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墙角的半截蜡烛很暗,我们可以听到对方的呼吸和心跳,却谁也看不见谁的脸。
【4】
臭鱼拉开架势,伸手过去揭陀罗尼经宝衾,不知摸到了什么,愣在那儿不动了。
崔大离问道:“臭鱼啊臭鱼,你又怎么了?”
我抬起手电筒照向臭鱼的脸,也问他:“你让明朝女尸咬了?”
臭鱼一脸的骇异:“不是,不是,屋里有人!”
崔大离说:“可不是有人吗,三个活的一个死的。”
我转头看看四周,西南屋总共十来平方米,手电筒可以直接照到墙角,是没有多余的人。
臭鱼抬头往上看:“我听到响动了…在上边!”
崔大离说:“上边…上边也不该有人啊,是不是耗子弄出的响动?”
我将手电筒的光束打到屋顶,当年水铺儿的西南屋仍旧采用木梁挂檩,房顶很高,不过屋子的面积不大,一丈见方。二哥一家三口搬进来,一间屋子半间炕,住得也不宽敞。二哥他会想法子,他看西南屋的房顶高,就在屋顶上打了一层木板,虽然低矮逼仄,但是放好铺盖,屋顶也可以住人。如此一来,相当于多出半间屋子。我们进屋之后,可都没到上边看过,因为西南屋刚发送过死人,谁会躲在上头?
我边想边用手电筒在屋顶到处照,光束掠过木板上的一处窟窿,似乎有人躲在上边正往下看。我心中吃惊不小,感觉身后冷飕飕的,脑瓜皮子发麻,再将手电筒照回去,屋顶的木板上仅有个窟窿。
我问崔大离和臭鱼:“你们俩瞧见没有?”
崔大离说:“瞧见…瞧见什么?”
我说:“臭鱼说得没错,上边是不大对劲儿…”
崔大离说:“不说是耗子吗?屋顶上闹耗子,那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我说:“我看见屋顶的窟窿后边有只眼,耗子可没有这么大!”
崔大离说:“没准是大耗子,咱别疑神疑鬼的,谁会躲在上边?”
臭鱼握住撬棍说:“我先上去看看,要不然心里总不踏实,你在后边给我照个亮儿!”
话没说完,但听木板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似乎有人在木板上爬动。
西南屋上边铺的这层木板,与屋顶之间仅有一米,须借助门旁的木梯上下,进去直不起身子,只能趴下来,双手和膝盖着地。稍一挪动,便会压得木板“嘎吱嘎吱”作响。野猫野狗也上得去,发出的却不是这个响动。只有人趴在木板上行动,才会发出这样的响动。半夜时分,屋里屋外一片漆黑,突然听到这么个响动,既古怪又诡异,真叫人毛骨悚然!何况屋顶上根本不该有人,除非是在我们进来之前,对方已经躲在上边了,我们三个人想破了头也想不出那会是谁。
木板上依旧发出“嘎吱…嘎吱…嘎吱…嘎吱…”的响动,一下接一下,缓缓地往墙边移动。
崔大离紧张起来,捡起撬棍拎在了手中。
臭鱼刚才还想上去看个明白,此刻他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我用手电筒照过去,心想:究竟是谁躲在屋顶上可以这么久一动不动,会是人吗?
【5】
我们三个人见了这等情形,皆是心惊肉跳,头发一根一根直往上竖。
在木板“嘎吱…嘎吱…”的响声中,打屋顶上下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老脸。我用手电筒照过去,见到这枯树皮般的老脸,心中立时打了一个突:“不好,难道是抽大烟的古爷?”
我们三个人可没少听过关于古爷的传闻,虽未曾亲眼得见,但是一遍又一遍听别人说得太多了,也是越想越可怕。崔老道也是借了古爷死后没人敢进西南屋的时机,埋下烈女坟的棺材在此。
我心想:古爷死去了几十年,难道阴魂还在西南屋不成?不过跑出租的老二一家三口在这儿住了不下两年,不是也没说有鬼吗?
一转眼,那个一脸皱褶的人已从屋顶爬了下来,我以前虽然不大相信有鬼,到这会儿也不免全身打战,腿肚子转了筋,想动都动不了。西南屋下的白脸棺材是头顶白色福字,脚踏白色莲花,福字正对后墙,莲花朝向门口。我握了手电筒,站在棺材头这边的后墙,崔大离在门口,臭鱼则在当中。崔大离头一个看见对方的脸,不等他“踩八卦”,早吓得两腿一软,跟掉了魂儿似的,直挺挺地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死是活。
我和臭鱼大惊失色,但见那人身材枯瘦,小个不高,好像刚打老坟中爬出来的死人一样。可是根据当年见过古爷的老辈人所言,抽大烟的古爷个子很高,走路弯腰驼背,而且是长方脸,却与此人不同。如果说不是古爷,那屋顶上下来的又是谁?是人还是鬼?
