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薇脱口问出:“这是什么?”说罢,又自觉失言,万一这东西是姜国常见之物,那不就暴露出自己不是姜国人了吗?此时父亲也不在身边,连个乱以他语打圆场的人都没有,晏薇尴尬地左右看看,又红了脸。

那姑娘见晏薇红了脸,竟然也羞涩起来,微微低了头,两手半蜷,托在左右脸颊旁,扭动着身子,那样子既可爱又俏皮。只听她低低说道:“嗯…这叫‘丝纸’,这是闺阁中的小物,你们男子自然是不熟悉的…是丝渣做的,就是用煮过丝的水,拿细布淘过,滤出丝渣来,在石头上摊平,晒干,就是了。”

晏薇拈起那丝纸,只觉得摸上去的感觉也很像蚕茧,白中微微透着点黄,不到半个手掌大小,一角上用朱砂印着一个花押,是简化了的蜀葵花形状。晏薇对这东西很是好奇,杨国也养蚕煮丝,却从不曾听说过这种丝纸,于是问道:“这个…能代替缣帛写字吗?”

那姑娘两手放在胸前,左右摇摆着,说道:“那可不行的,这东西不结实,沾水就化了,倒是姑娘家有什么不方便与人言的悄悄话,爱写在这上面传递,看过之后,只要丢在水里,便可以不留痕迹了。”

晏薇听她这么说,突然有了个很怪的想法:莫非…刚刚递这东西给父亲的,是个女人?

那姑娘见晏薇沉吟着不说话,更是羞涩:“啊…说这些你不爱听吧?姑娘家的琐事,没什么意思呢…”

晏薇忙道:“我爱听啊…这东西还有什么其他用途吗?”

“有啊!”那姑娘见晏薇有兴趣,立刻舒展了眉头,说道:“浸了花汁口脂,随身带着很方便,涂唇、匀脸都好,用过就可以丢掉。”

晏薇平素虽不爱涂脂抹粉,但毕竟是个姑娘,喜欢这些东西乃是天性,素常也爱和鹿堇研究这些,听那姑娘这么说,也觉得兴奋,想着可以学会制作方法,再带些回去,给鹿堇作礼物。正想着开口详细询问,又想到自己此时乃是个少年,对这些脂粉之物大感兴趣实在是有些怪异,便硬生生地把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忽听远远的,有声男子的呼唤:“小葵…”

那姑娘答应了一声:“来啦!”转头对晏薇说道,“哥哥叫我呢!我要走啦!”说罢一蹦一跳地走远了。

那方向,正是适才经过的长堤方向,晏薇顺着她背影看过去,却没有看到什么人。不知怎的,心中突然生出一阵怅惘,像是一团雾,锁住了光,一切都变得迷离。

晏薇捏着那香囊不知发呆了多久,突然觉得眼前有一只大手在晃动。

晏薇一惊,抬眼看去,面前站着一个人,五短身材,小眉小眼,唇边一颗大黑痣,手和脚却异常得大,看上去有些滑稽。

“魂儿被勾走了吗?”那人笑着说道,露出一嘴的黄板牙。

晏薇皱了皱眉,有些恼,但又不便发作,只绷着脸不说话。

那人也不以为意,继续说道:“你把这个香囊给我,我拿十个香囊来换,可好?”那人口沫四溅地说着,隐隐传来一丝口气。

晏薇又皱了皱眉,想要举袖掩住口鼻,又觉得那举动太过脂粉气,只得转过了身子,不去看那人。

哪知道那人又转到晏薇面前,说道:“你看你只有这样一个香囊,未免也太寒酸了,这一路走回家去,不知道会有多少人嘲笑你。你看看人家,几十个上百个的悬在腰间,你不带上十几个,怎么好意思跟人家走对脸呢?我这是好心,你把这十个拿去,只管把这一个换给我就行。”说着,便从怀里抓出一把香囊,直往晏薇手里塞。

晏薇已经忍无可忍,正要发作,旁边一个干哑的声音说道:“别信他的,他骗你呢。”

晏薇转头去看时,是一个白面瘦子,个子很高,倚着树站着,两个肩膀微微向内抱着,背有些驼,说话有嘶嘶吐气的声音。

晏薇还没开口,先前那黄板牙便高声嚷嚷起来:“你算是哪根葱,管什么闲事?!”

白面瘦子笑道:“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你想花言巧语欺骗这乡下小子,我就是看不惯。”

晏薇听他说自己是乡下小子,有点不乐意了,便问道:“你怎么看出我是乡下小子?”

白面瘦子道:“你这衣服上绣的水草纹,是泽邑三年前时兴的,现在早就没人穿了,你这衣服还这么新,还在社日当宝贝似的穿出来,一定是偏僻乡下来的,我可有说错?”

晏薇心道,这姜国果然是富庶,三年前的绣衣就早已没人穿了,若在杨国,中等人家一件衣服穿得仔细,穿上三五年是很常见的事。转念又想,姜国平民一般穿麻质的或丝麻交织的衣服,总要比纯丝的耐穿些,这种纯丝的衣服,只怕穿上一两年便会抽丝朽烂了。

那白面瘦子见晏薇不说话,又继续道:“而且,你若是泽邑本地人,怎会认不出这只有王宫中才有的‘三飞缎’?”

