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燕摇了摇头,说道:“我不相信。一个人的性情也不见得就是生来不变的?你为什么老是闷闷不乐,其中一定另有原因!”

  厉南星道:“那也许因为我的出身环境与你不同吧。我是在海外的孤岛长大的,自小没有朋友,所以养成了比较孤僻的性情。”

  公孙燕笑道:“但在我看来,你外表虽冷,心肠却是很热。我听爹爹说过你和金逐流大闹京师之事,突围之时,你们都不顾危险为对方掩护。这样的友谊就很令人感动。封姐姐和你素不相识,只因为她是金逐流的朋友的朋友,你也给了她很大的帮忙。所以我敢断定你是个面冷心热的人!”

  厉南星笑道:“真的吗?你倒好像比我更清楚我自己呢!”心想:“我只道她是个不懂事的小妮子,却原来她很懂得观察人,倒可以算得是我的知己呢。”

  公孙燕接着说道:“厉大哥,你说得不错;朋友是很紧要的。你若有什么不如意的事,找一个朋友谈谈,总比闷在心里好些。只恐怕在你的心目之中,我还够不上做你的可以谈心的朋友吧?”

  厉南星道:“不是这么说。公孙姑娘,我……”

  公孙燕抬起头来望他,说道:“怎么样?”

  厉南星说道:“我很感激你的好意。不错,我是有些烦恼,不过这烦恼是我自己找来受的,与人无尤。我相信,这烦恼慢慢也就会过了的。将来,将来我再告诉你吧。”

  公孙燕道:“你现在不愿意告诉我,我也不勉强你,但愿你的烦恼早点过了就好。”

  厉南星道:“咦,好像有人叫我。夜已深了,你回去吧。”

  公孙燕侧耳细听,果然听得好像是秦元浩的声音在叫着厉南星。她虽然一向天真烂漫,不避男女之嫌,但此际情窦初开,却也有点害怕给秦元浩碰上了难为情。于是说道:“好,那么我先回去了。你好好睡一觉,明天我再找你。”

  公孙燕走后,厉南星呆了一会,看了看天边的北斗星,心中默念:“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不知不觉,眼角有了晶莹的泪珠。

  秦元浩叫道:“厉大哥!”脚步声来得近了。厉南星抹干眼泪,应道:“我在这儿。”

  秦元浩道:“原来你一个人躲在这里吹箫,找得我好苦。快快回去,李茂他们来了!”

  厉南星又惊又喜,连忙问道:“是扬州丐帮分舵的李舵主么?”秦元浩道:“正是。他和许多丐帮的弟兄都来了。”

  厉南星道:“金逐流呢?他来了没有?”

  秦元浩道:“就只是金逐流没来!”

  厉南星诧道:“为什么!”

  秦元浩说道:“听说他一个人到西昌去了。李茂他们一到,我就出来找你的。你欲知详情,还是回去问李茂吧。”

  且说公孙燕回转女营后,这一晚躺在床上,心波荡漾,辗转反侧,好不容易方才睡着。一觉醒来,便听得封妙嫦叫道:“懒丫头,快快起床。我和你去见一位新来的姐姐。”

  公孙燕跳起身来,问道:“是哪一位新来的姐姐?”

  封妙嫦说道:“这位姐姐名叫石霞姑,她是陈光照的未婚妻。陈光照也是金逐流的好朋友。”

  公孙燕道:“哦,原来是石霞姑和陈光照来了。”

  封妙嫦道:“你知道他们?”

  公孙燕道:“我听爹爹说过他们的名字。爹爹说他们都是江湖上的后起之秀。陈光照是苏州陈大侠陈天宇的儿子。石霞姑的来历我爹爹则不甚清楚,只知道她擅于使毒,猜测可能是天魔教的传人。不过我爹爹也说,即使她真的是出身邪教,但以她在江湖上的行事而论,也算得是个正派的女侠。”

  封妙嫦笑道:“原来你比我还更清楚他们,这就好了,竺姐姐安排她来和你同住,你们很快就可以相熟了。”

  公孙燕道:“他们怎么来的?”

