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羽摇风,寒珠泣露,总解留连。

明月冷亭亭玉莲,荡轻香散满湖船。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待酒满金樽,诗满鸾笺……”

这柔婉歌声妩媚软糯,尾音悠长,飘飘然如挠到心里,又好像就在自己耳边轻轻响起,真个是有别样的销魂。等这歌姬袅袅唱完,她身后那两个年龄稍稚的女孩儿,又和她一起换了弋阳腔,明亮欢快地合唱道:“鱼吹浪,雁落沙,倚秋山翠屏高挂;看江潮澎声千万家,卷朱帘玉人如画!”

一曲唱完,那琵琶也恰好铮然一响,将这佐酒小曲整曲收完。听完这干净利落的收尾曲,原本神魂悠悠的少年,又觉得神清气爽。到得此时,由不得他不拍手叫好:“好!好一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

说罢一仰脖,一杯酒一仰而尽。

见他夸赞,那个眉目秀丽的为首歌姬赶紧走过来,娇滴滴万福施礼。见她过来,醒言回了回酒味,又瞧了瞧自己眼前那个不敢抬头的清婉女子,便哈哈一笑,袖出一串铜钱,大约二百来文模样,转脸对那歌女说道:“这位姐姐,这是给你们的打赏,赏你们那句『人已如仙,花正堪怜』。果然贴切!”

说罢将钱递与歌女,目送她千恩万谢而去。

许是方才歌女歌中“湖船”之句引动游兴,从醉香楼中出来,在附近闲游一阵,等到夜色深沉,行人稀少之时,醒言便去湖边船家雇了一只摇橹小船,放入湖中,与琼肜雪宜登上小艇,一起朝月湖烟波中缓缓滑去。

本来,醒言准备自己摇橹,让两个女孩儿安坐船头赏看湖景;但不知为何,原本一切都听堂主安排的寇雪宜,这回却甚为坚持,坚持要自己替二人摇橹。虽然“争执”之时她只是默默无语,双手紧紧握住船橹,但醒言已能感觉出她那份坚决,只好道了声“有劳”,便和琼肜坐到船头,悠然赏看这月下清湖的风景。

这时候快到中夜,正是月光清冷,夜色清幽;曲折水路的两旁,不时有枯萎的黄叶飘落到船头,在夜色中宛如飘堕的蝴蝶。欸乃的橹声里,那天上半弯的明月,倒映在水中,就落在船舷旁,荡漾成一团碎碎的光影,彷佛一伸手就可以捞着。琼肜说,现在天上那半片月亮,就好像今天下午她含剩的半只薄荷糖,都很清凉。认真地把这个心得告诉哥哥,她便将两只小绣鞋踢在船舱里,露出纤白如玉的脚趾儿,浸在船头清凉的湖水里,不时泛起“哗哗”的水响。

看着小船在粼粼水波中悠然而行,过得一阵醒言终于忍不住开口,想将女子替下:“雪宜,你累了吧?”

“我不累。”

雪宜轻柔而坚定的回答。

“那好吧。”

少年也无法。过了一会儿说道:

“雪宜,那我来给你吹笛,解解乏。”

说罢,他便从腰间解下那管白玉笛,举到嘴边。然后这秋天夜晚清冷的湖水上,便徘徊起一阵悠悠杳杳的笛歌。

……

在这笛声缥缈之时,翩跹月影中清冷如雪的女孩儿,眼眸中也彷佛映上这水中月光的朦胧,变得有些迷离。而那咿咿呀呀的橹声,则一直没停,伴着那清悠的笛歌一路前行。正是:雪魄冰光月半明,烟波极目暗消魂。

此时望月皆仙客,两岸村居早闭门。

就这样在扬州盘桓惬意了几天,醒言便带着琼肜雪宜复奔前程。这一回已是目标分明,只等找到那水精藏身之所,便回罗浮山上清宫中禀明。

“唔,这回琼肜你要听话。”

行路之时,醒言对前面那个蹦蹦跳跳的小丫头提醒道:“我们这回,只要找到那水精藏在什么地方,不一定要抓到它。”

醒言生怕这俩女孩儿再遇到什么凶险,便预先告诫琼肜。反正下山前掌门曾吩咐过,只要能寻访到水精下落便行,之后飞云顶自会派人去将它请回。

自然,听了他这提醒,那个在前面一路小跑的丫头却着了忙,赶紧停下来跟醒言澄清:“哥哥!琼肜哪回都很听话!”

