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放下心来,待到天黑,这伙人牵上马骡子拖的大车,从小路往西关走。为什么用马骡子?因为骡子的力气大,特别是马骡子。母驴配公马生的是驴骡子。唯有公驴配母马,生出来的骡子才是马骡子。二庄主他们哥儿俩太贪心,以前也没做过这等勾当,还以为棺中的珍宝要用马骡子拉的大车才装得下。
月黑风高,四个人提了气死风灯,半夜来到烈女祠。他们没敢走前门,钻倒塌的后墙窟窿进去,骡车拴到树上,拨开荒草遮掩的石碑,四下里找明朝女尸的坟头。烈女祠后边有十几个坟头,坟前的石碑上皆有姓氏,枯井中的明朝女尸没有姓氏,坟前也没有碑。这哥儿俩找到坟头,督促脚夫连夜开挖,挖出一口棺材。不等开棺取宝,烈女祠前边一阵纷乱,有土匪趁乱劫掠。他们兄弟眼见这就要吃到嘴里的肥肉,怎么舍得扔下?哥儿俩一不做二不休,二庄主去前边引开土匪,大庄主带了两个脚夫,抬起棺材装上骡车,钻芦苇荡先走,回到伏虎庄再碰头。
话分两头,只说二庄主引开烈女坟附近的土匪,险些送了性命,转天半夜才返回庄上,那会儿大庄主早到家了。按之前合计好的,棺材没抬进庄子,怕让人看见,先埋在了外边,等这乱劲儿过去再取宝换钱。同去盗墓的两个脚夫,也在埋棺材的时候让大庄主从背后一人敲了一闷棍,踹进坑里一并埋了。
二庄主说:“嘿,这叫一个干净利索,大哥你将棺材埋到了何处?”
大庄主说:“会施天上无穷计,难防隔墙有耳听,二弟你俯耳过来…”
三更半夜,哥儿俩正要说埋棺材的地方,忽听有人叩门。
大庄主问声:“谁啊?”遂打开房门往外看。也不知他看见什么了,吓得两眼一翻,挺尸在地。
【6】
二庄主说:“不知我大哥看见什么了,吓成了这样。待我出去查看,门外根本没人。道长你千万不能让我大哥死了,他还没说出埋棺材的地方!”
崔老道心想:原来二庄主要救大庄主是为了问盗出的棺材埋在何处,倒不是出于他们兄弟的情分,早知如此,不管也罢。
可是保甲局小老爷刚好管他批殃榜的,县官不如现管,是万万得罪不起的。崔老道是“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况且吃人家的嘴短,拿人家的手短。他无可奈何,迫不得已答应下来:“贫道尽力而为,至于成与不成,全看大庄主他的命了。”
于是,崔老道准备了一番,又跟张小把二和傻宝禄嘱咐了几句,这才闭眼而坐,口中念念有词。但事情就这么巧,没过多久,天上“轰隆隆”打起雷来,忽然一个炸雷响彻四野,把躲在房梁上的一只狸猫给惊得掉下来,正巧掉在“死”去的大庄主脸上。
大庄主猛然睁开眼,翻白的眼珠子转了过来,一人一猫脸对脸、眼对眼。
狸猫受惊不小,尖叫了一声,从大庄主的脸上跳下来,飞也似的逃出大屋。
崔老道站起身来,额头上全是冷汗。二庄主站在角落,不知所措。崔老道急忙告诉二庄主,伏虎庄这位大庄主下黑手打死了两个脚夫。那会儿的脚夫,多是山东逃难来的,其中一人生在煞时死在煞时,化为厉鬼找上门来。大庄主半夜打开房门,看见他头一天打死的人在门口,当场吓掉了魂儿,等于是让殃打了。
伏虎庄的二庄主贪心太重,明知崔老道所言不错,可他还在犹豫不决。
正在这个时候,门板上的“死人”直挺挺地坐了起来。
二庄主惊道:“哎哟哥哥,你活过来了!”大庄主两个白眼珠子直转,口中喃喃自语。二庄主听不清,他凑上前去要问棺材的下落。大庄主抬起胳膊往外一拨,二庄主直飞出去,脑袋在柱子上撞瘪了一半,登时一命呜呼。
