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一直气势凛然的南海神侯,忽然和缓下语气,跟眼前神情踯躅的少年说道:“不瞒张堂主,其实我与灵漪妹相交已久,也倾心已久;还在她幼年时,自打我第一眼望见她,就知道我今生非她不娶。纵使我孟章英雄盖世,那又如何?也只有我灵妹才是良匹。若我与她成婚,过的便是神仙生涯——你可知什么是神侣生涯?”
说到这孟章脸上熠熠放光:
“我等神仙眷侣,若闲时,则南游于罔良之野,北息乎沉墨之乡,西穷于窅冥之地,东看那澒蒙之光!”
说完这孟章话音一转:
“而灵妹若真跟了你,则不免彷徨于穷僻之乡,侧身于泽谷之间……”
到得此时,南海水侯这几天一直憋在心里的话,终于全部说完。而今日他这场阅军,本来也是可有可无,只是因为前几天在四渎水府感觉出苗头有些不对,才想到用这办法,让这凡间少年息了那根本不可能的非分之想。
这高傲无俦的南海水侯,是真的喜欢那“雪笛灵漪”!
因为双方身份悬殊,刚才孟章这一席话说得气势凌人,毫不顾忌。而这时,他面前那位一直恭敬倾听的少年,脸上初时震惊的神色已渐渐褪去,现在已换上一副让人捉摸不定的表情。只是,虽然表面上从容淡定,但内心里,醒言却忽然觉得心胸间哪处有些生生发疼。
定了定神,望了望四下旌旗招展的雄壮军伍,醒言便朝眼前尊贵的龙神水侯恭身一揖,说道:“君侯在上,方才闻听君侯之言,果然句句珠玑;小子这番回去,定当字字斟酌。”
说到这,他便话音一转,毕恭毕敬的恳道:
“水侯在上,今日小子已目睹过南海军仪,果然强盛无匹。既已览过,小子现在便欲告辞,也好回去宣扬南海无上的威仪。”
“好!”
水侯孟章此时神色又复冷峻,说话也是一字千钧。
应过醒言,他便要叫来穿云楼船相送,但醒言却说不必。谢他好意之后,醒言说自己携那两个女孩儿水遁回去便行。当下孟章便应了,跟他挥手而别,注目着他们在一片霞波中辟开一条白线,朝西北方向迅疾而行。
“水侯大人!”
正注目间,忽有一鹤发云氅的老者从浪底翻上,飞立到孟章跟前,打个问讯说道:“此事已谐。依龙灵看,有了水侯大人方才这番入情入理的解说,那个凡人小子便该知难而退了。”
这位神气清朗的老神,名为龙灵子,正是水侯孟章的谋臣。他这番话虽然说得清淡,但却是在跟自己的水侯道贺。
只是,听了龙灵之言,方才一直气势凛然的水侯龙神却久未答言。
见他沉默,那龙灵子又说道:
“依老神暗中看,方才那少年诸般言行,谦恭有礼,卑屈畏缩,应该不是那不知进退之徒。”
听他这话说完,一直静默的孟章水侯,却忽然慢慢转过脸去,望着东天上红亮的朝阳,静看一阵,然后猛然转过脸来,说道:“不!”
“他和我一样,是个骄傲的人。”
说罢,便转过脸去,专心看东天沧海之上的日出,不再答言。此时,那东天上旭日初升,正是霞光如血。
第十二章 停风弄月,尘步偶过山家
这番突如其来的南海观军之旅波澜壮阔,而醒言前后的心情也随之一波三折。前去的途中,内心中不免惴惴;等到了龙神阅军之所,又震撼于南海水军的雄壮强大。如果仅仅是这样,这一趟意外的出行,留下的印象也只不过是满脑子的壮丽神幻。只是,南海水侯孟章最后那一番直截了当的话,却让往日镇静平和的少年心乱如麻。
保持着坦然而冷静的态度与尊贵的海神告别,重新委身于碧蓝的海水,一路向西北潜行。表面上,似乎一切都平静而正常,正常得连少年自己也几乎要这样认为。只是,不知是否这海水太过清冷冰凉,醒言最终还是不得不意识到自己的额头正烧得发烫,脑袋里似有什么在嗡嗡响,而胸腔中的那颗心房,忍也忍不住的“嘭嘭嘭”跳个不停。
这样的异状,直到从海路上岸,沿着草木零落的江南驿路走过好一段,才渐渐恢复正常。
醒言刚才这样的神色异常,他身边那两个女孩儿也都清楚的感觉到,只是都不知道该如何安慰自己的堂主。雪宜款款随行,几次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话,可话到嘴边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又保持沉默。而琼肜清楚的感觉到自己堂主哥哥现在不开心,便想做点什么让他高兴起来。
