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们公主常吹的曲子嘛,有什么稀奇。”保姆锦明夫人站在弄玉身后,不满地为自己的公主表达着忠心。然而没人在意她的反应,所有的人都在这抑扬宛转的箫声中忘却了自我,连一向心高气傲的弄玉公主,也像丢了魂似的定在那里。甚至没有人注意,那泛着隐约红光的冰箫,正逐渐化为水滴。

忽然,清冷澄澈的箫声中,传来羽翅扑簌的声音,阳光也一时阴暗下来。众人抬头一看,无数五彩的神鸟在天空盘旋,遮天蔽日,随着乐声翩翩起舞。

“有鸟焉,其状如鸡,五彩而文,名曰凤凰。首纹曰德,翼纹曰义,背纹曰礼,膺纹曰仁,腹纹曰信。是鸟也,饮食自然,自歌自舞,见则天下安宁……”申岳趁此机会,赶紧向秦穆公大掉书袋。

秦穆公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只是不住打量那个吹箫的黑衣青年,喜滋滋地小声道:“弄玉公主嫁给神人的预言,莫非就是应在他的身上?”

“他是否神人还未可知。”申岳不露声色,做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子,“主公何不把他留在宫中,假以时日,定能分辨得出。”

“也好。”秦穆公笑着点头,“寡人自从做了天下的霸主,唯一的心愿就是做神人的姻亲。”

“主公志向高远,岂是我们鄙薄之人所能企及?”申岳不失时机地拍了一把。

 

 


第四章 铜镜

 

“公主,该睡觉啦。”锦明夫人无奈地催促着。

“我吹一会儿就睡。”弄玉站在承露台上,固执地握着自己的洞箫。然而吹了几声,望着梧桐树满承着清晖的枝叶,不由有些痴了。旷世绝代的风采,清冷如雪的神情,就像深烙在她脑海里的箫音,再也无法抹去。笑了一会,又叹了几声,秦国的小公主就这样站在承露台上,不知陷入了怎样的思绪。

察觉有人站在身后,弄玉猛地从遐思中惊醒,不耐烦地抢先说道:“好啦,马上就睡!”转过身,却呆住了,“是你?”

黑衣的萧史静静地站在那里,除了一张映着柔光的面孔,仿佛全身都隐入了黑暗。可不知为什么,弄玉却恍惚觉得他是一团火焰,烤得她耳根发烫。

“你怎么上来的?”弄玉仰着脸,竭力维持着公主的傲慢。

“你怎么会吹我写的曲子?”萧史的目光,审视地盯着弄玉。

这种怀疑的口吻让弄玉不太舒服,但还是老实说:“我梦见过你吹箫,就把这曲子记下来了。”她注视着他眉心淡金色的印记,盘曲的古怪花纹由于微微皱眉已扯得有些变形,不由放低了语调。

“你梦见我?”萧史的眼睛随即盯上了弄玉手中的洞箫,眉目间忧虑的神色更加深重了。在北维冰原时,萧史也屡屡地做过梦,可那些梦的内容此时已全然无法忆起,也不知是否真在某一个梦里与这个女孩魂魄相遇。

“是啊,我得到这枝箫的当晚梦见的。”倨傲的公主居然有些慌乱,“这也许是天意吧。”

天意?萧史冷笑了,他知道天帝们对自己这个叛逆之子并不放心,难道这一切乃是他们的圈套,正引诱着他慢慢陷入?

“父王说……你从明天开始教我吹箫。”弄玉见萧史直直地盯着自己,有些羞怯地转过脸去,却掩饰不住语气中的快乐,“你可不能偷懒!”

