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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四个人,引导着黎启臣、童率向最前方的讲坛走去。一行人每走一步,与他们平齐的那些人,便深深跪拜下去,额头叩击着青石地面,当当有声,直到他们再走过五步,才缓缓起身。所有的人动作整齐划一,起伏有序。若说适才的俯仰是波涛汹涌的大海,那么此刻便是波光潋滟的大泽。
黎启臣是统帅过千夫的卫尉,见此情形,也不免有些骇然,这些人之前也都是士农工商,贩夫走卒,本来就是一盘散沙,是怎样的力量能让他们如此俯首听命,千人如一?
这一段路走过去,看着脚下匍匐的众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心生神圣威严之感,宛若帝王,可接下来,却是不堪的鞭笞…
一众人走上讲坛,那四个人长跪下来,为黎启臣、童率去衣,神情肃穆,动作舒缓优雅,宛若舞蹈。倒像是把精心准备的祭品修饰齐整,以便献祭一般。
两个人被绑缚在刑架上,手脚分开,呈“大”字形,身上只穿着一条犊鼻裈。
黎启臣虽曾饱经刑求,并不畏惧,但当着这么多人去衣受刑还是第一次,心中不免惴惴,转头去看童率时,却见童率也正扭头看着自己,牙齿轻轻咬住下唇,一脸的委屈惶恐,黎启臣点头一笑,示意别怕,童率勉强咧嘴一笑,也点了点头。
待鞭子带着风声呼啸而来的时候,黎启臣还是不免身子一震。
痛楚如裂帛,撕开了背上的皮肉,也撕开了那些不堪的记忆…蒙冤受刑,一遍一遍重复回答着那些莫名其妙的问题,昏死了,又痛醒,循环往复,身上的精力一丝丝被抽走,像溺水的人一步步沉入深渊。连自己也不清楚,那个时候,是靠什么活下来的…大概是因为问心无愧吧。想着,只要活着,就有机会当着大王的面诉说自己的冤情;只要活着,就有机会找出真凶,为自己洗脱冤情,如此而已…
然而时至今日,对于冤情,也无须那么执着了,回想那次的羁押刑求,也许只是一步棋,一个策略…而自己,只是大王手中的一个棋子罢了,被打入囹圄,又去做刺客,此时又来做细作,下一次又要做什么?这一身一命,能经得起几次摧折?宫中的卫尉,已然换了新人,就算沉冤得雪,又能何去何从?人生如戏,大王怎么说,便要去怎么演…只没想到在这出戏中戏里,竟然也还要扮演这受刑的人。
背上的痛楚一波一波袭来,像有一团火在烧,又像是被滚油泼溅,又有了那种痛到极处想要呕吐的感觉,黎启臣忙咬牙忍住。额头上的冷汗,涔涔而下,迷茫了双眼。
童率…童率能忍住这样的痛吗?黎启臣转头看去,却见童率垂着头,肩背的肌肉随着鞭子的起落颤动着,身周绽开了斑斑点点的血迹。难道是已经昏了过去?黎启臣轻轻叫道:“童…甘棠!”险些叫错了名字,忘了这是一出戏。
童率听到声音,微微抬起头,他的头发已被汗水浸湿贴在脸上,嘴唇上尽是忍痛咬出的伤,眼神有些迷茫,唇边却带着一个飘忽的笑。
忽听得童率幽幽开口唱道:
击鼓其镗,踊跃用兵。
土国城漕,我独南行。
从孙子仲,平陈与宋。
不我以归,忧心有忡。
爰居爰处?爰丧其马?
于以求之?于林之下…
那声音低低的,但却悠扬婉转,几百人的大厅,鸦雀无声,只有童率略带沙哑的歌声幽幽回荡着…黎启臣心中暗暗忐忑,唱这个曲子,只怕演得有点过了吧…未免过于让人瞩目…这样担着心事,不知不觉,便分散了背上的痛。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
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一曲即终,最后一鞭也刚好打完,童率的头,重重地垂了下去。
“醒了?”黎启臣见童率睁开了眼,脸上的笑容缓缓地绽开,眼中尽是怜惜。
“嗯…好像也不怎么疼…忍忍就过去了…”童率强笑道。
“嗯。一忍忍了两个时辰…”黎启臣笑道。
童率大惊:“我晕了这么久?!”
黎启臣点点头:“已经给你上过一次药了。”
童率环顾四周,这是一个牢房一样的山洞小室,没有窗,三面都是山壁,一面是石墙,中间有个木门,木门上有锁。童率惊道:“咱们难道成了囚徒?”
