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显然对眼前这位眉清目秀的少年颇有好感,便有啥说啥。
“那你快去吧!”
醒言也不和她多聊,以免耽搁她办事。
“嗯!张家小哥那我走啦……小哥还不知道我名字吧?我叫迎儿哩~”
看着小姑娘蹦蹦跳跳的身影消失,醒言也走回房去。
其实对于迎儿口中这位蕊姐姐,醒言倒也有所耳闻。他来这花月楼也有一段辰光了,知道这花月楼毕竟是饶州第一大妓楼,更是驰名鄱阳的温柔乡消魂窟。其时世道艰难,鬻身青楼的穷苦儿女甚多,花月楼中颇有姿色的女子,也不在少数。那号称“玉蕊雨云”的花月四姬,便是楼中群芳的翘楚。这四姬分别指的是,玉娘、蕊娘、雨娘、云娘,她们这四人各有风流之处——玉娘肌理白皙,脂腻如玉,被登徒子誉为“章台宝玉”;蕊娘容光清丽,举止得宜,颇有良家风范;雨娘眉目楚楚,体态微腴,颦笑之间娇媚非常;云娘则不好妆饰,容光蕴秀,自有一股天然韵致。
而这四姬之中,声名犹以蕊娘最着。这蕊娘平素端庄自矜,不轻言笑,并不轻易接客,却反而为她博得一个极大的名声。只是醒言最近倒有耳闻,这位花月楼中的贞娘子,近来却与一位风流子弟好得蜜里调油,终日只在房中绸缪,匿不出户,还传出她要随这位公子从良的风声。
“若是少了蕊娘,不知哪位姐姐有幸能补上这花月四姬的名号?”
带着这样无聊的想法,醒言回到自己的小窝歇下。经过这一天奔波惊吓,醒言神思也颇为倦怠,刚一进屋,便不作他想,直直躺到床上睡下。
只是,等躺到榻上,他却怎么也睡不着。今天这一幕幕古怪经历,就好像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一一闪过。
望着床柱上那红漆雕花的修饰,醒言不由自主又想起祝员外家花厅中那场惊心动魄,且是越想越后怕:“看来这成妖之物真个可怕,奔撞之间力量竟有那么大。可是听老道那意思,这凳妖还是比较低级的妖怪——这低级妖怪就这么可怕,那真要碰到高级的,恐怕就真的要闭目等死了!”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最终自个儿还是幸运的逃过这一劫。醒言当时还有些懵懂,但现在定下神来细细剖理前因后果,他已知应该是自己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怪力救了自己。
“看来那次马蹄山上的遭遇,对我还是颇有好处嘛!”
受了这救命之恩,现在少年心下对那次月华流水的妖异事件,潜意识里已不再那么抵触。抵触之心既去,醒言便躺在床上,开始筹画起该如何利用这股怪异力量挣钱来:“嗯,这怪劲看似让自己变得颇能挨打,或许可以去城内武馆应聘,兼职当个拳法陪练,想来那酬金一定不在少数!”
少年流着口水想了一阵,正自偷乐,却忽然想到这法子有一些不便之处:“唉,还是不大妥当。这股怪力似乎不受我控制,招之不来,呼之又走,很可能自己被揍得鼻青脸肿,这怪力却只是不出来,那便如何是好?这弄得遍体鳞伤的,吃痛不说,恐怕赚到的钱还不够买药用!岂不是偷鸡不成蚀了把米?不妥不妥!”
此路不通,少年沮丧了一阵,便自然而然想到自个儿当前的生计上来。
“夏姨刚刚还嘱咐我好好练笛子呢。对了,那位叫云中君的老丈不是送过我一本『水龙吟』吗?虽说那曲谱实在不是人吹的,但我看那位老丈也非妄人,应该不会胡乱编个曲儿来捉弄我。很有可能,这曲儿不是寻常法子能吹奏的。说不定,我借着这股怪力,便能将那些泛羽之音、变徵之声给吹出来呢!”
