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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到极处,总是忍不住想要呼唤亲人的名字,但一转念间,却又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过了片刻,那妇人把净好的针递了过来,突然,眼睛死死地盯住晏薇胸前:“当家的,你快过来,你看看这个!”说着,便把晏薇胸前的那枚指环拽了出来。
那汉子跑了过来,在衣襟上拭着手,觑起眼睛细看,不禁也惊叫道:“这不是大王的那枚‘天眼’吗?”
那妇人柔声问晏薇道:“姑娘可是宫里出来的?怎么会有这个?”
晏薇点点头,没想到泽邑的寻常百姓,也都知道这个指环,因不知道该回答什么,索性便闭上嘴不说话。
那妇人又问:“你肚子里的这孩子,可是王室血脉?”
晏薇又点点头,一阵剧痛传来,晏薇不禁皱紧了眉头,接过针来,咬了咬牙,揭开身上的锦衾,刺向下腹的石门穴。那妇人见状,忙推着那汉子去了外间。
晏薇又另取过针,分别刺入左右手的合谷穴和左右肩的肩井穴,这一番动作下来,已经累得满脸是汗,头发都濡湿了,黏在脸上好不难受。但针一入体,疼痛便缓了下来,没有之前那么难忍了。
那妇人忙取过帕子来,帮晏薇拭了拭额头的汗,轻声道:“若不方便说,便不要说了,这东西定然是王室的没错,我自问还有这个眼力。二十年前我们年轻时,坊间很流行用煤玉仿制这个,当年我送他的香囊中,装的便是这么一个指环,只不过煤玉通身都是乌的,没有这么多颜色,也没有这么透亮…”那妇人说着,脸上泛起了红晕,眼神也渐渐温柔起来,像罩上了一层绯红的纱。
“用力!再用力些!”耳中是那妇人的呼喊,眼中已是一片迷蒙,晏薇只觉得全身的力气已经被抽空了,但是剧痛还是一波一波袭来。嘴唇,已经被咬破了,丝丝缕缕的血腥气,让人欲呕…晏薇突然觉得嘴中一苦,被那妇人塞入了一物,细品之下,是一小节人参,略带回甘的苦涩味在舌尖绕着,令人精神一振。
“用力,吸气!用力,加油!”那妇人依然不断地呼喊着、鼓励着,倒似比自己生子还要上心。生子…竟然要经历这样的痛吗?和刑求居然相差仿佛,唯一不同的是,一个充满了恐惧,另一个充满了希望。
痛到极处,总是忍不住想要呼唤亲人的名字,但一转念间,却又不知道到底谁才是自己至亲至爱的人。
“父亲”与“母亲”虽然把自己养育成人,但和自己并无血缘关系,而且,自己也算间接害了他们的儿子。
杨王,是自己的父亲,但只见过两面,总共也没说上十几句话。
樊妃…若不是樊妃当年的一念之差,自己又怎会有这番际遇和流离?
公子瑝、公子琮两位兄长的温存,在造化弄人之下,显得有些尴尬和迷离。
龙阳…杨军既然已经攻入王宫,他,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吧。此刻是否在天上,看着自己呢?如今这撕心裂肺之痛就是他给的,还不知道该怎么去面对初生的那个小人儿,更遑论去面对他。
黎启臣…黎启臣…晏薇突然想到,这么久了,自己一直叫他“黎大哥”,并没有更亲昵的称呼,一直是平平淡淡地在一起,没有绵绵情话,也没有软语温存,仿佛已经在一起生活了一生一世,一切都自然得顺理成章…
又是一阵剧痛传来,晏薇猛地一用力,只觉得心头一空,一阵眩晕,失去了知觉。在神智尚有一线清明之时,隐隐听到了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隐隐听到那妇人惊喜的声音:“是个男孩!”
