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带他们来看看,我想他们会喜欢的。”杜宇不想再多说下去,神态中渐渐带出了疏远的意味。这一点小小的暗示蕙离自然是懂得的,于是她也礼貌地点了点头,去远了。

“灵哥,她就是当日想抓我的坏女人。”小五见蕙离走远,方才低低地向阿灵嘀咕了一句。

阿灵握住小五的手,安慰似地紧了紧,却转头向杜宇道:“她喜欢你吧。”

“别瞎猜。”杜宇惊得一跳,本能地矢口否认,“她和潍繁他们是一伙的,所以我跟她说话一直很小心,生怕什么时候就传到潍繁他们耳朵里呢。”

正说到这里,小五的眼睛已惊异地望进了山林深处,脱口问道:“那是什么?”

杜宇转头,正看见树影重重的山林中,渐渐燃起了一团一团的亮光。那些亮光白中透红,从山林下方射出,渐渐汇集在一起,仿佛天空中漂浮的巨大云朵。光芒从树林的缝隙中四散而出,将林中树木映得如同银铸一般。

眼看小五和阿灵都专注地盯着面前变幻的景致,杜宇心中有一丝得意:“那就是火光兽了。白天他们在岩洞中睡觉,晚间便成群出来觅食玩耍,我们走进去可以看得更清楚。”

三个人安静地走进树林,朝那亮光聚集的地方走去。只见前方一条小溪从林中蜿蜒流过,小溪两岸聚集了几百只大小如豚鼠的动物,正在饮水嬉戏。它们长着一对圆乎乎的大耳朵,全身覆盖着三四寸长的白毛,冲天的亮光正是从这白毛上发出。几百上千只火光兽的亮光交错层叠,形成了一片光亮的海洋,似乎是大团的水银倾泻在面前一般,让人一时被这绚烂的景色弄得目眩神迷。

正屏息远望,冷不防小五啊地尖叫了一声,却是一只火光兽发现动静,带着一团火光便向小五脚下冲了过来。

“不用怕,火光兽不伤人的。”杜宇笑着弯腰将那只火光兽抱了起来,放在怀中轻轻抚摸,那只火光兽便惬意地半眯起眼睛,亲昵地将头在杜宇身上蹭来蹭去。

“给你抱抱。”杜宇见小五看着眼谗,便将火光兽递了过去。小五壮着胆子接过,一不小心却让火光兽窜到了肩上,在他脸上舔了一下。小五痒得哈哈大笑,伸手去捉没捉到,干脆躺在地上,和那只火光兽玩成了一片。

“这样的笑容,在离开西海后就没有见过了。”阿灵笑望着在一旁开心嬉闹的小五,火光兽的亮光在他的眼中一闪一闪,竟让杜宇一时以为那是泪光。

“不,我还见过。”杜宇低声道,“那天在紫泥海,你也曾经这样笑过。”

见阿灵脸上又绽放出感激的微笑来,年少的神人被自己的努力感动了,他开心地对阿灵道:“现在我才知道,做神人的乐趣就在于能给别人带来快乐。”

神人的乐趣……阿灵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了,然而沉浸在快乐中的杜宇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微妙的变化。

 

 

 


第四章 一心愁谢如枯兰

 

送小五回去后,了无睡意的杜宇和阿灵再度来到了紫泥海边。坐在洁净得没有一粒细沙的礁石上,碧轩树的枝叶在他们身后沙沙作响,而他们的头顶上,一条宽阔的银带从天空中斜划而过,几乎占据了三分之一的天幕。

“你看,那就是银河了,在归墟旁边看银河比别的地方都清楚。”杜宇指着紫泥海的尽头对阿灵说。

“银河有多深?”阿灵神往地望着那壮阔璀灿的银带——银河有多深?有西海深吗?