醒言虽觉着这样想法有些异想天开,但想来也没什么人身危险,这会儿便打定主意,以后得空寻个无人之处练笛,好好试上一试。正琢磨着,醒言忽然想到:“呀!光惦记歇着了,我咋忘了清河老头儿刚给我的那本『上清宝典』了?看老道那副神神叨叨的模样,我倒要来瞧瞧倒底写的是啥!”
第八章 天书岂容世人读
开卷神游千载上,酌酒心在万山间。
——佚名
越回想老道授书之时的那副郑重其事的表情,醒言便越是兴奋,当即赶紧坐起身来,掏出那本『上清经』,准备仔细研读。怀着激动甚至是一种朝圣的心情,醒言翻开扉页,从头看起。这本上清经,前面用正楷誊写的经文,是些清净宁神的法门,也夹杂着不少道门思想的阐述。这些道义观点,想来便是上清宫所尊崇的道家宗义了。从字里行间可以看得出,这罗浮山上清宫,对道教祖师老子庄子等人,显是极为尊崇。
读了一阵,颇觉开卷有益,醒言不禁掩卷赞道:“唔,不愧是天下第一大教派,果然是名不虚传!光这本入门的经书,便已是极有用的了!若是来日有些失眠,这些清静法儿倒正是合用!”
不知是久读诗书长期训练的结果,还是本来就对最后两章更为期待,醒言对前面这些内容浏览得极为迅速。很快,他便翻到听老道口气似乎极为难得的最后几页。
“呃!这部分的字儿咋变得这么难看?老道的书法也不至于这么差啊!”醒言看着那歪扭潦草的字体,不禁有些皱眉头。撇过对书法的抱怨,醒言开始仔细研读起“炼神品”的内容来。只见这页麻纸的起始之处,赫然用狂狷的字体写着两句话:“何谓『炼神』?炼神者,炼神也。
如何『炼神』?莫去炼神,即为炼神。”
只这两句话,便让醒言头大无比!
不会吧?!那老道在弄什么玄虚?开篇竟是两句废话。还以为是啥旷世宝典,却原来是本糊涂咒。呃,想起来了,这莫名其妙乍乍乎乎的口气,倒还真有点像那位喜欢装神弄鬼、故弄玄虚的清河老道!
醒言想及此处,赶紧朝后翻去;等翻到那“化虚篇”起始处,果不其然,开头又是这两句话:“何谓『化虚』?化虚者,化虚也。
何从『化虚』?莫去化虚,即为化虚。”
真是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看到这儿醒言已有些气急败坏,赶紧直接朝最后一页翻去,想去看看有没有“清河仙长酒后醉书”的落款!
只是,这次他却料错了。那最后一页落款之处,一片空白,空空如也。眼角无意间扫去,倒是看到了这本经文“化虚篇”的最后一句话:“……炼天地混沌之神,化宇宙违和之气。天道终极,替天行道。诸神广大,亦弗能当。”
“呀?老道这口气还不小啊!”
