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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那穿赤色长袍的人正在讲经,声音不大,空空的有些回声,似乎近在耳畔,又似乎远在云端,听上去甚为奇特。
黎启臣环顾了一下这个天然形成的山洞大厅,椭圆形,像一只卵裂开了一条缝,也许这样的地势才会有这种拢音效果吧。
细听那人的说辞,都是四字一句,语句也颇为浅易,反反复复,不过是劝人向善,施舍财物,刻苦修持,求无病求长生的内容,听得人昏昏欲睡。
身边的童率却在下面一递一句,絮絮叨叨地小声反驳着。
只听那赤帝说道:“…浩浩昊天,有情无形,离形去知,同于大通…”
童率便接口道:“屁话,既然无形,那便谁都看不到,既然谁都看不到,你又怎知有这东西?你怎知他有情?对你有情还是对我有情?”
赤帝又说:“…民神不杂,山冢崒崩,昊天不惠,降此大戾…”
童率又道:“几曾见过民神相杂来的?莫不是古时候民与神在一个屋子睡觉吗…”
赤帝道:“…饥者无食,寒者无衣,劳者无息,生者无庇…”
童率一脸的轻蔑不服:“哼!哼…那又怎样,你这样唧唧歪歪就有办法了吗?”
赤帝的声音平和而雍容:“…力者助人,财者分人,道者劝人,通者渡人…”
童率却是愤愤不平:“只不过是敛财而已,哪有这么多说道?”
赤帝的语调缓和了下来,略略拉长了声音:“…心若无病,病不沾身,心若存寿,年寿长存…”
童率鄙夷地嗤笑道:“呵呵…想什么就有什么?我想当天子行不行?”
黎启臣见童率越说越不像话,忙扯了扯他的衣襟,示意他闭嘴。好在二人跪坐在山洞入口处,众人的最末,距其他人有一定距离,倒不怕被人听到。
童率伸过手来,握住了黎启臣的手。
黎启臣只觉得童率的手又湿又滑,指尖冰冷,想必是惧怕接下来的鞭刑,忙低声安慰道:“莫怕,你是习武之人,这些人都受得住,你自然也是受得住的。到时候护住心脉,脑子里数着数或者吟诗唱曲,分散一下精力,很快就过去了。受刑时,若筋肉放松,便不会太痛,但会伤得重些,若筋肉绷紧,会更痛些,但是伤势会轻,你自己拿捏着就好。”
童率紧了一下黎启臣的手,微微侧过头来,说道:“我不是怕,只是…觉得很烦…唉!反正我也说不上来,就是莫名地觉得焦躁,这些人莫不是疯子吗?为什么他们做的想的,都和一般人不一样,跟他们在一起,我觉得喘不上气来。”
黎启臣也紧了一下童率的手,算是回答。黎启臣的感觉和童率是一样的,一口气憋在胸口出不来的感觉,仿佛进入了梦中的诡谲世界。
好不容易盼到这赤帝讲完了,童率的腰立刻塌了下来,但黎启臣环顾四周,看所有的人均不言不动,依然保持着原本端坐的姿势,像是泥塑木雕,忙拉了拉童率的衣襟,示意他坐正。
童率回手拍了一下黎启臣的手,表示不满…两人一抬头,才发现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站了起来,庄敬肃立,数百人由坐到站,竟然连一丝声音都没发出,气氛诡谲无比。两人忙依着别人的样子垂手肃立,童率趁机向黎启臣移近了半步。
又换了“青帝”讲经,却是呼吸吐纳,行气导引的内容,只见他负手立于讲坛之上,潇洒地来去踱步,语音悠长舒缓,娓娓道来,听上去很是熨帖。
这样的内容,童率倒是来了兴致,和众人一起,按照青帝的指引,双手交叠,平举当胸,拇指指尖相对,若离若合,相距一线,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随意动,意却牵系在两个指尖之间的那条缝上。
只听青帝缓缓说道:“行气,深则蓄,蓄则伸,伸则下,下则定,定则固,固则萌,萌则长,长则退,退则天。天几舂在上;地几舂在下。顺则生;逆则死…”
黎启臣偷眼去看童率,见他按照青帝的引导,微闭着眼睛,导引得很是认真。
童率发觉黎启臣在看自己,睁开眼睛笑道:“他这法子倒是正道,尤其是新入门者人数众多,又不能一一口传心授的时候,很是有用。”