萧史木然地看着她的笑脸,那样的不真实,如同月光下一个美丽的布偶。他举头向天,仿佛能看到上面垂下的操纵这个美丽布偶的丝线——倒是真想看看,他们给流淌着叛逆之血的自己,设计的是怎样的命运。

他等着。

“告辞了。”教完一曲《天池龙吟》,萧史整理衣服站起来。几个月来,他虽然每天都到枫林教她吹箫,却是连多说一句话也不肯。

“多坐一会好么?”弄玉低着头,细若蚊鸣地说。淡淡的惆怅浮上来,让她神思恍惚坐卧不安,偏偏又说不出口。这次第,却最是恼人。

“我最喜欢枫树了,可偏偏父亲听信神巫的预言,说我以后要跨凤成仙,只给我在凤台外种梧桐树……你喜欢这些枫树吗?可惜现在不是秋天。”不知道说什么来留住他,女孩的话语有些语无伦次。

萧史抬头望见正午的日头已移到枫林上方,虽然有密密层层的绿叶保持着林中的清凉,丝丝热浪还是从缝隙中穿进来,让人感觉到深重的暑气。保持着嘴角永恒不变的讽意,萧史冷淡地问:“知道枫叶为什么是红色的吗?”

“为什么?”

“很久以前有一个天神叫做蚩尤,他因为反抗天帝,被锁住手脚拘禁起来。后来他挣脱了,把沾满血迹的手铐脚镣抛弃在宋山上,就化成了血红的枫树。”

“最后他打败天帝了吗?”弄玉好奇地追问。

“没有,最后他被天帝杀死了,所有的人都说他罪有应得。”一丝怅惘从萧史挑衅的语气中飘离出来,父亲王子夜,其实正是重蹈蚩尤的覆辙。“你说,他是不是一个愚蠢的坏人?”

“我想,坏人的血不可能化成这么美丽的枫树。”女孩沉思着回答道,没有注意到萧史脸上意外的表情——他所等待的并不是这样友善的答案!可越是这样意外的友善,就越是显得虚伪,不是么?

伸手从地上采了一朵鲜红的花儿,摊在手心,弄玉认真地说:“我希望死后,我的血能变成红莓花。”

“为什么?”萧史有些迷惑地问。

“因为只有最纯洁的血,才能凝结出这样纯净鲜艳的红色吧。”

萧史看着她雪白的手掌上一滴血珠般鲜艳的花朵,娇小而艳丽,不由心中一紧,触动了一种隐隐的不安,强打着精神道:“我还有些事,必须走了。”

“不许走!”弄玉忽然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抬起眼睛望着他。他的脸早不像梦中那般结满严霜,而是透出一种温润如玉的柔和,可是那双眼睛,却依旧那么锋利,仿佛有着一种斩断万物的凌厉决心。“你箫声里的天池真美,能不能带我去看看?”虽是询问,她的口气却不容推却。

萧史不露声色地盯着她,仿佛想看穿她娇柔神态下的真意,终于,点了点头。

“今天晚上好吗?”弄玉得寸进尺地试探着,突如其来的快乐快要将女孩的心淹没了。

“以后吧。”萧史口气有些烦躁。

“就今晚,好不好?”刁蛮的女孩轻轻扯动他的袖子,没有注意他脸上细细渗出的汗珠。

为什么一定是今晚?浓重的阴影飘过来,然而还没来得及拒绝,一阵突如其来的虚弱感觉蓦地攫住了他的全身。萧史心神一凛,猛地抽出衣袖,头也不回地冲出了枫林。

“今晚我等你——”弄玉的声音,隐隐的,却回荡在脑海中。

萧史脚步加快,在毫无遮挡的日头下奔跑,汗水渐渐湿透了衣衫,脚步也越来越虚浮。暑气像绳索一样勒住了他的咽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等他终于跑进王宫贮冰的地窖,便一头伏在巨大的冰块上,不动了。

“火神的子孙,如今却经不得热气,可怜哪。”忽然有人造作地叹息。

萧史抬起头,才发现冰窖中还坐着一个女人,正用一把小刀细细地刻着冰花。她长着一张看不出年纪的美丽面容,虽是秦国贵族的装扮,萧史却能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的灵力。

“你是谁?”萧史戒备地问着,站直了身体,幸好冰窖中的寒气已很快恢复了他的精力。

“这像是客人对主人说的话吗?”那个女人袅袅婷婷地站起来,笑道,“我是秦国的太华长公主。怎么,弄玉没有向你提过我这个修道的姑婆婆吗?哼,亏我还帮了小丫头那么大的忙。”