已经认定是老道清河所书,醒言心中不免觉得好笑。
只是,又一想,那老头儿能有这么大的气魄么?而且想及老道授书时那副模样,委实不像是在捉弄他——虽然这无良的老道捉弄他来寻开心,也不是一回两回了。
“且别着忙恼老道,还是待我回头仔细瞅瞅。”
反正也是闲着,醒言便重新燃起一丝希望,去瞧瞧具体内容倒底写啥。
这一看,醒言倒还真瞧出了些门道。比如,这两章经文,与上清经前面那些清心宁神的经咒相比,不仅在书法上有所区别,一个极丑一个极妍,便在文法风格上,也多有不同。前面那些清心咒,书法平和,行文四平八稳;并且虽有不少道家宗义的阐述,但更多的是叙述一些具体的静心宁神法诀。譬如,这清心咒中,叙述常以人体经脉穴位为基;医家们亦常引用的人体部位名称,在经文中也经常可以看到,比如丹田、气海、天柱、玉枕、泥丸、神庭、鹊桥、重楼、降宫,等等;诸如此类还有很多。这清心咒中便有这么一句:“……血脉俱巳流畅,肢体无不坚强。再能调和气息,降于气海,升于泥九,则气和而神静,水火有既济之功,方是全修真养之道。”
与前面清心咒文相比,后面这“炼神品”与“化虚篇”却多有不同。不仅行文上狂放无羁,而且并无具体法门,似乎只是在阐述道家宗义。幸好醒言之前也接触过一些道家典籍,了解一些道家基本要义,读来倒也不算非常困难。只是醒言将脑海中过往所读经典,与这两篇两下一一印照,越发觉得面前这两篇文字中的不少观点,可谓是惊世骇俗。
不过,这一点对于醒言这个生性活泛的十六岁少年来说,倒没什么大碍。醒言不仅不会加以排斥抵触,却反而觉得耳目一新。相反,若真是换了另一位精通道学的道家学究,看到这些不免便会斥之为荒谬怪谈,甚至会觉得这些已经是离经叛道的邪说了。
等醒言仔细读完,才发觉这两篇经文也不像开始想象的那般纯粹混闹。譬如,炼神品中后面便有如下文字,对起始那两句话做了说明:“炼神法门,莫去炼神。莫去即无为。故炼神一道,唯无为而已。此无为非彼无为也:无心无为者,痴愚也;无心有为者,自然也;有心有为者,尘俗也;有心无为者,天人也。无为炼神,天人之道也。然即入天人之境,若非天道有缘,授以天人感应,则炼神一品,亦如镜花水月,流为妄谈。
如此最难。吾岁亦称古龄,然未曾见一全功者。正若命止一夏之秋虫,或有缘知世间冰雪,苦不能亲见耳。此蜉蝣之悲也。”
经过一番品读,醒言从这“炼神品”中知道,这所炼之神,正是那为天地之母的混沌之气。太上老子便曾描述过:“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地母。”
只是,熟读《道德经》的醒言,觉着有些奇怪的是,这通篇的文字之中,只字未提老子,殊为怪异。要知道这混沌之说,既然道教祖师提过,那这篇道家经文中,便没理由只字不提。
不过疑惑归疑惑,读经半晌的少年,终于找到一点对自己有用的东西:“……(混沌元气)吾不知其名。强名之曰『道力』,强字之曰『太华』。言『太』示其大,言『华』示其崇。”
醒言念到此处,心中一乐:正愁自个儿身体里那股流水般的怪力无从称呼,这下好了,就叫它“太华道力”吧!说什么也得让这书起点作用。
欣欣然的少年正待接着往下细读那“化虚篇”,却忽闻有人扣门。
听得“咄咄”的敲门声,醒言这才记起来,差不多已到了开饭的时候。想来应是有相熟的小厮见自己没去,便跑来叫唤。念及此处,便愈觉腹中饥馁难当。已有些头晕眼花的少年赶紧起身,藏好『上清经』,振一振衣袖,便去开门。
等醒言开门一看,却见并非是什么相熟小厮,而是那位下午刚刚“撞”见的迎儿。这小丫鬟现在正一脸笑嘻嘻的看着他。
“嗬,我说谁呢~原来是迎儿啊。开饭了吧?”
少年有些不知道这小丫头来找自己干啥。
“嗯!早开饭了。我来找你不是为了这个。我刚刚听到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想告诉你,但左等右等看你还不来吃饭,便上这儿来找你啦!”
看迎儿那迫不及待的表情,似乎还真有啥好事儿。
“哦?是吗。啥消息啊?”
接着饥肠辘辘的少年又低声咕哝了一句:
“呃~除了开饭还有啥好消息呢……”
“真的是好消息啊!而且和你很有关系!”
看到少年似乎兴趣缺缺的模样,迎儿赶紧竹筒倒豆子般把方才听到的消息,献宝一样告诉醒言:“方才迎儿在外面递酒时,听到来喝花酒的官差们说,当今皇上蠲免了咱饶州郊外山民三年的钱粮!那旨意今天下午才刚刚到的饶州城,布告还没来得及贴出来呢!”
