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帝要做什么?王孙史脑子里忽然一片混沌,对父亲的担忧本能地让他跑出了人群,想阻止即将发生的一切。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了他的肩上,一个高大的身影阻住了他的视线,骇然抬起头,王孙史看到了祖父炎帝疲惫的眼神。

“不要看。”炎帝的手微微使力,将少年固定在原地。

“可是,父亲他……”王孙史刚说到这里,耳中已然听见一片排山倒海般的波涛声,其中还有一丝细微的呐喊,仿佛一根银针想要穿透厚重叠压的布帛。随后,那波涛声和呐喊声蓦地停顿了,整个天地间似乎只剩下他的心在剧烈地跳动。

“海水已经倒灌回北海了,你父亲已经被冻在了北维冰原中——你,先回九嶷山去吧。”虽然眼中闪过一丝黯淡的悲伤,炎帝的声音还是那么威严平静。

“父亲他——”王孙史不放心地追问了一句,终于挣脱祖父的手掌,从云端望向了下界——铺天盖地的海水侵蚀过后,从极渊此刻已如同北维山脚一道深深的伤痕,被厚重的冰壳覆盖。那坚硬得如同钻石一般的冰壳下,只能依稀看见一席褴褛的红袍,伸展的姿势如同跳动的烈焰。

“我会尽力劝说他忏悔……自蚩尤叛乱后,炎族再经不起出这样的事了。”炎帝说完,转身离去,身着鲜红法袍的背影映在王孙史含泪的眼中,竟与那冻在冰壳中的红影一般孤独。

 

 


第二章 夺魂

 

“王孙,别吹了,再吹他也是听不到的……”北海龙女走过来抚上了吹箫少年的肩膀,随后在他身边坐下,怔怔地注视着台阶下依然高高耸立的柴堆——只是,再没有人用水晶盘点燃火焰,形成漫天绚烂的霞光了。

“龙姨,你怎么了?”王孙史转头看着泪珠缓缓地从龙女的面颊上滚落下来,吓得一把扔掉了手中的洞箫,抓住了龙女的手,“快告诉我,父亲究竟怎么样了?”

“他……”龙女用手指抹去泪水,哽咽着道,“他已堕入了魔道,五方天帝决定将他处死……”

“什么?”王孙史后退了一步,浑然忘记了身后即是台阶,竟一下子跌倒在长长的玉石阶梯上。他仰头看着龙女,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怎么可能?他那样的人,怎么成得了魔?龙姨,你骗我的,是不是?是不是?”

“我也不信,我甚至怀疑,那是其他天帝为了打压你们炎族而寻找的借口,想要彻底清除上次蚩尤叛乱的影响……”龙女说到这里,紧紧地握住了王孙史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边,“可是,现在有什么办法去救他呢?”

“龙姨,我们怎么突然糊涂了?”王孙史沉默了一会,忽然笑起来,“神人都有永生不死的灵魂,只要心不死,是谁也无法杀死的。父亲那个人怕死得很,怎么可能主动放弃生命呢?”

“说得也是……”龙女虽然点了点头,眉目间的忧郁却依然没有散去。她举目望向远处,忽然身子一震,将王孙史的手握得更紧:“值日星官来了!”

“见过王孙、北海公主!”值日星官在他们二人面前落下云头,神态倒是很客气,“奉五方天帝旨意,宣王孙史速到太极殿,听候差遣。”

“不让我去么?”龙女低低地叹了一句,忽然苦笑着召来车辇,竟欲就此离去。

“龙姨,你去哪里?”王孙史有些慌乱地叫道。

“回北海。”龙女没有回头,似乎是怕别人看见自己脸上的表情,喑哑地说了一句,“这里不再需要我了。”

“龙姨……”王孙史呆呆地看着龙女车辇上飘扬的帐幔,茫然若失。

“王孙,我们走吧。”值日星官等了一会儿,终于忍不住开口催促道。

“走吧。”王孙史回过神来,随着值日星官向中央天帝黄帝的太极殿飞去。无端的疑虑和隐约的恐惧包围着他,然而他毕竟没有料到,这一去,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

“夜,死到临头还不悔改吗?”太极殿中,掌管律法的西方天帝少昊威严地问道。

“我为什么要悔改?”由于激烈的反抗,王子夜此时已被砍去了四肢,只剩下一袭破烂的红袍,裹住滚木一般的身体,可怖又可笑地躺在斩神台上。他扭动着唯一能动的脖颈,眼光扫过五方至高无上的天帝,“南方炎热,北方苦寒,西方干旱,东方水涝,这是有目共睹的祸害!我欲引北方冰雪降南方酷热,引东方水泽溉西方荒漠,这难道错了吗?”