就这样赶了几天路程,这天夜晚暮色初沉时候,醒言便准备找个住处歇下。

谁料,刚望见一处集镇的淡影,就突然只觉得一阵罡风刮面,直吹得人眼睛睁不开来。等过得片刻睁开眼睛,醒言却只见面前原野上,突然出现一座绘着凶猛云豹之纹的楼宇。

“咦?”

忽见平地楼起,醒言大为诧异;稍一凝神观察,他发现这座楼宇倒像一只楼船。

正注目警惕打量时,眼前这楼船舱门便豁然洞开,从里面走出四五位金甲武士,神色威武,袍甲锃明神丽。

“你们是……?”

见这几位突然出现的武士神光充盈,醒言倒有些不知所以。正莫名其妙时,却见这几位金甲武士在自己眼前静静排开,然后那位金盔白羽之人跨前一步,抱拳昂然说道:“吾主南海孟君侯,明朝阅览合海龙军,冀与君同观沧海日出,特遣小神来报知!”

这神将说话间言语铿锵,彷佛带着一阵海风潮气,直激得醒言生出好几分寒意!

第十一章 海日灵光,难破眼前机杼

当南海龙域从天而降的楼船穿梭在一片星光云雾中时,安坐其中的少年也晕晕乎乎,如堕云里雾里。看着对面那几个正襟危坐一脸肃然的神将,醒言心中好生不解:“奇怪,那南海阅军,为何要特地来单独请我?”

虽然自己上回跟那位南海水侯有过一面之缘,但那次自己也只是作为四渎龙女的跟随;那个赏花筵席中,除了指间的鬼戒惹起过一场小小风波,其他也委实想不起来还有什么值得他们看重之事。又想了一会儿,还是理不清头绪,醒言心中便想道:“罢了,反正那水侯孟章乃是四海知名的神人,想来也不该会和我为难。”

这么一想,他便安下心来,转脸透过楼船雕镂怪兽的窗牖,专心观赏起星光闪烁的夜晚云空来。在他赏看风景时,与他随行的两个女孩儿,寇雪宜依旧端娴静穆,清净如兰,微微垂首坐在醒言一旁,除了清丽的容光外彷佛其他什么都不存在;而琼肜这时也没乱扭乱动,只是手指儿抵着粉腮,盯着对面那几个金光灿灿的神将一脸的迷惑:“奇怪,他们现在变成木头了?怎么一动不动,连眼睛也不眨一下。”

小女娃就这样愣愣的盯着他们仔细研究观瞧,但却始终不敢拿手指头去捅一下,因为她怕他们突然动了,自己会被吓一跳。

大约就在丑时之末,寅时之初,醒言他们就来到了波高浪急的南海。此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天地间一片寂然。透过窗户朝底下望去,只能看到黑茫茫一片,偶尔才见一些些一闪即逝的微弱光芒。

“那该是波涛浪尖的反光吧?”

醒言忖道,

“这么说已到南海?”

正这么想着,他便突然看到对面静如雕塑的神将忽然间动了,不约而同的“唰”一声立起,然后一齐转向舱门方向,对着外面的夜空,拉长声音高声呼喝道:“张-堂-主——驾-到——”

“呃?”

突然见到这样架势,醒言倒是一愣。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便只听得原本静寂一片的天地间,蓦然响起一阵沉重的“呜呜”鸣响,霎时彷佛是千百只号角从四面八方一齐吹响。

听得这呜声一片如闷雷般滚滚涌来,醒言吃了一惊,赶紧跳起身形,执剑在手,先朝那几个神将看去,却见他们毫无动静,只是抱拳躬身施礼,一动不动重又凝滞了身形;再赶忙朝楼船窗外看去,见到那乌压压的海面黑空中……

“呀!”

正在醒言俯眼观瞧,突然就见那黑暗沉寂的海面,猛然“轰”一声响,就好像一粒火星掉入热油锅,原本漆黑一片的浩阔海面,突然就燃起熊熊大火,瞬间便铺满整个海面。从这高空望去,那火海方圆几近有数百里,直照得整个暗夜一片通红。而这铺天盖水而燃的大火,爆发得如此突然,醒言当时都吓了一跳,本能的朝后一避,倒好像那火在自己鼻前燃灼。

“这是……”

还在疑惑,醒言就见那万顷火光中,突然扶摇升起一幢金色的波涛,涛高千尺,就好像一座高大的金山,正朝这边飞快移来。

“张堂主,别来无恙?”

正在醒言愣愣呆呆之时,却见那千尺波涛上一位身形高大的神人,盔甲华丽,丈长的雪浪银披风在身后飘卷如云。乘浪而来之时,那神人正手按腰间佩剑,朝他微笑见礼。

“孟……君侯?”