“哇咧!果然是天大的好消息!”
乍闻喜讯的醒言欣喜若狂:
“迎儿小妹,谢谢你来告诉我!”
心情大好之下,醒言都有些口不择言,连妹妹都叫上了!
“嗯!迎儿没骗你吧!”
看见醒言开心的样子,这小丫头也受到感染,笑逐颜开。不过,临了她又低低咕喃了一句:“人家才不小了呢!”
当然这句话,那位正欢欣鼓舞的少年并没有听到。
等高兴劲儿稍稍过去,醒言便刨根问底的问迎儿这倒底是咋回事。要知道,朝廷免税免粮这种事,可是非同小可;毕竟现在四海升平,不似刚刚结束战乱时,这蠲免钱粮的事体,实在是难得一遇;何况,现在饶州景象清和,又没有啥天灾人祸发生,实在没理由给这里蠲免钱粮,况且还一免就是三年。再加上据说免去钱粮的指明是饶州城外的山民,更是透着不少古怪。大喜过后的少年,便不免有些怀疑小丫头这消息的真实性,开始细细询问起来。
可是,看来这位小丫鬟迎儿,也只是惊鸿一瞥,并没能在那些官差旁边逗留多久,所以虽然她赌咒发誓这事儿是真的,但对于具体的情由,却也不太清楚,说不出什么门道来。
见得醒言追问,迎儿便手指儿抵腮,歪着脸儿使劲思索。可想了半天,也只记得听到似乎朝廷要征松果子酒什么的,其他的就啥都没听到了。见此小丫头这般情状,醒言也就不再追问,和她一起去食厅用饭食。
虽然这花月楼中众人是轮换着吃饭,但和醒言一起用餐的这拨儿人也不少。刚才迎儿所说这饶州山民蠲免三年钱粮之事,实是非同小可,完全不同于那一般的无聊谈资;因此自然而然,大伙儿便在这饭桌之上说得个不亦乐乎!
只不过大家终究是市井小民。醒言眼前的这伙男女,个个都觉得自己在这消息上最为权威,屡屡见有人说得头头是道;言语之间,说得活灵活现,就像那圣旨是他亲手所传。有几位谈锋甚健的,更是逮住机会大谈特谈,还根据自己道听途说得来的消息,对这道突然而至的圣旨,其幕后隐藏的种种缘由,进行深入而细致的充分挖掘,并根据自己的生活经验,作出最后的分析评判——不幸的是,这样得出来的结论,往往只有发言者自个儿一个人认为合情合理。
这其中,若有亲眷在饶州城外山中居住,更高兴得好像中了彩头一般,只顾咧着嘴傻笑;脸上那股笑意儿,怎么憋都憋不住。毕竟对他们而言,这算上是一辈子难遇的天大好事了!见他们欣喜若狂,其他人倒也不会挖苦讽刺,只是真心的恭喜祝贺,毕竟这可是整个饶州地面的好事情啊!虽然在座的大多数人并未直接受益,但所谓皇恩浩荡,这当今皇帝金口玉言亲自颁布的恩旨,在那时确实是天大的荣耀。这饶州府县,上至衣冠士绅,下至贩夫走卒,谁都会觉得大有面子;以后在外乡人面前,说话底气都壮上三分!