“你这样逆天而行,反而会遗祸人间!”西帝少昊郑重地道,“天地自有规则,不可肆意妄为。”

“你们的心思,我明白。”王子夜轻蔑地笑了,“你们不过是害怕天下一旦风调雨顺,就再没人会来供奉你们。”

“我们并不与你作口舌之争。”西帝少昊伸手一指,一柄寒光闪动的神斧就落在王子夜面前,“我只问你,你劈开北维山用的是不是这柄蚩尤斧?这柄早被封印的凶器,你是如何得来的?”

“捡的。”王子夜笑道,“蚩尤的怨气遍布四方,这把斧头自然比别的神器用着顺手。”

“夜!”炎帝终于忍不住道,“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自然知道。”王子夜望了望自己的父亲,又望了望站在殿下的红衣少年,清晰地道,“昔日蚩尤率凡人作乱,天翻地覆,就算是我们炎族之神也不愿襄助他。可是此乱平息之后,神界不但不反思教训,反而对炎族和凡界更加严苛,妄图以惩戒获取顺服,致使凡人对神界敢怒而不敢言,炎族之神也从此如履薄冰、噤如寒蝉。我如今这样做,只是想让你们知道,一味的惩戒只会引来下一个蚩尤,不如……”

“五方天帝的意图,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司霞之神所能明白的?”不待王子夜说完,西帝少昊已经打断了他的话,“你逆天犯上、心怀妄念,必须严加惩戒,以正天纪!”

“难道非要凡人全都抛弃了神而去信封邪魔,你们才能听得进我的话么?”王子夜拼着所有的力气嘶声道。

没有人在意他说什么。西帝少昊只是征询似地望了望其余几位天帝,便点头吩咐:“宣王孙史!”

红衣黑发的少年惊愕地站出来,一种不祥的预感让他几乎无法呼吸。走上太极殿叩拜毕五方天帝,王孙史看见祖父炎帝已黯然地背转身去。

“去将叛逆的头砍下来。”少昊话音刚落,那柄寒光闪动的蚩尤斧就出现在王孙史的面前,冰冷的斧刃,恰似每位天帝脸上平淡的表情。

“他是我父亲!”少年惊恐地叫道,“我不能……”

“他不是你父亲,他是叛逆!”少昊威严而无情地说,“如果你不遵守神界的旨意,你也是叛逆——知道叛逆的下场吗?”

王孙史下意识地望了一眼躺在斩神台上的父亲,那样陌生而骇人的躯体,就像凡人宰杀来献祭的猪羊。“不,我不能……”王孙史猛地扑下身去,扯住炎帝的红袍,竭尽全力地叫道,“祖父,求你!”

炎帝的背影随着孙儿的哀求颤动了一下,然而声音却依然平静而庄重:“你的父亲是神,只有你才能杀死他。孩子,去吧,所有的人都别无选择。”

王孙史跪在地上,黄、青、红、白、黑,五方天帝的五色法袍在眼前闪烁着神圣的光芒,仿佛一座座沉重得窒息的山峰,不可抗拒地压下来,压下来——“求求你们……”他伏在地下,无力地哀求着。

“你也想尝尝天刑吗,象那个叛逆一样?”少昊不失时机地问道。

“不,不要……”少年浑身都战栗起来,终于朝那柄神斧伸出手去,慢慢收紧了手指。艰难地喘了几口气,王孙史慢慢爬起身,居然很沉稳地走到了斩神台边。

“儿子,连你也要杀我?”父亲一直坦荡的脸上突然间有了凄凉的愤怒。

“你让我怎么办?”王孙史忽然大声叫道,似乎宣泄着这些日子来所有的疑惑和惊惶,“我实在想不到你会做出这样的蠢事!你以为这样做你就不再是以前那个窝囊的只会烧火的霞神了么?你以为这样做你就可以拯救苍生,成为凡人心目中的英雄了么?可实际上,你只是受了邪魔的蛊惑,丧失了神智,你已经疯了!我真为是你的儿子而感到羞耻!”

