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乍听王母之言,琼肜公主蓦然睁大眼眸,结结巴巴地说道:“母后是说,凡、凡、凡人?”
她觉得应该是自己刚才听错。
“不错。”
却听那西王母斩钉截铁地肯定:
“就是凡人!”
“是、是那卑贱的……凡人?”
昆仑公主还有些不死心。
“哈~是凡人。”
看着气鼓鼓的女儿,西王母依旧这般回答。得到三番五次的肯定,只记得二十年前之事的长公主沉默下来。这时候,好像一切都静了下来,只有远处间断传来几声仙鹤的清唳,叫声清凉而悠然。
就这样静默了一阵,长公主突然又开口说话:“母后大人!”
这时她已加重了语气,看着西王母,强硬说道:“母后,您可是西方之长,仙神至尊,可不能信口言说,诓骗女儿!”
“哈哈!”
见女儿故态复萌,还是这般桀骜不驯的模样,西王母哈哈一笑,道:“肜儿,早知你不信。现在我便带你去苑后镜山一行!”
“好!”
琼肜毫不犹豫跟着西王母朝阆苑之后迤逦而行,转眼便到了那镜山之前。原来,这西天昆仑,传说在西王母悬圃的阆苑玉台侧后,有玉山一座,名为“镜山”。镜山不高,约百仞有余,山体皆为淡白青玉;其南侧峭立如壁,石光如练,恰似一面光明铜镜,这“镜山”之名便由此而来。传说中,这昆仑镜山玉璧能照见人心,十分神奇。
再说西王母,携长公主来得此处,这法渊如海的西方尊者只轻轻低叱一声:“开!”
那韬光养晦的镜山忽然大放光明,南侧百仞石壁上突然现出一幅幅画图,就如风景屏风一般!
不过,与世间寻常装点厅堂的画屏不同,此刻镜山玉璧上如走马灯般现出的,却是一幅幅生动的图画;若仔细看,便好像其中另有一个世界,真实的场景此起彼落,宛然便似一个个正发生在面前!
“肜儿——”
对着此刻光明镜山上活动的图景,西王母转过脸来,对女儿说道:“肜儿你仔细看那人——那便是你这二十年下凡之中,无时无刻不牵挂之人。自罗阳竹道初相识,再到千鸟崖月下遭遇,你便认他做长兄。其中具体如何,你慢慢看。”
说到这里,西王母发现自己女儿已被镜山重放的图景吸引,便不再多言。
“这……?!”
王母不再多话,那往日比她更加冷僻的长公主,却越看越不能平静。
“母后!”
不到片刻功夫,她便叫了起来:
“你看你看!”
她少有失态地嚷道:
“母后你觉得我会叫这样一个人『哥哥』?!”
往日昆仑仙众心目中“喜怒无常”的长公主,现在更是喜怒无常。才过了不到一小会儿,她便又气冲冲叫了起来:“母后你再看你再看——我会为了等这人出去办事回来,就坐在这破山口、顶着风等他半天?!”
“哎呀!”
自己话音未落,一眨眼功夫她便又叫了起来:“什么?!母后你看看你看看,你觉得我会因为这人带回一根糖葫芦,就扑上去哥哥长哥哥短地讨好半天?!”
“这……”
被问过这几次,西王母看着自己女儿,笑着答她:“你会啊!因为你变身凡尘,那真正本性便显露出来啦。”
“哼!”
听得母亲之言,骄横的长公主气得玉靥通红,怒冲冲道:“母后!这又岂是我本性!您这镜山,实在不准!”
“呵!”
见女儿焦躁,西王母依旧平静答言:
“肜儿,别使小性。这镜山之上早已遍涂瑶池电光草汁,我在凡间你所经之处也都洒下电光草粉。肜儿你岂不知,这瑶池之畔的电光草神性最为奇特,无论相隔千里万里,一对电光草粉总按相同轨迹运转。以它存作影像,如临波照影一般,又岂会参差?你还是安心观看吧!”