所谓普天同庆,现在这整个花月楼中,无论是楼中之人还是上门的客人,里里外外都是笑闹成一片,洋溢着一股子浓郁的喜气。花月楼的老板娘夏姨得知这个消息,也特地给每桌额外加了一小坛米酒。一时间这花月楼摆出的各个桌面上,全都觥筹交错,你来我往,劝酒恭贺之声不绝于耳。
此时的少年醒言,脸上也似笑开了花儿,被灌下好几杯酒去,正是有些面红耳赤。在这满桌众人七嘴八舌的纷繁嘈杂之中,醒言倒是大概听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原来,那当朝的天子,今日有旨意行到饶州太守处,指明要饶州府进贡其郊野出产的松果子酒;同时,作为补偿,特地免去饶州山民三年的税款钱粮。
大致听明白缘由,众人在纷纷称赞当今皇上深恤民情之余,倒也对这道圣旨的来历作了种种猜测。有人说这饶州地界儿山灵水秀,出产的松果儿酒自然也沾了风水的光,蕴足了饶州的灵气,自然是不同凡响!不信?若不是其品质精醇,能惊动当今圣上么?这样推测一出,立马便博得在座各位饶州父老的齐声赞同,附和之声不绝于耳。
更有甚者,有人还对此加以引申,将这饶州出产的松果子酒,说成是灵丹妙药、玉液琼浆,竟能包治百病!偶尔有人提出小小的质疑,说即使咱这松果子酒再好,那皇上居在深宫御苑,如何能得知这饶州小城的物事?
这扫兴的话一出,立马便被汹涌的话语湮没。鄙夷否定之余,很快便有达人给出了合理解释:这所谓天子天子,便是说那皇帝乃上天之子,想想也知道是神通广大,圣听万里;这知晓千里之外的物事,只是小菜一碟。天子知道咱这饶州的美酒,实在没有比这更天经地义的事情了!
对于这些个谈论,醒言倒只是置之一笑,心下颇不以为然。因为他自家就酿造松果子酒,知道这酒虽然清醇绵长,但哪可能和治病之药扯到一块儿,更别说是啥玉液琼浆了!而且,说那皇帝能知晓千里之外的事情,看多圣人典籍的少年,更是嗤之以鼻。当然,在大家都很高兴的场合,乖巧的少年自然不会那么认真,出言扫大夥儿的兴。
不过,看这样子这道圣旨一下来,自家酿造的这松果子酒,立马便身价倍增了!原本这极为低廉的山村家酒,以后恐怕真能卖到玉液琼浆的价格了!
说到这松果子酒包治百病上来,醒言倒是注意到席上一个有趣的说法。这个说法,据言者自称,是从北地一个消息灵通的大客商那儿听来的。那大客商说,皇家那位奉为国之瑰宝的倾城公主,最近不知何故竟终日恹恹,无精打采,最后竟有些茶饭不思。那皇后心疼女儿,便百般问询公主,想知道她倒底想要吃啥喝啥。被盘问不过的公主,最后便说自己想品一品那民间的松果子酒。于是,这无上光荣的任务,就责无旁贷的着落到以盛产松果子酒天下闻名的饶州府了——醒言听到这儿,便忍不住要笑:显然这最后一句,定是哪位饶州老乡加上去的。
虽然看满席听者俱是频频点头,但醒言知道这故事漏洞百出,实是经不起推敲。肯定又是哪位爱乡心切的饶州父老,将这平凡无奇的松果子酒,硬和那位尊崇无比的倾城公主扯上边儿,彰显这松果子酒确非凡品。
不过,提到这松果子酒、还有这段坊间奇谭中的主角倾城公主,倒是又让醒言想起了那位自己梦萦魂绕的少女。在那难以忘怀的三天里,与那少女居盈在一起的种种情景,又浮现在少年的心头——那饮过松果子酒之后的霞面酡颜,还有那打趣提及倾城公主后的赧然无语,俱是那般的生动鲜活,宛然便在眼前。
又想起经那马蹄山下一别,从此便是相见无期,这位向来乐观旷达的少年,胸中竟是有些莫名的痛楚……愁入心头一寸热,愁入肠中肠九折;算一算,明个儿恰好离稻香楼初见居盈,正好一个月了。想起居盈那如花笑靥、软语温柔,醒言心中甚是怅然。
于是这酒,也开始喝得有些急了……
