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夜深人静时候,一向无忧无虑的小琼肜却不可抑止地想起那个自己最害怕的问题。那高耸入云的喷火高山,那片羽不浮的无底怪水,在最近的梦境中越来越清晰,彷佛她这个醒言哥哥的笨小妹,真地曾长出过完整的翅膀,在一座火焰熊熊的大山中自由翱翔;当翔游疲惫后,又好像真的去过那落羽即沉的怪河中,凌波微渡,临流照影。

也许,这些离奇的梦境对这个从不知恐惧为何物的糊涂小女娃来说,其实算不得如何恐怖;但此刻她却害怕得紧紧缩成一团,紧张地躲在被褥下,只敢留两只乌溜溜的眼睛在被外,望着那高天中那一点点亲切温暖的光华——琼肜这越来越清晰的怪梦,正好像一位藏在暗陬的坏人,向自己一步步逼来;这样怪梦反复出现,一直在努力动摇她一向信以为真的事实,那就是:她,张琼肜,多年前出生在罗阳山野中,存在这世上许多年,只是为最后等到那个最疼爱她的哥哥到来。

这样纯洁而又深刻的念头,自从琼肜脱离那风吹日晒的罗阳郊野起,便一直在支配支撑着她的全部生活。在琼肜小小心眼里,已将这个外人看来幼稚可笑的想法上升成一种信念,自始至终,坚信不移。正是这样简单得有些盲目的信念,让她无论是在清淡单调的千鸟崖上,还是在那些和少年一起走过的艰险旅途中,都能自始至终保持着真心的快乐。

只是,到了现在,这支撑起她全部天空的坚定信念,却如她曾经不小心打破的茶碗般出现了一丝裂痕,特别是她今天早晨突然脱口说出的那句奇怪话儿:“仙子教炊灵芝饭,瑶台亲剪凤凰毛。”

这句万分古怪的话儿,第一次在白天让琼肜感觉到,也许,有些事情可能真的不是那样,也许她张琼肜,在那个翠竹如海的罗阳山野出现前,真有些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经历;而这种种以往未知的经历,越来越让她那颗本来洋溢幸福的心儿一天天地往下沉——也许有一天,她这个出身火山怪水的卑微“小妖怪”,真要离开这自己无比爱戴的哥哥身边。

一想到这,心地晶莹若雪的小小少女就变得格外哀伤,陷在种种自己想象出来的悲苦离别中不能自拔,泪水带着星光夺眶而出,漫溢流淌在悲伤的小脸上。泪湿沾襟时,小琼肜朦胧的泪眼始终不敢合上,只是努力睁着仰望帐顶的星空苍穹,生怕一闭眼又要进到那栩栩如生的噩梦中去。

只是,饶是如此抗拒,但她从昨天下午起就一直劳碌奔波,虽然中间在偶尔休息了半晌,到此刻却还是神思困倦;对着那汹涌而来的睡意抵抗了小半晌,她最终还是不知不觉昏昏沉沉沉入梦乡中去。

暂按下这些悲伤难明的少女心思不提,再说这眼前的战局。

话说南海之中有一处奇岛,名为“炎洲”;炎洲之中有火林山,山中有火光兽,形如巨鼠,毛长三四寸,或赤或白,取之织纺,号为火浣布,乃是南海异宝。“南海有火浣布,东海有不灰木”,便是对这两样并称异宝的赞誉。

只是,这样享誉海外的声名对生活在炎洲中的火光兽来说,却只是意味着灾难与不幸。在归顺南海水侯之前,炎洲火光兽族便面临着多方捕杀;等归顺南海水侯之后,灾难却并未如期结束。虽然在孟章命令下,南海中那些力量强大的神怪不再捕杀修成人形的火光兽灵,但暗地对火光兽的捕杀却从未停止。

