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恨天交还玉牌后不再理会众人,转身便离开了这满是敌意的鸿门宴,一路上心里都在隐隐作痛,知道从此与韩志豪之间,再无法像以前那样亲如兄弟、相互信赖了。一想到这,萧恨天便觉得愧对九泉之下的义父义母。

外面的天色已是黄昏,街上行人寥寥。踯躅在空荡荡的街头,萧恨天心中也空荡荡得难受。这时,只听身后传来一阵马蹄声响,两匹快马正由远奔来,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高喊:“天哥,天哥,你等等我!”

欲知后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祈忘记公主出家 求光明颜尊竭虑

萧恨天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浑身不由一震,不由得停下了脚步。只见两人两骑从自己身旁一掠而过,没有稍作停留。前面一个男子正没命地打马狂奔,后面一个青衫少妇在紧紧追赶,那声“天哥”却是在叫前面那人。望着二人远去的背影,萧恨天眼中泛起一丝失落,虽是惊鸿一瞥,又是多年未见,他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后面那个少妇的背影。许多年过去,她依然在叫着“天哥”,只不过这称呼已经不属于自己了。

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萧恨天茫然地顺着他们消失的方向踯躅而行。转过一个街口,便发现两匹马在路边悠闲地啃着野草,不时亲热地相互碰碰脖子,却正是方才那对男女的坐骑。萧恨天抬头一看,眼前原来是京中有名的静娴庵,相传在这儿出家的,都是京中名门大户,甚至皇亲贵族的遗孀,寻常尼姑也没资格在这儿修行,在京中颇有名气。

萧恨天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推开虚掩的庵门缓步而入。刚进门便有一个中年尼姑上前合十拦住:“军爷,本庵不欢迎男子进入,再说现在天色已晚,军爷请回吧。”话虽客气,言词中却自有一种不容冒犯的大家气度。萧恨天“哦”了一声,转身正要离开,却又想起了什么,忍不住回头问:“既然不许男子进入,方才那个男子为何能进?”

那尼姑合十道:“他是妙心师侄的俗家哥哥,自然可以例外。”

萧恨天先是一愣,跟着脸色渐渐变得有些异样,眼中有疑惑、惶然、内疚、心痛、无奈,种种感情交织。呆呆半晌,他突然轻声道:“师父,我……我或许也是她的俗家亲人,可否让我也进去看看她?”

对这样莫名其妙的理由,那尼姑本欲拒绝,可一见萧恨天眼中那莫名的哀伤和痛楚,竟是从未见过的强烈,心中不由一软,默默垂首让过一旁。萧恨天心怀矛盾,缓缓地,一步步地踱入了庵中。

转过照壁,立刻便听见有个男子在低声说着什么。萧恨天凝神细听,这才听清他的声音:“阿琳,跟我回去吧,我怎忍心把你一个人丢在举目无亲的北京城?更不忍心看着你长伴青灯。再说母亲又怎忍心看到你现在这模样?”

静默了足有盏茶功夫,才听有个轻缈寡淡的声音低声道:“施主,阿琳已经死了,贫尼现在叫妙心,出家前的一切尘缘,都跟贫尼再无关系。”

听到这记忆深处永难忘却的声音,萧恨天浑身一震,面色刹那间变得煞白,身子也不由簌簌颤抖起来,无力地靠在廊柱上,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阿琳,我是你亲哥哥啊!难道你能说忘记就忘记?”那男子说着哽咽起来,“你就算不记得咱们小时候一起掏鸟窝、捉鱼虾、斗嘴打架这些小事,也不记得我教你练剑骑马,带你闯荡江湖,但总该记得母亲为你操过多少心受过多少苦吧?难道你就忍心抛下她,让她后半生都在苦苦企盼和揪心思念中度过?”

又是一阵难耐的静默,然后才听那位自称“妙心”的女子淡淡道:“她的女儿原本已经献给了瓦剌可汗,她思念也好企盼也罢,都是自找的!不仅是她,整个南宫一族都把那孩子当祭品献了出去,他们全都没有资格再要回那孩子。妙心出家,是因为已经没有了家。”

那男子愣了愣,突然怒道:“我知道,这不是理由,真正的理由是你忘不掉他,忘不掉那个孽障!忘不掉逼死父亲的那个孽种!可惜就算你不计较杀父之仇,也永远不可能跟他在一起,所以你只有选择出家,让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来化解你心中那份孽情!”