我们正诧异间,对方发出“咯咯咯咯”一声怪笑,简直比夜猫子叫得还瘆人。等那人抬起头来,我们定睛一看,却是个脸色阴沉的老太婆,穿着一身灰衣,头后挽起个发髻,插了一根簪子,她也不是旁人,正是西南屋对门的三姥姥!
我和臭鱼怎么也想不到,竟是那位同二嫂子斗风水、往门楣上钉八卦镜、救了黑狗活命、在挑水胡同人皆称善的三姥姥!三姥姥是干什么的?她为何会躲在屋顶上偷看我们挖出明朝女尸的棺材?
【6】
我在那儿一打愣,三姥姥已经到了臭鱼跟前。臭鱼空有一身把式,却不能对八十多岁的三姥姥出手。他这个人心又直,还没明白过来为何从屋顶上下来的是三姥姥,一时手足无措。他这么稍一犹豫,也扑倒在地,一动不能动了。
我站在后墙,看见崔大离和臭鱼这么两个大活人,只同三姥姥一照面便当场倒地不起。他们两个人瞠目结舌,似乎全身发僵,无法呼吸,脸都憋青了。我心念一动,虽不知三姥姥使的何等妖术,但是决不能看她的脸。如果我在近处看到三姥姥那双眼,多半也会同崔大离和臭鱼一个下场,一头撞在地上,喉咙发僵,窒息而死。我心想我困在屋中,逃是逃不出去了,如若上前拼命,不但救不了那两个人,我自己也躲不过这一劫。
我心中闪过这个念头,急忙用手电筒往三姥姥的脸上照去,同时按崔大离和臭鱼之前的样子,口中“呃”了一声,歪头斜倒在墙边,顺势将手电筒扔在一旁。
我的后脑勺撞到砖墙上,撞得着实不轻,霎时天旋地转,眼前发黑,直冒金星,竭力忍住了一声没吭。或许是屋中太黑,三姥姥没看出我在装死,冷冷地哼了一下,颤颤巍巍地走过来,捧起墙角的半根蜡烛,小心翼翼地放在棺材梆子上,随即揭开了遮在明朝女尸脸上的陀罗尼经宝衾。她对织金嵌珠的陀罗尼经宝衾看也不看一眼,却直勾勾地盯着明朝女尸的脸。
我倒在墙边,陷入了孤立无援的恐慌,不住地问自己:“该当如何是好?”
我听说一个人在临死之前,他以往的经历会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转过,可我感受到的却只有战栗。不是身子打战,是心在发抖,由内而外的战栗。我平生从没有过像今天这么恐怖的经历。三姥姥到底是个什么人?或者说,她是不是人?听闻当年乡下闹饥荒,三姥姥背着老三一路逃难到此,在脏土筐中捡烂菜叶子过活,受了不少的苦,后来好不容易给老三娶妻生子,一家四口起早贪黑以卖菜为生,搬进对面的东南屋还不到半年。别看时间不长,挑水胡同的人可都说三姥姥行善积德。难道她那些个所作所为全是掩人耳目不成?我不由得想到“画皮”之类的古代传说,比如“白天看来好端端的一个女子,半夜将脑袋摘下来,摆在桌子上梳头”,挑水胡同的三姥姥,说不定也是个披了人皮的鬼怪!
我不知道人在窒息的情况下可以生存多久,应该撑不过几分钟。时间一秒接着一秒地过去,崔大离和臭鱼两人倒在地上等死。我心下怔忡不定,却连大气也不敢出上一口,倚在墙角偷眼看过去,但见棺材中的明朝女尸大约二十岁上下,素面如玉,看上去同活人没有分别。三姥姥盯住棺中的女尸看了一阵,忽然对女尸作揖下拜。
第八章 蜈蚣炸弹
【1】
三姥姥举止诡异,她放好半截蜡烛,按古礼对棺中女尸拜了三拜,样子十分恭敬。
我担心崔大离和臭鱼随时死掉,却不敢莽撞行事,偷眼去看三姥姥的举动,越看越觉得奇怪,倒忘了怕了。我想起崔大离刚才说过的话。他说棺材中的明朝女尸是在闯贼进京时投入枯井殉难,我觉得那是后人附会。虽然枯井中的女尸身穿明时的宫人服饰,却不一定是明朝末年投井而死,年头或许更早,究竟是不是宫人也不好说。此后过去一百多年,宫中侍卫从偏殿枯井中钩出女尸,御赐陀罗尼经宝衾厚葬在烈女祠。又过了一百年左右,正赶上庚子之乱,伏虎庄盗墓贼挖开烈女坟,偷出棺材。后来伏虎庄那伙贼人全死了,再由崔老道等人抬棺埋到余家大坟,又挪到西南屋下。几经辗转,前后加起来至少是三百多年,明朝女尸怎么仍同活人一样?三姥姥又为何要对明朝女尸下拜?难道她认得明朝女尸?