“你既然知道我的身份,想干什么?”没有理会太华长公主的抱怨,萧史单刀直入的问道。

“哎哟,口气不要那么硬梆梆的嘛。”太华长公主仍然和善地笑着,“你是神,我不过是个修道的人,我能把你怎么样?”她把那朵冰花插在头上,向萧史走过来,“我这个人的毛病就是好奇心太重,因此六十年前天帝赐给了我一面铜镜,可以预测每个人的未来。既然当年你父亲能把天地搅得一塌糊涂,我也很想知道你的未来是什么。这种看戏时想抢先知道结局的感受,你能明白吗?”

“现在还没人知道结局。”萧史面无表情地说。

“看看无妨嘛。”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了出去,“我知道你现在几乎没什么法力了,早点知道未来说不定还可以帮你趋利避害呢。你好好想想,到底要不要看?”

萧史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太华长公主穿过冰窖的出口,穿越层层叠叠的宫门和院落,向秦宫的后殿走去。

后殿几乎是没有人迹的,秦风盎然的黑色大殿外,攀满了层层叠叠的凌霄花,招摇地把花冠垂荡在檐下,艳丽而炫目。

推开厚重的镂花木门,一阵古怪的香气立时钻进鼻孔,扑面而来的晦暗足以让站在阳光中的人眼前一片漆黑。萧史站在门口,看着太华长公主已当先走进殿中,却不再举步跟随。

“怎么不进来了?”太华长公主回头问道。

“你神案上供的是谁?”萧史忽然问。

“韩流神。”太华长公主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你不肯跟他染上瓜葛是么?可惜已经晚了,否则你的冰龙怎么会突然活起来呢?”

“是你捣的鬼?”萧史冷冷地盯着大殿中的女人,心中已默默地召唤起冰龙,而掌心里则开始聚敛残余的灵力。

“什么叫‘捣鬼’,让弄玉听见会很伤心的啊。”太华长公主依然笑着,这个好脾气倒是与韩流神非常相似,“是弄玉不忍心让你常年累月在北维冰原受苦,求我引见了韩流神,这才赋予了冰龙灵力,让你能够出来的。”

“她?”萧史的眼前蓦地闪过弄玉偶尔浮现的娇羞神态,皱着眉问,“她用什么交换的?”

“自然是她最喜欢的东西喽。”太华长公主笑着摇了摇头,“小丫头最喜欢的事就是做梦,可是为了你,她把以后所有的梦都卖给了韩流神。”

她的梦?萧史苦笑了一下,为了之前一个荒谬的梦,就将余生的梦想都抛舍掉——弄玉的做法,是不是太天真莽撞了呢?何况,真的就是为了自己?

“神镜在殿后,快过来吧。”太华长公主打断了萧史的沉思,引着他走进大殿后一个空荡荡的房间里。一面铜镜端正地悬挂在房间的墙壁上,看上去跟普通的镜子并没有两样,甚至连镜子中太华长公主的脸,也和真实的面貌没有什么区别。

“这证明我终会修炼到长生不老的境界。”太华长公主快乐地欣赏着自己镜中的容貌,“你快站过来吧。”

萧史冷笑了一下,跨上一步,站在了镜前。

“这样安排,倒也合情合理。”太华长公主盯着镜子,像看完一出傩戏后那样评论着。

萧史没有搭腔,心却沉了下去——这就是他逃不掉的命吗?不,他不信!天意,不过是五方天帝的意愿,既然父亲都敢挑战他们,他又凭什么要屈从于命运?

然而从此以后,他再也忘不掉镜子里映出的影像:那是一枝沾满鲜血的洞箫,弄玉的洞箫。

“知道弄玉在镜子前照出了什么吗?”太华长公主事不关己地笑道,“居然什么也没有,什么也没有。我用这面镜子照了好多人,从来没出现过这样奇怪的现象呢……唉,王孙,怎么不打个招呼就走了?”