“你走!你快走!我永远也不想再见到你!”妙心突然声嘶力竭地大叫起来,伴随这叫声的,是压抑不住的抽泣和哽咽。这时响起了一个少妇劝慰的声音:“阿琳,别这样,你哥哥也是为你好,希望能喊醒你心中那份无望的执着。”

“都是你!都是你们韩家收养的那个孽障!我现在一看到你韩家的人就生气!”那个男子突然恼羞成怒地对那少妇大骂,跟着一跳而起,转身便冲出了庵堂。青衫少妇忙追了上去,一路凄楚地喊着:“天哥,天哥,你等等我。”

萧恨天无力地靠在廊柱上,泪水早已模糊了双眼,殿中传来妙心那压抑的抽泣和无声的哽咽,像把最钝的刀子般不断扎在萧恨天的心上,那种揪心的痛楚几乎要将他彻底击倒。一手压住疼痛难当的胸膛,一手握拳紧紧堵住自己的嘴,萧恨天不敢让自己发出半点声音。原以为早已经忘记的一颦一笑,此刻在脑海中竟从未有过的清晰。

殿中压抑的抽泣突然变成了木鱼单调枯燥的一声声敲击,敲击声由最初的烦乱急躁渐渐变得清静淡泊。这份清静淡泊让萧恨天胸中的痛楚渐渐褪去,也让他渐渐平静下来。抹尽脸上泪水,他慢慢地、一步步地走进了殿中,缓缓地跪倒在观音娘娘面前。

“你还回来做什么?贫尼早说过,阿琳已经死了,现在只有妙心。”那个年轻尼姑头也不回继续敲着她的木鱼,光光的后脑勺显得异常纤巧白皙。萧恨天第一次注意到,她的背影竟是那般的瘦削单薄。

半晌没有听到身后的人发出声音,像是感觉到有些异样,她突然停止了敲击。那单调枯燥的木鱼声一旦停下来,殿中顿时显得十分肃静。肃静中只听萧恨天轻轻道:“小师父,我有件为难之事,一时无法开解,还望小师父指点迷津。”

乍然听到萧恨天的声音,她浑身陡然一颤,手中的棒槌一下子拿捏不住掉到地上,发出一声脆响,她那瘦削的双肩也在不由自主地微微颤动。但她始终没有回过头来,半晌,才听她涩声道:“请讲!”

“我想忘掉一个人,”萧恨天望着她的背影,一字一顿地道,“她一直都在我的心里。”

她的双肩又是一颤,木然轻叹:“忘记一个人是要用一生的。”

“所以,我想请师父为我剃去这三千烦恼丝,”说着萧恨天摘去帽子,把头发披散开来,盯着她的背影淡淡道,“我就用这一生去忘记她。”

她愣在那里,泥塑木雕一般。萧恨天继续道:“我要每天对观音娘娘磕三十六个头,念三百遍《金刚经》,上十二炷香,敲三千下木鱼,只求观音娘娘让我忘了她。一天不行就一月,一月不行就一年,一年不行,就用一生!”

“你别说了!”她突然垂下头去,腰身也佝偻下来,双肩微微耸动,压抑的抽泣难以抑制。萧恨天却毫不怜惜,突然“锵”的一声拔出宝剑横在自己头顶,淡淡道:“小师父若不愿动手,我就只好自己剃了。”

“别!”她赶忙回过头来,泪水如断线珠子般扑簌簌落下来,她却不管不顾,只连声道,“我答应你,不再用出家来逃避,也不再执着于忘记。”

萧恨天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宽慰,缓缓收起宝剑,用怜爱的目光打量她半晌,突然笑着调侃道:“光秃秃的脑袋实在不好看,幸好要不了多久头发就可以长起来。”

她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去,带泪的脸上泛起一丝羞涩。此时萧恨天已站了起来,慢慢地离开了大殿。出门时不忘回头对她叮嘱道:“明天我就让南宫翔天来接你,待战事过去,我让人送你回金陵。”

慢慢离开这静娴庵,萧恨天浑身有一种如释重负般的轻松。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尽,远处间或传来一两声狗吠,使这夜色更显静谧。慢慢踱回于府,远远便见一个白衣少女焦急地在门外张望,看到那个纤纤的人影,萧恨天心里一阵温暖。