只是,往日中她只要随便做些自己认为该做的事情,就能让哥哥哈哈笑起来,虽然她从来都没明白自己这些很正常的事情有什么可笑;但现在事到临头,想故意让少年哥哥开心起来,却怎么也记不起该怎么做。想不出好办法,小少女只好慌慌张张的紧倚在哥哥身边,陪着他一路行走。
“罢了,何苦我也要让她们难过。”
恍恍惚惚出神一阵,醒言忽然感觉出身边两位女孩儿变得沉郁无措,心下便有些歉然。转念又一想,南海水侯那番坦率的话语,虽然直指本心毫不留情,但仔细想想,也都说得非常在理。罢了,虽然有些心痛,但有些事情自己终究还得面对吧。
想至此处,醒言在心底暗暗长叹一声后,又恢复了往日常态,和琼肜雪宜说起轻松话儿来。
就这样一路前行,再也没什么耽搁,上清宫四海堂这三人,很快就来到两三个月前才逗留过的郁林郡。这一次,按着老龙神云中君的指点,醒言专门去寻那些往日里干旱贫瘠,但现在都变得雨水充足的村寨。记得老龙君“山青水秀”之语,醒言对那些山野沟沟坎坎里的村落特别留意。当然,因为上回在郁林郡犯过事,醒言几人这番故地重游,分外的小心。
有了龙君的指点,这样小心谨慎的查访没过多久便有了眉目。在穷乡僻壤中游荡了十来天,某一天在路边茶棚里喝茶歇脚,醒言偶尔听到几个行脚商人聊起一件奇事。听那几个商人其中一人偶然说起,说跟他做生意的老板,有位做草药生意的朋友,几月前去一处山村附近收购解水毒的火齐草药,却惊奇的发现,那处原本干燥如火的荒凉村寨附近,竟变得山青水碧风景优美,搞得他当时还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而那回,出寨售卖草药的村民,告诉他村中所有的火齐草药存货都卖给他,以后再没有了。
这件辗转听来语焉不详的奇事,也就是这几个行脚商人喝茶歇脚时随口一说,但醒言听了,却立即来了劲儿,赶紧起身陪笑凑上去,将那几个商贩大叔的茶钱请了,然后跟他们详细打听起这事来。只不过虽然那几个商贩感他盛情,但所知委实不多,问了半天也就多打听到两件事:一是,那处突然变得山清水美的村寨,是在离此地大概三百多里的西南方向;二是那处村民并非汉人,一贯民风彪悍,据说还经常杀人云云。
这话虽然说得可怕,但醒言自然不会放在心上。谢过几位饮茶大叔,他便赶紧与雪宜琼肜一起往西南方向赶去。在这一路上,越离那处村庄接近,他便听到更多的消息。原来那处村寨,本名为火黎寨,坐落在火连峰下,村寨中多是九黎族遗民,向来少与外界交往。自几月前气候大变后,那村中村长便出寨请教了附近村落中的汉人教书先生,将村名中的火字改掉,叫成翠黎村;那村子倚靠的火连峰,也顺道改叫成“碧连嶂”,以示山清水秀永无断绝之意。
而那什么“经常杀人”之说,据醒言某次询问的闲汉说,也是确有其事,并且那些蛮族异民,杀人杀得很奇怪,每次都是一男一女间隔着杀。聊到这儿,那位喜欢走村串寨的闲汉还好心的提醒醒言,让他最好别去那翠黎村看热闹,一来那村寨极少放外人进去,二来他听某位好友传来的确切消息,说是现在那处翠黎村里,已寻到一个女人要杀,只等一个男子来便正好凑齐动手!
当然,听到这恐怖消息,一心想早些完成师门任务的上清堂主,绝不会因这样捕风捉影的怪谭便就此罢手。相反,越听得这样荒诞不经的传闻,醒言便愈加高兴,因为他直觉着,那走失的水之精,总不会和常人相同,最乐意找这样古古怪怪的地方藏身。
有了这样明确的目标,不到两三天的时间,醒言、雪宜、琼肜三人便赶过两三百里路,接近了那传言纷纷的翠黎村寨。这时候深秋已过,四野中已是一派冬天景色。脚下行走的乡间泥道旁,那些树木的叶子早已掉光,只偶尔有一两片焦黄的树叶还挂在树枝上,瑟缩的蜷曲在枝头。相比光秃秃的树枝树干,倒是四野中那一丛丛的野茅草,红褐色的草叶依然繁茂,在寒风中沙沙作响;似乎对它们而言,从盛夏到严冬,改变的只不过是它们草叶的颜色。
小心行走了一程,日头从头顶不知不觉的朝西边移去,忽然间,正默默行走的少年,忽听到前面路边的灌木草丛中,响起一阵极细微的唏嗦声,然后便感觉到有人影一闪而没。
“呣,是两个。”
醒言判断了一下,确定了人数,忖道:
“难不成有劫路贼?还是那些传言都是真的,翠黎村人真要寻个男子来杀?”