按旧时的说法,这叫借尸还魂,大庄主已成僵尸鬼。崔老道顿时面如土色,忙从怀中抽出一道天师符,不等他出手,却被僵尸鬼抢过纸符撕了个粉碎,又伸出双臂来掐崔老道的脖子。
张小把儿和傻宝禄也吓坏了,还想按崔老道之前说的话,用杆子摁住活尸,但是堂屋的油灯已被阴风吹灭,周围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了。
崔老道看不见东西,但觉阴风扑面,他来个黑狗钻裆,侥幸躲过了对方这一扑。
此时,半空劈下一道闪电,堂屋一片雪亮。张小把儿和傻宝禄借着光亮,各持长杆戳向僵尸鬼,怎知对方怪力无边,又将长杆夺了过去,抛在地上。二人胆都吓破了,扶起崔老道,退至堂屋门外。电闪雷鸣之中,僵尸鬼追到门口,却过不了那道门槛,因为崔老道之前在门口下了绊脚绳,还淋过鸡血。张小把儿和傻宝禄见了这情形,都说:“道爷,还是你高明…”
话没落地,僵尸鬼推倒门板,踏在门板上出了堂屋。
【7】
乌云四合,雷声不断,闪电是一道接着一道。伏虎庄的庄丁和庄主家人正躲在外头往里看。一道闪电掠过,但见大庄主出了堂屋,庄子里的人看到这个情形,全给吓跑了。
天快亮了,三个人胆子大了许多。傻宝禄背上跑不动的崔老道,张小把儿在前拨开荒草,一路往土沟中找寻过去。天亮时分,他们看到一身寿衣寿帽的大庄主趴在沟中一动也不动,死尸旁边有个不起眼的土堆。三个人扒开土堆,里边埋了两具死尸,还有一口白脸儿棺材。西关外烈女坟的棺材全是白脸儿,那是再也不会错的。崔老道念咒打殃,烧掉了大庄主和两个脚夫的尸首,又让傻宝禄到庄上赶来骡车,带着棺材回到余家大坟。
张小把儿和傻宝禄以为崔老道带棺材到余家大坟,准是要开棺取宝,倒也不枉吃了这许多惊吓。怎知崔老道说,这棺材犯殃,棺材中这个主儿阴阳不批,谁动它谁倒霉,伏虎庄四个盗墓贼是什么下场,你们可都看见了。张小把儿和傻宝禄听得此言,也只好舍了这个念头。
庚子之乱,西关外烈女坟的棺材被人盗出,再埋回去也是招贼惦记。可是陀罗尼经宝衾有佛号,又是朝廷御赐之物,焚毁有过,崔老道只得将棺材埋在余家大坟的破庙后边,60年代挖出棺材,棺材便被埋在了没人住的西南屋。传到崔大离这儿,他也只知道这么多了。
我不知臭鱼听完是怎么想的,我是不大相信。“张小把儿关东山挖人参,傻宝禄余家大坟破庙斩蛇妖,崔老道伏虎庄跑城追尸”终究是旧时的传说,崔大离并未得见,他不也是听说来的?不过西南屋的棺材还在,如果说眼见为实,白脸棺材中装的是个什么主儿?当真是李闯王进京时投井殉难的宫娥?
第七章 明朝女尸
【1】
臭鱼听崔大离提起旧事,感叹他们老于家打傻宝禄那会儿就穷,到他这儿仍这么穷,祖上的把式也没传下两三成,是不是祖坟没选好,怎么混得一辈儿不如一辈儿?
崔大离说:“臭鱼你别说你了,我们老崔家批殃榜的饭碗端了几百年,到我这儿却吃不上这碗饭了,你让你哥哥我上哪儿说理去?如今挣这份倒头的钱,仨瓜俩枣儿的不说,还到处遭人白眼儿,简直是马尾巴拎豆腐——提不起来,我崔大离愧对列祖列宗啊!我看要说起穷啊,咱们哥儿仨有一个是一个,那叫陈世美遇上潘金莲——谁也别说谁了,好在还有这么一口棺材,这可是个发财的机会!”
说话间已是深夜,西南屋里的晦气比之前少了一些,可仍是够呛人的,估计再等下去,晦气也不会完全散掉。
臭鱼往前凑了凑,打起手电筒到处看。他见抠开的砖上有条墙串子,便摘下鞋底子要拍。
崔大离忙说:“千万别打!兄弟你听没听过有这么句话叫‘早串福,晚串财,不早不晚串祸害’?半夜看见墙串子,是咱哥儿仨要发财的兆头!”