见那人颧骨高耸,隼目鹰鼻,一派英武模样,醒言答话间有些迟疑。这时候,他原本立身的楼船,还有那些神将,突然间消逝无影;飘摇之时,足下有片浪飞来,托住他和琼肜雪宜的身形,立在那南海水侯的对面。

见他回答颇有些迟疑,那形象威武的神人哈哈一笑,宏声而应:“正是本神!”

不待醒言答话,那南海水侯孟章大声说话:

“今日冒昧请张堂主来,不为其他,只为堂主前日施计救下灵漪妹,本侯一定要当面答谢——”

听说这话,醒言一愣,正要谦逊,却听那孟章继续说道:“正巧今日,我麾下儿郎浮海操练,便想与张堂主一同观赏——请莫怪本侯大言,某虽不才,这治下水军,四海之内颇有薄名;操练之时,定有可观处!”

听到这儿,醒言赶紧拱手一揖,谢道:

“多谢君侯青睐,那小子今日便要大开眼界!”

“好,那就请张堂主与我一同观瞧!”

说罢,孟章便把手朝这边一招,示意醒言去他那边一起观瞧。

见他招手,醒言开始还以为他抬手便是做法,要将自己脚下这片波涛招去;谁知等了一会,始终还不见动静。醒言这才知还需自己做法,便一运太华,足下立有风雷鼓荡,催动着这幢滔天波浪,带着雪宜琼肜一道朝南海水侯所立金波漂去。不知是否因曾得天星之力,与孟章所驾那幢金波不同,醒言足下水浪一片银光灿然,行到孟章附近时,金银两色交相辉映,煞是好看。

见得如此,面相不怒自威的水侯孟章脸上也露出些惊奇,说道:“数日不见,张堂主法力又有精进,可喜可贺——且与我并肩而行。”

说罢,这位威震南海的龙子便不再多言,只管催动脚下千尺巨浪,朝着眼前一望无涯的火海破浪疾行。见他行得迅疾,醒言也不敢怠慢,赶紧将太华之力流转不息,让自己能堪堪赶上孟章的浮海金浪。

等他们越过了这片流光千里的火海,醒言便见到被身后火光照得一片红彤的海面上,旗展如云,叉戟如林,成千上万名容貌奇特的南海龙兵,身着青、红、黄、白、黑五色明铠,分别结成五座巨大的军阵,在动荡的海涛中静立如礁岩。而在这些阵容整齐的龙军之后,遥远的夜色中又有三四座楼城耸立,巍巍然有如高耸危岩。

见到那几座城楼隐约的黑影,醒言知道那大概就属于灵漪曾告诉他的南海八大浮城。估计是要防范烛幽鬼方的侵袭,即使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的阅军,那八大浮城也只来了三四座的样子。

正在醒言张望时,忽听孟章大喝一声:

“张堂主请看!”

话音未落,孟章站立的千尺波涛立时金光大盛,金灿灿的霞光直冲天宇。几乎与此同时,那满海的龙兵似乎得了号令,原本静立如山的军阵顿时如怒涛一样动荡起来;原来静寂得只听得到风声涛响的海面,也突然间震荡起一阵剧烈的鼓点。

随着这轰响如雷的战鼓擂起,那些风波浪里的猛将健卒,立时喷波鼓浪,飞叉奋戟奔驰如霆。演练奋击之时,南海龙军如若真正厮杀,口中怒吼连连,足下疾如奔星,手中击若雷霆,往来间奇幻倏忽,易阵分形,只瞧得醒言眼花头晕,只感觉眼前流光闪耀、翠旗招摇,耳边满是战鼓隆隆,直震得心神激荡,六识不宁。看来要不是他这两年勤谨修行,恐怕此时早已惊得掉落深海之中!

就在这漫天如雷的嘶喊冲杀声中,醒言勉强摄定住心神,又担心琼肜雪宜,便掉转回头看她俩怎样——却见那位梅雪精灵,正被那个兴奋得满脸酡红的小女娃,给拉着东张西瞧,到处指指点点,喁喁说话,就像过节观看街边彩灯一样。见得这样,醒言不禁暗自一声苦笑,加紧催动道力稳住身形;现在首要之事,还是先照顾好自己为妙。

就在这时,那些威震南海的水族神军又结阵施法,兴起大雨,只见一时间天风扬厉,神雨滂沱,远处那几座原本静默的海上浮城,这时也一起发威,从那黑黝黝的巨大轮廓中飞出千百道闪电惊雷,将苍茫夜空照耀得如同白天降临;又有浮城喷射出吞吐万丈的暗红神火,和那些蹿若龙蛇的雷电混在一起,将这风雨如晦的海域夜空切割成一块块奇怪的图形。而那些水族军将,趁着风雨,乘着海涛或停滞或奔驰,远望去有如白虹贯日,正是那:天声起兮勇士厉,云飞扬兮雨淋漓;云为车兮风为马,电在眉兮雷在鼻!

