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姜国‘三匠妾奴’的后代?”黎启臣接口道。

乌阶抿着嘴,眼里已经有了泪,转过身,低着头,继续拉车,脚下的泥土上有泪水的湿痕,随着那双赤足的行走,滴滴滴落。

晏薇心中恻然,但又全然不知因果,于是小声问道:“那是怎么回事?”

黎启臣道:“那应该是你出生前一年的事情…那时候,我国与姜国交战正酣,那姜国不敌我国,欲奉上三百妾奴求和。而我国此时也恰逢灾年,国内洪水肆虐,且那时大王的两个嫡子…四公子和六公子…相继身故,大王以巫卜定天意,决定退兵,便允了姜国的议和之请,收了那三百妾奴。”

晏薇问道:“那‘三匠妾奴’又是什么意思?”

公子琮道:“这是我国和姜国风俗不同闹出的误会,议和当时只说是染工百人、织工百人、绣工百人。这三匠在我国都是女子担当,通常议和,多以女子玉帛为信,因此官书中就称为‘三百妾奴’,谁知在姜国,染工都是男子,织工男女各半,只有绣工才全部是女子,因此这三百人中,男女各半。虽说‘妾奴’二字,也可指代男女奴隶,但官书中最后还是补上了‘三匠’二字,通称为‘三匠妾奴’了。”

晏薇奇道:“议和的奴隶,不是应该留在禁苑吗?怎会跑到民间?”

黎启臣道:“原是留在尚林苑织造处的,但转过年来,这些妾奴便趁大王田猎、看守松懈之时,举事暴乱了…”

晏薇叹道:“为何要这样?议和的奴隶,代表了一国之信,应该安安分分才对,这样闹起来,岂不是无信无义吗?”

黎启臣摇头道:“我也不知…”又用征询的眼光看了看公子琮,公子琮也微微摇了摇头。

“我却知道!”乌阶头也不回,还是继续拉车,但声音却清清朗朗地传来。

“哦?你倒说说。”公子琮语气平和,似乎并不在意乌阶没有主奴之分的无礼。

“我就是那一年生的。那一年…尚林苑的三匠之中,有很多女子都怀了孕,她们大多是被那些黑衣侍强暴的,少数是和我娘一样,找了男匠人嫁了,无媒无聘,也好过遭受凌辱!”乌阶咬牙切齿,声音嘶哑,语气中充满了愤恨。

黎启臣默然不语,这样的传言,他是听过的,但没有人能证实。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从此以后,宫禁中的黑衣侍改了遴选规则:此前都是在兵卒之中择优录用,此后便改为在贵族士大夫子弟中遴选,年龄也更低,十三岁便可加入,到十八岁便另行委派官职。自己也是在数年后挥别了盐湖地方,离开了童率和师父,进入宫中为侍。

“后来怎样了呢?”晏薇还是一副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性子。

黎启臣一声长叹:“后来自然是被镇压下去了,所有的男性妾奴不是被处死,就是被发去筑城做苦工,女性妾奴也各有刑罚,但依然留在尚林苑…”

晏薇转头问乌阶:“那你又是怎么流落到这里来的呢?”

乌阶还没回答,公子琮接口道:“那是因为十年之后,他们再度生乱,趁着地震逃亡了。”

晏薇奇道:“那又是怎么回事?”

公子琮道:“那姜国惧怕我国兵威,便与齐国结盟,齐国答允结盟的条件,就是要求姜国刺绣一幅巨幅的齐国山川舆图。可姜国绣了两年,也没有成功,反倒是主持刺绣的姜后病逝了,于是齐国和他们断了盟。我国再度出兵攻打姜国,这一次长驱直入,兵临城下,围困姜国国都数月有余,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北面的缙国犯我边境,我军只好从姜国撤兵,挥师北上。此时举国征兵,又是禁侍人手短缺疏于防范之时,更遇到地震,震塌了尚林苑的院墙,这些妾奴便趁机逃亡了。那时国无兵力搜捕,只得号令全国,凡见到颈上有双龙烙印之人,人人得以奴役之。”

“唉…”晏薇轻轻叹了一声,杨国和姜国几十年的恩怨纷争,在她心中,如过眼烟云,但这些奴工的坎坷半生,却令她感慨。

“你怎么不说话?”晏薇轻轻拍了拍乌阶的肩膀。

“我能说什么?”乌阶声音嘶哑地回道。

“他们并没有亲历这些事情,都是道听途说或是官书上的记载,你身在其中,经历自然是不同的,我想听听你的故事。”晏薇柔声说道。

乌阶回头看着晏薇,眼中闪着晶亮的光,又回过头去,一边继续低头拉车,一边缓缓地说道:“那次‘三匠起义’,我父母其实都未参与,我母亲身怀六甲行动不便,我父亲顾念我们母子两个,也没有跟他们一起起事,反倒是把他们都得罪了…但刑罚下来,却是不分青红皂白,父亲被罚去筑城,生死不知,但那些人认为我父亲是叛徒,只怕不会让他好过…我母亲虽然安安分分,却也被挑断了脚筋。”

