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逐流是个潇洒豁达,不拘小节的人。厉南星已经赔了礼,他心里早已芥蒂全消。此时虽然疑团未释,但厉南星不愿说那旧事,金逐流也就不再问下去了。
金逐流道:“大哥,你就这样走了么?江师兄也还想和你说说话呢。”
厉南星叹口气道:“史姑娘在六合帮总舵度日如年,我恨不能插翅赶去会她。以后我再去专程拜访你的师兄吧。贤弟,请你代我向令师兄和陈大哥告罪一声。他们在等着你,你,你回去吧!”
厉南星口里催促金逐流回去,心里却是盼望他和自己同往六合帮的。不过,因为日前在戴家已经遭了一次拒绝,他也是个自尊心重的人,是以不愿再向金逐流求请。
金逐流只觉一阵辛酸,惘然说道:“好,但愿大哥诸事称心,与史姑娘同偕白首。我回去了。”
金逐流回头走了几步,只听厉南星纵声歌道:“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回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这是《诗经·秦风》中的一节,意思是说,“芦花一片白苍苍,清早露水变成霜,心上的人儿呀!在水的那一方。我逆着水流去找她,绕来绕去道儿长,我顺着水流去找她,她呀!却像在四边不着的水中央。”这首诗刻划了追求者微妙的心事,他是那样的倾慕于那个女子,又怕追不着她。意中人好似近在眼前,又似远在天边,总之是“可望而不可即”,令他不禁日思夜想九回肠!
金逐流怔怔地回过头去,只见厉南星舞剑狂歌,转眼间影子已没入林中,看不见了。金逐流心里暗自叹了口气,想道:“大哥对红英是如此一往情深,我岂能夺他所爱?唉,从今之后,我可不要再想史红英了。”他心里禁止自己去想,脑海中却偏偏现出史红英的影子。
金逐流情思惘惘,回到了秘魔崖,江海天和空照大师陈光照三人还在那儿。江海天道:“你这么快就回来了?”陈光照道:“李大哥呢?他不肯和你回来?”
金逐流道:“李大哥另外有事,他要赶着去一个地方。”
江海天道:“这人也是有点古怪,师弟,他和你说了些什么?”
金逐流心想那事想来师兄当会知道,于是问道:“他说有件事令他郁郁于心,却不知此事与爹爹有甚关联?”
江海天叹息道:“我明白了。想必是他听了些什么闲言闲语,以致心有疙瘩。”
金逐流诧道:“什么闲言闲语,会使大哥心有疙瘩?这件事一定是和厉家有关的了,是么?”金逐流好奇心起,给江海天来个打破沙锅(纹)问到底,倒教江海天为难了。
江海天道:“你的厉大哥可能对师父有点误会,但这件事情并不是你爹爹的错,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江海天不便谈师父的“情史”,只好如此作答。
空照大师道:“能所双忘,色空并遣。一切因缘,云烟过眼。心无窒碍,说亦无妨。”他是得道高僧,心知金逐流好奇之念一生,若不问个究竟,心头之结难解。是以说了几句偈语,主张把事情原委,告诉金逐流。
江海天本来是个爽朗的人,听了空照大师之言,笑道:“大师既说无妨,我就说吧。你的爹爹和我是同一日结婚的,你可知道是什么缘故?”金逐流说道:“是不是我爹爹和我娘相识得迟?”江海天道:“不是。师父是为了一个女子的缘故,以致迟了二十年才和你母成婚。”金逐流大感兴趣说道:“这个女子想必是厉家的人,师哥,你告诉我这个故事。”
江海天道:“不错,那女子名叫厉胜男。你的爹娘相识在先,和厉胜男相识在后,厉胜男痴恋你的爹爹,却不知你的爹娘早已心心相印了。不过师父师母虽然心心相印,尚还未有婚约,后来厉胜男和你爹爹联手,打败了大魔头孟神通,其后厉胜男又在天山比武,胜了天山派老掌门唐晓澜,夺了武功天下第一的名头,她自己亦受了重伤。你爹爹感她情痴,和她作了一夜夫妻。”
金逐流道:“怎么只是一夜夫妻?”
