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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石室。
这个石室和黎启臣、童率养伤的石室一般大小,唯一不同的是有门那一面不是砖墙,而是粗大的木栅。木栅两侧,各有一个人。
里面的那个人,也是一身白衣,唯一不同的是他双手双脚都有镣铐,并且由一条细细的铁链穿在一起,铁链的另一端,钉在石壁上。
只见这人正用铁链的一环在山壁上划着小竖道:从下到上,一共六行,每行的竖道数量不等,似乎是信手划的,划完之后,又把相邻的每两个小竖道用横线划掉,最终每行若余一条竖道,便划上一条长横线,记为阳爻;若不余竖道,则划上两条短横线,记为阴爻。原来是在占卜。
只见那人把所有六行都记录下来,又另划了一行竖道,这次却是每六个竖道划掉,余数则是变爻…
外面那人把灯移到木栅旁,脑袋几乎嵌进木栅缝隙中,觑起眼睛,细看那墙上的卦象,似乎是目力不佳的样子。
灯光下,只见这人身穿烟灰色褐衣,脸上却戴了个白铜面具,和那“青帝”“赤帝”的面具一样,遮住了半张脸,可以看到露出来的嘴角脸颊肌肤上,还有一些烧烫的伤疤。只听这人笑道:“又在算卦?”语声嘶哑难听,似乎嗓子也有伤。
里面那人点点头,也不回身,只说道:“是啊…七日一次刑求,便七日一卜,刚好算算明日刑求的吉凶。昔日文王演周易,也是在幽囚之中。”
外面那面具男笑道:“公子敢情是在自比文王?”
里面那人半侧了身子,只是在凝神暗算卦象,并没有回答。
面具男细细看了看石壁,说道:“乾下坎上,是需卦。‘有孚,光亨。贞吉,利涉大川…刚健而不陷,其义不困穷矣…位乎天位,以正中也。利涉大川,往有功也。’看来倒是好兆头,公子应该审时度势,顺天正位,才能‘往有功’啊!”
里面那人轻笑一声,回过头来,白皙俊美的面容全无血色,却带着淡淡的笑,那笑容中含着几分无奈、几分隐忍,看上去倒像是恍惚带着羞涩的歉意似的,正是公子琮。
只听公子琮说道:“若有变爻,当以变爻为准,这一卦的变爻是上六。‘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来,敬之终吉。’从卦象看,事情要有变化了,恐怕是大哥已经出兵了吧?”
面具男似乎微微有些吃惊,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公子猜得不错,杨军已经杀出了长岩关…听说青帝和赤帝已经回来了,前几日还讲了经,黄帝大约也快到了,你…”
公子琮打断了他的话:“也不知道都是些什么人,还敢自称黄帝、赤帝,难怪躲在面具后不敢见人,也知道没有面目见列祖列宗吗?”他这一句,似乎把面具男也骂进去了。
面具男用手掩住嘴,尴尬地轻咳了一声。
公子琮也觉失言,低声道:“我不是说你…你脸上有疤,戴上面具是怕吓到别人,也是一番善意…”
面具男点点头,又柔声说道:“既然卦象上说‘敬之则吉’,你不如便允了吧?”
公子琮笑道:“那也要先看看这‘不速之客三人’到底是什么人再说,总不能连脸都不露吧?”
面具男似乎又惊又喜,叫道:“公子,你这是允了吗?”
公子琮轻轻摇了摇头:“我可没说要答允什么,我只说别人若敬我,我便敬他也无妨,但别人若要让我俯首听命,我公子琮却也没那么软骨头。”
面具男叹道:“公子,明日又是例行的行刑日,你若允了,就不必再受苦了…”
公子琮抬眼看了面具男一眼,轻叹道:“这些时日过来,你也算知我了,我自幼身有奇病,发作时痛苦难当,二十几年下来,我忍痛的功夫要比平常人强很多,这寻常刑求,其实并不能奈我何,你们又何必白费工夫呢…”
面具男双手扶着粗大的木栅,头几乎要探进里面来,急道:“可是,公子,痛是一回事,但身子的损伤是另一回事,这一点你和常人并没有不同,你没发觉…你的身子一次比一次恢复得慢了吗?”
公子琮凄然一笑:“凭他是铁打的汉子,这样隔几日便受刑,也会恢复得越来越慢吧…那又如何?我若顺了你们,你们便会趁大哥出兵之机杀害君父,立我为王,也不过是把我当傀儡而已…我一日不答允,你们便一日不敢害君父,对吗?”
面具男叹道:“这也未必…你不答允,自然有别的办法,你只是白白受苦而已,搞不好还要送掉自己的性命,这又是何苦…”
公子琮笑道:“我也觉得奇怪呢…若立傀儡,那几个小的不是更好摆布吗?何必一定立我?”