这些事情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不过,三姥姥身上肯定有很多没有解开的谜。我又忽然想到,三姥姥家搬到这里来,她又同对门的二嫂子发生争执,会不会都是为了埋在西南屋的明朝女尸而来,如果是这样,她想必布置已久,我和崔大离却一直被蒙在鼓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三姥姥心里打的是什么主意。她想让明朝女尸活转过来不成?几百年前投井身亡的明朝宫女,如何活得过来?我若不看个究竟,到死也闭不上眼。
我定了定神,再看三姥姥伸手入怀,取出一个小金盒,烛光之下看不真切,似乎是件古物。
三姥姥手捧金盒走到棺材前,口中喃喃自语,不知在那儿叨咕些什么。
我将目光移过去,但见仰面躺在棺材中的明朝女尸脸上突然动了一动。
我背上发毛,心想:死去几百年的明朝女尸…活转过来了?
但见明朝女尸张开了口,有一条东西往外挣扎而出,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许多肉须,猛一看又似剥了皮的肉身蜈蚣一般,肉须皆活,看得我身上起了层毛栗子,心中又惊又奇:“明朝女尸身上有条肉蜈蚣?”
三姥姥全神贯注,她打开金盒,似乎在招呼那个东西:“仙虫…仙虫…”
“仙虫”刚从明朝女尸的口中出来,明朝女尸如同活人的面容立时没了血色,转为苍灰,随即发黑,脸颊塌陷,转瞬变成了一具枯骨。
【2】
我这才明白,是所谓的“仙虫”令投井殉难的宫女尸身不朽。崔大离想到了明朝女尸身上有宝,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东西。“仙虫”形如蚯蚓,但是身上生有许多肉须,猛一看又似没皮的蜈蚣一般。我此刻方知三姥姥要找的东西就是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至于在宫中投井而死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明朝的宫女,她又是怎么得到的“仙虫”,我还无从得知,这会儿可也来不及去想。
我估计三姥姥得手之后必定远走高飞,逃得不知去向。等到挑水胡同的邻居们发现西南屋中有口棺材,陀罗尼经宝衾覆盖着一具枯骨,多半会以为我们三个人半夜进来挖棺盗宝,却让棺材中积郁的晦气呛得窒息而死。到了那个时候,我们仨倒霉鬼可真是死得不明不白了。我们在挑水胡同的名声虽然不算好,可也坏不到哪儿去,今天不明不白地死在西南屋,死后却还要替三姥姥背黑锅,如何咽得下这口气?即使我忍住一口气没被三姥姥发觉,侥幸逃过了一死,对着西南屋两个死人一具枯骨,今后我也没法交代。我说是三姥姥搞的鬼,谁会相信?