面对这样局面,火光兽灵力量弱小,虽然痛彻入骨,却拿不出什么实际办法,只好几次去龙域中哀求,哀求主事的神灵对这样滥杀严令制止。只是那个雄心勃勃的水侯那些年里一直心系天下,这等疥藓小事如何顾得及;每次炎洲中使者前来哀求,他便总是温言劝慰,偶尔也徉怒一番,但却总是没什么实际行动。于是这炎洲中得到的仙灵,眼看着族人日渐减少,也只是无可奈何。

只不过,南海龙宫这样的轻忽,到了今日终于酿成严重后果。炎洲火光兽族,在协同惊澜洲巨灵一起火烧神树岛时,只不过被玄灵四渎妖神联军稍一冲击,便立即弃械投降;此后当四渎龙军完全控制神树岛,他们又和流花洲、银光洲的蝶女蜂灵一起顺着四渎心意,向南海各方宣告不承认孟章统领南海的权威,而是转去拥戴那个四渎檄文中支持的龙神大太子伯玉!

这样宣告一出,立即四海震动。因为,只要大略知道南海地理的灵族都知道,在南海龙族驭下的四岛十三洲里,至此以神树岛为中心,东边的银光洲,西边的息波洲、伏波洲、隐波州、流花洲,还有南边的炎洲,都已落入讨伐联军之手。而居于南海正中的神树岛失陷,四渎玄灵妖神联军便可坐镇中央,虎视四方;流花洲的归顺,则基本宣告了孤悬南海钟摆岛链最西端云阳洲的失陷;再等到炎洲火光兽族投敌,则又把屯兵神树岛的联军战线向东南龙域推进两千里,兵锋直指龙域外围九井、惊澜、乱流三洲,威势直逼风暴女神镇守的神怒群岛。

对比这样战局,这些海外灵族中的有识之士倒有些唏嘘。曾几何时,那方布满险恶复杂阵法的九井海洲,还是南海十分靠内的驻军补养基地,谁曾想四渎征战爆发后短短十几二十天,便已被大军压境成了前线!

而这些还只是表面;如果仅仅只是这些,还可能被归结成只是南海策略,在气势汹汹而来的敌人面前收缩防线积蓄力量,等合适时再给这些远道而来的讨伐军致命一击。只是,现在这情况,已经不能简单地归结为南海不在乎一洲一岛的得失;前后不过二十多天内,却先后有伏波、银光、流花、炎洲、神树等海南主要海洲真心归顺,便不得不让各方势力开始重新审视这场战事,调整对战局最终胜负的预期。

到这时候,几乎所有用心旁观的势力首领都在心中嘀咕:恐怕,那南海上千年东征西讨、威压鬼方积下的赫赫声名,未必就不是言过其实;而那些自水侯孟章主导南海后似乎十分团结的南海诸族,也并不一定像表面那样铁板一块。

这样出乎意料的战局,对许多利益相关的水族神灵来说必须直面一个非常棘手的问题:是赶紧出力出兵帮那个绝不老朽的四渎老龙痛打落水狗,还是再忍耐一段时间,看看四渎是不是中了南海计谋,会不会转眼就成为深陷敌后的强弩之末?

此时对这些与大战双方有着千丝万缕利益关联的灵族而言,彷佛忽然走到一个岔路口;走对了方向,那以后数百年甚至数千年中便可平安无事大享其福;而若是一不小心押错了宝,那以后恐怕便遭人打压处处倒霉!

为了切身的利益,此刻对他们其中大多数而言,那个最终决定支持哪一方的判断标准,绝不是双方檄文战书中那些冠冕堂皇大义凛然的华丽字眼,而是实实在在的胜负消长败寇成王。

而在这些错综复杂的势力纠葛里,对南海四渎而言接踵而来又发生了几起绝不可轻忽的重大事件,那便是:首先,当那个号为龙婿的张姓少年率众占领神树岛后,那个一直对这件震动三界的大事保持着沉默的东海龙族,终于打破沉默,给战斗双方发来正式文函,告知他们对这场战事的看法。号为四海龙祖的东海龙宫说,他们对本族内发生这样的争斗表示痛心,希望双方能平心静气,早日罢了兵戈。