“……”
西王母这一番话,说得长公主哑口无言。母后有命,再加上她确实对自己在凡间的事迹也颇有些好奇,便也耐下性子继续观看。
这一来,等稍加平静,这高贵骄慢的公主,态度却渐渐起了些变化。不知不觉,她竟渐渐沉浸在镜山重现的往事之中,慢慢不能自拔。也不知是否轻蔑惯了,忽视惯了,那些红尘俗世中的平淡琐事,对她而言是如此的陌生,只要撇开了偏见,这些点点滴滴的小事却是如此新奇,一形一影中仿佛有种奇特的魔力,吸引着她那个过去的自己,不停地注目。
这样的沉迷,开始时还有些游离,但等到那位温润豁达的少年,因为当时的琼肜身量娇小,坐在凳子上够不着饭桌,便特地为她做木工自打一张高凳时,她便看得有些全神贯注了。
“哼!”
一边看时,她一边心中不屑:
“手艺这般差,比鬼斧神工都不如,却还敢跟我自称木工一流。这凳子能给昆仑公主坐么?歪歪斜斜,只合哄小孩!”
“哈,那我就接着再看看,看看这不值一提的凡人还有什么可笑事!”
于是,就抱着这样好奇与鄙视相混合的奇怪态度,睥睨万方的长公主就这样津津有味地回顾起自己的人间生活来。
不过,这样的宁静只是暂时。当飞速映现的画面终于闪到不久前醒言奉命搜寻出逃的水侯,那神靥之上已不知不觉笑意流露的昆仑公主突然看到,那少年临别之时,竟俯下身来,在自己额前一吻,她这才突然如梦初醒!
“哎呀!”
不知是突然醒悟刚才的专注而有些恼羞成怒,还是这样亲狎的举动对她来说已足以天诛地灭一万回,昆仑琼肜公主突然变色,脸色煞白,浑身突突突抖个不停,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狂徒!狂徒!”
直过了许久,这样天崩地裂的盛怒才爆发出来!连声怒骂之时,西昆仑长公主只是甩袖一拂,面前那高可百仞的仙苑玉山竟突然崩碎。“轰”的一声巨响,这样一座庞然大物便化作虚无,现出背后那片娑罗树林来。
“母后!”
抬手毁去镜山的长公主还不解气,拧回身跟西王母叫道:“母后!这张醒言,实在可恶,我要将他碎尸亿片,魂灵灰飞烟灭,永世不入轮回!”
“……是么?”
听她说出如此狠话,王母仍然是笑语晏晏。
“是的!”
琼肜公主盛怒暴若雷霆,这猛然应得一声,音量之大,连她自己也吃了一惊!
“呃……”
发觉有些失态,昆仑公主努力控制起自己的怒气,尽力若无其事地说道:“嗯,母后,我也便将他寻常杀死便罢了。这凡人,不过蝼蚁;若是和他太为难,倒好似我多看重他似的……母后,你不知道,这张醒言看似忠厚,其实也是虚情假意。他不过看我当时娇小可怜,便收留,倒也和寻常收养个小猫小狗无异。说不定,他只是垂涎我、我美色,等将来长大了,好……”
说到后来,她声音越来越细,到最后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说。这时,见她这般嘴硬,西王母笑了,道:“肜儿,你可记得我为何让你幻形下界?”
“这……”
骄横公主忽然有些踌躇,脸微微泛红,仿佛赌气般大叫了一声:“不记得了!”
“哈,不记得了,那为娘再来告诉你一遍。”
西王母神色一肃,庄严说道:
“在为娘眼里,你身为西昆仑长公主,掌管轮回重职,却不知阴阳相生、刚柔相济的道理。这千年来,你内心戾气滋长,跋扈骄横,不仅对轮回境中魂灵随手批判,又常因小事迁怒众仙,导致怨恨沸腾。哈,若只是这样,倒也罢了;本来我昆仑王族,便是独断刚强,特立独行一些,也无不可。只是,我见你这般骄纵,以至于诸天上下没一个仙子神客放在你眼里,这样下去,你如何才能像为娘一样找到一位如意仙侣,为我昆仑王族延续神脉。你……”
“母后!孩儿不听不听!”
西王母才唠叨到这,话头便被她女儿打断。此刻,横暴的公主突然变得无比娇憨,捂着耳朵闭着眼,使劲跺脚摇头,示意不想再听!
“哈!”
见女儿羞臊,西王母也不再多说,话锋一转,道:“肜儿,我不说可以,只是有一事尚且不明。”
“……何事?”