“不知道。”杜宇摇了摇头,“虽然银河的水最后也注入归墟,却从来没听说过有谁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

“我倒是发现,这里一年之中有几天洋流的方向是流向银河的。”阿灵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说出来,“我们以前在西海的时候,有人就会建造贯星槎,顺流可以漂上银河。”

“真的吗?”杜宇一拍脑袋,兴高采烈地向阿灵道,“那我们也造一个贯星槎,漂到银河里去,说不定可以带你看到天宫呢。”

“我可以帮你,碧轩树挺适合造贯星槎的。”阿灵有些落寞地强笑着,“不过我没法陪你,我们做仆役的,不能擅自离开神山。”

“没关系,大不了我去跟鸣奇仙长求情,让他破例一次。”焕发的光彩在杜宇的眼中流动,让他仿佛玉石雕琢的脸充满了纯洁的光辉,也照得阿灵的眼里一黯。

“好阿灵,那从明天就开始造贯星槎吧,我去跟管事神人说,这几天调你来帮我做事……”杜宇越想越是兴奋,“明天一早我先去姐姐那里,你就造着木筏等我吧。”

“好,让你看看我的手艺。”阿灵温和地笑道。

※※※

“就是这里了。”岱舆山顶的一方巨石被白发的女子推开,露出一条长长的石阶。杜芸一手持着镶着一颗硕大明珠的短杖,一手拉了杜宇的手,沿着黑沉沉的石阶走下去。

“天帝终于答应了姐姐的请求?”杜宇边问边睁大眼睛辨认着脚下的台阶,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就会沿着这漫长的台阶滚落到地底的海水中去。

“是的。”漆黑的甬道中,杜芸的声音嗡嗡回响,倒像是叹息一般。

“那个凡人,真的值得姐姐如此吗?”杜宇的眼睛盯着明珠照耀下无穷无尽的阶梯,忽然问。

“自然是值得的。”杜芸苦笑了一下,“可惜天帝始终不肯相信。”

杜宇没有吭声,只是怜惜地看着姐姐的身影。虽然还是保持着以前的娴静优雅,杜芸毕竟还是憔悴了很多,每次看见她的笑容都让杜宇一阵难过,仿佛那种深沉的忧郁连一向乐观的自己也会传染上。

“姐姐还在爱着那个人吧?否则不会一再坚持着要去看他。”杜宇终于问出来。

杜芸放轻了脚步,静默地听着脚底传来的空洞的风声,似乎想了想才做出回答:“如果这不是爱,我就不知道爱是什么了。况且从他那里,我知道了一个人能够多么高洁,多么坚韧,那是无欲无垢、神通广大的神人也无法比拟的。”

“可是天帝还是要惩罚他。”长长的台阶终于要下到尽头,杜宇仿佛都已闻见海水泛起的腥咸气味,“天帝真是小气啊。”

“并不都是为了我,他对抗的是整个天地既成的规则。”杜芸笑了笑,随即叹息了一声,“所以我能去探望他,已经是这些年来天帝最大的恩典了。”

“姐姐放心去便是。”杜宇不愿姐姐伤心,语气骤然轻快起来,“这几只大乌龟就交给我好了。”

“其实也是很简单的,把储存好的食物喂给它们就行。”石阶已经到了尽头,此刻他们已站在中空的神山的底部。通过打磨得透明的地面,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三只巨鳌硕大无朋的头颈,在汹涌的暗流中死死地撑住整个岱舆神山的平稳。

杜芸举高神杖上的明珠,微弱的光亮下她的神情甚是哀悯,低声道:“它们都是西海的王族,可以化为人身的,现在却被强迫来服苦役,直到六万年后其他巨鳌前来换班……本来也用不到你来干这种活,但现在岱舆山的仆役都来自西海,鸣奇仙长不放心他们。你有空的话,不光给它们喂食,也陪它们说说话吧。”

“好。”杜宇答应着,眼光扫过那三头浸没在海水中、努力抬着头颈的巨鳌。乌沉沉望不到边缘的背甲,褶皱粗糙的颈部皮肉,一动不动的金红眼珠,怎么都很难让人提起兴趣来。“好在姐姐只是去七天。”杜宇暗暗对自己说,“我可不喜欢这些腥湿的家伙。”

※※※

送走杜芸之后,杜宇一心惦记着阿灵建造贯星槎的进展,赶紧捏了蹑云诀飞上半空,直往紫泥海飞去。然而人在半空便感觉到下方的异常,杜宇低头一看,果然见不少黑衣的西海仆役三三两两结为一群,似乎正在诺大的岱舆山中搜寻什么东西。

凭借神人的直觉,杜宇心头有一丝不安,干脆暂时降下云头,拦住一个西海仆役问道:“你们在找什么?”

那个西海仆役礼貌而冷淡地回答:“回仙长的话,我们在找失踪的族人小五。”

小五?杜宇愣了一下,喃喃地道:“他昨天不是还好好的吗,怎么今天就不见了呢?”

