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颤颤地伸出手指,摸向那人颈侧的脉搏…全然没有动静。晏薇心一沉,手又移向他颈中,将那只玉蝴蝶拈了起来。细看那蝴蝶,却见一侧翅膀上的圆孔已经裂开,丝绳脱了出来…

蝶已折翼,再也不能振翅回乡…

这一昼夜,晏薇见过了几番生死,心已经麻木了,可泪水,还是忍不住涔涔而下。原来,这便是战争,没有因果没有缘由的,一条性命,转瞬之间,说没就没了,到最后,竟还不知道他的名字…上天,连凭吊的时间都不肯留给活着的人。

远处,有嘈嘈的人声越来越近,似乎有人,正在向这里走过来。

晏薇忙用衣袖擦了一把眼泪,踉跄着站了起来,一步一步,蹒跚着走入了归玄堂。

室内很暗,只有门口、窗口射过来几束光,些微的灰尘,在光线中旋舞着,显得安详静谧。熟悉的药香,扑面而来,那是十六年来和自己日日相伴的,家的气味。晏薇突然觉得全身酸软,再无半点力气,想要找个肩膀倚靠,想要埋在谁的胸口哭泣,想要…就此安静地睡去。但脚下凌乱的席、翻倒的案、散落的药,刺目地提醒着晏薇,室外,依然是烧杀抢掠的人间地狱。

堂中三面墙壁旁都是巨大的药柜,细看那药柜上的药名、位置和排列都和自家一模一样,晏薇的心,又略略安定了下来,像看到了久违的亲人。

“母亲!”这两个字一直在晏薇唇齿间热切地滚动着,却最终没能冲口而出。那时候,母亲发现自己不是亲生女,想必是怨恨“父亲”的吧?连带着,应该也会怨恨自己,不然不会拿走了自己的护身玉,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一次都不曾回来。

晏薇一边想着旧事,一边移步走入后堂内室。

内室中,光线很昏暗。

轻纱的幔帐在微风中轻轻拂动着,纱幕掩映后的席上,似乎有一个人。

晏薇挑开纱幔看过去,只一眼,便惊得闭上了眼睛,身子也软软地垂了下去,手曳住了那纱幔,身子一坠,那纱幔便铺天盖地地落了下来,像一片扬起的劫灰。

就算是闭上了眼睛,晏薇眼前依然闪动着刚才看到的图景:“母亲”赤裸着身子,大字形仰在席上,下体上斑驳的血迹已经干涸,隐隐有蛆虫爬动…不会错的,那是“母亲”,黎人特有的姜黄色的肌肤,还有因幼时赤足走路而分得很开的五个脚趾,以及脚腕上的纤细铜环…

伤心到了极处,反而没有了泪,只是觉得心口一阵酸楚,似乎有一只大手在胸膛中搅动,似要把心里的血肉搅成一团。晏薇眼前发黑,几乎晕去,忙用指甲去掐自己两手的列缺穴,一阵刺痛过后,心头才略有了一丝清明。晏薇不知从哪里又生出了些力气,一咬牙,膝行了两步,睁眼向“母亲”看去。

昏暗的光线下,“母亲”的头在最里面,面容看不真切,只能看到那裸裎的胴体上红紫斑斓的伤…“母亲”右手的食指,似乎已被拗断,向着手背方向弯折过去。而那依然攥紧的后三个手指当中,盈盈有一点光,在一片昏暗中闪动着。

晏薇深长手臂,把手试探地伸向“母亲”的手,尸体特有的凉滑黏腻的感觉,像是灼痛了晏薇似的,让她倏地缩回了手。

这是“母亲”啊,再怎样也不会害自己的。晏薇鼓足勇气,再一次伸手过去。原以为“母亲”的手指依然会攥得很紧,没想到手一伸过去,便轻轻巧巧取出了手心中的那件物事:一枚小小的、紫玉的蝴蝶,和鹿堇那枚不同,这一枚是侧身敛翅栖息着的,像是一朵薇草的花,正是晏薇的护身玉。

晏薇只觉得嘴唇一片麻木,连带着颈部、肩头、手臂,直到指尖都一阵阵酸麻,左胸像是被一柄大锤压住一样的钝痛,四肢百骸像是被定住了似的,完全不能移动。这…便是“父亲”说的心疾发作了吗?晏薇张大了口吸气,但还是觉得喘不上气来,胸膛似乎在阵阵收紧,挤压着五脏六腑。眼前,慢慢变得一片模糊,周围像是被罩上了一层一层的黑色的纱…那些纱不断地叠上去,叠上去…越来越黑,越来越暗,终于,将身外的万事万物通通隔绝。