在这封东海龙王亲致的不痛不痒诏函中,老龙王对双方都有所指责,称南海后辈孟章行事不妥,不该暗中结交四渎帐下诸部水神,更不该心急逼婚,轻动刀兵冰冻罗浮。而四渎龙王云中君,作为南海长辈,也不必跟孙侄辈儿郎过于计较;因为如果他们有什么不对,可以平心静气地谈判,或赔礼,或惩罚,凡事都好商量。

这样措辞方正平淡的文牒,看似立论中庸,四平八稳谁都不得罪;但当接到诏文的交战双方看到文牒最末一行时,感受却忽然大为不同。原来最末这几句话说的是:鉴于东海龙域北部近来妖类横行,打扰凡间渔民正常打鱼,因此在接到各地东海龙王庙七八起镇妖护航央告后,为了保证东海龙神信义,彰显天地正气,东海龙宫决定派巡海大将军苍璧率十万夜叉军陈兵北疆,为勤奉香火的东海渔民剿除妖类,保证他们渔业安宁。

“……”

“只为区区几个渔民,就出动号称四海最强战力的十万夜叉军?”

看到诏文这话,不用说心思玲珑的神灵,便连傻子都知道,东海龙宫这回摆明是要偏袒本系龙族出身的四渎龙君,找个借口,摆下阵势,虎视眈眈威慑北方,不让那个和南海交好的北方龙神插手兴兵。

如果说,东海陈兵之事还情有可原,毕竟身为四渎共主的云中君据说当年是龙宫一名太子小龙王,但接下来传到众人耳中的这件事便有些匪夷所思。

据一些消息灵通的神怪传出消息说,说是那千年来势同水火的南海、鬼方两族,竟有意化干戈为玉帛,互相结下友好联盟;结盟后南海择日归还鬼族圣地鬼灵渊,而烛幽鬼方也保证从此再也不骚扰南海龙域的安全!

这样耸人听闻的消息,虽然刚听到时着实觉得荒诞怪异,但只要静下心来仔细一想,便会为南海此举拍案叫绝!因为现在大敌当前,南海节节败退,这样窘迫战局很大一部分原因,便要归结在他们要一心二用,一边要抵抗西北方的强力侵袭,一边还要分出南海浮城、吞鬼十二兽神抵御无孔不入的烛幽鬼军。而现在,只要双方结盟,南海归还了双方症结所在的鬼灵渊神之田,便再也不必担心东南一线的安危,从而可以腾出手来全力对付来自西北的最大威胁——到那时,鹿死谁手还真个未为可知!

而这样的安排,对烛幽鬼方也十分有利,因为往日南海八大浮城十分强大,其中大部分浮城雷光震震烈焰滔天,恰好克制鬼族天生的阴灵体质,因而它们鬼方在双方的争战中便一直处于下风。现在既然南海愿意结盟,则对它们而言,不管对手出于何种原因,只要先把它们的圣地鬼灵渊归还回来,让它们有时间参透其中秘密,获得撼天动地的强大力量,则以后即使南海再和它们翻脸,烛幽鬼族也可全然不惧!

而这样再明显不过的如意算盘,说起来竟还要拜四渎所赐。因为这当年的鬼灵渊现在的神之田,虽然一直是烛幽鬼族的灵渊圣地,但一直以来,它们族中也只知道对这处朝觐膜拜,渊中其他内情并不十分清楚。最多它们之中的年长鬼将还知道,就在三千年前,现在的四海龙族曾为了这片南海之南的鬼灵渊,去和现在退居西南焦侥之地的神秘魔族打了一仗,之后这片深渊海域中便阴风乱嚎鬼哭阵阵,两三千年下来便成了它们烛幽鬼方的朝拜圣地。而这回,因为龙族内部开战,那个三千年前便是龙魔之战主力的四渎龙王传出消息,说是鬼灵渊中潜伏着太古的恶魔,南海恶侯妄图释放出它的邪恶力量,归为己用,镇压四方——

若不是四渎为了贬低对手鼓舞己方传出这样的消息,烛幽鬼方还要一直蒙在鼓里!