我问崔大离:“你这话什么意思?”
崔大离说:“那还用问?如今是难得一遇的机会,咱们三个人撬开棺材取出陀罗尼经宝衾,再贴上一道天师符,可谓一举两得。”
臭鱼说:“崔老道当年不是说过,明朝女尸犯殃,谁动棺材谁倒霉,这话也是你告诉我们的,哥哥你怕不怕犯殃?”
我说:“那个年头传下来的话不好说该不该信,棺材中有没有明朝女尸,只怕也得两说。”
崔大离说:“你看你还是信不过哥哥,可别忘了老话是怎么说的,无巧不成书,无奇难称世,世上离奇古怪的东西难道还少吗?”
臭鱼说:“这话我信,以前我好像听我奶奶提过,烈女坟埋了明朝女尸,多半是不会有错。”
我说:“你奶奶说的是费贞娥,烈女坟是明费宫人墓,上岁数的有谁不知道?”
臭鱼说:“我还记得我奶奶说烈女坟中埋的是姐儿俩,一个十六,一个十四…”
我说:“你不提你奶奶成不成?你奶奶说的姐儿俩姓张,是烈女坟中的南皮双烈女。烈女祠前前后后埋过不下十几个女子,南皮双烈女是民国时候埋的,与李闯王打进北京时投井殉难的宫女不相干。”
崔大离说:“弟弟你还别不信,那是你有所不知,开天辟地头一回让你赶上了。”
我说:“如果死尸放在棺椁之中深埋墓穴,几百年后形貌完好倒还说得过去,可是掉枯井一百多年的明朝女尸,钩出来却和活人一样,我看不是僵尸也是妖怪!”
崔大离说:“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尸变之外,还另有一个可能,明朝女尸身上有宝!”
【2】
崔大离说他是这么想的:明朝末年,闯王李自成率领农民起义军攻破潼关打进京城,逼得崇祯皇帝吊死在煤山。皇宫之中乱成一团,死的死,逃的逃,仅仅是跳进御河中殉难的宫女嫔妃,竟多达一两百人,由于浮尸太多,御河的水都给阻塞了。当时有一个宫女忠心明室,她也不想让皇宫大内的奇珍异宝落入贼手,带上珍宝投井身亡。至于说是何等的奇珍异宝,在看见之前,谁都无从想象,总之是稀世罕有。比如一颗宝珠之类的,宫女或许是吞了,或许是放在身上,因此尸身不朽。到后来改朝换代,斗转星移过去了一百多年,侍卫从一处封闭多年的偏殿枯井中钩出了明朝女尸。
清朝帝后担心女尸不祥,御赐陀罗尼经宝衾,远远地厚葬于西关外烈女坟。至于那件宝物,也应该还在明朝女尸身上。如若与此宝相比,价值不俗的陀罗尼经宝衾也不算什么了。这件奇珍异宝必定价值连城,如今是一辈子仅有一次的机会,三个人取宝出来,一人分得一笔巨款,往后人生中的一切障碍都将烟消云散。俗话说得好:“有福之人人服侍,无福之人服侍人。”人生在世,活这一辈子,什么叫有福,怎么算无福?说到底,还不是要看一个“钱”字?钱厚福厚,钱薄福薄。
话说回来,当年崔老道抬棺材回余家大坟,是因为他看出棺中有“殃”。殃就是怨气,也是灾祸,犯殃之人不会有好结果,伏虎庄的四个盗墓贼即是下场。但是崔老道、张小把儿、傻宝禄三个人,在伏虎庄取了棺材,埋到余家大坟的破庙后边,不是也没出事儿?可见“人各有命,殃不挡运”。
偷死人的勾当是头一次胆小,第二次胆大,第三、第四次就已经浑身是胆了。头一次没有不怵头的,可是不用崔大离煽呼,臭鱼他也豁得出去。
崔大离说:“这就对喽,穷人见了钱,如同上了弦,事到如今,谁还拦得住咱们?哥哥发财也少不了你们俩,这叫肉肥汤也肥!时候不早了,要下手可得赶快!”他说完话,打起手电筒在旁边照亮,我和臭鱼一人一根撬棍,下到半截坑中去撬西南屋下的棺材头。棺材是头顶福字,脚踩莲花,有福字的一端是棺材头,钉了三寸多长的棺材钉。臭鱼劲儿大,可是不敢发出太大响动,他给手心来了口唾沫,接连撬出几根棺材钉,“咯吱”一声挪动了棺材盖。
我们退到墙下往棺材里看,因为民间土葬,大多会在棺材中放石灰,即使没有石灰,埋下两百余年,阴气也不会小。我们之前多次想象过,枯井中的明朝女尸会是怎么个面容如生,又长了什么样的脸?崔大离将手电筒光束移过去,照到棺材中的情形,端的是珠光宝气。不过我们三个人也都看傻了眼:“明朝女尸没有脸?”