“我只是疯了吗?”王子夜难以置信地看着面前的儿子,似乎不认识他一般,半晌,方才惨然笑道,“或许我真的是疯了,否则怎么会连你也这么说……”

“父亲……”王孙史心头默默地呼喊着,却死死地咬着嘴唇,转头避开了父亲身上刺目的血色,没有再多说一个字。然后他抡起斧头,干净利落地斩断了王子夜的脖子。

“哈哈……”凄厉的大笑随着血花像爆竹一般炸开,又突兀地消失,仿佛连余音都被生生地吸了回去。殿上众人还没能回过神来,斩落的头颅忽然跃起,张口咬住了王孙史的左手。

蚩尤神斧落在地上,王孙史呆看着头颅眼角缓缓滑下的泪水,茫然举着流血的手掌,一动也没有动。

几个神将冲上来想把头颅的嘴撬开,然而王子夜咬得那么紧,仿佛聚集了一生的怨恨,没有人能把王孙史的左手解脱出来。

“敲了他的牙齿。”西帝少昊皱了皱眉。

神将得了旨意,一人托住头颅,一人用斧柄猛砸紧合的牙关。直到破碎的牙齿散落一地,神将才把那已不成形的头颅从王孙史的手上取下,准备向五位天帝复命。

“放开我父亲!”王孙史忽然梦醒般大叫一声,捡起地上的神斧朝那神将劈去,“我杀了你!我杀了你们!”手掌上的刺痛如同火种一般,将无端的愤怒燃烧开来,终于压过了极度的恐惧,让少年的眼中充斥了复仇的火焰。在众人还来不及反应的惊愕中,他像一朵红云一般卷过去,在金壁辉煌的太极殿上掀起一阵逼人窒息的热浪。

然而还没等碰到神将的衣角,少昊的手一指,那红云就蓦地停滞,重重地跌倒在地,再也爬不起来。

“我早已料到了。”西帝少昊意味深长地向面色苍白的炎帝看去,微微露出了冷笑。炎帝的子孙,似乎天生都有反骨,反了蚩尤反了夜,连这个公子哥似的王孙史,都敢在至高无上的天帝面前行凶,看来是不得不严加惩戒了。

炎帝的眼睛,迎上红衣少年悲愤的目光,又默然垂下。

“请天帝示下,王子夜的怨气,镇压在何处为好?”终于,捧着王子夜头颅的神将迟疑着开口,打破了大殿上的僵局。

“这股怨气威力惊人,一定不能被人利用。”五帝中掌管律法的少昊有些烦躁,每次杀了神都会留下或多或少的怨气,成为埋葬在大地中不时会爆炸的隐患。他盯着地上徒劳挣扎的少年,命令道:“王孙史也应该拘禁起来,不可让他接触到王子夜留下的灵力。”

“我倒有个办法。”少昊的辅神幕收忽然笑道,“以后就算不小心让这孩子跑了,他也无力跟我们捣乱。”

“我是要他死,否则总有后患!”少昊低低地从牙缝里冒出这几个字来,“可是碍于律法……”

“陛下噤声!”幕收看了看远远站着的炎帝,轻笑道,“神皆有不死之魂,想杀得不留怨气可不是件容易事,我们不妨拿这小子来试试。”

摄魂印强烈的光柱罩下来,铁椎一般刺开了王孙史头顶的泥丸宫,生生要将魂魄从身体内剥离。魂魄惊惶失措地在身体里四处游走,试图避开那霸道以极的吸力,却终于如同飘落在漩涡里的落叶,再也无法抗拒。