虽然,若是在外人眼中这样的消息近似于打击对手的谣言,但在知道一些内情的鬼族长老眼中,综合三千年前三千年后的状况,看来这样的消息未必是空穴来风;说不定,那四渎如此奋力攻打南海,实际便是要取代南海占据那片一旦破解便能号令四方的灵渊圣地!

于是存了这样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心思,原本誓死争斗的烛幽鬼方,也真个开始和孟章这老对头暗中接触了;这从前水火不相容的两方,成为盟友竟似乎指日可待了!

且不提种种这些错综复杂的利益纠缠,因为它们的达成也许旷日持久,暂时还起不到多少实际作用,但此刻有一方势力,却是蠢蠢欲动,欲图马上便投入到这场腥风血雨的妖神大战中——

这位果断决绝的好战神灵,正是那位东海龙宫重兵威慑,意图使之不敢轻举妄动的北海龙神,禺疆!

从后续的战事发展来看,也许那老谋深算的东海龙宫千思万虑,有一点却没考虑,那便是忘了这位一直在自己北方呼风唤雨的海神脾气。这位集瘟神、风神、海神于一身的北海龙神,恰恰便是看到东海横兵北界之后,才决定立即出兵!

只不过,即使东海的好心变成激将,这位性格孤僻的海神禺疆要决定出兵帮助远方的后辈小友,还是要小心翼翼,毕竟自己南方那十万东海夜叉军个个翻江倒海、来去如电;而除了这些虎视眈眈的东海悍卒之外,那几座更在东海东南的海洲也不得不考虑,因为,那上面盘踞着比他们还神秘的魔族!

第七章 节外生枝,欲尝四海水味

话说其时天地之间,中土大地四围有四海,分别以东西南北四方号之,曰“东海”,“西海”,“南海”,“北海”。

这四海之中,东海在中土大陆正东,在四海中幅员最为辽阔,其中波涛亿里,气象万千,水底奇鱼异族多如牛毛,不可胜数。东海水族,由东海龙神敖广领属,震慑四方,号为四海之祖。东海之南之西南,则为南海,一向为南海龙神蚩刚所属,现在实由蚩刚三子孟章统摄,号为“南海水侯”。

西海在南海之西;在南海海域最西南的神狱群岛以西又三千里,其外便为西海龙王比巢民所辖之地。西海之中,也是烟波浩淼,气象磅礴,大小岛屿林林总总,星罗棋布。无论海洋岛屿,尽皆气候炎热,其中珍异草木禽鳞数以万计,种类繁多丰富。而西海之主比巢民性情和顺,与世无争,两千年前西海之域仍在南海神狱群岛以东一千里处,但两千年下来几经退让,直到让出现在南海神狱群岛及其以西三千里海域之后,西海水族疆域终于稳定下来,偏居西南海隅,从此便与天下他族再无争执。

在这东西南北四海之中,最奇特最神秘之地当属地处北极附近的北海。如果说四海之中其他三海,无论服饰礼仪还是语言行事大抵都还与中土神州无异;但北海却不同,其中海民语言习俗与天下其他开化之民迥然相异。北海严寒,在中土大地人力可及之处,还要向北两千多里才到与北海接壤的大陆边缘。接近北海边缘的陆地几乎全被冰雪覆盖,终年寒风呼号雪花飞舞,处处生机绝少,只有极少数天生异禀的草木禽兽才能存活。到了北海大洋中,则更是终日飞雪漫天,四处冰山浮雪遍布,凶险异常。