“你到哪儿去了?这么晚也不见你回来!人家给爹爹煮消夜时顺便给你煮的银耳羹也早凉了。”于倩茜边抱怨边递上手中的食盒,萧恨天心中突然涌出一阵冲动,一下子抓住她的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前,轻轻地对她道:“我发誓,我会用这一生来好好待你。”

突如其来的袭击让于倩茜闹了个大红脸,轻轻地挣扎了一下,最终却还是任由他握住自己的小手,心如鹿撞般“怦怦”乱跳,低着头不敢看萧恨天一眼,半晌才低声道:“好好的发什么誓?人家又没说一定要跟你。”说完赶紧逃开,进门时却又不忘回头羞涩一笑,这一笑蕴满幸福的红晕。

萧恨天呆呆地望着她小鹿般逃进内院,直到再听不到她一丝声息,他才缓缓踱回自己所住的厢房。这一排厢房原由萧恨天和飞妖仇海各住一间,今晚轮到仇海保护于谦,宿卫在于谦卧房外,因此几间厢房便都黑压压一片寂静。萧恨天开门回了自己房间,正要点上油灯,突然听见房中暗处响起一个嘶哑低沉的声音:“别点灯。”

熟悉的声音让萧恨天浑身一颤,顿时愣在当场,片刻后眼睛渐渐地适应了房中的幽暗。只见一人半躺在房中一张椅子上,正用巾帕捂住自己的嘴,喉间发出一阵压抑的咳嗽。那嘶哑痛苦的咳嗽声让萧恨天心中微微一痛,忙摸索着倒了杯凉茶递过去,低声道:“喝点水吧。”

那人接过来呷了一口,咳嗽声便暂时停了下来,他这才揉着自己胸口自语:“这病是越来越严重了,我的日子恐怕也是不多了。”

“爹爹别想那么多,世上没有治不好的病。”萧恨天连忙安慰,话刚出口才觉不妥,对方并不是自己亲生父亲,但是七八年的养育之恩,使萧恨天一时也难以改过口来,潜意识中仍把他当成父亲一般。那人脸上露出一丝慈爱的笑意,淡淡道:“我这病全靠‘活阎罗’华大夫二十多年前开的药方才捱到现在,以华大夫之能也无法完全治好,世上还有哪位医生能强过‘活阎罗’?”

萧恨天哑然,此刻他的目光已完全适应了房中的黑暗,窗外有淡淡的月光透进来,使他可以勉强看清那人的脸。这张脸比上次分手时更见苍白,萧恨天心中怜惜的同时,也意识到他真正的身份并不是自己的父亲,而是白莲教四大尊者之一的智慧师——颜臣萧。

“坐!”在他的示意下,萧恨天在他对面坐了下来,二人相对默然。在他面前,萧恨天心情异常纷乱矛盾,一方面,是他欺骗自己逼死了亲生父亲楚临风,但同时,他不仅保着自己母亲逃过劫难,更对自己有多年养育之恩,这恩仇爱恨之间,直让人无所适从。默然半晌后,萧恨天终于忍不住小声问:“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颜臣萧眼中蓦地闪过一丝痛苦,涩声道:“你母亲是世间最善良温柔的女子,而你父亲,则是世间最奸诈阴险狠毒之徒。你和你母亲的不幸,全都是你父亲一手造成的!”

见萧恨天面色微变,颜臣萧苦涩一笑:“我这样说你当然不会同意,想当年你母亲不仅美丽善良,更是老教主的掌上明珠,在教中如公主一般受人尊敬。爱慕她的男子更如过江之鲫,其中有两个最受她的青睐,一个是八大护教神之二的千臂魔神许轻空,一个就是我。当年许轻空还有一个绰号叫玉面仙君,无论武功、才智、长相,还是品性俱不在我之下,所以让你母亲一直难以取舍,就在这时候你父亲楚临风出现了。”