“放开我,放开我!”被紧缚在柱子上的红衣少年死命地挣扎着,力气却越来越微弱。随着淡红色的魂魄一点一点被摄魂印抽出,他挣扎的幅度也越来越小,终于垂下头,不动了。

失去了归依的魂魄在摄魂印的威力下,徒劳地扭动着,被封进了另一个身体。

“啪——”光柱逼过来,在眉心盖上了一个金印,封住了不肯顺服的魂魄最后的出口。魂魄在新的身体里冲撞了许久,终于不得不疲倦地安静下来。

王孙史的神志清明过来的时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红衣少年死去的身体。惊惶地抬起手臂,黑色的衣袖簌簌抖动。

“这个蜡制的身体一应俱全。”西方辅神幕收笑着说,“但你就永不能接近王子夜被镇压在炎火山下的怨气了,真是一劳永逸。”

“为什么要这样耍弄我?”王孙史愤怒地质问。暗暗地聚敛一下心神,神术精巧,蜡制的身体居然与血肉之躯毫无二致,但自己的法力却所剩无几了。

“天帝一向秉公执法,你还没犯死罪嘛。”幕收干笑了两声,“好心提醒你一下,你以后可要少晒点太阳,更别提接近火源,小心蜡会融化……不过你也不用担心,我们早为你安排了一个好去处。

 

 


第三章 乘龙

 

“王孙,我来送你。”即将坠落到圈禁之地的那一刻,王孙史看到了夏开同情的面容。

“别那么哭丧着脸嘛。”王孙史笑道,“我这回是要去北维山下的冰原,天下至寒之处,恰好是你推荐的适合练箫的地方呢。放心,我肯定会把那曲《凤求凰》练好,等着你娶亲的时候吹……”

“你这么达观,我也就放心了。”夏开眼见着王孙史已飘然向地面坠下,大声叫道,“以后有什么困难,就来找我……”

“我会的!”爽朗的笑声从王孙史口中发出,一直到确信夏开再也听不见了,他才蓦地咬住了嘴唇,弹去面颊上甫一流下便已冻成冰粒的泪珠。

穿越由冰霰组成的迷茫云雾,王孙史径直落到了北维山脚的从极渊前。任由身体扑倒在冰原上,王孙史却没有意念想要站起来。茫然地睁着眼,他的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望无际的灰白——四面八方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甚至岩石上都覆盖着厚厚的冰壳,原本的色泽都被那死气沉沉的灰白所淹没。

向前挪动了几步,王孙史的双手抓住了身前从极渊的边缘,那是北维山从此难以抹去的伤痕,也是他再也无法回头再也无法逾越的鸿沟。垂下眼,王孙史蓦地发现自己原先的躯体正被封印在渊底的冰层中,火一般的法袍将原本灰白的冰层也微微染上了一层金红。他怔怔地看着那红衣少年沉睡在冰中的身影,忽然伸手按住了眉心的金印,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王孙,要不要我帮你呀?”一个和善的声音忽然在身旁响起。

“谁?”王孙史忽然反射性地跳起,向着从极渊后退了一步,戒备地望着面前的来人——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古怪场面。

一个胖子骑在三只青色的兽上,说是三只,其实却是一只三身八腿的怪物,温驯地低头喘着粗气。气泡从怪兽的鼻孔中呼呼的冒出,把周围的空气像泉水一样往四面推开。

“你不认识我吗?”胖子呵呵笑了起来,“难怪啊,一直长在天宫里的孩子,怎么会被允许见我呢?不过我的名字你该听说过吧——我是韩流神。”

王孙史微微吃了一惊,眼中的戒备不但没有减弱,反而更加浓重。韩流神的名字他确实是知道的,但那却如同神人之中的一个禁忌,因为他虽然是黄帝的亲属,行事却偏于魔道,正邪难分。

“不相信我吗?是不是因为所有的神人都一表人才,而我却长得象一头猪?”韩流神盯着王孙史,依旧和善地笑道。

“一表人才又怎样?”王孙史哼了一声,眼睛却不由自主向下看去,正见到那头三身八腿的怪兽胡乱地踢踏着步子,想在光滑的冰原上站稳一些。

“原来你是盯着我的宝贝双双啊。哈哈,因为我太胖,一头驮不动我,两头还是驮不动我,我只好把三头合在一起了。虽然让它们步子协同有些困难,经常会把我摔一跟头,但这样它们会省力些——我毕竟是一个有善心的神嘛,虽然你们或许骂我是邪魔……”不顾王孙史明显的反感表情,韩流神继续聒噪着。

“你来这里做什么?”王孙史终于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他的话。

“呵呵,你看,好久没有主顾,就忍不住罗嗦起来了。”韩流神拍了拍呼呼喘气的坐骑双双,示意那怪兽不要发出声音,方才郑重地道,“我是想和你做交易的。”

“做什么交易?”