而这北海,和东西南那三海之间相互直接交界接壤不同,北海海神禺疆所领的北海大洋和南边东海之间有一个缓冲,南边以东西横贯的阿流申群岛为限,北方以极北蛮荒之地间的一座狭窄海峡为界,中间方圆千里的海域为无主之地。作为北海南界的那座狭窄海峡,因为两端陆地终年都被冰雪覆盖,白皑皑一片,犹如上天神颁令命其永葆其白,因此这处地处要冲的险要海峡名为“白令”;白令峡以南直到阿流申群岛之间的海域称作“白令海”。

虽然在各界之中,不甚了解内情的一般都会认为阿流申群岛以北便是北海,但经过多年的砥砺,几经冲突,在本处相邻的东海北海灵族心目中全都认为真正的北海应在白令峡以北。这片幅员广大冰雪漂浮的深蓝海域,按北海民的语言发音又叫做“星波雷亚海”。

四海地理叙过,话说就在中土四渎水族玄灵妖民会盟罗浮,旌麾直指南海一个多月后,约在九月之末,正当南海中的攻防战事如火如荼、南海水族节节败退之际,极北苦寒之地那位素来和南海孟章交好的海神禺疆也终于按捺不住,经过数天准备,这一日便点起麾下最精锐的五万长乘军,出白令峡,向东疾走,准备绕远取道那处遍布雷云风暴的雷暴泽,以避开东海耳目,驰援南海。到得这日巳时,接近中午,那位浑身裹在一团黑色雨云中的北海龙神便跨着一头双头黑龙,高高在上居在黑压压的大军之中,同大军一道向东方雷暴泽疾行。

北海这些人面豹尾的长乘悍卒,天生擅走,行如闪电,因此前后只不过半个多时辰,整支五万多人的北海大军便迅速接近那片白令峡以东四千里外的雷暴泽。

这时候,望着前方不远处那片乌云涌动电光闪耀的海域,躲藏在迷茫黑雾中的禺疆开始默默想道:“嗯,过了这雷暴泽,此后便可海阔天空了。”

根据北海龙军事前细致的打探,东海放出的那些目光如炬的神鹞最北最东飞及之处,只到这终日电闪雷鸣的雷暴泽;而这雷暴泽上空黑云翻滚雷光耀目,那些瞬息千里的神鹞并不敢飞入其中,只能在雷云之上的高天中飞行。因此,按他们先前贴着蛮荒北地边缘浅海小心行走的路线,只要借着雷暴泽上空的雷电黑云躲过那些东海神鹞的耳目,此后便海阔天高,可以任他们这支强大的北地神军自由翱游!

因此,眼见着大军离那片风波诡谲的黑色海面越来越近,一直有些紧张的海神反而渐渐放松下来。除非千百年从没光天化日过的雷云风暴泽一瞬间雷云消散,否则那些只敢在雨云外高天中逡巡的东海鹞子不可能发现他们。到了这时候,禺疆觉得自己所需关心的,只是如何饬令部属,嘱他们在前面那片诡谲海泽中别被天雷急闪击中。

就在禺疆半瞑双目沉思之时,他这前前后后五万之数的长乘海灵已经半飘半游,向南急转进入那片黑云涌动的洋泽之中。这时候,若是从他们后方的高天看去,这群只善凫水的北海健卒军伍就像条深海翻出的巨蛇,正蜿蜒进入一只反扣在海面的黑底大锅中。

直到此刻,所有状况还是一如既往,分毫没有被南面那些邻居发现的迹象。

“唔……”

见得眼前一派平和景象,刚进入雷暴泽的禺疆大神在挥起玄黑大氅扫落几个惊天落雷之后,已对此行成败毫不担忧。现在这位镇静自若的双面海神,已换了一副风度翩翩的模样,耳垂青蛇,开始思考起自己大军达到南海之后的征战大计来。

只是,禺疆的镇静并没持续多久。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这片自古以来天象都没多少变化的雷暴海泽,当北海大军驰入之后不久却突然起了些异变;这古怪异变,还是灵觉最敏锐的禺疆最先察觉出来:“奇怪,怎么今日这雷暴泽中,电光格外明亮格外多?”