说到这颜臣萧轻轻一叹,眼光渐渐迷茫起来,思绪也像回到了过去。“楚临风虽也是一等一的人才,不过我却始终不认为他就比得上许轻空和我。只不过他正好在重伤的时候被小姐所救,以小姐善良的天性,自然对他偏爱一些,再加楚临风也确实懂得讨小姐欢心,所以他最后赢得了小姐芳心。”说到这颜臣萧眼光陡然一寒,恨声道,“可谁料到,他竟然是包藏祸心有备而来,是武林四大世家派来打入圣教的奸细,更是老教主的仇人之子。在圣教斋戒日那天,他不顾小姐已经身怀六甲,悍然把数千敌人引上莲花岭,杀我圣教无数兄弟,害死教主。更罔顾江湖道义,在法王身为人质、与白道群雄达成停战协议之后,却又在山下埋伏奇兵,杀了咱们一个措手不及,使咱们不得不分散逃亡,许轻空也是在那一战中双臂皆失。你母亲更在那次混战中受了内伤,动了胎气,也因这伤才不幸难产而亡。你说,楚临风该不该死?你该不该为你母亲,也为你外公报仇雪恨?”

萧恨天无言以对,父母之间的恩怨情仇他根本无从判断,不过以他对楚临风的印象,总觉得父亲不会如此不堪,不由嗫嚅道:“或许父亲有他难言的苦衷,又或者……”

“苦衷?什么苦衷可以使他抛弃妻儿?”颜臣萧瞠目怒道,“天下人都知道,楚临风因破圣教有功,不仅娶得南宫世家的小姐南宫红,还入赘南宫世家成了异姓宗主,这显然事先就与南宫世家有过秘密协议。他根本就是为了权势地位,不惜利用你母亲的善良和感情,他根本就是个奸险狡诈的无耻之徒。我颜臣萧一生之中从未为个人恩怨伤害过任何人,但你母亲惨死那天,我不仅在悲愤之下怒杀两个无辜,还对着九天十地的仙佛神魔发誓,要为自己做一件大事,要把你铸造成世间最冷最强的复仇之矛、雪恨之剑,让那个奸贼死在自己亲生儿子手里,以雪我心中之恨!”

萧恨天只觉得背脊生凉,不由喃喃问:“于是你先编造一个萧家血仇的谎言送我去韩家庄,后来又暗中指点我找到《乾天玄玉诀》,逼我修炼至大成?”

颜臣萧脸上露出骄傲的神色:“我颜臣萧要做的大事,无一不是惊天动地、前无古人。这个计划从你出生那天就设计好了,从你七岁那年开始启动。先让两名教徒吸引韩世奇来长白老林,然后安排咱们救下他,这样你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进入韩家庄了。”

萧恨天眼里露出一丝疑惑,喃喃问:“我记得义父当年是不小心把金线貂藏于怀中,这才被咬中毒,难道这也是事先的安排?再说送我去韩家庄干什么?韩家剑法虽然也不错,可也超不过南宫家的武功啊。”

“韩世奇心地善良,我便在他必经之路上安排下无数这样的陷阱,他总要踏进一个,这样咱们就成了他的救命恩人。如此一来,只要我开口,他定不会拒绝带你去韩家学艺,以他的为人也定不会亏待你。”说到这颜臣萧淡淡一笑,“至于为何要送你去韩家庄,那是因为在他的手上,有世间两大阴功秘笈——《枯髓掌》和《凝血刀》,而这种阴功,正是修习本教至高无上之心法——《乾天玄玉诀》的基础。”

萧恨天脸上露出骇然之色,忙问:“难道我被白僵尸、黑蝙蝠所伤也是出于你的安排,以逼义父传我这《枯髓掌》和《凝血刀》秘笈?”

“这是意外!”颜臣萧叹道,“我本另有妙计让你取得那两本秘笈,不过却没有料到有湘西二怪去寻仇,你意外伤在那两种阴功之下。后来韩世奇带你去找活阎罗华济世,那华济世也是我圣教中人,我就让他告诉韩世奇,只有让你修习《枯髓掌》和《凝血刀》才能保命。韩世奇果然照办,倒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萧恨天疑惑地摇摇头:“你那时就肯定自己能找到已经失落的《乾天玄玉诀》?要找不到怎么办?”

颜臣萧微微一笑,喝了口凉茶润了润嗓子,这才道:“我颜臣萧做事不敢说天衣无缝,但至少也安排周详,岂会让你如此冒险?那《乾天玄玉诀》根本就未曾失去,圣教蒙难之时一直就在段小姐手里,她去世后就一直在我手里。为了防止别人觊觎,我离开莲花岭时就放出风声,说它早已失落,这消息连法王都被骗过了。”

萧恨天再次露出迷惑之色,骇然道:“那……那段教主的遗言……”

“我伪造的。”颜臣萧接口道,“我把《乾天玄玉诀》放到段教主遗骸的怀里,伪造遗言,然后把你引去那儿,逼你练成本教这至高无上的心法,以完成我的心愿。”

“这可是白莲教教主才能修习的功法啊?”萧恨天失声道,“你竟敢私自相授?”