黑黢黢的凤台上,雪白的帏幕如同云朵,把长裙翩翩的公主衬托得恍如精灵。萧史站在醴泉边,背靠一株梧桐树仰望上去,可以看见那个女孩焦急的身影。

既然确定了她是杀他的工具,他自然不会冒险带她去游什么天池。不过她既然急切切地要定在今晚,肯定有什么早已设定的缘由。想到这里,萧史冷笑了一下。既然当初选择了在太极殿冲上去,现在就已经没有了回头的余地。

唤出蛰伏在泉水中的冰龙,萧史吩咐道:“去天池。”

冰龙摇晃着脑袋朝凤台上望去,似乎奇怪萧史为什么不招呼弄玉一起,萧史却抓住它的角掰向东北方:“快走!”

月光下,一道清淡的光影划过了天边,心慌意乱的弄玉只以为瞥见了一颗流星。

 

 


第五章 窥日

 

天池离北维山不太远,不过萧史却从没有来过。从天空中望下去,夜色中的天池如同一块晶莹的琉璃镜,在四周白雪皑皑的群山环抱中,散发着诱人陷入的蓝色光芒。

冰龙在天池上空盘旋了几圈,一切都平静如画。“看来是我多心了,回去吧。”萧史叹了一口气,竟然有如释重负的感觉,毕竟还是不愿意相信,那纯洁的表情之后,隐藏的只是一个个无法预料的阴谋。

然而还没等到冰龙调头,天池底部忽然发出了沉闷的轰响。一串串气泡争先恐后地从水下冒出,溅起无数水花四处散溢,霎时之间,整片池水仿佛被从底部烧开,蒸腾起巨大的白色烟柱,将四周的空气熏得潮湿温热。

冰龙诞生不久,对一切新事物都怀着孩子般的好奇心,此刻也看得有些发呆,不由自主靠得更近了些。

“快跑!”萧史焦急地大叫,使劲拍着龙头让它转向。

已经来不及了。一条条火蛇从干涸的池底游了出来,无声无息地向四周的森林和群山蔓延。白色的森林一瞬间便消失在红得发亮的蛇阵中,连一点残骸也无法留下。无数灼热燃烧的火球从池底的裂缝中飞出,冲上天幕,又雨点一般洒落下来,闪亮纵横的轨迹交织成一张绵密而致命的网。

冰龙驮着萧史,在满天飞落的火球中夺路奔逃。可它冰铸的身体,已渐渐无法抵御燃烧的空气,飞行的速度越来越慢,高度也越来越低,眼看就会被后面奔流而来的火蛇吞没。

不出所料。

萧史自嘲地笑了起来,躲在弄玉公主无邪笑容后的,果然是预谋以久的陷阱,偏偏自己还送上门来试图抓住那个微弱的希望!感觉得到身后灼热的岩浆已越来越近,萧史干脆闭上了眼,静静地等待着灰飞烟灭的瞬间。

“我来救你!”一声熟悉的呼喊,清凉的感觉兜头罩了下来。萧史睁开眼,发现自己连带冰龙都被一件硕大的雪白织物所笼罩,肆虐的火蛇已被完全隔绝在身外。突如其来的凉意使原本已经虚弱的冰龙精神一震,透过眼前细密的孔隙,想也不想地尾随着前面一条俊逸超拔的龙影飞去。

热浪已被远远地甩在身后,前面是一片静谧的白色森林,玉树琼枝在蓝色的夜风中发出轻微的叮咚声,仿佛很久以前,蔚云宫屋檐下无风自动的串串金铃。

“安全了。”笑声从前面传过来,笼罩了全身的雪白织物也被掀开,萧史和冰龙眼前一亮,面前已站着一个窈窕的女子。

“王孙,今天来玩可不是时候啊。”那女子笑盈盈地道。

“龙姨……”萧史掩不住满面的惊诧,“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住在这里很久了。”龙女有些落寞地笑着,“只是你不知道而已。”

仿佛触动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两个人突然一时找不到话说,沉默地站了一会,萧史开口道:“救我的是什么宝贝?”