刚开始时,在一团团黑云之下渐觉眼前明亮,禺疆还以为闪电越来越密越来越强;只是在心中如此淡然想过之后,不到片刻的功夫,这方圆数百里的雷暴泽上空就起了让所有北海军卒目瞪口呆的变化:头顶上那些原先好像扣地大锅般严丝合缝的雷暴黑云,不知从何时起开始竟渐渐消淡;等众人察觉之后,那冥冥中又彷佛有着一只看不见的巨手,转眼间就将那些耀武扬威的雷电雾云猛然挥散,前后速度之快,就像一床紧捂的棉被忽被哪家调皮的小女孩突然掀翻,竟在转眼间便全部消散。

就这样不到片刻功夫之后,原本暴躁如狂的雷暴泽就好像突然变成一个温柔顺从的小姑娘,深蓝海面上微风徐来,波浪轻拍。

“……”

雷暴泽这样转变不要紧,北海那些成千上万的军马却突如被剥了壳的煮鸡蛋,立时暴露在正午的光天化日之下!

如此剧变,顿时就让这些本就鬼鬼祟祟一路潜行的北海军卒慌作一团;除了少数定力非常的海神灵将镇定如初,大多数长乘海灵都好像忽被掐去脑袋的没头苍蝇一般,只管在原来凫水泅泳的海浪中急急打转,原本还算整齐的队伍转眼就变得混乱不堪!

“这是……?”

和其他人惊惶不同,此刻禺疆仍旧镇定。虽然刚才神目圆睁极力远望,看不到丝毫敌踪异状,但等用鼻子一嗅,他便立即从温柔吹来的东南风丝中嗅出些不同寻常的味道。虽然这丝若有若无的气息只是稍纵即逝,自己只嗅到一缕风尾,但也足够让他联想到很多东西。

只是到得此刻,纵然他有心也已经无暇细察;刚同部下神将稍稍约束好混乱的队伍,禺疆就听得在自己西南方海面上突然传来一阵细碎急切的呼啸,初如啮食桑叶的春蚕,簌簌细响,转眼之后那啸声便越发宏大,等变得如闷雷一般来回滚动时,北海众人便见得西南海域上正有一块铺陈数十里的乌色云阵滚滚而来,其下遮掩着无数身材高大的靛面水灵,个个手执雪亮钢叉,面目峥嵘,睛目烁烁,十分可怕!

对北海军众来说,这些恶形恶相的神灵他们正是十分熟悉;这些携云带雨呼啸如风的恶面水灵,正是东海龙族赖以傲视四方的夜叉水军。不用说,正是刚才雷暴泽上空突然云开日出,那些原本只在高天盘旋的东海神鹞立即就看清他们的行迹,很快便把担任游弋南方的东海龙军引来。

于是只在须臾之间,那铺天盖地而来的夜叉军团便将北海龙军南去海路团团堵住;而当他们到来时,这突然变样的雷暴泽又终于恢复本来面目,转眼间在那些夜叉海军带来的乌云风雨上重新聚满雷电雨云。只是此时对北海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他们的行踪早已完全暴露。

“惜哉……”

见得眼前东海夜叉军汹汹而来,已化为身形二丈风姿优雅的风神禺疆,已知事不可为,便在心中叹息一声,颇有些无奈。而在这时,对面那蜂拥成堆气势汹汹的夜叉军团中央,人群忽朝两边分开,从中走出一位身形也是二丈有余的中年神帅,浑身上下黄光笼罩,威势非常。透过黄光萦绕的雾霾可以隐约看到,这位被众星捧月般拥出的海神,头顶三紫金日冠,身穿银鳞金嵌海猊战甲,背后一袭披风猩红鲜艳,随风飘荡猎猎作响;而这海神脸上面白如玉,凤目蚕眉,颔下三绺乌髯长可及胸,看上去正是神采飞扬。