【3】
我们抻长脖子往棺材中看。与当年的传说相同,棺中是清朝皇后御赐的陀罗尼经宝衾。一大块五色织金的锦缎,图案以华盖佛塔为主体,四周围以梵文经咒,象征不可思议的无量功德,嵌一百单八颗琥珀东珠。以前说的“东珠”通常有两种:一种指关外的蚌珠,又称为北珠;另一种是松脂形成的琥珀珠。琥珀珠并不是很值钱,但这一百单八颗一般大小的老东珠,也不是等闲凑得出来的。嵌满老东珠的陀罗尼经宝衾,覆在尸身之上,让手电筒一照,熠熠生辉。可是,宝衾上边仅有一团乌黑的发髻,看不到明朝女尸的脸。
臭鱼说:“棺材中是无头女尸?”
崔大离说:“当年宫中侍卫在偏殿枯井中钩出明朝女尸,可没说有没有头啊…”
臭鱼说:“要说投井而死不该没有头啊,人头跑哪儿去了?”
我说:“没有头又怎么有发髻?你好好看看,是宝衾覆住了女尸的脸!”
崔大离说:“对,对…不可能没有头,没有头怎么称得上‘面容如生’四个字。”
臭鱼说:“那么为何要遮住脸?是不是大头朝下扎到枯井之中,把脑袋撞进了腔子?”
我说:“不说脑袋撞进腔子,就是腔子撞进脑袋,它也称不上面容如生。”
臭鱼说:“腔子撞进脑袋,那还不摔成烂菜瓜了?”
崔大离说:“什么叫摔成烂菜瓜了?棺材中用陀罗尼经宝衾遮住死人的脸,这在以往又不是没有,你们俩少见多怪,不用犯嘀咕。”
我说:“哥哥你不犯嘀咕,你倒是去揭开陀罗尼经宝衾,好让我们见识见识,明朝女尸是怎么个面容如生。”
崔大离说:“兄弟你看你,这有什么可怕的?你可向来是胆儿大主意正…”
我插口说:“你千万别夸我,你说我哪儿好,往后我改了还不成吗?”
崔大离说:“我夸你干什么,我是说臭鱼可比你胆子大多了,这个活儿还得臭鱼来!”
臭鱼说:“抠砖是我,撬棺材是我,揭掉死人脸上的锦被怎么还是我?”
崔大离说:“没事儿,我在后头给你招呼着,臭鱼你只管揭下陀罗尼经宝衾,什么都不用怕,天塌下来也有哥哥在这儿给你顶着。”
臭鱼说:“我不怕别的,只怕棺材里这位咬人!”
我说:“你也不是吃亏的主儿,它咬你你不会咬它?”
崔大离说:“别胡扯,大半夜说这个瘆人不瘆人?明朝女尸死了三四百年,怎么咬得了人?”
臭鱼一想也是,伸手去揭陀罗尼经宝衾。手还没等碰上,宝衾上的颜色在一瞬间转为暗淡。
我心想:刚开棺的时候,陀罗尼经宝衾鲜艳如新,过了几分钟便已显出旧色,明朝女尸死了三百年又怎能面容如生?也许枯井深处极为阴冷才得以让尸身保持不朽,埋进坟中那可不一样了…
崔大离让我别走神,我接过他的手电筒,蹲到棺材头旁边给臭鱼照亮,也想看看陀罗尼经宝衾下边是不是只有几根枯骨了。臭鱼壮起胆子,伸手去揭陀罗尼经宝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