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俺看,便如我人类之中,有那善恶之分;那精灵异怪之类,却也是不可一概而论。”
“李老君也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在这悠悠无为的天地面前,我等与那精怪木石,又有何处不同?”
醒言这番言语,虽然说得平心静气,但听在这位上清宫弟子耳里,却如同响雷一般:“这说法儿,却是前所未闻……不过,似乎也是无从反驳——是啊,对那祥龙瑞凤之类,我等为何便不以为妖,反以为神?他们却也是非我族类啊!这……”
一时间,这位上清弟子陈子平,只觉得自己一向奉为规晷、深信不疑的信念,却是在这一刻,似是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纹隙。
不过,毕竟那观念已是根深蒂固;怔仲了半晌之后,这位上清弟子在心里安慰自己道:“唔,应该不是这样的——一定是我道德不深,有哪处未曾解得。这教中向来奉行的意旨,应该是绝对不会错的!”
现在,陈子平似乎找到一颗定心丸,心情略为平复了一些。
此时,醒言也不再说话。两人便这样放任着身下的毛驴,顺着山道迤逦而行。
闲话略过;醒言、陈子平二人,便这样日行夜宿,终于在离开罗阳七天之后,来到了那上清宫所在的罗浮山下。
此时,已是接近四月底了。
现在,醒言与陈子平二人,已是徒步行走在这罗浮山的入山山道上了。
在离这罗浮山不远的传罗县城内,醒言已将那两头代步了大半月的毛驴,给作价卖掉了。因为据陈子平说,入罗浮山上那上清宫,一路上颇涉险峻;这毛驴非但不能代步,倒反是个累赘。
这一路上,陈子平已将这上清宫与罗浮山的大致情况,跟醒言说过好几遍。现在,这两人便正在向那坐落于罗浮山飞云顶上的上清宫主殿进发——
罗浮山,乃道教十大洞天之一,位列第七洞天,名为“朱明曜真之洞天”,常称为“朱明洞”。这“第七洞天”的罗浮山麓,却是委实不小,方圆五百余里,清幽灵秀,云烟缥缈,真个是雄峰相继,峻脉连绵。
这么大一座山场,却被历代都封给这道教大派上清宫。
而醒言现在入得的这罗浮山上清宫,其实并不止有一处道观。在那罗浮主峰飞云顶,以及环绕周围的三座山峰之上,均有道场。在上清门中,向有“二阁二堂四殿”之说。
这“二阁”之首,便是那名扬道门的上清宫“观天阁”,是上清教中辈分极尊的长老静修之地。另一阁,便是那上清宫藏经之所“天一阁”。这观天阁与天一阁,均在飞云顶上。
对于这天一阁,醒言倒是蛮有印象,似乎那老道清河,当年便曾是这天一阁的“高级道士”。
接下来的“二堂”,乃“擅事堂”、“四海堂”。前者负责管理上清门中各种闲杂事体,也在飞云顶上;后者“四海堂”,则是上清宫俗家弟子堂,在那环绕飞云顶的三峰之一、抱霞峰上。醒言这次来上清宫,也正是要来担当这四海堂的堂主。
而上清宫的主体,则便是这“二阁二堂四殿”说法中最后提及的四殿。这四殿便是:飞云顶上的上清殿,朱明峰上的崇德殿,抱霞峰上的弘法殿,郁秀峰上的紫云殿。
这上清殿,便是上清宫的主殿;崇德殿,则主要研修道家经义;弘法殿,主要研习道家法术;紫云殿,则是上清宫女弟子的修持之所。这四殿之中,均是各有侧重。虽然,上清弟子均属某一殿观之下;但除了那紫云殿比较特殊之外,其他三个殿观之间,对于上清弟子而言,并无明显的界限。比如,崇德殿中的弟子,若是符合要求,便可去那弘法殿中修习法术;而弘法殿的弟子,亦会定时去那崇德殿中聆习道家经义。当然,紫云殿中的女弟子,也可以到其他三殿中去修习。
这上清四殿的称呼,其实也是上清宫中较为习惯的称法;其实,在各殿实际的正式匾额上,俱都呼之为“观”。
现在,这位上清宫弘法殿弟子陈子平,便按来时教中长老的吩咐,正带着这未来的“四海堂”堂主,行走在去那飞云顶上清殿的陡峻山道上——
少年张醒言,终于在他十七岁这一年,要踏入这名冠天下的道教名门——上清宫!