第九章 有女翘鬟来月下
翌日,那官府果然在饶州城各处张贴出皇榜来,与昨晚所传的消息基本一致,倒没让醒言他们空欢喜一场。
只不过,有些美中不足的是,这榜文最后言明,因饶州松果子酒是尊贵无比的贡品,民间不得买卖,违者重罚。这条规定,不知是圣旨中原有之义,还是饶州太守揣摩上意后另给加上去的,反正是给眼前这位正打着美妙算盘、准备倒卖松果子酒赚上一笔的少年,给迎头浇上一瓢凉水。
不过,这每季必须交纳的各种税款钱粮,本就是醒言家中最大的一笔开支。如今能有幸免去这项钱粮,已是莫大的恩惠了。
也不知怎的,许是昨晚饮酒稍多,醒言虽然睡了一晚,但白日里仍是无精打采。一月前那朵娇娜的面庞,始终在少年眼前飘忽摇荡;抛不开,撇不掉,强迫自己忘掉,可还是不能淡忘。
等到日头渐渐偏西时,醒言终于按捺不住,便鼓起勇气去跟夏姨告假,说是晚间有事,家中要自个儿去鄱阳县采买些物品。虽然这理由很是牵强,但由于近来醒言笛艺日臻化境,笛曲儿吹得圆润清扬,做事也大抵兢兢业业;因此见醒言开口求告,夏姨便也未作留难,当即就准了他的假。
一出了这花月楼,少年便似那出了樊笼的飞鸟,直投鄱阳县而去。
等一个月之后醒言再次赶到这鄱阳湖时,日头已经隐入了山阴,西天的云霞也渐渐失去了颜色。悬挂在东天上的那朵月轮,开始把它清柔的光辉洒在这波光涵澹的鄱阳湖上。醒言一边沿着这长长的湖堤迤逦而行,一边听着这身畔水波阵阵冲刷湖岸的声音。柔和的月华,在他身后绘出一道细长的暗影。不多久,醒言便看到那块清辉笼罩着的湖石。一个月前,少女便是倚在这湖石之畔,笑语盈盈的看他举起那块磐石。如今,眼前顽石尚在,伊人已无踪影。
睹物思人,直到此时,醒言才清清楚楚的意识到,自己是那般强烈的想念居盈——想念那时的江天云水,想念那时的无忌笑言,想念她……轻言浅笑的绝丽容颜。
正是: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虽然满怀怅惘,但醒言心中明白,自己这饶州山野少年,与居盈那洛阳大家之女,两相比较,正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虽然那次鄱阳湖遇险之际,两下倾心,但此际犹重门楣,两人若想在一起,几乎是梦影空花,绝无可能。更何况,现在两人一在天南,一在水北,很可能今后连相见之机都没有!
面对这满湖的烟水,出神了良久,这位旷达的少年渐又回复了正常。看眼前这月华如练,明湖如雪,如此的良辰美景,自己却还去想这些烦心事作甚!重现笑颜的少年,便去解下身后那玉笛神雪,于是在这垂杨影外,湖石旁边,一缕清婉的笛音便幽然而起。月华中的少年,吹得那么投入,那么动情,似乎此刻的这管玉笛,飘出的已不只是简单的曲谱,而是他心中倾诉的声音。
其时,正是纤云弄影,明月满天。清白的月辉,淡淡洒在这万顷湖光之上。水面上那些以船为家的渔户,已经三三两两点起了灯火,远望去明灭如星。秋夜中这缕缥缈的笛音,便随着那清凉的湖风,悠然而舞,精灵般翩跹在这寂静的夜空中。
玉笛诉情,渔舟唱晚,正是好一幅澄澈空灵的画卷!
……只是很可惜,这么美好的一幅画面,不多时便被一个很不协调的声音给打破。
且说正自全身心投入到这笛音中的少年,忽听得耳旁传来女孩儿家发出的一声怒斥:“好哇!终于被我抓到!好个胆大贼人,竟还敢到我家门前来卖弄!”
乍闻抓贼呼声,正陶醉在自己笛声中的少年赶紧睁眼,看看有啥贼徒路过;转脸四下瞧瞧,却发现身前不远处的树影里,一位好像长得还不错的少女,正怒气冲冲的盯着自己!
“请问这位姑娘,不知为何只是盯着我瞧?那贼人又在哪里?”
