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此刻,醒言也顾不得注意他们是不是完全发现自己,当即一纵瑶光神剑,在虚空中划过一道若有若无的剑痕,如疾电一般,直往先前留下琼肜的庭院赶去。

等到了积翠庭,按下云光,他里里外外遍寻琼肜不着,又在那古墙看见那幅画,虽然不明白那七拐八绕的白垩线条意味着什么,但从歪斜的画风和线条末端那个梳着冲天小辫的简单人形来看,也该是琼肜离开时给自己的提示。一想到琼肜离开,醒言没来由地便心惊肉跳,一贯镇静明智的四海堂主,这时却再也不顾隐藏形迹,骈指大喝一声“疾”,背后便一道灿烂剑光冲天飞起,人剑合一,挟着震耳欲聋的风雷之声,如闪电般朝西北方直直刺去!

“……好强的灵力!”

瑶光经天,风雷御电,一路上惊起不知多少悠闲的散客游仙。饶是这些人个个实力不俗,此际感应到那一道盘桓于天际的剑光,也不禁个个暗暗惊骇。

在这样超卓不群的太华灵力驱使下,那飘渺无常、距离不知凡几的空中悬圃,须臾便到。

“琼肜!琼肜!”

心急火燎的少年按下剑光落在烟霞之中,还没怎么收好剑,便开始不管不顾地吆喝起来。

只是,正在这时,他却忽然听到空中一阵丝竹悠扬,神乐大作!

“这是……?”

循声而来,张醒言本准备拼命,谁知眼前忽然一阵光明耀亮,伴着乐曲,竟有无数朵鲜花从天而降,飘飘洒洒悠悠浮浮,如天降大雪般充斥在周围。沁人心脾的花香氤氲四周,光彩鲜洁的繁花缤纷左右,青渺的天空上,更有无数娇艳的仙女提篮散花,婀娜的身躯如鸿毛一般轻盈,在飞花丛中翩翔飞舞,矫若灵凤!

而在目眩神迷之时,俄而又有五色凤凰飞来,青凤、赤凤、黄凤、白凤、翠凤,这些人间罕见的神鸟,这时成群结队,拖曳着丽尾,翂翍着彩翼,带着明珑的光辉翙翙翱翱,仿佛要与漫天的鲜花争艳。

“这……”

眼见鲜花漫空、鸾凤飞集,醒言一头雾水,不知发生何事,只知道按剑茫然四顾,一时也忘了呼喊琼肜。正自愕然,这时突然从那天穹又传来一阵威严的声音:“张醒言,听封!”

循声望去,只见那鲜花凤凰之外,那高天绀静清泚之处,有一华装丽人飘然浮空,头戴日霞之冠,足踏虚明月莲,神色威严冷粹,在高天中泠泠宣布:“凡人张醒言,秉性神明,虽无心而朗鉴,察风波于青萍之末,见危祸于未见之端,遽禀明颖之姿,怀秀拔之节,奋忘机之旅,竭太华于海侧,舞瑶光于天南,封淆紊,斩恶龙,一载而胜,尔后又能宁静安身,平和保神,精粹致真,至今日亲谒昆仑,已是道备功全。本王母览其真意,阅其功德,特封张醒言为太华神君,辖领昆仑东天,治所开明宫,辖开明、陆吾诸神兽,再调三千司花天女相从,钦此!”

一旨宣罢,顿时那神乐更响,鲜花更乱,祥云奔涌,凤翥鸾翔,诸天上欢腾喧闹,真如普天同庆一般。再说醒言。

“太、太华神君……?!”

“昆仑东天……?!”

巨大的喜悦,如洪水般说来就来,瞬间淹没了全身。忽然之间,醒言像风中的秋叶浑身颤抖起来,口中牙齿“得得得”上下相碰,本来想要长跪谢恩,那腿脚口舌俱不听使唤,膝盖忘了弯,如一根木桩,口舌不知道怎么发音,只听到一阵阵清脆击齿之音,全不闻半个谢字。

“呵……”

见他失态,那刚才庄严宣谕的西天王母,毫不介意,一阵环佩之声中,已瞬间降临醒言面前。王母看着醒言,笑语晏晏道:“太华神君,恭喜恭喜。英雄出少年,英雄出少年!真想不到,这回多亏了你,那邪魔淆紊居然狡诈如斯,这最后的布置连我昆仑也没觉到。若非有你,也不知那六合之中,又要掀起多少腥风血雨!”