我感觉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自打三姥姥从屋顶上下来已经过去了一两分钟。我怕拖延下去崔大离和臭鱼二人性命难保,心中顾忌虽然不少,却也管不了那么多了。
我趁三姥姥全神贯注将“仙虫”引进盒中的机会,从墙边一跃而起,跳到半截坑中,抬脚踢倒了棺材上的蜡烛。我只是想出其不意,先吓一吓三姥姥,一脚踢灭蜡烛,屋中没了光亮,看不见对方的脸,那才有机可乘。没想到歪打正着,我这一脚踢出去,那半根蜡烛掉进棺材,刚好烧到了明朝女尸身上的陀罗尼经宝衾。
五色织金的锦被过火奇快,登时在棺材中烧起一团火球。三姥姥吃了一惊,手中的金盒跌落在地,稍稍愣了这么一下。说时迟,那时快,从明朝女尸口中钻出来的“仙虫”也被突如其来的火势所惊,倏然间往前一蹿,飞进了三姥姥的口中。三姥姥愣住了,一张老脸上尽是难以置信的神色,接着又转为惊恐绝望,如同大难临头一般。
在陀罗尼经宝衾烧起的火光之中,但见三姥姥惊恐万分,恶狠狠地看了我一眼,双目滴出血来,脚步踉跄,似乎站都站不稳了,张开双手在脸上乱挠。我也让三姥姥的样子吓得够呛,担心让她扑住,急忙退到墙角,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变故。
陀罗尼经宝衾的上半截转眼间被烧成了灰烬,东珠过火,也变得分文不值了,西南屋又陷入了一片漆黑。我捡起掉在一旁的手电筒,看见崔大离和臭鱼二人倒在地上,之前窒住了气息,憋得脸色发青,此时一口气转了过来,“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三姥姥两手在脸上挠出几道血痕,还想掏出钻进口中的“仙虫”。不过她的头和身子愈来愈大,衣服全撑破了,忽听一声裂帛般的闷响,三姥姥已灰飞烟灭。
【3】
我让这东西惊得怔住了,刚喘过气来的崔大离和臭鱼也在旁边看傻了眼。
我惊魂未定,却听到屋中还有响动,用手电筒往前一照,只见那条生有许多肉须的“仙虫”落在墙壁上,飞也似的爬了过去。全是肉须的“仙虫”似乎是个活炸弹,钻到活人身上,会用肉须阻住血脉,血脉在一瞬间膨胀,使人肌肤寸裂,炸成血肉模糊的碎片。
臭鱼抡起鞋底子用力乱打,接连打了几下,却都打到空处。崔大离慌了手脚,起身摸到门口。那门前多少有些光亮,他刚拽开屋门要往外逃,眼前突然冒出一张毛茸茸的狗脸。竟是挑水胡同的那条黑狗,也不知何时躲在门外,一开门正好撞见。黑狗见到崔大离,舍命上前扑咬。这要换在以往,崔大离才不会怕这条黑狗,此时却是出乎意料,吓得他叫了一声“不好”。他这一出声不要紧,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一下飞进了他的口中。
臭鱼抢步上前,一棍打在黑狗头上,他那个手劲儿可有多大,当场将狗头打成了烂菜瓜。挑水胡同的这条黑狗兴妖作怪横行多年,谁也逮不到它,想不到死在了臭鱼的手上。不过黑狗临死之前吓了崔大离一跳,也等于要了崔大离的命。
崔大离心寒胆裂,一屁股坐倒在地,他口中发不出声,伸手在自己身上乱抓。
我和臭鱼见此情形,皆是心中一沉。臭鱼踢开死掉的黑狗,使劲按住崔大离,他还打算将“仙虫”从崔大离的口中掏出来。
【4】
臭鱼按住崔大离不敢放手,用后背顶上了屋门。多亏前院儿没人,全出去躲白事儿了,刚才这些个响动还不至于被外人听到。
我抬起手电筒照到崔大离的脸上,见他双目充血,全身发胀。
我忽然想到,既然“仙虫”钻到人的口中会使人全身崩裂,那棺材中的明朝女尸为何保存至今?如果我找出这个原因,崔大离是不是还可以活命?不过我旋即意识到,明朝宫女吃下“仙虫”之后,立即投井而亡,“仙虫”仅在死人身上无法作怪,此刻对崔大离下手,也顶多是给他留个全尸。
既然崔大离活不成了,我们应当马上将他抬进棺材,并且合上棺盖。否则他死在屋中,“仙虫”再次出来,我和臭鱼也都没命了,如不当机立断,那可就来不及了!我用手电筒照向棺材,正要招呼臭鱼将崔大离抬过去,手电筒的光束一晃,刚好看到三姥姥掉在地上的金盒。我猛然间闪过一个念头,改变了之前的决定。如果说多想一会儿,我不一定敢这么做,但是形势紧迫,不容我再犹豫。我捡起金盒,打开来看见里边装了一条赤蛇,不过小指般粗细,倒不是常见的赤蛇,头上有条金线。
金头赤蛇在民间有不少传说,但是说的人多,见的人少,十分罕见,不知三姥姥从何处捉来这么一条,还用金头赤蛇引出了明朝女尸身上的“仙虫”。我立刻将金盒放到崔大离面前,但见他面目扭曲,“仙虫”从他喉咙深处一跃而出,落在那金盒之中。
我连忙扣住金盒,再看崔大离的身子和头,也都恢复了原状。我和臭鱼坐在地上呼呼直喘,发觉后背已让冷汗浸透了。明朝女尸的陀罗尼经宝衾已有大半烧为灰烬,三姥姥死了,黑狗也让臭鱼一棍子打死了。不知不觉中,已经到了后半夜。
我看外头天快亮了,让臭鱼将金盒扔进大水沟,这东西留不得。
臭鱼说:“没见过你这么败家的,好歹是金的,卖了还不值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