第十四章 云浮路曲,觌面相逢人不识
洞天不夜,福地长春。
——佚名
“终于到了!”
走上这罗浮山麓的入山山道,这位平时并不怎么喜形于色的陈子平,现在也是高兴非常。
“是啊,都走了大半月了。没想到罗浮离俺们饶州还挺远的!”
“呵~如果将来我们也能学会那御剑飞行的法术,便不用这么辛苦了!”
“呃?!还真有那御剑飞行之术?”
醒言大为惊奇。
“是的,我上清宫中,便有不少前辈习有此术!只是,我得后生小辈之中,会那御剑飞行之术的,却只是寥寥。听门中长老提起,那御剑飞行之术,没有一定的道行,是习不成的。”
“我等凡人,也真能在那天上飞啊?!真是匪夷所思啊……不过,那日在马蹄山见得灵成仙长化虹为桥,便知这上清宫的法术,果是不凡。也不知俺将来有无机缘,能否修习得这些高深的道法!”
“呵呵,张道兄既有此心,功成之日也是有的;一切随缘吧。”
两人便在这林荫道上,边走边聊着。
刚进罗浮山道不久,醒言便感觉到,走在这林荫石道上,只觉得一股清泠之气扑面而来,全身上下的毛孔立时都舒张开来,浑身上下分外的舒爽通透。少年忍不住赞道:“呼~这罗浮山麓,不愧是那仙家洞天,果然不同寻常——这刚一进来,便觉得遍体清凉,分外的神清气爽!”
“是比较凉快。不过,这山里面,似乎总是要比山外凉快一些吧。”
“……这倒是。”
——进这罗浮山之前,虽然只是暮春的早晨,但天气已颇露炎炎之态。现在两人行走的这山道上,浓荫遮日,清风阵阵;道旁的石壁上,还常有泉水渗滴,自是让人觉得凉爽得许多。这些个都属自然,与那仙山洞府,似乎关系并不大。
见醒言有些尴尬,那陈子平微微一笑,道:
“不过,我教所在的这罗浮山,位列那十大洞天之一,自有它诸多特异之处。便如这罗浮诸峰中,有不少峰顶一年到头都是白雪皑皑;但那上清殿所在的罗浮主峰飞云顶,虽然是这罗浮山麓的最高峰,但却四季如春,即使在飞云顶的最高处,一年到头也都是奇花遍布,绿草如茵。”
“……真个神奇也!”
醒言读了些诗书,又久在市井中厮混,也算是见多识广;但现在听得陈子平描述的这仙山气派,却也是赞叹不已。
“现在我们还只是刚刚开始向上攀爬,还觉不出多少异处来;但若是再行得一程,便渐渐会见到我罗浮洞天的妙处所在。”
果然,醒言初时觉得这山间风景,也还算平常,与那一路上见到的郊野山岭,似乎也没多大区别。但一路走来,越往上行,便渐渐觉察出这罗浮山的与众不同来。
渐渐的,醒言看到这崎岖石道旁,多了不少连他这个山里人,也从未见过的花草树木来。而那些林间灌木丛中,常常瞥见一些毛色体形甚是奇特的小兽,在林间一闪而没。
而现在这山道上的鸟雀,也渐渐多了起来。许多羽色鲜丽的鸟儿,在山道旁的树木间跳跃飞舞,婉转圆润的鸣声或徐或疾,甚是悦耳。
这些鸟雀,似乎并不怯人。比如,醒言便看到几只头带金翎的鸟雀,拖着长长的火红绶尾,便似那传说中的凤凰一般,“呖呖”的鸣叫着,竟随着醒言二人前行了好大一程,在他们头上飞舞盘旋不已。
“哈~这罗浮山的鸟雀还真多!”