而在这时,正当醒言看得心动神摇之时,那些往来疾驰的龙族神兵,又重新按着袍色结阵如龙,在醒言与水侯站立的千尺波涛前星流霆奔般飙驰而过,口中有节奏的大声呼喝着:“水侯!水侯!水侯!”

这千万人众声一同的欢呼,刹那间盖过了声震百里的灵鼍神鼓,轰轰隆隆的回荡于万里海疆上的云空,直震得万顷的海波应声鼓荡,激起波涛如雪。

听得麾下军将向自己欢呼,南海水侯孟章仍是一脸肃然,傲立潮头,朝下面奔驰而过的龙马神军傲然相看,正有一番说不出的威严神采。

而在这时,那东天的朝阳正从海隅汤泉中挣出,将东边的海面天空染上橘红的霞彩。从醒言这边看去,水侯孟章身边天风激荡,袍袖飘摇,再被身后璀璨的霞光一衬,正是神光倜傥威仪非常。

这时候,这位傲立霞光潮头的水侯龙将,忽然转过身来,对那位在自己阴影中显得脸色苍白的少年突然说道:“张堂主——这是因为灵漪!”

“呃?”

正醉心于这样宏大神丽的南海阅军之中的少年,突然听到水侯没头没脑说出这句话,正是万般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想说啥。正要问话,却听那水侯朗声告道:“张堂主,你我都是大好男儿,不必效那小女子隐晦说话。今日我有一言,正要跟你明白告知!”

孟章理直气壮,侃侃而谈:

“今日我来请你一同阅军,也是想要让你知道,如果真为她好——那四渎公主灵漪,便该让她和我在一起!”

“……”

见孟章突然说出这话,醒言一脸愕然,然后小心翼翼的问道:“君侯此言指的是……”

“张堂主问得好——”

这位久居上位的骄傲龙神,听少年接话问起,便毫不掩饰的直言说道:“不瞒张堂主,前几日我曾去四渎水府,因那洞庭君要谢我助兵之事。以前我也曾去过四渎,与阖府上下都交好,特别是那公主灵漪,更是说话投机。只是那几日里,与灵漪妹说话,她却总是提起你。”

提到灵漪,这威严的水神说话便不再那么简洁:“虽然灵漪妹,那几天和我说话还是和往常一样,言笑无忌;但不知怎么,每次说着说着,她就会不自觉的提到你,总是喜欢把你提出来跟我相比——”

说到这儿,孟章神色已变得冷峻如石,挥起神铠覆盖的手臂,戟指着下方波涛中奔腾不歇的龙军旗鼓,然后两眼直视少年,倒彷佛刚才“相比”之事是他说起。只听尊贵无比的水侯,正对着不知所措的少年傲然说道:“要跟我相比?你看这眼前的万千气象,便是我南海神侯的威仪!”

他又指向东边初升的旭日朝阳,慨然而谈:

“想张堂主,整日就在烟尘里奔波忙碌吧?我不同。我每日晨起,望朝日将出于东海,便抚浪驱涛,揽辔高翔,或开瑶席,斟饮桂浆,或布鼓竽,听丹凤鸣阳。若酣然而醉,无事聊赖,便直上空桑,执箭操弧,仰射天狼——试问张堂主,你每日可能这样?”

不待醒言回答,高傲的龙神又说道:

“而那四渎公主灵漪,乃我四海龙族娇绝之女,丽名远播,神采纷华,行动间云襟霞袂,衣采芳华;呼吸的是沆瀣之朝霞,餐食的是芝英之琼华——这样的水族神姝,正当配我族神勇男儿!”

说到这儿,水侯孟章凛然自夸:

“我孟章,南海祖龙三太子,终年与烛幽鬼方的妖鬼邪魔争战,积数百年之功将它们逼入海角深处,不敢出来肆虐,正是功勋卓着,威伏四方。非我自夸,即使放眼龙族,也只有我孟章才与灵妹最为相配。”

“而张堂主,请恕我直言,即使灵妹小儿女家情怀,对你这凡人有了些好感,那最后也决不会和你结成婚配。阁下也是达人,也知那神人阻隔,有若天渊之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