面具男笑道:“公子你有所不知,你外祖原任军司马一职,在杨缙之战中殒命,如今杨缙边陲驻扎的兵马,多半是你外祖的旧部,他们自然是乐于拥戴你的…”
“而且,大哥既然已经领兵出征姜国,这些兵马的数量,已经占了留守杨国兵马的八成,可稳稳保我坐定江山,对吗?”公子琮面含讥诮,冷冷地说道。
那面具男一滞,随即又道:“公子既然知道,我就不多言了,但公子莫以为这事非你莫属,那公子珩的外祖是你外祖的连襟,殉国于‘三匠妾奴’议和之前的那次攻姜,声望只在你外祖之上,不在他之下,只不过公子珩年纪尚幼,名声也不好,兼之她母妃刚刚获罪自尽,不如你适合而已。但你若如此执迷不悟,最终也只能换作公子珩了,以他的心性,只怕会忙不迭地答允呢!”
公子琮听了一呆,似乎之前并不清楚这些因果关联,怔了片刻,随即嘴角一撇说道:“这些宫闱秘事你知道的倒多,但问你晏薇的下落,却一问三不知。”
面具男苦笑道:“我当真不知那个晏薇的下落,当日鎜谷中的所有人,都被赶了出去,总之是没杀一人就是,那姑娘肯定是随着人流出谷去了…”
公子琮默然半晌,喃喃地说道:“你们去找公子珩也好,还是去找其他小弟弟也好,总之我是断不肯害君父殒命的,其他人要弑父,我无力回天,但我绝不能做不孝子。”
面具男叹道:“而今这形势,已经迫在眉睫,你若不允,只怕他们很快就要下杀手了,你熬得过明日,却未必熬得过下一次…”
公子琮一呆,身子僵直了似的,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缓缓放下了手臂,几声铁链铮铮之声,听起来分外刺耳。
过了片刻,公子琮突然抬起头来,侧头微微一笑,那笑容,仿佛催开百花的春风,明朗而温柔:“那么冷的寒冬都熬过来了,现在已经春暖花开,还有什么熬不过去的呢?纵然待在暗无天日的所在,这地气暖了,伤口也觉得舒服呢…”
这回轮到面具男愕然了,他疑惑地看着公子琮,说道:“你…真的不怕死吗?”
公子琮笑道:“我不怕死,只怕死得不明不白。”
面具男一怔,问道:“此话怎讲?”
公子琮道:“这些日子以来和你谈《易》,感觉你我像是师出同门,易学流派众多,怎么你我的解释却一模一样呢?”说罢依然微微侧着头,盯着面具男。
面具男被他盯得有些慌乱,忙说道:“要吃饭了…那个,你伤口还痛吗?还要不要再用一次药?”
公子琮上前一步,盯着面具男的眼睛,问道:“你到底是谁?就不能告诉我,让我死个明白吗?”
那面具男却是一笑:“你猜呢?”说罢转身而去。
石室中。
公子琮俯卧在席上,白衣上斑斑点点都是血迹,如同雪中绽放了一树红梅。
木栅外,站着四个戴面具的人。
戴赤色、青色、黄色玉石面具的人负手伫立,戴白铜面具的人微微弓着身,显得小心而恭谨,一条腿不自然地蜷曲着,似乎患有旧疾。
只听那戴黄玉面具的人说道:“他还没答允吗?”此人想必就是那个“黄帝”了。
面具男躬身应道:“是…”
青帝微微皱了皱眉,问道:“怎么还没醒?”
面具男又是一躬身:“适才醒过一次,喝了点水,又昏过去了。”
赤帝摇了摇头,说道:“时间紧迫,这样下去不行,须用重刑,一定要让他答允!”
面具男张了张嘴,刚要说话,那青帝却先开口道:“不能再加刑了,若弄出残疾来,只怕也无法继承王位。”
面具男也唯唯诺诺地说道:“是啊…他一次比一次醒来得慢,若再加刑,只怕熬不住了…”
那黄帝一摆手,厉声道:“不能再等了,给你三天时间,让他开口,不行就只能换人了!”
青帝说道:“若找到那枚‘双龙化鱼坠’,即便他不开口,我们也能行事的,大不了找个和他相貌相似的人暂代,等大局稳定,再换个小娃娃继位便是。”
那赤帝长出了一口气,怒道:“那东西就是不知道被他藏到哪里去了,他若肯说,也不必拖延这么久!”
那黄帝摇了摇头,说道:“总之以三天为限,三日之后,若他不点头,又找不到那玉,就必须换人!”说罢转身而出,赤帝和青帝也跟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