江海天道:“厉胜男在洞房之夜便即香消玉殒,是以和你爹爹只有夫妻之名,并无夫妻之实。你的爹爹为忏情缘,迟了二十年才娶你的母亲。”
江海天简略的将金逐流父母与厉胜男之间的情场角逐之事告诉了金逐流,言语之中,自然是比较偏袒师父师母。不过这也怪不得江海天,江海天也不知道,少年时候的他的师父,心中真正爱的其实还是厉胜男。
金逐流听得痴了。这个故事,给他许多感触,他爱他的父母,但听了这个故事,却也十分同情厉胜男。心里想道:“这位厉姑姑用情之专,当真是人间少有。她为了获得爹爹,不惜用尽一切手段。但在获得夫妻名份之后,却又不惜牺牲自己,成全我的爹娘。因为她知道我的爹娘早已心心相印,能使自己所爱的人得幸福,虽死何憾?这位厉姑姑可说是懂得了爱情的真谛了。”
想到此处,蓦地心头一震,自思自忖:“如今我和李大哥与史姑娘之间的关系,岂不是也很像他们?”正是:
天若有情天亦老,问谁真个解痴情?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禅机妙悟游方外
旧梦难忘坠算中
金逐流心想:“那位厉姑姑不惜牺牲自己,成全我的爹娘,我是不是也该牺牲自己,成全大哥呢?但那位厉姑姑早已知道我的爹娘心心相印,我却尚未知道红英是否真的爱上了大哥。万一她是属意于我,我牺牲自己不打紧,大哥将来知道了真相,以他的性格,岂不是又要郁郁终生?”金逐流又想:“不过,若是由大哥扮演那位厉姑姑的角色,我这一生也是得不到快乐的。唉,难道上一代的悲剧又要重演不成?”
想至此处,金逐流忽地觉得像厉胜男那样的痴情,也似乎不大对了。但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他一时也说不上来。
江海天说完了这个故事,陈光照也似乎听得痴了,脸上现出一派茫然的神色。
金逐流心中一动:“咦,陈大哥也好像有甚心事?”
空照大师忽地合什说道:“善哉,善哉!一坠情劫,烦恼遂生。以金大侠这样有慧根的人也免不了二十年的苦恼。”
陈光照问道:“要如何方能免除烦恼?假如说,心如止水,情海无波,那又如何?”
空照大师道:“古往今来,又有几人能够太上忘情?何况‘情劫’不过是恒河沙数劫中的一劫,如贪、如嗔、如痴,都是‘心魔’,‘心魔’不除,终须坠劫!”
江海天笑道:“难得大师有此闲情,给我们说大乘佛法。”
陈光照道:“如此说来,一个人总是无法免除烦恼的了?”
空照大师道:“这又不然,欲除烦恼,须得一把铁扫帚。”
陈光照道:“这把铁扫帚哪里去找?”
空照大师说道:“经云:若人欲识佛境界,当净其意如虚空。吾等众生之心地,自无始来,被烦恼之尘垢所染污,须将一把铁扫帚,扫除自心之烦恼。扫得干干净净,方名自净其意。当知铁扫帚者何?即止观是也。”(羽生按:此段经文引自宝静法师讲述之《修习止观坐禅法要》)
金逐流的母亲是吕四娘的衣钵传人,精研佛法,故此金逐流读过一些佛经,知道“止”与“观”乃佛经中的两个名辞,但却未悉其中奥义,于是问道:“何谓止观?”
空照大师道:“我从根本给你说起。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如言诸恶莫作,即是‘止’。众善奉行,即是‘观’。又不杀不盗等之止十善,即是‘止’。不但不杀,而且放生等之行十善,即名为‘观’。是故,止乃伏结之初门,观是断惑之正要。止则爱养心识之善资,观则策发神解之妙术。止是禅定之胜因,观是智慧之由藉。”
陈光照似懂非懂,茫然的点了点头。金逐流道:“请问大师,可不可以这样说,‘止’是消极的‘防止’,‘观’是积极的奉行?‘结’是心中烦恼所成之‘结’,以‘止’之功夫,仅能伏结而不能断,犹如以石压草。故经云:止乃伏结之初门。观,即正观慧照。(羽生按:若用现代术语释之,似可解为指导实践的思想方法。)挥慧剑而斩心魔,如似利刀,斩草除根,永不再生。故经云:观乃断惑证真之正要。”
空照大师合什赞道:“善哉,善哉,金居士大有慧根。夫自性本无烦恼,亦无生死。迷悟本空,修证如幻。如摩尼珠,本是圆净。但旷劫来,落污泥中,被尘土染覆,将本有清净光明,不蔽而蔽。今欲显珠光,非加以摩擦濯洗之功夫不可,故六祖云:何期自心,本自清净。何期自心,本自光明。即此义也!”