“哦?这怎么说?”黎启臣十岁拜师,专攻剑术,行气导引方面的修为,比幼冲拜师的童率差得很远。
童率笑道:“我刚刚开始修习内力的时候,才三岁,根本不会集中精神,意存丹田,师父便捉些小虫,用纱布袋装了,贴在我丹田上,虫儿不停地搔扒蠕动,我的意念自然而然地便放在了丹田上。他这法子也是如此,让拇指指尖尽可能接近,但又不能碰到,眼睛又要垂下来盯着,自然而然,便心无旁骛了。”
两人正说着,忽听那青帝大吼一声,念道:“后!”而后双手箕张,猛地向外推出。
厅中这百余人,竟然随着他的手势,齐齐向后仰去,似乎被他的掌风推倒了一般。这些人当中,有的人后仰的幅度极大,几乎是平常人无法站稳的角度,有的人只微微后仰,也有少数人依然直立。所有人都维持着刚才的手势,低着头,似乎已无知觉一般。
那青帝复又大吼一声:“前!”双手如爪如钩,向后回收。所有人又都随着他的动作和声音,迅速前倾了身子。百余人如同牵线木偶一样,随着一个人的话语前后俯仰,这等情景当真是诡异无比。
黎启臣和童率第一次见到这种奇景,都愕然看着,全忘了自己身在何处。
突然,黎启臣感觉到那青帝面具后精光一闪,似乎看向自己这边,忙拉了一下童率,两人同时低下了头。
黎启臣身体并无感觉要前俯后仰,但是总要做出点样子来的,好在之前抬头看了个够,知道有些人俯仰的幅度很小,也就顺着青帝的声音,微微俯仰起来。谁知道那青帝的声音,越来越是动人心魄,众人的俯仰幅度也越来越大。每一次众人的一仰一俯,黎启臣都感到一阵威压,仿佛自己是一只小舟,漂荡在汪洋大海上,不得不随着那波涛的起伏而沉浮,渐渐的,自己的俯仰幅度也变得越来越大。
黎启臣心道不好!这不知是什么邪术,竟能操纵自己的心智,当下一狠心,重重地咬了一下舌头,一丝腥咸的血,在嘴中荡漾开,心头立刻便清明了许多,突然又觉得掌心一热,丝丝温暖的内劲从童率掌中传来。
黎启臣对童率点头一笑,示意自己没事,便松开了手。当下依旧是在俯仰做戏,但却不会再入戏了…
过不多时,那青帝又换了方法,教众人用手向有病痛处虚抓,把病痛抓出体内,若无病痛,向心胸处虚抓,可以延年。因众人年龄不同,体质各异,所以动作便不能整齐划一,厅上便显得有点乱,二人有什么小动作,便更不显眼,所以二人一边虚做手势应付着,一边四顾查看周围动向。
突然听到有人大呼:“我的眼睛!我的眼睛能看见了!天哪!天哪!”
只见一个人排众而出,跪在讲坛前,连连叩首,双手发抖,箕张向天,又是激动,又是欢喜。
黎启臣眉头微蹙,看向童率,恰童率也看了过来,两人同时摇了摇头,浑然不解。这样的导引,确有顺气健体之效,但若说能让盲人复明,实在是匪夷所思。
此时那赤帝也站了起来,缓缓踱步到讲坛边缘,大声说道:“浩浩昊天,养育万民,德行动天,其疾自去!”说罢,单手箕张向天,簌簌抖动着,下面一片鸦雀无声,都盯着他那只伸张的手。
只听赤帝大喝一声:“疾!”手腕一翻,那手中便多了一样东西,远远看过去,似是一串玻璃和松石穿制的珠串,每个珠子都有莲子大小,晶莹剔透,看上去价值不菲。
那赤帝高举珠串,大声说道:“天生万物,德者取之!昊天庇佑,广施神通。”说罢,将那珠串,套在那复明之人的颈上,众人顿时一片啧啧羡慕之声。
黎启臣更是诧异,这不是那些做百戏变戏法的手法吗?在宫中庆典上经常看到的,怎么到了这里,变成了“昊天”的仁德,赤帝的神通了呢?看着周围这些人如痴如狂的脸,看着他们眸中喷射出的狂热欲望,黎启臣心中涌上了两个字——疯子,都是疯子…
青帝也走过来,和赤帝并肩而立,双手一压,示意众人安静,所有人便各归原位,在席上跪坐好。
只听赤帝高声说道:“传新上山‘至子’萧召、甘棠,‘浴血洗心’!”随即前面便有四个白衣人,列队走了下来。
黎启臣心中一紧,忙握住童率的手,以示安慰。
童率点点头,示意自己不怕,但一张脸已经白得全无血色。
黎启臣暗叹,童率自幼随师父习剑,虽也曾受过责罚,但那种师徒父子的夏楚,和军中狱中的笞刑鞭刑相比,未免过于柔和了,也不知这一百鞭,他能不能承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