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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早晨。
院门开处,公子瑝站在院门外,浅笑着,等待晏薇。
两个人,一前一后,没带随从,穿行在薄薄的晨雾中,身后的宫阁殿宇像一幅墨色的画,淡淡晕着雾气,只有这两个人的身影是彩色的:前面一个一身乌红,炭灰缘边,闪着泥金的点点光亮;后面一个是茄花紫配葱白,一头青丝如云。
“今天怎么得空来找我?”晏薇低着头,轻声问道。
“忙了好几天,总算有个空闲,来看看你。”公子瑝并没有回头,径自不紧不慢地前行,声音清清朗朗地穿透晨雾,传了过来。
“我们去哪里?”晏薇又问。
“等下你就知道了。”公子瑝答道。
这是内城的东北角,有一处小小的土山,山上有一座竹亭。
“我小时候,最爱来这里…虽然不高,但已经是这宫禁里最高的地方了。看外边,可以越过宫墙,看到外面的芸芸众生;看里边,像是把重重叠叠的宫殿屋宇都踩在了脚下。顿生天地为我主宰之感…”公子瑝缓缓说道。
晏薇一笑,顺着公子瑝手指的方向向墙外看去,一眼便找到了自己的“家”,簇新的屋顶看上去分外醒目,但是…再也回不去了…晏薇低下头,暗暗叹了一声。
公子瑝手指轻抚颈间,隔着衣服捏弄着那枚“双龙化鱼坠”,说道:“你可知这枚玉坠为何叫作‘双龙化鱼’?”
晏薇摇摇头:“不知…按说龙是鳞虫之长,四神兽之一,要比鱼高贵得多,为何要‘化鱼’呢?”
公子瑝道:“龙代表天子,有庇佑万民之责,身系天下,便不得自由;而鱼相忘于江湖,悠游自在,全无挂碍,才是真自由…曾经我借着病,似乎已经成为鱼了,但最终还是不得不重新做回龙…”
晏薇问道:“你的病…现在怎样了?开始治疗了吗?”
公子瑝点点头:“晏长楚已经在为我疗疾了…”公子瑝说着,转头看向远方,脸上的表情有些落寞,“我们小时候一整年都很少出宫,更别提去郊外登山了,这里是我们能够登上的最高的地方…所以…我最爱这里。”
听公子瑝提到“我们”,晏薇忙问道:“二哥有下落了吗?”
公子瑝的神色黯淡了下来,缓缓摇了摇头:“暂时还没有…”
晏薇又问道:“那…樊妃…到底怎么回事,能说给我听听吗?”
公子瑝说道:“樊妃和冰妃是同时进宫的,是自幼交好的表姐妹,冰妃是樊妃的陪嫁。冰妃进宫刚一年,便诞下了二弟,樊妃很是妒忌。过了几年,樊妃肚子始终不见动静,她便四处求医问药,不管哪里来的方子,都照方抓药弄来吃,可还是没有效果,两人也渐渐疏远了。那年宫中来了姜国的刺客,冰妃替君父挡了一剑,身受重伤,樊妃趁侍奉汤药之际,暗中下药,害死了冰妃…”
晏薇惊问道:“那二哥呢?”
公子瑝道:“樊妃灌药的时候,冷不防被二弟看到了。那年二弟只有三岁,其实什么都不懂,但樊妃做贼心虚,把药碗中的残汁混了蜜水,骗二弟喝了下去。可能是因为药量不足,二弟保住了性命,但是落下了病根。
再后来,二弟的病缠绵不愈,筮人景梁说是二弟的体气特异,适合在鎜谷颐养;又兼他四柱纯阴,也可作为鎜谷生贽;三者,他说二弟克父克母,宜远离怀都。因此君父就命他搬去鎜谷居住。再以后的事情,很乱…我也说不清楚了…”
晏薇默然良久,鼓起勇气问道:“能不能…让我去看看樊妃,给她疗疗伤?”