“这是霰衣,上面一粒粒的冰霰都是我父王用灵力凝结而成,可以阻挡三界火焰。”龙女抖抖手臂上一袭冰晶闪烁的雪白披风,声音一如既往地温柔,“父王知道我住的这个天池每百年都会烧干一次,专门赐它给我防身的。”

“原来如此。”萧史随口答道,心中却是一动。

“王孙,到底是谁要害你,偏偏在今天骗你到这里来?”龙女关心地问。

萧史无所谓地笑了笑:“管他是谁?我还巴不得化了这个身体,只剩孤魂还自由些。”

“可你现在的法力还不够回归原来的躯壳啊。”龙女急道,“千万别做傻事。”

萧史默然不语。他不知已花费过多少时间去挖掘冰封在从极渊万年玄冰下的身体,却如精卫填海,看不到尽头。

“我知道你这些年过得很不如意。”龙女有些歉然地安慰着,“作为你父亲的故交,我也没能照顾你……”

萧史嘴角仍然挂着淡淡的笑意。这些年的恐惧、焦虑和孤独,岂是“不如意”三个字所能囊括的?

“王孙,”龙女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他们在盼着你死。我想提醒你,如果你能心静如水,你就不再有弱点。当年你父亲之所以会死,都是因为太爱你。”

“我知道。”萧史咯喳折下一根树枝,让它在自己颤抖的手指中变成了碎片,“是我的谎言伤透了他的心。”

回到咸阳的时候,萧史看见了蜷缩在承露台上的小小身影,那样单薄,让他有些怜惜,又有些怨恨。

“萧史——”弄玉睡意顿消,不满地责怪着,“你现在才来啊?”

“我从天池回来了,你很失望吧。”萧史遣走了冰龙,远远地停在梧桐树梢。

“你已经去过了?”弄玉吃了一惊,立时就想发火。她在这里又冷又困地等了大半个晚上,他居然不打个招呼就把她甩一边了?

“不要再装傻了。”萧史轻轻一点,飘落到弄玉面前,“对于我,你到底知道了多少?”

“我……”弄玉用冰凉的手指捂了捂发烫的脸颊,压下怒气道,“我问了姑婆婆,她说你是南方天帝的孙子,属火命的。”

“没有了?”他看着她闪烁的目光,追问着。

“没有了。”弄玉挑衅地一笑,移开了眼光。

她确实在隐瞒着什么。萧史想,一种无助的悲凉渐渐侵袭了他——他早该料得到的,却为什么仍要徒劳地问她?

“萧史……”弄玉有些委屈地问,“你既然知道了是我帮助你逃出来,为什么对我还是这么……这么……冷淡?”

“怪我没有感谢你吗?”萧史敷衍着答道。

“我原本以为,让你离开那个寒冷的地方你就会快乐起来,可是我错了。”弄玉的手指扭动着衣带,“萧史,我真的很想帮助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关心过一个人……”

“因为你觉得我很可怜是么?”萧史打断了她的话。

“不是的!”弄玉猛地抬起头来,“因为——我发现自己‘能够’帮助你,这一点让我快乐极了!从小宫里所有的人都对我爱若珍宝,关爱备至,可我却知道那仅仅是溺爱而不是尊重。我知道自己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就像父王宠爱的那只小狗一样,可爱却又无用,所以大家才会对我一切任性的举动一笑了之。直到我用自己的梦去换得了你的自由,我才发现自己也是有用的,也可以成为别人生活中重要的角色……这个发现让我陡然感到了自己的价值,仿佛整个人一下子发起光来,这就更使我想让你快乐起来,哪怕付出我的一切……”

“你付出的一切,我最终会偿还。”即使对这番话仍有疑问,萧史的心里还是忍不住有些感动。然而方才在天池所遭遇的不测却蓦地如同阴云笼罩过来,让他立时缄口不语。

“那我要你现在就开始还。”萧史的话让弄玉一阵惊喜,语气中稍稍有一点撒娇的意味,“你不带我去天池,就带我去看太阳吧。这次一定要答应我,否则……”——否则,我会继续在一个个无梦的夜晚枯坐到天明,只为回想你额前的一丝乱发,衣上的一个褶皱。