一个月过去了。
眼看着那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婴儿像花朵绽放一样,长开了,长大了。眼亮,鼻直,头发浓密,五官眉眼像极了龙阳。
晏薇半坐半卧在榻上,拥着被,左手边是含着手指皱着眉头睡觉的小人儿,右手边却是络绎不绝的病人。
那一对夫妻把归玄堂中的药材都搬到了家中,一个帮着抓药包扎,一个帮着迎来送往,俨然把这个小小院落变成了医馆。归玄堂中的人都不在了,但是药还在,那归玄堂便可以借着这些药在这里重生。
来这里的人,都带着一身的残缺、一身的伤,失去了很多,却还希冀能留住所拥有的。躲过了死亡,便更渴望能活下去。
那个女子,被人强抢了耳坠,两个耳垂都变得残缺不全…
那个男子,在巷战中无辜受累,被砍掉了一条手臂…
那个老者,为保护自己的家财,被推倒在地,摔断了胯骨…
那个妇人,在逃难中失去了腹中的胎儿,还落下了下红不止的毛病…
那个孩子,双腿被战车碾过,膑骨尽碎,再也无法站起…
那个姑娘,在火灾中失去了一头乌发和如花容颜…
还有眼前这一对夫妻,失去了他们的儿子,在天威门城楼…
姜国百姓,失去了他们的大王…姜王于宫门被攻破之时,自刎于魔剑祭坛…
鹿堇失去了她的良人、她孩子从未谋面的父亲…
晏薇失去了龙葵、竹萌…还有龙阳、乌阶…他们在漪湖水口一战中,和魔剑一起,永远沉睡在了漪湖之中…
身旁这个还未满月的小小婴儿,失去了他的父亲、祖父和姑姑,他永远也看不到他父亲的模样,永远也不会有父亲教导他成长了…
逝者不追,人们来此地疗伤,含着泪微笑,卑微地挣扎着活下去。
晏薇每日忙忙碌碌,不让自己有一刻空闲,否则便会觉得胸口堵得难受,无措得想要流泪。治得了伤,却无法将残破恢复成圆满,即使伤好了,那些伤疤仍在,仍提醒着人们无法忘记这一场劫难,无法,装作什么都不曾发生。
咣的一声,门分左右。
三个杨国兵卒手按着佩剑,大步走了进来。
“果然这里有这么多人!不知道‘徒禁’之令吗?‘群相居一日以上则问,三日、四日、五日则诛!’”为首一人厉声喝道。
“大人!”那妇人脸上堆笑,点头哈腰地回道,“咱们这里并没有什么群相居,这些人都是来看病的,随看随走,不在这里过夜的。”
“哼!是吗…我这里接到线报,却说你们非亲非故,男女杂处,图谋不轨!”另一个兵卒一脸轻蔑地说道。
“大人!并没有这样的事!有些病人病情危重,不便移动,在这里留宿一夜的事情是有的,但绝对不敢超过一天,我们断不敢违了律例的!望大人明察!”那妇人大急,忙跪下连连叩首。
为首的那个兵卒喝道:“一应铜器、铁器,一律上缴,你们安敢私藏?!竟不把律法放在眼里吗?”说着,按剑踏上一步。
“大人!所有的铜器铁器半个月前已经收缴上去了,并没有私藏啊,大人!”那妇人再度顿首,又拉了拉那汉子的衣襟,让他也跪了下来。
“那针难道不是铁器?”为首的那个兵卒,指着晏薇手中的针,冷笑道。
那妇人一愣:“那针是针砭之针,并不是凶器,是救人性命的啊,大人!”一只手拉住了那兵卒的衣襟,声音中已带了哭腔。
为首的兵卒一拉衣襟,顺势一脚踹倒了那妇人,旁边那汉子便霍地站了起来,紧咬牙关,全身颤抖,双手紧紧地攥成拳头,似要扑上去,但又强自忍耐。
三个兵卒便齐齐拔出了腰中的佩剑。
“住手!”晏薇叫道。
那三个兵卒一愣,转头看向晏薇。
晏薇从颈上缓缓解下了那枚“双龙化鱼坠”,单手擎着,幽幽地说道:“这个…你们认识吧?如果不认识,就拿去给你们的上峰看,会有人认识的。”
为首的那兵卒接过那玉坠,大惊失色:“这…难道是‘双龙化鱼坠’吗?”
晏薇神色冷冷的,也不搭话。
那三个兵卒上下打量着晏薇,见晏薇只穿了一件半旧的暗花绮,领口袖口都已经磨毛,头上只簪了一枚银钗,脸上不施脂粉,带着倦容,腿上搭着一条半旧的锦衾。身旁的那个婴儿似乎被惊到了,哇哇地大哭起来,晏薇轻轻拍着婴儿的身体,柔声安慰着婴儿,眼睛却愤愤地,看着那三个兵卒。
为首的兵卒过了半晌,才讷讷地问道:“你是…薇公主吗?”
晏薇淡淡地说道:“拿着这块玉,交给你们上峰看看是不是真的,再来找我回话。”
那三个兵卒满心疑惑地走了,来看病的人怕摊上是非,也走了。
那夫妻二人却惊疑不定地看着晏薇。
晏薇苦笑道:“抱歉,我是杨国的薇公主,之前没对你们说,是怕惊到你们…但我也没有说谎,我确实是从姜国王宫出来的,这孩子,是太子阳的骨血…”
那夫妻两人闻言张大了嘴巴,满脸惊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晏薇又道:“既然他们已经找上门来,我便不能再待在这里了…若他们再来,你们便让他们把这个交给公子瑝,让他转交怀都的鹿堇。公子瑝…一定不会为难你们的…”
说着,便拿出了那个小小的绸缎包,上面几点干涸的血迹,像是枯萎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