“我正是要把你培养成圣教教主!”颜臣萧叹息道,“段明义无心教务,聪明才智都花在了琴棋书画上,才致使大权旁落。冯显彰专权,闹得圣教人心惶惶。我早知段明义不是一代雄主,所以想为圣教培养一位雄才大略的新教主。让你亲手杀死楚临风,除了是我自己的仇恨,也是要你洗去自己血液中天生的罪孽,这样你才能得到法王和耿护教的支持。”

“为什么一定是我?”萧恨天涩声问,“白莲教人才济济能人辈出,要找一个教主人选应该不难。”

“没办法啊!”颜臣萧无奈叹道,“老教主在众多教徒心目中的地位实在太崇高了,若是选一个跟老教主没有任何关系的人来做教主,一定无法服众。所以以段明义的昏庸无能,也能安安稳稳地做了二十多年教主。”

萧恨天愣了半晌,最后苦笑着摇摇头:“你从小把我养大,就像我父亲一般,应该最了解我,难道看不出我也无心权势地位?对白莲教更是敬而远之,哪怕我母亲、舅舅、外公、义兄,甚至你,都是白莲教的风云人物,我也不想跟白莲教有任何关系。”

颜臣萧对萧恨天的回答没有感到意外,只是用殷切的目光盯着他问:“你还记不记得我在京郊玉佛寺外说过的那个关于分饼的比喻?”

萧恨天浑身一震,骇然道:“当时你就知道我在不远处?于大人口中的‘轩宇老弟’也就是你?”

“不错,颜臣萧,字轩宇,永乐十九年与于谦为同榜进士,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颜臣萧叹道,“既然你迟早都会知道我的存在,所以那晚我就故意用琴声把延益,同时也是把你引去那儿。我跟延益兄说的那个分饼的比喻,其实也是跟你说的啊。”

萧恨天摇头道:“我对分饼没兴趣,我对白莲教没有成见,不过也谈不上好感。我不会加入白莲教,更不会做什么教主。如果你冒险来见我就是为这个,恐怕你的苦心要落空了。”

“我冒险见你不止是为这个,而是另有大事。”颜臣萧淡淡道,“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何事?”萧恨天皱起了眉头。颜臣萧眼中闪过一丝痛苦,同时也闪过一丝犹豫,但最后,他还是决然地、一字字地道:“助圣教,杀于谦!”

萧恨天浑身剧震,宛若听到晴空一声霹雳,心中更是一阵慌乱。心知以白莲教的济济人才,若要刺杀于大人的话,实在是难以防范,不由失声惊问:“这是为何?”

颜臣萧神情黯然:“于谦是最坚定的主战派,又是北京保卫战的统帅。在民间军中威望甚着,于谦不除,明廷不倒。只要于谦不在,北京城定守不住,天下必定大乱,届时圣教登高一呼,定会应者如云,驱逐鞑子,还我河山也指日可待。”

“不行!”萧恨天拍案怒道,“这是引狼入室,置天下百姓于不顾。再说于大人一心为国,与你更有同榜之谊,你岂能忍心置他于死地?”

“与天下兴亡比起来,私人恩怨实在微不足道。”

“你欲引狼入室,祸乱神州,还敢说是要兴天下?”

“天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在万民之忧乐!”颜臣萧肃然道,“朱氏已现颓废,朝廷更见污浊,也就才有宦官专权和土木堡之败,不是于谦一人之力可以挽救的。与其任它继续合法地屠戮百姓,在无数百姓血肉供养下慢慢腐败、颓丧直到死亡,不如引一剂猛药,让它早一天灭亡。”

萧恨天犹豫了一下,还是连连摇头:“抛开个人恩怨不说,就算明廷垮了又如何?难道你能保证白莲教就可以打败鞑子?再说我又怎知白莲教建立的新朝一定就比明廷好,能真正公平地分配天下这张大饼?”