鸟影翩跹,直看得醒言目不暇接,兴味盎然。
“是啊!这罗浮山中向来颇多珍禽异兽,只不过……”
“呣?”
“只是觉得,今日这道间鸟雀,却似是比往日要多上不少。往日里,似乎这林荫道上,要静谧许多。”
“哈~看来,我张醒言与这世上鸟雀,却还是颇为有缘!”
两人这样一路说笑,倒也不太觉察出这攀山之苦。
这程醒言正埋头走路,却突然听见身前陈子平说道:“张道兄请往前面看。”
醒言闻言抬头,便看到,在那逐渐稀疏的夹道林荫尽头,却有一块硕大的山石,矗立在前面的山道上,便似一头蹲坐的猛虎一般,阻断这上山的去路。
而这块山岩正朝他们的这块岩面上,斫着四个硕大无朋的篆字:“第七洞天”。
这几个苍遒的大字,正带着身后旭日的光辉,居高临下,傲视着这位初诣罗浮的少年。
只是,虽然是仰望,少年却丝毫觉不出有任何压迫之感。第一次目睹这样气势雄浑的天然石碑,醒言只觉着胸中漾荡起一股说不出来的豪情。心底奔涌而出的那许多形容词,最终脱口而出的,却只化为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壮哉!”
虽然两人已经清晰的看到了这块石壁,但等走到近前,却还是花了不少时间。
等醒言走近这块石壁,才发现这石壁其实便是山道旁一块巨大的山石。只是山道到了山石这儿,在这石头底下绕了过去;道旁边,便是深深的山涧——正是巧借了这样地势,才显出这块山壁,在登山之人面前,是如此的突兀雄奇。醒言心中暗赞当年选这石壁的斫字之人,真个是独具匠心。
绕过这块石壁,醒言便发现这脚底下的山路,变得有些陡峻了;攀爬之间,已开始有些费力。又走了一程,醒言正有些气喘吁吁;偶一张望,却见到道旁不远处的繁密林中,似乎隐隐露出了一角飞檐。
——走入罗浮山这么多时,醒言却是第一次看见房舍建筑,当下赶紧扯住陈子平,问那是何去处,是不是已经走到了上清宫——却听陈子平答道:“那是供人歇脚的半山亭;现在离那飞云顶上的上清宫,却才走了一半不到,还未到得登那飞云顶的岔道处。”
“……”
“不过,现在走得这么多时,我倒是有些累了——我们也便在这半山亭歇歇吧?”