公子瑝轻叹了一声,又沉默了许久,才轻声说道:“她已经故去了…”
“啊?!”晏薇吃了一惊,“前几天还好好的,怎么会…是因为什么?”
公子瑝道:“医正验看过了,是服毒,不知道她从哪儿弄来的毒药…”
晏薇脑中突然闪过那日石头后公子珩的身影,难道是他?!
公子瑝见晏薇不语,柔声劝慰道:“看开些吧…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剥极而复,否极泰来,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算一时不如意,忍一忍,流光会把那些烦恼都带走的…”
“流光带走了烦恼,也带走了年少…”晏薇喃喃地道。
公子瑝深长叹息了一声,揽过晏薇的两只手,拉到身前,手指轻轻抚弄着晏薇指根的伤疤,叹道:“我就算拼上性命,也不会再让你受苦了,你放心…”
晏薇蓦然觉得悲从中来,泪水滚滚而落。她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公子瑝的胸口上,脸朝着地面,泪水一滴滴滴在地上,绽开一朵朵小小的湿痕,好像水做的花。额头上,是公子瑝衣缘泥金皮索的触感,凉凉的,阻隔了公子瑝的体温,虽然靠得很近,但却无法感知彼此的温度。
为什么哭?是为了樊妃吗?是为了自己的命吗?还是为了公子瑝这句话?似乎都是,也都不是…或许是为了公子瑝这句话背后隐隐透出的不安吧?
公子瑝放脱了晏薇的手,轻轻揽住她的肩,晏薇才抽回手来,抹了一下眼睛。
竹帘半卷,纱窗日落。
又圆又大的夕阳像是窗外窥伺的脸,映着纱窗上密密麻麻的穷曲纹,勾连不断,错综复杂,看得人眼晕。
又一次,面对杨王。但这次却不是在正殿,而是在杨王的寝宫。
暖暖的阳光照着,满室是金橙色的柔光。有点像是父女家常的感觉了,虽然还是分席而坐,虽然还要正襟危坐,不可依靠凭几,但晏薇心里,略略觉得有些温暖和安定,不像上次那样,大气也不敢出。
杨王神色霁和,略略带着点倦意,开口说道:“樊露…已经故去了…”
晏薇低下了头,低声说道:“是…大哥告诉我了…”
杨王又道:“论理,你该为她服丧…”
晏薇心中一跳,这两日就在惦记此事,但不知宫中规矩,又没人告知,所以不敢擅专。今日杨王召见,她也只挑了素净些的衣服穿着。
杨王续道:“…但她因有过犯,已被贬斥幽禁,不再是你的母妃,又兼乃是畏罪服毒自尽,按照宫中旧例,不必为她服丧,饮食沐浴宴乐等方面,略简素些便好,只要你有心,便是尽了孝道了。”
晏薇点头称是。突然想到,自始至终,自己从未看清过樊妃的相貌,第一次在公子珩的寝宫,自己疼痛到几乎昏迷,眼前一片昏花,只隐隐看到一点轮廓;前两次隔着门,不是远远地看不清脸,就是贴近门缝,只看到一线脸。这一世的母女缘分,可算是浅到极处了…
杨王问道:“你可知她所服之毒的来历?”
晏薇一惊,冷汗涔涔而下,忙低头答道:“不知…”
杨王又问:“这个东西…是你给她的?”
晏薇大惊,抬头看去,见正是那双三飞缎的绣鞋,依然是两只套在一起,中间放着那瓶化玉膏,似乎原封未动,于是答道:“是…那日听说她受了刑,又想到她一个人,身边没人伺候,就偷偷送了药过去…”晏薇边说着,边去看杨王脸色,心中忐忑,声音也有些颤抖。
杨王见晏薇如此紧张,不由得一笑,问道:“为什么要送鞋?”