  封妙嫦道:“他们是和扬州丐帮的李茂一同来的。昨晚三更过后才到,听说和竺伯伯、厉大哥他们一直谈到天亮没有睡觉。”

  公孙燕心头一动,说道:“扬州的李舵主?嗯,我记得厉大哥似乎说过,他的义弟金逐流就是和扬州的丐帮同在一起的。金逐流可来了么?”心想:“金逐流若然来了,厉大哥有个知己倾谈,就不至于那么烦闷了。”

  封妙嫦道:“来了,来了!”公孙燕诧道:“什么,金逐流会到咱们的女营来?”封妙嫦哈哈笑道:“我说的不是金逐流。是石姐姐和竺姐姐已经来了。”原来公孙燕对镜梳头,未瞧见竺清华和石霞姑从院子进来。

  公孙燕和石霞姑见面后,正待问她,竺清华已在说道:“你们所挂念的金逐流没有来,咱们这里有一个人却为他走了!”公孙燕道:“是谁?”竺清华道:“是厉南星!”

  公孙燕吃了一惊,说道:“厉大哥走了?他上哪儿?”

  封妙嫦笑道:“你别心急,石姐姐会告诉你的。”

  石霞姑说道:“是这样的:我们路过泸洲的时候,从丐帮分舵听到一个确实的消息,说是六合帮的帮主史白都兄妹,和他手下的四大香主,走另一条路,赶在我们的前头,已经进了西昌了。据说史白都是要把他的妹妹嫁给西昌将军帅孟雄。金逐流听到了这个消息,很是着急。本来我们是准备绕过西昌,径直来这里的,金逐流知道此事之后,就一个人跑去西昌了。”

  公孙燕道:“他为什么那样着急?”

  石霞姑笑道:“史白都的妹妹和他哥哥并不一样,她是个才貌双全的侠女,听说金逐流和她的交情很好,很可能两人已是私订鸳盟的了,不过金逐流不肯承认。”

  公孙燕道:“原来如此。但金逐流一个人跑去西昌,不是很危险吗?”

  石霞姑道:“是呀!我和光照本来要跟他去的,可是他不答应。也许他是因为我们本领低微,帮不上他的忙吧。”

  封妙嫦道:“石姐姐太客气了。不过金少侠的为人我却略有所知,他虽然放荡不羁,对朋友可是十分好的。有危险的地方,他一定是独往独来,不愿意连累朋友。”封妙嫦因为金逐流替她撮合婚事,是以对他极有好感。

  石霞姑笑道:“我知道。我也曾得过他不少帮忙。”接着说道:“昨晚我们就是和竺老前辈商量,如何去接应金逐流。西昌有清廷的数万大军,而且高手云集,竺老前辈不能为了一个人兴师动众,等闲之辈又决不能进得西昌,是以厉大哥自告奋勇要一个人去,竺老前辈起初还是不肯答应的,后来厉大哥始终坚持要去,竺老前辈无可奈何,只好答应他了。”

  公孙燕沉吟不语,封妙嫦知她心意,笑道:“燕姐,竺老前辈不会让你去的。”公孙燕面上一红,说道:“谁说我要去呢。”其实她正是在考虑要向竺尚父求情,但却怕人笑话。

  封妙嫦道:“厉大哥本领高强,又有玄铁宝剑,他和金逐流联手,天下无人能敌,西昌高手虽多,谅也困不住他们。燕姐,你也用不着太过担心。”

  公孙燕红晕满面,啐道:“乱嚼舌头,谁担心他了?他又不是我一个人的大哥,你也叫他大哥的。”

  竺清华忽地噗嗤一笑,说道:“燕妹,你瞒得我好苦,原来你想占我的便宜!”

  公孙燕怔了一怔,说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竺清华笑道:“你还不明白么?”

  封妙嫦笑道:“燕姐,她是妒忌你平白比她长了一辈。”要知金逐流是李光夏的师叔,厉南星是金逐流的义兄,倘若公孙燕嫁给厉南星的话,叙起辈份来,李光夏和竺清华这对小夫妻当然是要比他们矮了一辈。

  公孙燕恍然大悟,嗔道:“岂有此理,你们想到哪里去了?看我不撕破你们的小嘴!”封妙嫦道:“别闹,别闹,石姐姐新来乍到,你怎能不招待客人?”

  几个年龄相若的少女嘻嘻哈哈地闹了一场,可是公孙燕尽管和她们嘻嘻哈哈,心中的愁闷却是难解。厉南星孤身犯险,潜往西昌,封妙嫦虽然百般劝慰,叫她放心,她又怎能放心得下?

  这晚公孙燕辗转反侧,不能入寐,蓦地想道:“为什么我这样牵挂着他,莫非我当真是喜欢上厉大哥了?”陡然间发现了心底的秘密,不禁面红耳热。

  但公孙燕是个敢爱敢恨的女子,随即想道:“男女相悦,人之常情,我就是喜欢上厉大哥,那也不是什么可羞之事。厉大哥可以为了好朋友冒险,我为什么不能为了他冒险?我求竺老前辈许我前往西昌,料难允准,我索性瞒着他们,自己去吧。要笑话让他们笑话好了。对,就是这样!”