沉浸在深远的黑暗中,眼前突然一亮,闪现出小时候的图景:暖暖的阳光下,“母亲”扶自己蹒跚走路,替自己结发穿衣,教自己翻晒药物,为自己淘米煮粥,陪自己磨墨习字…像是一张张画,在眼前一一掠过,最后一张,却是“母亲”用手紧紧攥着自己那玉,任人踢打蹂躏,掰折了手指,也不肯松手…不知为何,晏薇觉得周围的暗竟似有些温暖,像是小时候,睡在“母亲”温暖的怀里,晏薇只想溺在这温暖之中,就这样永远地睡去…再也不要醒来…

突然,下腹的一阵剧痛让晏薇返回了阳间,下体一股热流涌过,两腿之间,瞬间便有淋漓黏腻之感,难道…腹中的那个孩子,要在这当口出来了吗?还未足月,周围又没有一个亲人,屋外是一片战后的疮痍,孩子…你出来得真不是时候。

晏薇深吸了一口气,紧咬着牙关,慢慢积蓄着力量,想要睁开眼睛,哪知道又一波剧痛传来,晏薇眼前一黑,便昏厥了过去。

晏薇从一阵剧痛中醒来,眼睁一线:眼前是敝旧的竹屋顶,屋梁上积着厚厚的一层灰,悬着几处蛛网,还有斑斑驳驳的几处霉斑。

这是哪里…晏薇轻轻转过头,发现自己仰卧在榻上,盖着半旧的锦衾,枕上和衾上传来一股淡淡的陈旧体味,让晏薇有点欲呕的感觉,但,又贪恋着这气味,仿佛是在提醒自己还活着,依然生在有烟火气的人间。

远处可以看到门,看到外间的灶火,以及灶旁添柴的身影,灶上煮着水,氤氲的水汽和灶草的气味让人觉得温暖而安全。这些…真像自己在怀都的“家”呢…

“姑娘,你醒了!这太好了!孩子还没生下来,等下还得辛苦下,再用用力气!”随着一个温厚的声音,眼前出现了一张妇人的脸,团团如满月,眉梢眼角都带着笑纹。

晏薇想说话,可是提不起力气,只得牵了牵嘴角,挤出一个微笑。

“你这姑娘可真是命大,我和夫君本来是去归玄堂碰碰运气,找点药材的,可巧儿就碰见你晕在那里,便把你背回来了,若是晚了一步,你就没命了,你不知道,后堂好几个死人呢!唉…那些女人们,遭了大罪了,作孽啊…”那妇人说到这里,不好再说下去,便住了口,用手指拭了拭眼角的泪,随即也还了晏薇一个苦涩的微笑。

这个时候也只能微笑吧,哭,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国破家亡,但人还在,还要挣扎着继续活下去,所以只能笑着面对…晏薇刚要开口,下腹又传来一波剧痛,让她皱起了双眉,忍不住呻吟出声。

“忍耐些,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女人都要经过这一次的!你胎位很正,一定会顺顺利利的,不要担心。”那妇人一边温言说着,一边拿过水来,润了润晏薇干裂的嘴唇。

晏薇听这妇人话头,似乎也懂得医道,不禁有点疑惑,刚想开口询问,却听那妇人又说道:“你还真是命大,幸好碰见我这个接生婆,不然你这未足月的娃儿,还真凶险了呢!”晏薇听后破颜一笑,这妇人还真是快人快语,不等自己问,便有了答案。

又一波阵痛传来,晏薇疼得闭上了眼睛。

“水烧好了,放在哪里?”那刚才在灶间忙碌的身影端着一大木盆热水走了进来,是个朴讷的中年汉子。

“放那边去!哎呀!是那边啊…你这人真是笨手笨脚的。还愣着干什么啊,放好了还不出去?这点儿水哪里够,还要再烧一锅,快去!快去!”那妇人絮絮叨叨地指使着那汉子,虽然口音不同,用词相异,但依然让晏薇感到亲切,多像怀都“家”中,住在同院的那些街坊啊,好久…没有这样真切地体味到人间烟火的滋味了…

下体的疼痛,还是一波接一波地传来,好像有一只巨手,要奋力将下体掰开。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越来越剧烈,犹如海浪一样,无止无歇。

那妇人看晏薇双目微闭,咬紧牙关对付疼痛,忙鼓励道:“疼得越频密,越厉害,就是快要生了,再坚持一下!”

待这一波疼痛过去,晏薇拭了一下额头的汗水,从胸口摸出那个针包,打开来,轻声说道:“可否帮我净一下针?”

那妇人看到这针包,惊异地张大眼睛:“你…你竟是懂医道的吗?”

晏薇点点头,轻声说道:“归玄堂的滕娘子,是我养母。”

那妇人接了针包,叹道:“怪道呢!那你还真是命大,那滕娘子可真是太惨了…”说着,又觉得失言,便掩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