“啊?!这刑罚也太重了些…”晏薇叹道。

黎启臣点点头:“当时对女子妾奴的刑罚,是为首的处死,织工黥面劓鼻,绣工断双腿脚筋。”

乌阶叹道:“这些人都是姜国最好的工匠,腿残了,便再也没法使用腰机织布…”声音几乎哽咽。

“腰机?那是什么?”晏薇不解。

公子琮道:“那是一种最简单的织机,姜国人常用的,在杨国不多见,那织机一端缚在人腰上,另一端用两脚撑住,织工坐在席上,即可纺织。若脚筋断了,两脚无力,撑不起机架,便无法使用腰机了…”

黎启臣道:“当时的刑罚大概是想着绣工无需用脚,却没有想到织工之数不足,有些绣工也免不了要参与纺织的…不过,盐池地方的平民也用腰机,但会把另一头固定在房梁上,不需要用脚支撑。”

公子琮道:“听说也有在地上打上木桩来支撑腰机的。”

乌阶冷笑道:“木桩?那些人怕我们再闹事,连裁断布帛用的剪刀都不留给我们,刺绣用的针都要早上发放晚上收回,怎会容你打什么木桩?”

晏薇叹道:“那你们怎么办呢?”

乌阶道:“后来大家想出办法来,分别将腰机两端缚在两个人的腰上,两人各从两头织起,在中间会合,中间会形成一道重纹,裁断的长度,刚好是一件深衣的长度,让那重纹恰好位于衣服腰部位置,上下还可织出对称的花纹…”

“断魂缯?!你说的是断魂缯?”公子琮惊讶道。

乌阶没想到公子琮会识得这织物的名字,奇道:“正是,当年在尚林苑少量织造过一些,但杨王不喜,后来便停了,逃亡以后,我和娘一起,又织过一些…”

公子琮道:“我得过一件断魂缯的深衣,整幅的缯,腰部像是自带腰带一般,有条双经双纬编织的条带,上下各有对称的通胜纹,穿在身上,从上往下看去,上身是绛色的,下身是青色的,但旁人平视看过来,却是上身青色,下身绛色,当真是巧夺天工!我派人找了很久,也没找到纺织这布的匠人,找了其他匠人来仿制,却是谁也仿制不来。”

乌阶幽幽地说道:“那衣服腰部右侧的侧缝之中,是不是绣着一个‘水’字?”

公子琮点点头。

乌阶道:“那是我和母亲织的,那是我母亲的名字…”

一阵沉默,所有人都默默地行走着,谁也不说话。国仇像一堵无形的墙,隔断了脉脉温情,说什么都不合适,索性便不说了。

最后,还是心直口快的晏薇打破了沉默,刨根问底:“后来呢?”

乌阶长叹一声:“后来啊…那次地震,大家四散逃了,那些黥面劓鼻的织工太过显眼,多数没出城便被抓了回去,娘虽然跛脚,但是因为有我在一起,反倒不容易让人想到是姜国的逃奴。我们不敢往姜国方向走,在西北的偏僻地方躲了几年,今年因为天旱逃荒,所有人都往东南跑,我们也跟着人流到了这边,想着若有机会回到姜国,就是死也瞑目了…”

“那你娘呢?”晏薇还是继续追问。

“被他们杀了…”这五个字,平平淡淡地自乌阶口中吐出,不带丝毫的抑扬顿挫,甚至他脚下的步伐也没有丝毫停滞。

晏薇倒是一滞,停了脚步,又紧赶两步追上去,问道:“就在刚才那里?就是那些人?”

乌阶没有说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更加使劲地拉车,头低着,身子弓着,背几乎和地面平行,走着走着,突然抽出手臂来擦拭了一下眼睛。

晏薇想起了那灰堆边的人骨,突然一阵烦恶,干呕了起来。黎启臣忙把盛水的葫芦递过去。

突然,乌阶双膝跪倒,放声嚎哭起来,边哭边哽咽着说:“就因为…我们是奴隶…是姜国人…就要被杀掉…烹煮…”

晏薇走过去,轻轻拍着他肩膀,不知道怎么安慰,过了良久才说:“都过去了…不要再想…好好活着,才对得起父母…”

哪知道话音刚落,乌阶又低低地近乎呻吟地说道:“他们…他们…灌我喝了…那汤…”说罢一阵狂呕,把刚刚吃下的食物通通呕了出来。

晏薇闻着那呕吐的酸气,不由得一阵反胃,又连连干呕起来。

把埋在心里的通通吐出来,似乎便得到了新生。乌阶哭过吐过之后,便如同脱胎换骨,变得如铁如石,像初见时那样沉默寡言,整整一天也不说一句话。

晏薇情绪也很低落,闷闷的不爱说话。

黎启臣见气氛沉闷,便问乌阶道:“你以后打算怎么办?”

乌阶看了黎启臣一眼,闷声说道:“回姜国。”

公子琮一笑:“你是我买来的奴隶,要想脱籍总要先问问我允不允才是。”

乌阶盯视着公子琮,一字一顿道:“我姜国人不是忘恩负义之人,你救了我,我自当为奴,至少要拉着车送你们到要去的地方。但是,只要有机会,我会跑的!若跑不了,便是死了,我的魂魄也会回到姜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