“刚才为娘听你说了,那张醒言只是虚情假意?”
“当然!!”
“呵……这点娘可不这么看。”
“他就是就是!”
“哈……肜儿你先别着急——你可敢跟为娘一起试他一试?”
“当然敢!我有什么不敢过?”
威慑昆仑的长公主信心十足:
“我正要戳穿他这个骗子!!!”
“那好。”
听女儿答应,王母嫣然一笑,心中已有了主意。之后,她眼光越过琼肜,望向白玉楼台前冰云广场上那片红光馥馥的云霞;目光在瑰玮绚烂的霞光上停留片刻,王母叹道:“唉,可惜这就快完成的霞雕了……”
正是:
幽情脉脉彩霞知,冷处相逢不语时。
青女三千齐下剪,藕丝虽断不曾枯。
第十章 繁华过眼,寻香莫怪蝶痴
不提悬圃中计议,再说醒言。
自安下琼肜,一人去四处寻找,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有了些眉目。越过重重的花嶂,拨开层层的祥云,醒言终于在那昆仑南方的方位,找到一个与众不同之处。一片辽阔碧原的深处,摇曳的琪花瑶草中掩映着一片清湖。那清湖水色杳渺渟泓,如若无物,湖中央有淡黄碎玉丛生,簇拥出一座白玉的方台。方台上清碧的光辉缭绕,闪烁晃耀,染得白玉方台上部绿气莹莹,如生春草。灿烂的青绿光辉蒸腾弥漫,此起彼落,以致于台中情形具体如何,远望并不能看到。只知从这边看去,那白玉台砻光滑腻,神明刻露,内中自有一股神圣生机弥漫四方,绝非等闲之所。
“莫非这便是昆仑山转生之境?”
醒言心中忖念,按着羲和大神提示,那雪宜复活之机,全系于西昆仑掌管轮回的王母长公主。他要求得这长公主,从那轮回之境中检点拾回雪宜魂魄,才可能将那梅雪精灵救活。于是,当醒言第一眼见到这碧原深处奇异玉台时,便联想它是不是那昆仑转生之所。心中动念,他便运起灵漪相授的隐身法术“水无痕”,隐藏起自己的形迹,小心朝那水中玉台接近。
当然,此刻醒言自己并不知道,他正接近的那浮于空明仙湖中的绀碧玉台,正是他这几天朝思暮想的西王女视事之所。玉台上,缭乱翠光中,正隐藏着一座八角的玉轮,玉轮上雕着昆仑仙篆,定义天地六界轮回之事,那玉轮的每角,皆立招魂仙旗,悬引路明灯,为八方清魂指引轮转投生之所。
轮转台中,当顺应而来的魂魄附到八角玉轮中,自会顺应轮表刻画的纹路悠游择路;该他得道成仙的,便会幻作仙形,去那西王女手下仙官神吏报到,分派职司洞府;若是未登仙位的,还要转入六道之中,转生玉轮便会记住魂魄生前形骸血肉的组列规则,暗存神意其中;等他将来无论作何精灵,这些决定身躯精神构成的组列规则,都会给他留下前生的印迹。这便是所谓的“轮回”。
可以想见,不用说执掌转生之轮的西王女如何位高权重,便连那例行公事的仙官神吏也威慑四方。比如,也不知是哪一年,这轮转台前由职官奏报,说是大地西北蛮荒阴邪横行,人民俱为不法,于是西王女雷霆震怒,顺手拨去轮转盘西北的招魂旗,则数年之中,中土西北再无一人得道成仙。
再说醒言。小心掩藏着形迹,他便渐渐靠近这威名远播的西昆仑重地转生玉台轮转盘。只是,还没等看清那玉轮盘的一角,便忽觉大地震动。冥冥中一阵“轰隆”巨响从西北方传来,仿佛哪座玉山崩塌,顿时便震得眼前这平静的湖水抖动起无数涟漪。
“……不好!”
觉出西北这声震动,仿佛冥冥中有一丝奇妙的感应,醒言顿时心生警兆,只觉得心惊肉跳。这一心有旁鹜,那隐身法术便有些失效,忽然间,那本来空无一人的明湖玉台周围,冒出了无数威目怒睛的神人兵将!
“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