想到这里,他也有些紧张起来。看看那人影闪没之处,大约在十数丈之外,他便悄悄做了个手势,安定下那两个显然也察觉出异状的同伴,仍旧装出毫不察觉的样子,继续朝前走去。
“没有陷阱。”
作出这样判断后,就在离那黑影藏身处大概还有五六丈远时,醒言忽然暴跳而起,如一道闪电般飞剑杀往那两个人影躲藏之处;须臾之后,那闪耀着寒光的剑尖就指在那两个蹲伏在地的年轻男女跟前。
“不要杀我!”
突见剑锋已指在自己鼻尖前,那个暗自藏匿的青年男子大惊失色,脸唰一下变得煞白。而他身旁那个女子,更是吓得一把瘫坐在地,丝毫动弹不得。
“呃,你们是……?”
见他们这样不经事的模样,醒言立即收剑,跳后几步问道:“你们不是山贼?”
这时雪宜琼肜也已赶了过来,立在他身边,奇怪的看着那两个惊惶失措的男女。
听醒言这般问,过得许久那男子才回过神来,但却没回答醒言问话,只顾在那儿磕头如捣蒜,口中连喊饶命,满口说什么“两情相悦”、“不要杀我们”云云。见得这样,醒言莫名其妙,只好反复跟他们说明自己不是喜欢杀人的坏人;费了好些口水发现不太有效,醒言灵机一动,又把明珑可爱的小琼肜拉到自己身前给他们看,这才让这两个吓得魂不附体的情侣慢慢平静下来。
只是,虽然神色看似恢复正常,但接下来这两位情侣,却拼命的跟醒言说起他们俩往日的情事,表明两人是如何的真心相爱。看他们真情流露,十分动情,醒言也不忍打断;只不过又耐心等了一会儿,看看日头渐渐西移,他才万分歉意的打断两人说话,告诉他们自己只不过是路过的外乡旅人,准备去那个翠黎村赏看新鲜风景——一听这话,那两位絮絮叨叨的男女情侣不知为什么顿时止住话头,神色也变得有些尴尬起来。
见这场误会已经消弭,醒言也不再多打扰,便真心祝福了几句,便准备就此离去。但那个刚刚吃了一场惊吓的男子,见少年言语真诚,脸上倒露出些迟疑之色。等到醒言走出数武,便听到刚才那男子在身后喊他。
“公子,请留步!”
“嗯?两位还有何事?”
醒言听见转过身去,看到那两人正立在远处看他;那位男子,踌躇了一下,便跟他说道:“这位公子,还有两位小姐,你们此去可是翠黎村?”
“是啊!就是原先叫火黎寨的那个。”
“哦。那有一言,在下不知该不该问。”
见这男子言辞文雅,醒言也好生回答:
“事无不可对人言,有何疑问请尽管讲!”
想了想,又添了句:
“况且你们刚才也跟我们说了许多知心事。”
听他这话,那男子脸上微微一红,便直言问道:“那便恕在下无礼,请问公子和这两位小姐,可有婚约在身?”
“……婚约?并无!”
“啊?那这么看来,公子您是不知道那翠黎村的恶规了。”
“哦?什么规矩?”
一听和翠黎村有关,醒言顿时来了兴趣,急切问他。只听那男子说道:“是这样,公子有所不知,那翠黎村乃化外之民,向来不服王化;他们有条祖上传下的陋习,说是凡是没有婚约的年轻男女,一概不准单独在一起;如有违反,便一概杀掉!”