否则——威胁么?萧史迷惑地看着面前情深款款的少女,沉默了一会终于道:“我答应你。”侧过头,栏杆外梧桐树的枝叶落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仿佛一条条绝望挣扎的枯臂。可是,网已经越收越紧了。

西北,天穆之野,高二千仞。

白衣的神人膝头放着一张锦瑟,叮咚的天籁之音从他修长灵活的十指下汩汩流出,如同清风流遍了万仞虚空。几头麒麟跪伏在他的身边,摇头晃脑地打着拍子。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摔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大坑。

“不错,此处若加上鼙鼓,定会更加美妙!”白衣神人一拍脑门,高兴地叫道:“再来一次,声音更响亮一些!”

“摔得再响一些,就要出龙命了。”萧史从晕乎乎的冰龙身上下来,笑着走上高台,“夏开,你奏你的《九招》,却听得我的坐骑连飞都忘了,有机会一定要弹劾你谋财害命。”

“王孙!”夏开抬起头,愣愣地看着面前笑意盎然的萧史,猛地推开锦瑟站了起来,“你出来了?天帝终于放了你么?”

“天帝又没说不准我出来。”萧史笑道,“我出来逛逛难道不行么?”

“难道你是偷跑出来的?”夏开吓了一跳,伸手便来抓萧史的手臂,“快到我那里躲一躲,咱们商议一下怎样求天帝宽恕。”

“你紧张什么?”萧史灵巧地绕开了一步,径直把夏开的锦瑟搬过来,拂了几下,“我是来请你帮忙的。”

“说吧,我一定尽我所能——除了,借避火珠。”夏开似乎料到了萧史的用意,有些羞惭地垂下了眼。

“放心,避火珠是少昊的宝贝,我当然不会害你受罚。”萧史的眼中闪过一丝揶揄,“以前你还是凡人的时候,居然不怕天谴窃取了仙乐《九辩》和《九歌》,可如今成了神,倒比任何神人都谨小慎微了。”

“王孙,请你不要再说了……”夏开沉闷地说,“我不想再提以前的事。”

“是啊,我也不想提以前的事。”萧史住了口,只是专心地弹拨起身前的锦瑟,却凌乱得不成曲调。

“王孙,你要骂我胆小就骂好了。”夏开脸色有些发白,“拜托别再糟蹋我的瑟了,你除了吹箫,其他乐器都没天赋。”

“好啊,我没骂你,你倒先骂我了。”萧史笑了笑,终于转入正题,“我最近收了个吹箫的小女徒,她说想见识一下羲和的金龙,你能不能带她飞一趟?”

“太阳神羲和不是你们家的人嘛,为什么还来找我?”夏开脱口说道,却蓦地想起了什么,讪讪地住了口。

“我如今什么情况,你还不明白?”萧史苦笑着又勾弄起锦瑟的弦,呕哑嘲咋,“除了你,我还真不知道可以去向谁求助。”

“这个徒弟对你而言很重要吧?否则这么骄傲的王孙怎么会来向我求助?”夏开半开玩笑地道。

“我……不知道。”萧史拨着弦,倒似把自己的心思拨得更乱了,“我一直怀疑她是天帝借来谋害我的工具,所以请你帮我试探一下。”是的,就是这个原因。萧史暗暗舒了一口气,否则他何必想方设法要完成弄玉的心愿?

“一个小姑娘,有这么大的本事吗?是不是你太多疑了?”夏开探究地盯着萧史。

“如果你像我一样顶着这具蜡制的躯壳,永远躲避着一切火源和阳光,永远不知道厄运在哪一天降临,你就会明白我的心情了。”萧史淡淡的苦笑中满是无奈。

“我答应你就是。”夏开一把摁住了萧史的手,清明的眼睛中是了然的同情,然而那话语却是玩笑一般,“否则我的瑟就毁在你手上了。”

彩虹跨过天穹,一端搭在天边,一端落在了凤台。万头攒动中,咸阳城的百姓看见一个浑身雪白的神人沿着虹桥走上了弄玉公主的承露台。

“又来一个!”锦明夫人着急地嘟哝着,“到底要把公主嫁给哪一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