见了这东海神将玉面长髯的相貌,则即使那些从未见过此神的北海军卒也知道,这人便该是声名赫赫威震四方的东海巡海大将苍璧了。

再说这东海水神苍璧,从军阵中踏浪行出,在漫天电光耀映中见到对面那位一动不动面无表情的北方龙神,便微微一笑,在金黄光影中一拱手,似是十分客气地问道:“禺疆大人,外臣东海苍璧。今日幸会,不知您此番厉兵秣马,兵锋所指何处?”

“哼……”

在漫天轰鸣的雷暴声响中清晰听到苍璧这声问话,禺疆哼了一声,面上深沉似水,口角不动淡淡答道:“哦,原是苍璧。此行无他,只是演练军马。”

说完这话,也不管对面灵将如何答话,北海龙神便徐徐转过身来,朝四方喝道:“诸位急行至此,可。这便全速回营!”

禺疆虽然口角嘴唇仍无丝毫动静,但这声有如炸雷般的声音却盖过海泽上空所有的暴雷,在方圆数十里内每位海灵耳旁炸响。而听得这声呼喝,所有的长乘海灵不约而同应了一声,立时声贯天地,海动天摇。在这之后,同那些夜叉一样也是来去如电的豹尾黑面长乘,便如下山猛虎一般轰轰烈烈朝西北来处迅猛奔去。到这时候他们已无须再顾忌行踪,这番全力疾走之下顿时就像在浩荡大洋中掀起一阵飓风,又如黑潮般迅速朝西北漫去。

见得这样,那位面目雍容温和的东海大将也紧接着一声喝令,令麾下夜叉军也向西北迅速移去;按他朝北面传出的说辞,说是要送他们这些北海友邻一程。于是转眼之间这两家面和心不和的“友军”便并驾齐驱,靛色肌肤的夜叉军和黑色面目的长乘灵一南一北合在一起,就好似掀起两场蓝靛漆黑色泽迥异的海啸大潮,并行着朝西北白令海峡驰去。

而这两部军马,在海外灵族中一向都以脚力着称,再加上各为其主,内心里本就相互不服气,再加上今日这番表面礼貌实则十分不客气的拦挡阻截,更激起双方不少火气。因此,饶是这些心神通明的海灵奔驰之时都在口中默念着主帅主公一贯的嘱托,反复提醒自己跟那些“友军”打交道时,绝不可以碰出真火,但在眼前这并驾齐驱的情境下,尽力奔驰时总不免有一争快慢赌赛之意,而在那两方军阵相互靠近交接处,更是免不了时不时发生碰撞。

“呃……”

这样磕磕碰碰的情景落在东海统领苍璧眼中,倒也让他十分担心和北海爆发一场绝不必要的争斗。有了这番考量,苍璧略一思索,便双手一挥,转眼就有两团鲜黄的光华从他手中飞出,迎着海风越展越大,转眼间就将北侧是数十里所有和北海龙军接邻的夜叉部众笼罩其中。只不过是须臾之后,这道随军飞驰的光团边缘形成的黄色光壁,便渐渐将夜叉军阵和北海军马隔了开来,中间大约空出七八丈空处;于是这之后无论那些桀骜刚烈的夜叉如何想方设法偷偷朝北挤、向北靠,也都被那道黄色光壁一个个弹回。

见得这样,那位一样也在万军阵中向西疾移的北海龙神禺疆,也不甘示弱,几乎以同样的手法飞出一道青烟直冒的青色光壁,也将自家军马护在其中。这样一来,那些故意碰撞挑衅的海灵之间再也碰不着,却反而是双方主将施出的青黄光壁相互撞击,犹如两道长龙一般不断撞击飞弹,磕磕碰碰纠纠缠缠向北急速飞去。