“三飞缎?”晏薇细看手中那香囊的面料,坚实致密,在阳光下闪着珍珠一样的光泽,向光处颜色明亮,背光处颜色晦暗,之前从未见过,原来这叫“三飞缎”。

那白面瘦子又道:“你这傻小子,认不出三飞缎也罢了,连小葵公主也不认识,可真是有眼无珠了…”

“小葵公主?!”晏薇大吃了一惊,刚刚那个姑娘,竟然是公主吗?就这样独自出王城冶游?就这样大大方方地和平民交谈?晏薇想到在杨国宫中见到的那些公主,顶着高高的假发髻,裹着层层的绫罗,脸涂得惨白,不言不笑,偶尔吐出几个字,也是那种居高临下的口吻,说好听点儿是端凝持重,说不好听的,简直就是个木雕土偶。晏薇做梦也没想到,世间还有这样活泼大方的公主。

那白面瘦子似乎就是要欣赏晏薇这震惊的样子,得意地笑着。

一边那黄板牙早就急了,说道:“正因为这是宫中的物事,我才拿十个香囊来换的,明码实价,童叟无欺,你少来这里捣乱。”

晏薇轻蔑一笑,说道:“只怕这香囊的贵重之处,你那种货色,一百个也换不来。”

白面瘦子一竖拇指,笑道:“小哥果然是聪明人!这三飞缎倒也罢了,只这刺绣手法,便是冠绝天下,全姜国也只有小葵公主和宫中有数的几个绣工懂得。”

晏薇又举起那香囊对着阳光细看,只见那绣线极细,竟是和那布料的经纱并丝绣成,从一个方向看去,绣线挡住了经纱,是粉白色的花朵,娇艳欲滴。从反方向看去,绣线和经纱同时显色,那花朵便呈现粉红和淡蓝经纱混合的粉紫色,当真是巧夺天工。

那白面瘦子见晏薇不断转换角度细看那香囊,想必已经明白这刺绣的妙处,于是说道:“这种绣法,全天下只有姜国有,乃不传之秘。你可想而知这香囊的价值,小葵公主自从前年第一次参加秋社,一年只送出一只香囊,第一年得着的那小子把它卖了,换了一座大宅子;第二年得着的那小子是个仕宦人家的公子,当成传家宝收藏了;这第三年,没想到是你这个外来的小子得了彩头。”

晏薇听了,更觉得这香囊珍贵,手指不觉用上了力,把它捏得紧紧的。

白面瘦子见状,笑道:“你放心,我不会抢了你的去。不过你若听我一句劝,最好还是把它出手,觊觎这东西的人太多了,若带回家乡,这一路上可不太平,万一有人硬抢,你就鸡飞蛋打了,不如换些金银珠玉,或者买套宅子也好。”

那黄板牙听白面瘦子这么说,也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听得怔住了。

晏薇眨眨眼睛,也不知道那白面瘦子想要做什么。

只见那白面瘦子微微一笑,从怀里掏出一个金饼,说道:“纯金的,换你的香囊,如何?”

晏薇有点疑惑,只看着他,并不接口。

那白面瘦子用金饼的一端触碰了一下晏薇前臂,说道:“你拿着,咬咬试试,看是不是真金的,你若要珍珠,我这里也有。这价码不低了,我才真算得上是童叟无欺呢!”

晏薇摇摇头,说道:“我不卖,我要拿回去给爹瞧瞧。”说着便要把那香囊收入怀中。

冷不防,旁边一双大手伸了过来,紧紧扼住了晏薇的腕子,晏薇吃痛,便松了手,那香囊便直直地落向草丛中。只见那只手倏地放开晏薇的腕子,只一捞,便轻松地将香囊托在手中,没有让它沾到一丝尘埃。

晏薇转头看去,只见一个黑脸大汉,带着两个随从,正站在身旁。那黑脸大汉用棒槌似的黑粗手指,插到那个小香囊口中,在里面搅动着,哈哈大笑道:“这是谁丢的香囊啊?看着还怪俊的,既然没有主儿,那我就收下了。”

晏薇看着他那粗鄙的说话和动作,直觉得恶心,伸手便去抢那香囊,那黑脸大汉将手一举,晏薇便抓了个空。

“还给我!那是我的!”晏薇叫道。

“那是我的…”那黑脸大汉捏着嗓子,做作地学着晏薇说话的腔调,继而又大笑着说道,“你说它是你的就是你的了?你叫它一声,看它答应吗?”说罢把香囊放在鼻端,眯起眼睛,夸张地大声吸着气。

晏薇跳起来又抢,却没有够到,只是指甲在那黑脸大汉脸上,抓出两道血痕。黑脸大汉大怒,猛力一推,晏薇蹬蹬倒退了五六步,坐倒在草地上。这一下跌得不轻,晏薇只觉得头晕目眩,一时挣扎不起。

那黑脸大汉向左右随从努了努嘴,那二人便撸胳膊卷袖子,踏上几步就要动手。

晏薇此时脑中突然涌现出的想法竟然是抱住头,护住胸口,不要让他们发现自己是姑娘,也不能让自己受太重的伤…心道果然是做医生做出魔怔来了,这时候,难道不应该爬起来拔腿就跑吗?可是只觉得两腿发软,怎么也站不起来。

“住手!”耳畔传来一声怒喝,声音不大,但明朗清冽,充满了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