经得这次揭阳剿匪之行,醒言已明白,这世上确实有不少该杀之人。只是方才这人,眼下还不是。
现在,这千鸟崖上又只剩下清一色的四海堂门人。寇雪宜仍是怔怔呆呆,似乎还没从刚才那一连串事情中清醒过来。醒言则和琼肜一道,趴在袖云亭的栏杆上朝下看:只见刚被踢落的赵无尘,现在正像只滚地葫芦,在灌木丛生碎石遍布的千鸟崖南坡,一路滚下山去。
赵无尘一路翻滚,醒言琼肜二人的目光也随着他由近及远的转动,直到这厮撞上一棵木性坚硬的灌木,才堪堪将下滚之势阻住。这时再从从这高崖上望去,赵无尘差不多已成了一颗铜钱般大的黑点。
两人就这样一直朝下望着,醒言不动,琼肜也不动。过了约摸一盏茶的功夫,那个黑点终于有了响动,似乎正在挣扎着爬起,然后在原地略停了一阵,便开始慢慢朝旁边移去。
“呼~算他命大!”
醒言松了一口气;瞧山下黑点蜗牛般的移动速度,估计赵无尘这次不死也得脱层皮。
“呼~”
却是小琼肜也学样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脸问道:“哥哥,那坏蛋做了什么坏事呀?”
“那坏蛋轻薄你雪宜姊。”
“这样啊!”
小丫头恍然大悟。不过马上又有些迟疑:
“那、哥哥不也是轻薄过吗?”
“这……轻薄也分好的轻薄、坏的轻薄。那家伙是坏的轻薄。”
少年只想早些结束这话题。
“哦,原来这样。真坏!”
沉默了一会儿,只见这小丫头又带着几分担心的说道:“那等琼肜长大,哥哥可一定要记得好的轻薄我哦!”
“……”
“琼肜!我们不要只顾聊天,还是先扶你雪宜姐姐进屋歇息。”
“噢~”
小丫头应了一声,却偷偷朝山下赵无尘挪去的方向瞅了几眼。瞧她那眼眸乱转的模样,不知这鬼灵精怪的小女娃儿,又在打什么古怪主意。
第五章 泪凝幽梦,与谁托付花盟
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都是读书人。
——俚语
“快哉快哉!这等无耻之徒,正当一脚踹落。看他以后还敢来我堂中聒噪!”
“只不知,这杀才也算是道门弟子,却为何如此龌龊?”
大呼痛快之余,醒言不免有些疑惑。这赵无尘,好歹也算华飘尘好友,又得黄苒赏识,若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说法,这厮又怎能说出刚才那般不堪的秽语。
其实少年有所不知。这世上有一等人,徒有一副锦绣皮囊,本质却是腐坏。这种人,若遇他敬赏之辈,不自觉就收起猥琐心思,摆出一副风流模样,与诸人一起谈风弄月,往来唱和,颇似人模人样。但一待遇上他藐视之人,则又自动换上另一副嘴脸。
赵无尘正是这样的势利小人。这厮原是揭阳地界的世家大族,据说祖上还是湮灭已久的南越国王亲贵胄,倚仗这样身世,原本对醒言就已是万般不屑,不太当人看,又何况是现在身为妖精异类的寇雪宜?难免就愈加放肆,只把她看成一件低贱货物。
只可惜,这次赵无尘却想差了念头。也合该这小子倒霉,他这次招惹的这位顶着虚职的张堂主,别看年纪小,却是知书达理,又经得饶州城市井烟尘中多年磨练,本就不是什么纯良善主;再加上刚刚从一场血火厮杀中归来,生死战阵都见过,还惧他这点小场面?现在触他霉头,焉能不败!
当然,醒言却一时想不到这许多情由,心下恨恨之余,也只当那厮是鬼迷心窍吃错了药。既然眼见龌龊之徒已被踹落崖下,便不再管他,只笑吟吟跟琼肜说道:“妹妹啊,坏人已经打跑,咱还是先扶你雪宜姊进屋歇息。”
“嗯。”
还在栏杆上恋恋不舍朝下张望的小丫头,听哥哥招呼,便干脆利落的一声应答,跳起来跟在他身后,去扶那位如遭霜凌的雪宜姐姐。
刚一左一右扶着寇雪宜走出几步,醒言却似又想到什么,便说道:“琼肜啊,现在坏人多,你还是先留在屋外,看看有没有坏人再来。有人来就叫我。”
“嗯,好!”