到得这时,局面早已偏离苍璧本意;原本为减少摩擦,但现在却骑虎难下,得要极力施法维持光壁,否则一旦失力光壁被那个不停汹汹南撞的青色光龙击散,自家儿郎便要倒霉——因为,从他现在感应到的情况来看,北面那个出师未捷身先退的郁闷龙神,已在那青色的光气中添了许多满含险恶瘟疫的风息;这样的话,要是一个不敌被他毒光一卷,今日这吃哑巴亏之人就要再添一个,添上他东海巡海大将军苍璧。

因而双方就这样暗自较劲,大约又过了小半炷香功夫,等两军驰近白令海峡眼看着那两座遥遥相望的海崖历历在目时,这场青黄相接却又泾渭分明的凶险较力便告结束。这两位海神俱是神力通天之辈,见到白令峡便心领神会,不约而同收回那海面铺卷如龙的青黄光气,各在心中暗道一声“佩服”之后,便各自领兵回去。

且不说他们这番劳神费力;等一事无成的禺疆暂时缩回北洋,勤心尽力的苍璧返回南侧海中继续游弋,此时在这东南边某处阳光明媚、水波微澜的蓝色海水中,却忽有一个女孩儿的声音如黄莺百灵般轻盈响起。只听这女孩儿喜孜孜说道:“皋瑶姨~我这回做得不错吧?”

灵脆悦耳的声音中,带着一丝与生俱来的威严与尊贵;而在那几似本能的矜持外,又流露出好几分不可抑止的调皮与得意!

第八章 纤云都净,灵心不作风波

就在北海精悍大军欲借风雨掩护潜过雷暴泽,准备长驱直去南海救援的关键时刻,一向雷云笼罩的雷暴泽居然在片刻间云开雾散,阳光普照,着实把龙神禺疆搞得措手不及;原本十分巧妙周详的暗渡陈仓计策,竟然就这样半途夭折!

很显然,如此难得一见的天象绝非巧合。就在东海巡海大军将禺疆军马“护送”回白令峡之后,雷暴泽东南约一千多里的海水中,正有个身着紫晶水甲的小姑娘在跟几个黑袍长者说话。

“皋瑶姨~”

这位发如紫色华缎的妩媚少女,朝西北的海空引颈遥望一会儿,便轻盈地一旋,转过身来跟旁边一位女子开颜说道:“皋瑶姨呀,这回我的主意不错吧?”

“嗯!”

答话的女子靥如花雪,身姿颀秀,俏立碧波,正是西南极地魔疆中赫赫有名的第一天魔王,善思天魔皋瑶。听得小魔主问话,善思天魔王从容的面容上也露出一丝欣喜笑颜,蔼声夸赞道:“莹惑呀,这回主意确实真不错,也不枉皋瑶姨跟你说了那么多。”

就如同世间所有长辈一样,年寿几千岁的俏丽女天魔抓住一切机会教育还在成长的下一代:“我们要帮你的醒言小哥,还有我的爱郎,都不必明白动手,只须从旁暗助即可!”

魔族中声名赫赫的善思天魔,说到她那位梦牵魂绕的四渎情郎时,丝毫没有羞怯,反还更加容光焕发,坦然跟在场这几个魔疆贵族分析:“眼前情势,四渎一直说攻打南海是他们龙族家事,这一定是因为爱郎他们胜券在握,划明界限,免得节外生枝。那人……”

说到这儿皋瑶有点含羞带怯,声音略低:

“那人我以前对敌过……我很懂他,知道如果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不会轻易出击的……如是这样,我们魔族便不需在明处相帮,毕竟我们当年之间打过一仗,如果现在贸然现身相助,反倒会落下口实,害了他们!”

“是呀!”

最近不知何故变得有些心神不宁的小魔主,听到皋瑶这话,竟顿时变得忧心忡忡,咬着嘴唇,担心说道:“皋瑶姨,这样的话我们以后是不是要更加小心,一点都不能让他们看到?”

“那倒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