“别人不知道,你一定知道!”颜臣萧目光炽炽地盯着萧恨天,“因为你将是那个分饼的人!”不等萧恨天反应过来,颜臣萧突然抓住他的手,眼中泛起莫名的激动,“我和法王以及耿护教已经达成共识,立你为圣教第四十一代教主,统领圣教推翻腐败残暴的明王朝,建立一个崭新的光明世界!你,将是天下的新皇。”

萧恨天再次骇然,目瞪口呆半晌,然后缓缓从颜臣萧手中抽出手来,摇头道:“我从来不想做什么教主,更不想做什么皇帝。再说明廷若垮,咱们能否击退虎狼般的瓦剌大军还不一定。战乱一起,将有多少百姓死于刀兵,又将有多少妇孺在悲风中哭泣?想白莲教至高无上的光明神,还有白莲圣徒普惠大师等等善良之辈,肯定也不愿看到这一幕吧?”

“世界从来就是光明和黑暗在不断争战,永远也不会停息,甚至每个人心中,也是光明和黑暗的战场,这是圣教教义的根本。”颜臣萧面色异常坚定,“普惠大师主张以圣教的大智慧,引导人们战胜心中的黑暗,以达到心中的大光明,最后达到世界的大光明,但这种办法收效甚微。而老教主则主张召集天下所有光明力量,奋起战斗,战胜世界的黑暗,以世界的光明来荡涤人们心中的黑暗,所以才有组织严密、英勇好战的白莲圣教。但是……”

说到这颜臣萧目光变得异常清澈:“在我心里,任何宗教和信仰,都是达到某种目的的工具。我加入白莲教,是要借它的力量为天下百姓找到一条真正长治久安的大计,让天下人以后都不再受战乱、苛政、暴君之苦。为这目标,一时的征战杀伐是免不了的,不破不立,鱼肉天下人的明王朝不破,真正大光明的新政就不能立!”

似受到他的感染,萧恨天眼中现出一丝犹豫,但最后还是颓然摇头道:“你怎么能肯定你心目中的新政就是真正长治久安的大计?不是又一次以暴易暴?”

“所以我要送你去韩家庄,”颜臣萧再次执起萧恨天的手,异常殷切地盯着他,“我要你从小就受韩世奇宽厚仁爱的熏陶,爱天下之人,以备将来做天下人的明君,而不仅仅是圣教的教主。更重要的是,要把你置于我和法王、耿护教的监督之下,你若有重大过失便废而另立!我苦研中华数千年历史,总结出不受监督的君权,正是天下祸乱之根源。若有人监督他分饼,至少可以保证比他随心所欲来得公正一些。同样,我和法王、耿护教也将被置于下属的监督之下,若有过失也将被废黜,这样下一级监督上一级,直到黎民百姓也有权监督、任免他们的父母官。这种自下而上的监督,能真正保证君为民立,权为民用,天下之大光明,指日可待!”说到这颜臣萧眼中露出憧憬之色,激动得泛起点点泪花,几乎不能自已。

萧恨天默默回味着颜臣萧的话,眼里渐渐露出敬仰之色,叹息道:“爹爹,无论你这目标是多么的遥远,多么的缥缈,多么的不现实,仍让人激动难耐,你也值得我衷心的敬仰和崇拜,我也想为这大光明尽自己一份绵薄之力。但我不能,一想到为这目标就要首先牺牲爱民如子的于大人,把万千手无寸铁的百姓置于虎狼般的瓦剌铁骑面前,我就不能、不忍、不敢。这牺牲太重了,任何人也没有权力做这样的决定,你也不能!”

颜臣萧脸上的红晕渐渐褪去,眼里满是深深的失望,甚至是一种无可挽回的绝望。二十余年的心血就这样白白抛洒,所有的寄托和希望,就这样眼睁睁落空,多年来支撑他与病魔抗争的精神力量就此消失。他再承受不了如此打击,陡觉喉头一甜,一口热血再压不住,猛一下就喷了出来,人也向后便倒。萧恨天大惊失色,忙一把把他揽在怀中,急探他的脉息,只觉脉象混乱,气血翻滚,竟有走火入魔的征兆。萧恨天忙以乾天玄气度过去,渐渐压住他体内奔涌不息、四处乱蹿的真气。不忍看他就此放弃生的欲望,萧恨天不由违心地安慰道:“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吧,事关重大,我不能草率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