这个吩咐正中琼肜下怀,立即松开小手,一蹦一跳奔到袖云亭边,继续观看山下那个黑点,像蜗牛般缓慢移挪。
略扶着雪宜香肩,醒言小心翼翼的将她扶进四海堂正屋之中。这时,寇姑娘脸上犹带泪痕,浑身微微颤抖,显见内心颇不平静。
将她扶入屋中,醒言便顺手带上门扉。不过,稍一迟疑之后,又反手将木门拉开。现在,这四海石屋门户洞开,从外向内固然一览无余,从里朝外,也很容易能看到屋外动静。
就在少年将门扉打开之后,这屋内情势,已是风云突变:刚刚还一脸嘻笑的少年,突然间就变了神色,“仓啷”一声,那把原本应在鞘中的铁剑,已然紧倚在女子雪白的颈头。
“说!你倒底是何人,来我四海堂又有何居心!”
神色凝重的少年,低沉而果决的喝道。
这一番风云变幻,那寇雪宜却如同早已料到一般;要害处冰冷的剑锋,正咬合着雪嫩的肌肤,但却丝毫没能让她害怕。只听寇雪宜语气平淡的说道:“恩主莫着忙。雪宜这几日,正是等着此时。”
“不错,那赵无尘虽然无耻,但他说得没错,我寇雪宜确实不是人,而只是山野中一个卑微的草木妖灵。”
说到此处,秀眸微举,却见眼前之人,神色并未有任何异样,仍是沉默如水。于是又继续说道:“在眼前这方圆五百里的洞天中,有一处人迹罕至的冰峰,其上冰雪亘古不化。冰峰最顶处的冰岩雪崖,便是雪宜的家。”
“我来到世间第一眼,便是看到一片雪色明透的冰壁,然后,发现自己正飞舞在一株美丽的花树间。”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样的花树,你们叫她『梅花』。”
此时,寇雪宜面前唯一的听众,已是双目瞑闭,似乎已经睡着。只有那把古剑,仍然一丝不苟的保持着原来的姿势。
“不知道过了多少年,我发现自己慢慢长大,也飞得更远。但我始终都不敢离开那棵终年开着淡黄花朵的梅树。直到有一天,突然有一道霹雳,从比冰峰还要高的天上朝我打来。还没等我知道发生什么事,就看到身边那棵一直陪着自己的花树,已经变成了一阵纷纷扬扬的粉末。”
“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应该心痛。便飞得更远。然后就遇上一条也会说话的大蛇,很凶狠的说我要认他做大哥,否则就要吃掉我。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吃掉,不过还是听了他的话。”
“大哥知道很多我从没听说过的事,包括那道毁了我树家的雷霆。他说,那是我们妖怪修行第一个五百年,注定要遇上的雷劫。”
“他说,你很幸运,有人替你挡了天劫。”
说到这儿,女孩儿原本冷漠宁静的脸上,悄悄滚落一滴晶莹的水珠。闭目听讲的少年,虽然没看到这抹泪光,但听到“大蛇”两字时,眉角忽的跳了跳。
稍微停了停,雪宜继续往下叙说,语气仍是不带一丝人间烟火:“大哥对我很好,可是那时,我不知道自己有多任性。有一天,我听说这山里有同样修行的人类,出过不少飞升的仙人,可能知道能躲过天劫的办法。又听说,他们会一种神奇的图画,能够把前面修行人积累的有用东西,记下来传给后辈——于是我就去跟大哥说,想学他们的『道』;却被大哥骂了一顿。”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人』对妖很凶,见了就要杀掉。但我有个坏脾气,想过一件事,就总是忘不掉。于是又过了好多年,想了很久后,终于让我想到一个学道的好办法。于是又去找大哥。这次,大哥没骂我,却一连好多天没理我。然后有一天,他跟我说,好吧,不过我们要等。”
“等了很多年,我们等到了,等到一位在山中『人』里身份很高,但年纪很小,本事也应该不大的张堂主。”
“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一直语调平静的女子,却再也说不下去。一双眼眸中蓄积已久的泪水,霎时间如洪水决堤般奔涌而出,浸湿了整个清冷娇柔的面容。
“哦——”
一直不动声色的少年,终于睁开了眼眸。此时他手中的长剑,已从鹅羽般的粉颈间悄悄滑落。
看着眼前泪水肆溢却又无声无息的悲恸女子,醒言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寇姑娘,你不必往下说了。不过我还有一事不明:既然你泄露了身份,却为何不逃?还要忍受这许多天秽语污言?”