晏薇见杨王语气中并无怪罪之意,心中稍定,答道:“第一次去看她,隔着门,见她鬓发齐整,钗笄不乱,想必是个极爱整洁的人,只脚上的鞋脏污了,未免美中不足,那日看到姜国使节的礼品,便随手拿了这鞋…”
“嗯…”杨王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目光幽幽的,似乎陷入了回忆,“她擅舞,最爱各种精美的鞋,也的确是个极爱洁的人,她的寝宫中帐幔无一处褶皱,几案无一处尘埃…”
晏薇眨着眼睛,看着杨王,不知道该怎样接话。
过了良久,杨王才从回忆中走了出来,盯着晏薇,眼神中似乎有一丝迷茫,问道:“你可有意中人?”
晏薇又是一惊,这…应该怎么回话呢?若说有,怎么也张不开这个口,若说没有,又不甘心,只得低着头,僵在那里,只觉得这一刻,比一辈子还长。
过了许久,杨王低低叹息了一声:“既然不说话,那想必是有了…”
晏薇心中怦怦乱跳,更是不敢抬头,也不敢应声。
又过了许久,杨王又长长叹息了一声,说道:“你去吧…”
出了殿门,天色已经很暗了,寺人燃了灯,引导着晏薇走在返回寝宫的路上。
刚走过一重院落,路旁就闪出一人,没有随从,没有燃灯,只一身乌红曲裾衣缘上的泥金,在一片昏暗中闪闪地亮着,正是公子瑝。
寺人识趣地退到一边,公子瑝执着晏薇的手,急切地问道:“君父对你说了什么?”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
“没说什么,只说了樊妃的事情…”晏薇答道。
“就没有说别的吗?”公子瑝继续问道。
晏薇摇摇头:“没有…”
公子瑝长出了一口气:“那就好…”声音却有点发颤。
晏薇细看公子瑝的脸色,虽然天色昏暗,但仍能看到公子瑝额头上的那一层细密汗珠。“你哪里不舒服吗?”晏薇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搭公子瑝的脉门。
公子瑝却很是紧张,手腕一翻一带,没让晏薇的手指碰到自己的脉,用的竟然是高明的擒拿手法。
晏薇被公子瑝手指扫到,轻叫了一声“啊…”
公子瑝大急,忙伸手去拉晏薇的手:“怎么?碰疼了?”
晏薇的手指,却顺势切到了公子瑝的脉搏上。
只一摸,晏薇便蹙起了眉头:“大王…君父又笞责你了?”
公子瑝抿着嘴,点了点头,脸上泛起了一丝红晕。
晏薇想到适才杨王所说的话,难道…于是低声问道:“是因为我的事?”
公子瑝展颜一笑:“不是。是另外的事,我违抗王命,擅自行事,原该受罚。”
晏薇盯着公子瑝的脸,似乎要从他脸上找到答案。公子瑝被她看得慌乱,垂下了眼帘,不敢去看晏薇。
晏薇道:“你在骗我,是吗?”
公子瑝道:“我没骗你,此次受责,是数罪并罚,并不是因为你。”
晏薇急道:“伤得重不重?我能看看吗…”
公子瑝笑道:“我能站在这里跟你说话,自然是不重,而且虽然受了罚,但是君父允了我的事,还是值得的!”
告别了公子瑝,晏薇继续走在返回自己寝宫的路上,心里有些迷惑,这一日,无论是杨王还是公子瑝,都有点怪怪的,但到底是哪里怪,又一时说不上来。似乎瞒着自己什么事,说什么话都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回到寝宫,天已经全黑了,灯火摇曳处,却见席上端坐着一个人,正是对面院落居住的芙公主。
晏薇有些诧异,细细打量着对方,只见她一张脸涂得雪白,一点樱唇如血,总角上琳琅的珠玉几乎掩住了头发,面沉似水,全无表情,全身被织锦的衣服重重包裹着,看上去倒像是一尊华丽的人偶。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打扮得成熟且苍老,脸上却带着稚气,灯光下看上去,略微有些诡异。
晏薇见过礼,在对席坐下,等待芙公主说明来意,却见她挥了挥手,让自己的婢女退到外间,而后看着晏薇。晏薇只得让自己的婢女也退下。
芙公主轻启朱唇,平平静静地说道:“我来,是求你一事,请不要让我替你去姜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