她这般过奖,醒言听在耳里,十分想逊谢,却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只能在原处呵呵傻笑。

“哈……”

见他这样,王母神君也不禁莞尔,朝诸天顾盼一回,然后晏然说道:“张醒言,不必谦逊。对了,我又知你初登神箓,年少气盛,便特拨三千司花仙女予你。她们个个面容姣好,还善解人意……呵,这就不多说了,以后你自会明白;太华神君,你若不惯昆仑清寂,自可于其间选择仙侣,我绝不干涉开明宫任何事务。”

这样说时,传说中那众仙之长的西王母,却像个溺爱娇儿的母亲,脸上只洋溢着慈爱的光辉。而听她这么一说,醒言细细一品,也忍不住耳热心跳,心旌摇荡,那颗心不由自主便“砰砰砰”直跳。

只是,即使这样大喜之时,他也并未完全忘记来意。此番上昆仑,只为雪宜能够起死回生;以前这事看起来颇为艰难,但自己现在居然成了昆仑山地位尊崇的神君,那搭救之事自然变得相对容易。尽管听说那西王母长公主横蛮无礼,醒言相信,只要自己耐下性子,不惜阿谀奉承,徐图缓计,最终也能成事。雪宜此事忽然易行,但现在他却要着紧另一件事——

琼肜是否在此处?刚才明显此地那声山崩巨响,究竟发生何事?与琼肜有无关联?

因此,等那份突如其来的喜悦稍微平息了一些,醒言便以惊人的毅力平静下心情,努力张口说话。看着神光湛然、满面喜色的王母,他小心翼翼地问道:“王母大神,方才大恩大德,无以言谢,只好将来恪尽职守,终身图报。小子现在却有一急事相问,不知王母能否明示?”

“神君不必谦逊,有事尽管直说!”

“是这样。其实此番来到昆仑,舍妹也与我同行。刚才在仙境圣地之中一阵乱走,不小心路迷,失了舍妹所在,心中不免牵挂。不知王母大神可知她的去处?”

“哦?”

听醒言问出这话,满面春风的昆仑神母望了他一眼,道:“令妹模样如何?”

王母相问,醒言赶紧便把小琼肜那玲珑样子跟她竭力描述了一遍。等他描述完,那刚才一团和气的王母大神,却忽然有些变色。

“张醒言——”

她道:

“我看你是个人身——你确信你妹妹长成这样?”

“是!”

这时候,醒言也觉出,这西昆仑之主忽然语气有异,说的话苗头也有些不对。

“人身……”

想到王母刚才提到的这个词儿,醒言顿时心里“咯噔”一下,有些不祥预感。

果不其然,刚才还和颜悦色的西王母,听他肯定之后,顿时脸色便沉了下来。静默片刻,王母开口冷冷说道:“张醒言,我不信以你神力,会被她蒙骗?……唉,罢了!”

此时,王母脸上已是如被冰雪,不带一丝感情地说道:“张醒言,令妹我没见到,却捉住擅闯仙圃的妖兽一只。你可有兴趣一见?”

“……愿见!”

当王母说出最后那话时,这位新晋的神君,顿时便明白了一切。几乎在刹那之间,他忽然觉得,刚才那热闹喧天的鲜花鸾凤突然消失,整个昆仑都仿佛静了下来。

这并不完全是他的错觉。在等那“妖兽”被带上来之前,西王母便已挥退了诸天吉祥喜庆的仪式。须臾之后,便有一精壮力士举来一物,放在这阆风玉台前的冰原。

“张醒言你来看,这便是你来之前,本神刚刚擒获的卑秽妖兽。”

“……”

喧闹的天地已静了下来,几道明亮的阳光从天边照下,经过玉台冰原的折射,将大家眼前的一切照得通透明白。这时放在醒言眼前的,是一只不大的铁笼,笼上栅条乌黑锃亮。那笼中……

就如大约三年前那个阳光明亮的午前,那只似虎非虎、似豹非豹、似麟非麟、似虬非虬的雪白小兽,就这样横卧在自己的面前。雪光一样的毛色映着明亮的阳光,散发出璀璨的珠光雪气,隐隐有虹霓厘光不住游移。头上那对淡红的玉角,仍旧如小荷才露,过了这几年似乎也没有变长。肋下依然是那对和身躯一样洁白的羽翼;看着它,谁能想到这样稚嫩的翅膀,不久前竟能承载他飞过那凶险的弱水。