听得问询,寇雪宜又抽泣一阵,才渐渐止住悲声,语带哽咽的回道:“我……我虽是妖怪,却也不是全无心肝。”
“在千鸟崖上这么多天,我一直以异心对堂主,堂主却以真心对我。那次对群兽讲经,又知道堂主对我们这些……我又如何能连累堂主,一逃了之?”
“在上清宫这些时日,也知道窝藏妖物是何等大罪。这次身份败露,又不能答应那人无耻要求,雪宜只好守在堂中,等堂主回来发落。无论是一剑将我杀却,还是绑到掌门那块儿说明情由,想必他们都不会为难堂主……”
说到这儿,这原本一脸凄然的女子,突地决然说道:“既然堂主已知内情,那就请快快动手吧!”
“……也好。”
答过一句,这张堂主却未急着举剑,只是又接着淡淡问道:“对了雪宜,你记不记得自己曾说过一句话?”
“什么话?”
“说你愿为奴为婢、什么事都听我?”
“不错,自然说过。”
“那你忍受这几日苦楚,是不是就为等我回来,不让我难堪?”
“是……”
一心赴死的女子,见眼前之人不来动手,只管问话,不知他倒底是何用意,答话间便有些迟疑起来。只听这少年堂主继续说道:“嗯,那寇姑娘你便听好,”
“方才你也听得明白,我已跟那无耻之徒说过,你那什么藤萝缚人的法术,正是跟我学得。”
“希望寇姑娘能继续帮我圆谎,不让我难堪!”
“……”
这时节,少女展眼望去,却看见眼前这原本一脸凝重之人,现在却换上往日熟悉的笑容——这抹略带了些促狭的笑意,看在寇雪宜眼中,却如同三月春阳般灿烂温暖。
“呜呜……”
目睹这片明亮的笑容,纵使心中再有千言万语,却也一时都说不出口;落寞花靥上原已云收雨霁的珠泪,现在又滂沱而出,直哭得如同雨打花枝一般。这一场雪雨花泪,后人曾咏“泣梅词”以纪之,曰:“淡梦如烟,淡烟如梦,将散欲消还聚。恐他惆怅,夜夜丁宁,费尽冷言温语。
辛苦玉骨冰肌,雪后霜前,有心无绪。叹幽香自惜,东风来聘,未曾轻许。
原不爱,桂子秋凉,牡丹春暖,辜负张郎佳语。苔情自绕,竹意相遮,暂躲骄云浪雨。
一片芳魂可怜,化作殷勤,断肠神女。正徘徊好处,斜月又来催去……”
眼见这位梅花仙子哭得香肩颤动、花雨凌乱,少年禁不住伸出手去,替她拭去面上恣溢的泪华……
“哎呀~”
正在这情景交融之时,一声脆嫩的叫声蓦然在两人耳旁响起。转脸看去,却原来是那位一直在外面看山景的小女娃儿。这个循哭声而来的小丫头,正嘟着嘴儿,仰着小脸埋怨道:“哥哥啊,你又要轻薄雪宜姊么?却不记得叫琼肜一起来看!”
正是:
但吟新月当今事,愿与梅花结后缘。
第六章 云房启户,坐看烟月氤氲
醉花宜昼,袭其光也;醉雪宜夜,清其思也。
——佚名
“琼肜,我在替你雪宜姊擦眼泪呢。”
刚抹到一半儿的少年讪讪收回手来,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那寇雪宜也慌忙止住哭泣,自袖中扯出一条绢帕抹拭泪痕。
“你看,你雪宜姊这些天很想念我们,又受了坏人欺负,所以很伤心。我们先出去吧,让她好好静静。”
“噢~这样啊!雪宜姊你放心,我替你好好报仇!”