醒言见姑娘不去抓贼,反在这儿只管盯着自己,不免有些莫名其妙,便客气的出言相询。
“哼哼~别再装傻,你便是本姑娘一直在找的那位偷笛贼!”
听到这气愤话儿的同时,醒言明显感觉到,月影里那位突然出现的少女,神色似乎变得更加的义愤难平。
“嗯?!姑娘不会以为在下这把笛子,便是姑娘所丢之物吧?这绝无可能!”
少年赌咒发誓:
“这管笛子明明便是在下的,不知姑娘却何出此言?是不是这月光模糊,姑娘看错了?”
醒言听那少女称自己是“偷笛贼”,吃惊不小;惊诧之余,不免有些警觉起来,语气也变得颇为郑重。要知道,手中这把玉笛可是自己吃饭的家伙,其中又有那云中君相赠之情,自己可谓视若珍宝,可不敢随便就让人给赚去。
“什么『明明就是在下的』?!你手中那笛儿,分明便是偷我的!还敢抵赖~快给我还回来!!!”
那少女眼见这贼子被自己逮个正着,见到物主却不思乖乖将赃物双手奉上,竟还若无其事的装傻充楞,甚至振振有辞反问起她来——要知这少女,向来说一不二,如何受得这气?当即不待“贼人”分辩,竟是劈手来夺!
而醒言正好言相对,却不料这位素昧平生的少女,竟是如此刁蛮!未分清青红皂白,话音未落便冲过来强抢他的笛子;说话之间,这笛尾却已被她紧紧拽住!别看这少女年方少艾,体貌玲珑,但醒言觉着手上传来的这股力道,竟然不小!
虽然这少女身形够快,但幸好醒言更是机灵,立马便反应过来;几乎在那少女抢笛的同时,醒言也是用力一扯,硬生生把那玉笛又给抢了回来!情急之下力道太大,甚至还把那少女扯了个大趔趄,竟是一头撞在他怀里!
“哎呀~”
拽笛之人,抢笛之人,都未曾料到这样的结果,几乎异口同声的惊呼一声!
不过那少女倒是反应很快,轻啐一口,迅疾跳离醒言,稳住身形。许是之前从没遇见过这种仗阵,那位刁蛮少女,竟是一时无言。
经刚才这一遭儿,醒言也是有些尴尬。虽然责不在己,自己也非故意,但对一个姑娘家作出如此举动,已算是非常失礼之举。于是醒言顾不得自己前胸被撞得隐隐作痛,赶紧跟那位少女忙不迭地解释:“呃~请这位姑娘不要生气,是我不小心用力过猛,才会拽倒了姑娘;倒不是故意将姑娘往怀里拉……”
一听这越描越黑的道歉话儿,那位正努力平复心情的少女,当即勃然而怒,怒气更胜从前,娇喝道:“住口!好哇,想不到你不仅仅是个偷笛贼,还是个可恶的……淫贼!”
虽然见她口里说着“淫贼”二字,可显见这位树影里的姑娘,丝毫觉不出害怕,反倒是有些跃跃欲试,看样子正在琢磨着再次扑过来抢笛。
见此情景,醒言心中暗暗叫苦!看来今个真是流年不利,只不过来这鄱阳湖畔吹吹笛儿散散心,便受此无妄之灾,遭此天大冤狱,这位不知打哪儿突然冒出来的小女魔,竟将他当成了偷笛贼。况且,经刚才这一闹,现在更是夹缠不清。醒言心下暗道:“罢了罢了,俗话说好男不跟女斗,看今日这光景,纠缠下去万难善了。我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溜之大吉为妙!”
打定主意,醒言便对那位少女说道:
“看来姑娘对在下误会颇多。今日小子也不便多作解释,我这便要先行告辞!”
话虽说得彬彬有礼,似乎还很客气的征求着少女的意见;可说这话时,早已开始脚底抹油。而当他最后这句恳求话儿落下时,在那少女惊诧的目光中,醒言的身形已是在两丈开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