不管如何,这眼前熟悉的场景仿佛昨日重现,自己甚至又听到三年前那罗阳街市中热闹喧嚣的声息;唯一的不同,便是此刻这小兽神气恹恹,耷拉着眼皮,仿佛封闭了五官六识,看不到笼外的一切。当笼子放下时,可能感觉到牢笼的震动,那长长的睫毛下盈盈的眼眸才朝这边望了一眼,却什么反应也没有,只如一只病了的小猫,侧身匍匐,用爪儿枕住小脑袋,在笼中默默打起了瞌睡。

……

刹那间,对醒言来说,仿佛黑夜突然降临,耳边的一切都陷于沉静。楼台沉静,雪山沉静,众神沉静,无边无际的静寂包围到自己周围,再向四周蔓延……在这样无边无涯混沌难明的静寂里,却有什么像针一样尖锐地刺痛心底。

“小狐仙……”

第十一章 奇缘仙偶,二月春声流梦

剑求一人敌,烟中万虑冥。

——佚名

“卑秽妖兽?”

一望笼中小兽,忽然之间醒言只觉得浑身血气上涌,好像突然被人勒住脖子,喘不过气来!只不过一瞬间,他心中已转过无数想法。

“王母大神,不知……”

急智逼出的许多说辞,当醒言望了望西王母的脸色,已到嘴边的话儿便突然和舌头一起打了结。稍微定了定神,他便摒弃一切繁文缛辞,五体投地,匍匐在西王母面前。他以头杵地,在寒凉的冰晶地面上“砰砰”磕了几个响头之后,抬头恳求:“王母容禀,您说的这笼中小妖,实则曾于我有大恩。不知王母如何才能将她纵放?如若可以,小子愿舍这一身仙爵神位,换得她性命!”

“……”

高高在上的王母大神,听得醒言此言,倒有些诧异。星眸曼转之际,倒忍不住望望远处那依旧在天空缤纷散花的袅娜仙女,心想,是不是场面还有什么参差,坏了这少年兴致。

一念闪过,她便笑着对长跪在地的少年说:

“张神君,罢了,你也不知这西昆仑规律如山……念你初登仙禄,本座倒也不妨网开一面。这样吧,要救小妖,倒不要你什么仙爵神位;你只须跟我斗法一场,若是能捱过半刻,我就不妨饶了这小妖一命。只是——”

说到这里,那一向神色春风和煦,便连发怒也是光明正大的西王母,脸上神情却忽然变得有些古怪。此时醒言全神贯注,自然不会漏过这异样表情。

“只是什么?”

醒言心中奇怪,正想要问,却只觉得这膝下的大地忽然震动起来!

“轰、轰轰、轰轰轰……”

一时间天摇地动,眼前的景物好像突然都动了起来。

“难道斗法开始了?!”

一念闪过,醒言正要戒备,却忽见那雍容出尘的王母侧耳向西方聆听,对他不再理会。见得如此,醒言也情知有变,赶忙也转脸面向西方细看——这一看,他正是大吃一惊!

原来,此时那悬圃西天边一直如亘古恒静的连绵雪山,这时忽如活了一般;原本静静反射太阳光芒的玉岭雪脉,随着膝下这轰轰地颤动,如一道道银蛇舞动起来。好像只是在须臾之间,那大地山川相互挤轧,全变了原来模样。一点清脆的响声,又从群山深处生发,转眼便扩展成了千山万川之间的协奏,犹如千军万马,轰然不绝,越响越大。在这剧烈宏大的响声中,千万团雪块从栖身了千万年的岩脉上脱离开来,前仆后继地砸向它们面前无尽的险坡深渊。

雪崩了!无数皴皱的雪块雪面,反射着灿烂的阳光,崩腾剥离,飞落如雨。一时天地间有如破碎了千万片镜子,千万道华光散射四方,刺眼若盲。

“难不成昆仑也有天灾么?”

轰然雪崩中,醒言如此想。一念未了,他便听得那有如雷车横奔的雪崩声中,忽然传来一声沉闷的大吼:“王母!”

“你要斗法?何须找旁人!”

低沉的吼叫从崩塌的雪山滚滚而来,如闷雷般落在这景气祥和的阆苑悬圃,顿时震得那祥云支离红霞破碎,混乱不堪!那些在天空曼舞逍遥的散花仙女,没有被先前的雪崩吓倒,在听得这声沉闷的吼叫之后,却惊得从天空纷纷掉落,四散奔逃!