被醒言拉往门外时,小丫头还不忘回头安慰一声。
“咦?这么会儿功夫就不见了?那厮倒腿快!”
原是醒言蹭到袖云亭栏杆边往下看,却发现先前还在山下辛苦挪动的赵无尘,现在已完全不见踪迹。
“唔,如此甚好。若是真断送了那厮性命,倒实在是后患无穷啊。嗯,幸好他没事……”
感叹一句,转脸问旁边小女娃:
“琼肜,你刚才一直在这儿,可曾见他往哪个方向去了?”
“……”
听了哥哥刚才的感慨,琼肜却似乎有些迟疑,略顿了顿,才眨眨眼睛回答道:“我、我现在也不知道他去哪儿了。”
“是吗?”
醒言也是随便问问,便没再说话。略吹了会儿山风,静了静心绪,便跟旁边女孩儿说道:“我去看看你雪宜姊好些了没。你一起去吗?”
“……哥哥你先去吧,琼肜今天觉得山景特别好看,就想再看一会儿!”
“哦?那就好好看吧。我先过去了。”
说着,醒言便撇下小女娃儿,径自回屋去了。
过不得半个多时辰,黄昏便降临在夏日的罗浮山。西边的云天上,鲜色的红霞灿若锦缎,绚烂斑斓的火烧云铺遍大半个天宇,映得这抱霞峰上的千鸟崖,也如同施展开少年的旭耀煊华诀。
这时候,寇雪宜已经恢复了往日情态,开始炊煮起晚食来。琼肜今天也特别乖,没再缠着她哥哥玩耍,而是自告奋勇的去帮雪宜姊伺弄锅灶。插不上手的张堂主,便只好在石坪上林木边来回溜达,消磨饭前的时光。
别看他现在沐浴一身霞光,悠哉游哉的来回闲逛,浑似没事人一般,但他内心里,现在却着实不能平静。尤其是一想到刚才雪宜跟他说的话,少年便觉得头皮一阵发凉:“原没想到,自个儿身边,竟一直待着位时刻想要自己性命之人!”
原来,雪宜方才告诉他,自从当初救她那一刻起,她便暗自决定,要忍辱负重,等学到上清宫真正的道法,再亲手将仇人杀掉——
“只是,”
听到这词儿,当时正转身欲逃的少年才暂安下心来,听她继续叙说:“只是那晚听到你召引群兽听经,说出那一番肺腑话儿,我就……我就心如刀绞。”
“那一刻我已知道,这大哥的仇,自己是无论如何都报不了……”
“我是不是个很怀的妖怪?”
说到这处,一直俛首似呓语般说话的女子,便抬起头来,泪眼朦胧的望着醒言。
“当然不是!”
看着寇雪宜迷蒙的泪眼中,竟隐隐闪现出几分绝望的神色,醒言在暗暗心惊之余,回答自然如斩钉截铁般干脆。虽然死者已矣,再多议论未免有些不敬;但现下却不能让生者再去重蹈死路。为解开雪宜心结,醒言又不得不略略回述了一下当时无奈情状,并小心着措辞,委婉的告诉眼前这位梅花仙灵:这人间的门派,最重颜面,尤其是上清宫这样的名门大派。虽然自己不才,但好歹也是上清宫中一位正职堂主;若是那次死于非命,则无论是她还是她大哥,都绝逃不过上清宫雷霆般的反击报复。
为了说明这一点,醒言告诉她,若不是发生今天这事,便连赵无尘这等龌龊之徒,若知自己门中堂主被杀,也一定会铁了心为之报仇。
而这一点,她那位蛇大哥不可能不知道。
听到这里,清柔的女子,神情复杂的微微点了点头。毕竟,为了混入人间教派,她也曾花好多年仔细观察过这些世况俗情。这道理,连她都懂。
而对醒言来说,在闲逛中回想起刚才这番交谈,便不免又想起那次遇险情景。与雪宜之前的话一相印证,他却有些疑惑:“为何她大哥会中途变卦?却要真的对我下口。莫非他不知杀我之后的后果?这不可能。”
“对了,当时恍惚间,似乎他盯着我瞧了一阵,然后才凶性大发。呃?!”
“难得我这脸长得如此凄惨,便连那妖灵都忍不住要除之而后快?”
清俊的少年苦笑一声,忍不住抹了抹自己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