“你现在的状况,我最清楚不过了。”韩流神故意抬头望了望四周荒芜单调的冰原,叹气道,“好好一个王孙,却被拘禁在这种鸟不生蛋的地方,真是可怜呀……别发火别发火,听我说,我可以帮助你实现很多心愿——比如说,让你的魂魄回归肉身,离开这里。”

“那你要的是什么?”王孙史冷冷地盯着他。

“我要什么自然是根据你的愿望大小决定的,公平交易,童叟无欺嘛。”韩流神笑道,“我不过想要一点能帮助我提高法力的东西,炎帝的宫殿里一定有不少,你随便拿点什么都可以。”

“如果我是想让某个死去的神人复活呢?”王孙史继续不动声色地问道。

“那就得拿你最宝贵的东西来交换了——你的魂魄。”韩流神眼中一亮,“怎么,你愿意做这么大的生意?”

“你滚。”王孙史说。

“什么?”韩流神显然没有料到这句话,“你说什么?”

“你滚!”王孙史忽然愤怒地大笑起来,“你以为我会这么傻,把魂魄卖给你做奴隶么?何况,就算我离开这里,我又能做什么?”说完,转身沿着从极渊就走。

“别走别走,做不了大生意我们可以做小生意嘛。”韩流神锲而不舍地追了过去,偏偏坐骑双双的八条腿依然没能练习到协调一致,进一步倒能退两步,顷刻之间,王孙史已抛开他们远远地消失在夹杂着冰粒的北风中。

“近来生意真是越来越难做了呢。”韩流神无奈地耸了耸肩,对坐骑道,“我们还是到凡界去吧,凡人的愿望肯定比神人多。”

细长的冰柱在手指的雕琢下终于变成一根晶莹剔透的洞箫,王孙史放在口边一吹,清泠的箫音霎时布满了整个北维冰原,那是除了永恒不变的风声,他现在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在北维山下的冰原中被拘禁了多少岁月,王孙史已经完全没有概念了。每天太阳神羲和驾着六龙的金车从大地的东维划向西维,只有这里是永远看不到的。没有了太阳,也就没有了白天和黑夜。可是即使很久以后,他也不曾后悔没有与韩流神做上某笔“生意”,因为他明白,一旦真的与邪魔牵扯上关系,无疑是把毁灭自己的最好理由奉送到少昊面前。他还不想死。

大多数的时候,王孙史会坐在从极渊边吹箫。从极渊下的万年玄冰总是透着淡淡的红光,他知道那是因为被冰封在从极渊最底层的少年所穿的红袍,仍然永不褪色地张扬着火一般的愤怒。而他却穿着北方所尚的黑衣,让椎心刺骨的寒冷庇护脆弱的身体,麻痹沉重的记忆。

后来,他越来越长久地伏在冰原上,用手指刻划坚硬逾铁的冰块,感到生命在一点一点地流逝。或许西帝少昊的目的已经达到,无休止地等待随时降临的厄运,他的心早已在这荒寒的冰原中渐渐死去。

身前的冰龙是耗费了巨大的心力雕琢而成的,温顺的眼睛中流露着翔于九天的渴慕,让王孙史可以从那透明的冰粒中看到自己的面容。一开始雕琢它不过是为了打发永无止境的时间,可雕到后来,竟似将自己生命的一部分也融入其中。若是以前,他一定会想办法赋予这冰龙灵气,骑着它飞遍九州八荒。可是现在,他只能坐在它身边,抚摸着它毫无生气的躯体,被动地等待命运的转折。

一阵隐隐约约的箫声从天边传了过来,被北风卷带着萦绕在王孙史的耳边。他猛地睁开半阖的双目,站起来四处张望,却什么也没有看见。

一个什么东西温驯地蹭上了他的腿,王孙史低头一看,不由惊喜出声——是冰龙!冰龙活了!