江海天说道:“请问大师,所谓‘众善奉行’,刚才大师举例解释,如不但不杀而且放生即是行善,即名为‘观’。但天下有些人是不能不杀的,我这一生就杀了不少人,像我这样,佛法能不能容?”
空照大师笑道:“除恶即是行善,江大侠杀的乃是恶人,正合我佛斩魔除妖之意。”江海天哈哈大笑道:“那我就放心了!”
江海天对佛经无甚兴趣,听得有点发闷。金逐流听了空照大师说了几段经,心中却是如有所悟:“空照大师说得不错,我须得一把铁扫帚,扫除自心的烦恼。更进一层,自心本自清净,本自光明,烦恼又何由而生?我的烦恼是因对史红英不能忘情而致,如果我根本就不把史红英当作女子,心中并无男女之别,那么她和我也就如同李大哥和我一样了。大家都是志同道合的朋友,无私心杂念,无男女之见,红英将来和谁结婚,听其自然,那么,甚至她是嫁了我们二人之外的另一个人,我们几个人也都还是可以相处得快快乐乐的。”金逐流想通了这一层,烦恼大大减轻,对于男女之情,比起厉胜男当年所能达到的境界,那是大大的超过了。
不知不觉,东方已是天色大白。江海天道:“我这次从西昌来,在山中曾见过竺尚父。他的伤已差不多好了,正在计划与小金川方面的义军联合行动,以图夺回西昌。如今小金川方面,有你的慕华师侄在那里帮忙,西昌方面,则尚嫌人力不足。我准备在三两天之后,再去西昌帮竺尚父的忙,师弟,你在北京还有没有未了之事?”
金逐流道:“在北京我是无事可作了,但我却可能有事于扬州。”
江海天道:“哦,你要去扬州,扬州是不是六合帮总舵所在地?”金逐流道:“不错,我就是冲六合帮的总舵去的。”江海天道:“你和史白都结了梁子?”
金逐流笑道:“我和史白都结了梁子,不过,这次我去扬州,却并非是找他决斗的。”
江海天松了口气,说道:“史白都的本领虽然不是登峰造极,但除了武林几位老前辈之外,在江湖上他也算是数一数二的了。他手下的四大香主,武功亦非泛泛之辈,你若是单身一人跑去招惹史白都,我还当真放心不下呢。你是怎么和他结下梁子的?”
金逐流道:“我偷了他送给萨福鼎的礼物,在路上和在萨府又曾先后和他交过两次手,还幸没有吃他的亏。”金逐流与史白都的结怨,最大的原因其实还是由于史红英而起,金逐流不愿把自己和史红英再连在一起,是以没有详细告诉师兄。
江海天笑道:“师弟,你也真是太顽皮了,你这样作弄史白都,他岂能与你干休?只怕你不找他,他也要找你算账的。你到扬州,可正是他的地头啊!”
金逐流笑道:“那我也不怕,我若是打不过他们,我不会跑吗?”
江海天道:“你既然不是要去招惹史白都,那么你到扬州又是为了何事?”
金逐流道:“史白都约了厉大哥到他的总舵相会,企图未明,我放心不下,是以也想跟去看看。”
江海天道:“哦,原来你是要暗中给厉南星作保镖,那你还说不是去招惹史白都?”
金逐流道:“我准备先不露面,见机行事。倘若史白都有所不利于厉大哥,说不得我也只好出手了。”
江海天道:“江湖俗语说,约无好约,会无好会。史白都这样的人还能安着什么好心眼儿?不过,为朋友两肋插刀,那也是份属应为之事。何况你和厉南星还是八拜之交呢。我不拦阻你去,但你可要记住:戒骄戒躁,凡事小心。打得过就打,打不过就跑。”
金逐流道:“多谢师兄教导。我走了。”
陈光照忽道:“金兄,我和你一道去。”
金逐流怔了一怔,问道:“你也要去?”他与陈光照虽是世交,但毕竟还是初相识的朋友,这次他是为了厉南星与史红英的事情去的,故此不大愿意陈光照参与其事。
陈光照道:“我和六合帮也有一点梁子,六合帮四大香主之中的那个凶僧圆海,曾给我刺了一剑,我也受了他暗器所伤。”
金逐流道:“我听得陈叔叔说过。你是想找圆海报仇么?圆海这厮倒也不难对付,不过他在六合帮总舵之中,咱们却是不便打草惊蛇。除非是迫不得已,在他们的总舵之中,能够避免动手,总是避免的好。陈兄,你不如另待适当时机报仇,也还不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