“哈~”

也不知那是何人,却见得西王母仰天一笑,裙带激风,朝西天傲然说道:“大鹏明王,自你与天地生,便在这昆仑西天为尊——怎么突然便厌倦,想去寂灭之方?”

王母温文尔雅,此时说话却无比狠辣!

“哼……”

王母一言落定,一声闷哼又如巨石般从西方砸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滚滚长笑,伴随着豪壮的话语震荡在雪山玉圃之间:“西王母,你倒傲气!说起来,琼肜小侄女那轮回盘,本王还没去过,就是想去游游,又如何?倒是你西王母,我大鹏几万年来数番挑战,却不肯与我动手。以前以为让我,今日一看,却嚷着要和一毛头小儿斗法——你羞也不羞?”

“呵……原来如此。”

西王母闻言微微一笑,对着西天说道:

“雪山鹏王,那便请了!”

如若一声奇妙的咒语,西王母这声应承话音刚落,那西方天边动荡不已的雪山便忽然隆隆行动,一个个好像雪盔玉甲的巨人,从大地中倏然站起,吹着寒风的号角,举着冰川的槊矛,轰轰隆隆着朝这边走来。在这些雪山巨人身后,天地间又是光华大盛,仿佛骄阳落在那雪山之后,将那边照得炽白一片。转瞬之后,奇异的巨人神兵便前仆后继冲到悬圃近前,仰望它们那巍峨庞大的身躯,无论哪一个奔压过来,都能将这白玉阆苑冰晶悬圃砸得粉碎!

目睹这样危情,醒言弹身而起,刚要拔剑护卫,却只听得王母一声轻笑,玉足只轻轻一踏,便在这轻轻巧巧的落足声中,天空中飞下无数道惊雷闪电,有如紫电金蛇,纠缠流窜到一座座活动的雪山之中。只不过刹那之后,那些峭拔如林涣若奔云的雪峰便犹如雪遇沃汤,转眼炸得支离破碎!一个个奔走起来的雪山巨人,刹那间变成无数个细小的雪粉碎石,漫空飞舞一阵,便飘落沉埋到千山万壑中去!

“吼……”

雪山神卒转眼粉碎,那身后光华耀目之处,忽然响起一声低吼,有如困兽,然后便忽见一物飞起,翼如轮转,带着风雷之音遮天蔽日而来。刹那之间,这原本浩阔无涯的天宇竟显得忽然逼仄,原本光耀万里的太阳光线一瞬间都换成这天地神禽光辉灿烂的羽翼。挟带着悠远决裂的霹雳之音,大鹏明王朝这边扑来,势如万钧!

说起来,那西天大鹏明王完整的本相,醒言并未看清。那时光华太盛,如果望得太多,必然盲了双眼。不过,在那之后,他却看见了许多“明王”,散落在四间……那镇静从容的西王母,当西天的强光席卷迫来之时,依旧只是右足轻踏,只不过忽然之间,那塞天盖地的羽翼身躯便轰然解体!

那时候,在醒言看来,似乎那亘古而生的神尊也与世间凡物相同,当时刹那目击的情形,就好像以前自己看邻人杀鸡,刹那间羽毛四散,血肉横飞!于是,不到片刻的功夫,这阆风玉苑前便血沃成海,到处都是鲜红温热的血水流成的溪河!如果说,原本这阆风仙苑昆仑神地是冰清玉洁的白,那此时充斥眼中的,便满是惊心动魄的红!

“呃……”

虽然已经过无数次惨烈的大战,但顷刻便踏足于这样血流肉块汇成的河流,不停感受那异物撞脚,鼻中再闻着那沉重的血腥,醒言仍忍不住感觉一阵恶心;要不是定力超卓,此刻他定然吐了出来。直到这时,他才突然明白,为什么刚才王母跟他说到要释放琼肜需和她斗法时,会有那样古怪的表情。

“呵!”

正当他想得心惊胆战之时,却听得那谈笑间杀仙灭神的王母仙尊,朝他嘿然一笑,道:“张神君,还想与妾身斗法么?”

“……”

只不过片刻的踌躇,便足够让人转过无数个念头。当醒言口角嗫嚅、欲言又止之时,那西王母心中却已然有些后悔。

“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