听到此处,雪宜琼肜二女都小小惊呼一声;那位对面的女子,也是噤若寒蝉,一副后怕神色。只听那男子又继续气愤说道:“更可气的是,这样无理乡规,不仅用在他们族里,就连去他们山寨游玩的外乡人,也不得幸免。小弟正是不幸,开始不知这条恶规,也和公子一样,听说那翠黎村前后变样,便带着婢女前去看个新鲜。谁知,还没进得寨门……”
说到此处,这位倒霉公子指指自己身上沾满泥土草叶的袍服衣裳,一脸的苦笑。直到这时,醒言才注意到,虽然眼前这男子衣冠不整,但袍服质料上佳,应是位富家公子。他身旁那女子,则举止畏缩,裙袄素淡,一副婢女丫鬟的神气打扮。
听了这位落难公子的话,醒言略想了想,便一抱拳,说道:“多谢公子指教,小弟心中有数了。”
说罢,他便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符,递给眼前男子,说道:“小弟不才,还学过几天道术,这张符箓送你;若以后再有人追杀你,抛出此符便可退敌。”
“啊?多谢义士厚礼!”
这位落难的少爷公子,见醒言态度从容有礼,不似虚诳之人,便赶紧接过纸符,千恩万谢的去了。
经过这场风波,日头已渐往西山落去。见天色不早,醒言便招呼过琼肜雪宜,施开法术,在僻静处行走如风,不多时便来到翠黎村寨外。
到得寨前,醒言才发现这处村寨果与别处村落不同。村子四周,连绵耸立着石砌的高墙,将村寨内的情景隔离在内,从外面看丝毫不见。掠过寨墙朝远处眺望,则可看到群山巍巍,连绵不断。
“这翠黎村果然有些异处。”
抬头看了看寨墙顶上那几丛在瑟瑟冬风中摇曳不住的青草,醒言便觉得此地大有怪异。说不定,那费得上清宫许多时间人力的飞云顶水精,就真藏身在此地。
正在他打量闲看时,却突然听得一阵人声嘶喊;抬眼望去,便见得一群壮汉舞刀弄棍,正朝这边飞奔而来!
“他们倒眼尖!”
此时醒言站立之地也算隐蔽,居然这么快就被那些村丁看见。瞧那十几人杀气腾腾的架势,看来此言听到的消息也并非完全虚言。不过这样场面,就十来个力大莽汉,醒言又如何会惧?若是那修道之人能被蛮力莽汉轻松打倒,那又何必修道练法术。因而当那十数人杀到近前,醒言连剑都没拔,只不过抱拳一拱手,客客气气的跟他们打起招呼:“好叫几位大哥知晓,小弟并非歹人,只不过是听得各处村县传扬,说是贵村风景绝佳,便想来贵村看看碧连嶂的胜景,并无其他恶意。”
听他此言,又见到他好整以暇的态度,本来气势汹汹而来的翠黎村守寨村丁,一时倒犯了嘀咕。听醒言刚才言语间十分推崇他们村现在的风景,其中倒有好几个村丁,放松了原本紧绷的面皮。只不过那为首的壮汉村丁,仍是一脸的警惕,手中执着大棒上上下下打量着他们三人,看了好一阵,才恶声恶形的喝问道:“你们这几个汉人,就不是私奔男女?!”
这半通不通的问话从他口中说来,硬声硬气,腔调古怪,费得醒言好一番分辨,才大概听懂是何寓意。于是醒言赶紧作迟疑羞赧状,扭捏了一下才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不瞒大哥说,这位小姐,和我已有婚约,算是我未过门的妻子了。”
这时他所指之人,正是雪宜。想来为探实师门所需消息,雪宜也不会怪罪他这小小的权宜——事实上这清冷的女子并没反驳,只是脸上映着天上的霞光,变得有些发红。这样害羞情状,倒真像一位没过门的未婚娘子。见得这样,那壮汉点了点头,又问道:“那这位呐?”
此时他的眼光掠过雪宜,已停留在琼肜的面上。
“呃,这位嘛,是我的……”
“童养媳!”
“?!”
——醒言那个“妹”字刚到嘴边,那小女娃就抢先替他回答!
“噢!那就是了!”
此时几乎所有人异口同声的说话——像这样天真无邪、面貌可爱的小女娃,又怎么会说谎话?至此所有在场的翠黎村人疑虑尽去,全都放下手中器械,笑呵呵看着这几个外乡游客。这时,醒言却有些哭笑不得。看了那一脸喜气的小女娃,他知道,她并没说假话,因为自己说过的所有话,包括玩笑话,琼肜都当作事实深信不疑!
“唉,稍后还是找个空闲,跟她解释清楚吧。再这样下去,也不知要闹出多少笑话。”
正这么想着,却忽然听得一句字正腔圆的汉话飘然传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嗯?”
醒言见有人吟诵先贤文句,赶紧抬眼看去,只见得一位满脸皱纹的清瘦老丈,正拄着杖藜,从寨门处徐徐行来。
“是族长来了!”
见这老丈行来,这些庄丁顿时朝两旁闪开,崇敬的注视着他们的族长走到这几个外乡人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