  公孙燕想到就做,当下重施她对付封妙嫦的故技,点了石霞姑的昏睡穴,穿窗而出,悄悄下山。

  公孙燕匆匆忙忙的出走,没有携带干粮。她施展轻功,跑到了天亮之后,不觉感到有点饥饿。荒山野岭之中,找不到人家,公孙燕只好跑到树林里找野生的果子吃。

  时序虽属深秋,未交冬令,但西北高原的气候已比江南的冬天还要寒冷。公孙燕找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可以吃的果子,连野兔鹿獐之类的小野兽也没碰上一只。公孙燕叹口气,心里想道:“我只好饿着肚皮再跑一程了。”

  刚要走出林子,天气忽然变坏,飘下鹅毛般的雪花。公孙燕正自气闷,忽听得似有车马的声音。公孙燕喜出望外,心里想道:“有人来了,那就好了。好坏可以讨点食物。”心念未已,忽又听得呼喝的声音。

  公孙燕爬上一棵大树,居高临下,望出林外。只见有两个军官模样的人,正在拦着一辆敞篷的骡车盘问。车上有七八个人,其中只有一个年老的男子,其余都是女子,手上拿着各式各样的乐器,似乎是一队江湖卖唱的艺人。

  那两个军官喝道:“下来,下来!你们是些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到什么地方去?”

  公孙燕远远地瞧见这两个军官,不觉吃了一惊。

  这两个军官一高一矮,高的那个身材魁梧,满头秃得油光晶亮,矮的那个两边太阳穴坟起,腰里插着一对判官笔。公孙燕以前虽然没有见过这两个人,但因他们长得异相,公孙燕一见,就猜到了他们的来历。

  公孙燕的父亲公孙宏身为红缨会的总舵主,大凡江湖上有点来头的人物,不论是黑道白道,他几乎无一不知,无一不晓。公孙燕曾听得父亲说过,少林寺有个叛徒名叫彭巨嵘,与及号称“天下点穴第一家”的青州连家有个子弟名叫连城虎,这两个人是当朝奸相曹振镛的爪牙,仗着相府势力,颇是横行霸道。公孙宏屡次想要铲除他们,还未得有机会。他吩咐女儿在江湖上倘若碰上这两个人,须得留心。

  公孙燕心里想道:“岂有此理,这两个人好歹也是江湖上的成名人物,竟然连卖唱的弱女也要欺负。这件事给我碰上了我可不能不管。但爹爹说这两个人的本领都是在我之上。我若要管的话,只怕不能力敌,只能智取。”

  心念未已,只见骡车上的男女,都已下来,那老者答道:“我们是川西的乐家班子,到西昌去的。”

  彭巨嵘道:“哦,到西昌去的。你是班主吗?”老者躬腰答道:“正是。”不知他是否惊惶过甚,答了话连连喘气。彭巨嵘将他拉过一边,说道:“好,你歇歇吧。”拉他之时,指头暗暗扣着他的脉门,一试之下,便知这老者毫无内力。这老者也似乎毫不知道对方只要指头一动便可以致他死命,乖乖地站过一边。彭巨嵘放松了手,心里想道:“何老大烧了变成灰我也认得,这人既不懂武功,口音又不对,决不会是何老大了。”

  连城虎双眸炯炯,忽地指着一个女子问道:“她是谁?”那老者道:“是我的养女。”这女子手上拿着梨花简,连城虎道:“你是说书的么?”那女子低头说道:“学了几年,唱得不好。”连城虎道:“唱一段给我听听。”

  那女子一张蜡黄的脸上泛起红晕,拿着梨花简的手直打哆嗦,那老者道:“不要害怕,这位大人不会难为你的,你就唱一段吧。”

  那女子颤声唱道:“那张生一封书敢于退贼寇;那莺莺,八行笺人约黄昏后;那红娘,三寸舌降伏老夫人,那惠明,五千兵馅作肉馒头。我以为你也胆如斗,呸,原来是个银样蜡枪头。这是《西厢记》唱辞的一段,虽然声音抖颤,唱来也是娓娓动听。

  连彭二人仔细听她口音,确是川西一带的土音,心里想道:“何老大那女儿说的是山东鼓书,比这个雌儿也要漂亮得多。但身材体态却有几分相似。她们这些走江湖的女子善于改容易貌,须得仔细一些,莫给她骗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