黎启臣摇摇头:“应该是让我们在这里养伤吧…你没发现这里极洁净吗?”
童率又细细看了一圈,墙上有灯,地上有火盆,火盆旁还有一个陶罐,似乎装着药。洞壁四周都是青灰色的岩石,上面带着竹叶状的炭黑色花纹,十分独特。地面打磨得极平整,和墙壁衔接处都凿成圆角,确实是一尘不染。没有床榻,只地上铺着三层席,看上去都是新的,尤其是那最上面的茵席,还带着新麻粗粝的手感和燥气。两人身上都只穿了一件簇新的白缟长袍,极轻极薄,纵然是贴在伤处肌肤上也不会触痛到伤口。
黎启臣又道:“宫中的寺人,刚净身之后,都要在‘蚕室’待上三个月,那‘蚕室’就像这样,温暖、干净、密不透风,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性命,让伤口愈合…有时候犯官受了重刑,君主又不想让他死,也会在‘蚕室’中养伤…”
童率听黎启臣说到“犯官”“重刑”,怕勾起他的不堪往事,忙截住他的话头,叫道:“难道我们也要在这里待上三个月不成?”
黎启臣一笑,轻轻弹了一下童率的额头:“想得美!这种小伤,最多七到十日,便基本愈合,行动自如了,谁会让你在这里待那么久。”
童率嘻嘻一笑:“这哪里是小伤啊…快痛死了好不好!”
黎启臣笑道:“没想到你是这么忍不得痛的,若要在我手下当黑衣侍,恐怕你也熬不住。”
童率皱眉道:“怎么?你们那里也打人吗?”
黎启臣道:“内侍的规矩,和军中没有什么太大不同。而且内侍都是遴选出的世家子弟,更加要严管,若犯了错,笞打刑责之类都是免不了的…难道你们盐帮当中,就没有刑罚规矩吗?”
童率一撇嘴,嗔道:“犯了错,对不起兄弟,最多断指削耳,又或是三刀六洞,总之没有这么多繁文缛节…搞不懂这是做什么。好好的上山投奔,又没有错处,就要挨打。”
黎启臣笑道:“你没发现吗?他们只招募那些走投无路、心生绝望之人。这边先去了你的‘势’;而后让你倾尽家财捐献出来,这是弄掉你的‘财’;最后又当众鞭打一顿,折辱你的‘节’。势、财、节这三样都去了,一个人也就剩不下什么了,不得不听他们的,因为你除了听他们的,已经无路可走。”
童率若有所思,点了点头,笑道:“可我们的‘势’是编的,‘财’也是悦安君的,只有这‘节’,实实在在让我们受了。”
黎启臣道:“那也不尽然。你想想,若我们就是两个普通人,平白当众去衣受刑,应该算得上是平生的奇耻大辱了吧,但我们身负王命,是潜伏进来救人的,纵然受些折辱,因为知道这只是做戏,心中便不会感到太多耻辱…”
黎启臣看童率听得似懂非懂,又道:“就像囹圄中,同样的冤情,受同样的刑,有的人便死了,有的人就活着,除了体质的差异之外,关键在心,如果对天理国法君父都失去了信心,活着便无动力,但如果坚信冤情可以昭雪,凭着这一口气在,便能坚持…”
童率见黎启臣又说回了冤狱刑求的话头,忙岔开道:“那么你管带黑衣侍也是这样吗?”
黎启臣微笑点头:“是啊…所有的黑衣侍一进宫,无论贫富,便要从头到脚扒个干净,除了护身玉,自家的东西一样也不准带。此后便须得穿上一模一样的黑衣,人人平等。这也是去势和去财,至于去节,宫中规矩繁缛,赏罚分明,如有错处,自然会重罚,倒不需要刻意地折辱…”
童率听黎启臣说到黑衣,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白衣,忽见胸口绣着一行小字“坤八十九”,又去看黎启臣的,却是“艮九十七”,皱了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黎启臣摇摇头:“不知道,也许只是编号罢了…”
童率撇了撇嘴嗤道:“倒像是人家养马牧牛,在身上烙上的记号…哼!”
黎启臣一笑:“你若这么大怨气,伤会好得更慢的。”
童率突然一拍脑门,说道:“若乾、坤、震、巽、坎、离、艮、兑各有八九十人,那岂不是…”童率说着,便掐指去算人数,“有七百多人呢!刚才堂上,我看最多两百。”
黎启臣点点头:“确实如此…不过这也可能是虚数,中间空过一些数字,故弄玄虚。在军中经常这么干,多埋灶,多树督旗,让敌人以为兵力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