冰龙确实活了。它匍匐在王孙史身边,不住摆动着尾巴,似乎也为自己获得了生命而庆幸。抖擞了一下身体,冰龙轻轻一跃,如愿以偿地飞到了从极渊的上空。看着身下黑衣青年赞赏的目光,冰龙更是精神倍增,开始努力尝试起各种繁复的飞行姿态。

王孙史笑着仰望冰龙笨拙而又灵活的飞行,然而很快那笑容便冻僵在脸上。他垂下头,看着冰壁上自己孤零零的影子——就算冰龙能带他离开这里,又有什么用呢?

冰龙见主人不再理睬它,不由有些泄气,缓缓降落到王孙史的身边。一人一龙就这样默默地坐在北风中,聆听着缕缕若有若无的箫声。

忽然,王孙史身子一颤——这箫声,分明吹奏的就是他所谱写的曲子,可那是连夏开都不曾完整听过的啊。紧紧握住了腰间所插的冰箫,王孙史猛地拍了拍快要睡着的冰龙:“快带我去箫声传来的地方。”

秦国的锦明夫人老得牙齿都掉光的时候,还是不忘了向一堆膝下子孙讲述当年那个黑衣青年乘龙而来的风采。“我们那时候都说来了来了,弄玉公主命中注定的神人终于来了——可惜啊,你们是没服气看到神人的真身喽。”

国君秦穆公得到禀告,连忙带着丞相申岳及文武百官,亲自站在正殿外恭候神人的降临。迎着刺眼的阳光瞪大眼睛,就能见到一条泛着七彩晶光的冰龙从北方飞腾而来,或急或徐,或曲或直,极尽飞扬腾挪之能事,在湛蓝的天空中摆出各种炫目的造型,惹得全咸阳的百姓齐齐涌上街头,叩拜欢呼。

“好了,第一次飞也不用这么显摆啊。”王孙史拍着冰龙的头说,“我到了你就回北维山吧,这里日头烈,我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的杰作化为一滩水。”

冰龙不情愿地摆着身子,却也无法可想,把王孙史放在秦宫大殿前,一路招摇着回去了。

落在巍峨的秦宫大殿之前,王孙史的眼睛微微一瞥,就看清了每一个肃立在周围的凡人。他的目光随即望向了大殿的帏幕,帏幕后面,正站着一个持箫的少女,露出小半张脸偷偷地凝望着自己。

“请问公子贵姓高名?”见秦穆公有些发呆,丞相申岳一步迈上,迎上王孙史若有所思的目光。

“我姓……萧,萧史。”措不及防,他胡乱答道。面前这个峨冠博带的老头,四肢干枯,却顶着一个溜圆的肚子,活象一只饿得半死时掉进谷仓的老鼠,令他有一种隐约的厌恶。

“既然公子以箫为姓,必然是精通吹箫了?”申岳被萧史冰冷的眼光盯得颇为不快,口气不由硬了起来。

“略知一二。”

“那不知神人可否为寡人吹奏一曲?”秦穆公伸手把申岳拨到自己后面,恨不得把脸上的笑容抹下来堆在一起,献到神人面前。

“恭敬不如从命。”萧史又望了一眼帏幕后笑意盈盈的少女,走到檐下,取出腰间所插的冰箫——刚才忘了让冰龙带回去,此刻已有些融化了,不由有些心痛。

“装神弄鬼,这种人我见多了……”申岳气愤愤地嘟囔到一半,忽然张大了嘴再也说不出话来。

因为箫声响了——仿佛一阵清凉的风吹来,拂过凛冽的甘泉,拂过茂密的梧桐,卷起盖满大地的落叶。每个人都在这美妙的风中羽化登仙,飞旋,飘舞,飞向九天云雾,飞向百仞幽谷,六棱的冰花欢笑着拥挤着,飘落在脸上冰凉而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