于是,醒言陈子平二人,便拐入道旁这林间小亭中,坐在那亭沿上歇脚。
在这林间清风的吹拂下,不一会儿醒言便觉着疲惫皆无。向四下望望,见这林间遍布着奇花异草,景色颇为清幽;又见有缕缕的阳光,正从那林间不远处透射进来,似乎那光亮之处,竟是别有洞天。当下,正自闲坐的醒言,便颇有探游之意。回头瞅瞅正在那儿闭目养神的陈子平,却见他脸上还现出些疲顿之色,醒言便不忍拉他同行,只告了一声:“陈道兄,你先在这儿歇着,我却去四下走走,一会儿便来寻你。”
“嗯!反正今日动身得早,张道兄随意游览便是。”
于是,醒言便在这山林之中随意行走,览了一阵这林间的花木,便朝那光亮处走去。等走到那片片光缕泄进之处,才发现这儿已到了树林的边缘。从这林边豁口走出来,醒言便突然发现,这眼前的天地,似乎在他面前,一下子便铺展开来——
这儿正是这罗浮主麓的一侧,从这儿望过去,远处那云烟缭绕、群山起伏的景致,一览无余。这林旁也有条山道,绕着这山体延展开去,似乎也能上通下达。
只是,这条石道似是不常有人走动,虽然还算宽大,但石阶参差不平,上面杂草丛生。而那这石道的外侧,便多是那陡峭的山坡,下临着似乎流淌着溪水的山涧。从这高处望下去,只觉得这山崖下面,竟是一眼看不到底。
虽然这山道看似颇险,但对醒言这位出身于马蹄山野的山中少年来说,却只当平地。当下,醒言便顺着这石道,朝上面又走了一程,只觉着这眼前壮美的山景,一步一换。
正在他驻足观望这远处连绵的群山之时,忽听得身后山下,似乎正有人踏歌而来:“来冲风雨来,去踏烟霞去。斜照万峰青,是我还山路……”
听这声音,似乎吟唱之人,已是上了年纪,歌咏之间,甚有些苍凉之气。醒言赶紧回头观看,见那身后山道上,正有一位年长道人,身披青缁,脚踏芒鞋,正朝自己这处彳亍而来。
“嗯,这罗浮山也爬得差不多一半了,应该也会碰到几个上清道人了吧。”
正转念间,那位缁衣老道已是行到近前。醒言赶紧避到一旁,并对这位显然也注意到自己的道士,便是一揖为礼。
那道人也是客气的一揖还礼,继续向前走去。
待道人走过,醒言便继续看他的山景,便准备一会儿便即回去,与那陈子平汇合。
只是,过得一会儿,少年心中却思忖道:
“方才那道长的吟唱之词,甚是清奇,颇有几分烟霞之意——呀!这分明便是一位道德高深的前辈,却是我眼拙了!”
“可惜了!这觌面相逢,竟不曾讨教一二……”
醒言现在心中是懊悔万分。
“嗯?这道人行走得并不甚快,我现在去赶,应该还来得及。”
只是,待醒言脚下如飞,赶得好大一段路程,却见眼前这云山苍苍,天野茫茫,蜿蜒的山道上,却是半点人影也无!
第十五章 绝顶之登,众山为小
待醒言心中惊觉自己刚与一位高士觌面相失,再赶上前去时,却发现,方才那位踏歌而来的年长道人,现已是踪影皆无,便似凭空消失了一般!
“呀!如此神仙手段,我却失之交臂,可叹,可叹!看来,还是俺福缘不够啊~”
山道岑寂,唯见天边白云悠悠。看着眼前这空无一人的石径,醒言颇有些怅然若失。
少年现在站立的这条石道,正在山体树林的一侧,右手边无遮无拦,这山风便有些猛烈。在这荒凉石道上站了一时,醒言觉着这这山风吹衣,竟有些寒凉。想起那还在半山亭中歇息的陈子平,便也只好怏怏而返。
……
便在少年方才怅望的石道左侧树林中,却有一位年长道人,正坐在草间一块青石上,脱履摩足不已。只听他唉声懊恼道:“唉!真不该只贪着近路,结果却被石头崴着脚,倒要歇上好多时……晦气晦气!”
且不提这林中崴脚道人,再说那醒言陈子平二人,又经过一个多时辰的攀爬,终于到了那上清宫的山门处。只见一座古旧的石门,矗立在通往罗浮山四座主峰的岔路处。这座高大的石牌门,造型质朴,上面并未镶饰什么花纹,只是简简单单在门顶牌额上书着四个钟鼎篆字:“罗浮上清”。
有些出乎醒言意料的是,这么一个名冠天下的第一教门,其石牌门面,竟似是多年未曾维葺清理过,山门两边的石柱左近,杂草丛生;两根石柱,经了这么多年山间风雨的侵袭,其上多有风化剥落之处。那些个侵蚀而成的石凹里,竟还生长着几株青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