“管事神人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便是我们串通了放他逃走。”那个西海仆役朝杜宇施了一礼,转身走开了。

看来小五是真的失踪了。杜宇心中有些发慌,连忙驾云落到紫泥海畔,一眼便看见阿灵站在沙滩边的树林里,正在砍伐一棵碧轩树,而一旁的沙地上,已经堆了十几棵去除了枝叶的碧轩树干。

“阿灵!”杜宇走过去,急匆匆地问道,“你知道小五到哪里去了吗?”

阿灵停下手,看着杜宇摇了摇头:“你找他?”

“他……不见了。”杜宇取下阿灵手中的斧头抛在一边,拉着他走出树林,“你能想到他会去哪里吗?”

阿灵皱着眉头,垂首站了一会,忽然说:“会不会是后山?”

“是啊,他有可能又去看火光兽了!”杜宇脑海中浮现了昨夜离开时小五恋恋不舍的神情,连忙一拽阿灵的胳膊,“走,我们快去!”

眼见阿灵无法驾云,心急的杜宇就想背了他飞到后山去,谁知被神界封印了法力的阿灵身体如同凡胎一般沉重,杜宇飞了两步便承不住掉落在地,两人只好放开脚步一路往后山山林跑去。

好不容易来到前晚所到的小溪畔,空荡荡的河岸上却静悄悄一片。杜宇放声叫了几声,除了惊起几只宿在枝头的鸾鸟,并没有起到任何效果。

阿灵慢慢地走到小溪边跪下,伸手想要探进水里,却被杜宇一把拉了回来:“这溪水虽窄,下方却连着深不见底的地缝,就算有法力掉进去也十分危险。”

阿灵的身子颤了一下:“小五会不会……水对他来说,是最大的诱惑啊。”

冷汗刷地从杜宇头上涔涔而下——小五的原身便是鱼,然而在岱舆山的日子却被禁止碰触海水,那么他白天偷跑到这里来,难道竟不是为了火光兽,而是为了这一弯明澈无波的溪水吗?

“跟我来。”心中霎时明彻了许多,杜宇压下越来越重的惶恐,招呼着阿灵便向小溪的下游跑去。只见原本涓细的水流越来越宽阔,到最后竟在一个断崖处形成了扇型的湖泊。

杜宇和阿灵踩着脚下湿漉漉的岩石,小心翼翼地走到了断崖边,脸上立时感到一阵厚重的水气,头发也被猛烈的山风吹得向后飞扬。低头一看,水流在他们脚下形成了一个巨大的瀑布,一阵阵细密的水雾正是从瀑布下方飞腾而起。

“是小五!”阿灵忽然尖叫了一声,那样惊骇那样凄厉的声音,竟然与他平日的语调判若两人。他颤抖着手臂指着瀑布下方岩石堆中一角黑衣,身子不由自主地跪了下去。

“我去看看,或许还有救!”杜宇说着,便要向断崖下飞去。

“不要你去,我自己去!”阿灵忽然一把拉住了杜宇的衣角,“他的家人托我照顾他的,我自己去救他!”

“阿灵,你冷静些!”杜宇按住阿灵的肩头,微一运力,将他向后缓缓推出几丈,自己则纵身朝崖下乱石堆中的黑衣飞去。

小五侧着身子伏倒在乱石堆中,湿透的黑衣和乱发盖住了他的脸。当杜宇颤着手抱起他,拂开他脸上的乱发时,发现他早已经没有了呼吸。

静静地搂住怀中冰冷的身体,杜宇闭上了眼睛,迟迟没有飞回崖上。他不知道当阿灵看见这具被水浸泡得有些变形的身体时,会是怎样的反应,然而不论那反应是震惊是悲痛还是宁定,他都怕看到。

身后似乎有人,杜宇转回头,却看见了蕙离。

“抱他上去吧,鸣奇仙长他们都来了。”蕙离站在离杜宇一丈远的地方,她的话语被瀑布的声音冲击得断断续续。

居然惊动了鸣奇仙长?杜宇有些吃惊地盯着蕙离。

“西海的妖奴们情绪不稳定,非要神界查出小五失踪的原因。我想起昨夜看见你带他来过,就飞过来看看情况,没料到果真……于是我就通知了大家过来——现在西海妖奴们也在上面等着呢。”蕙离静静地解释道。

杜宇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抱着小五直飞上了瀑布的顶端。眼见岱舆山众神之首的鸣奇仙长正领了一群神人,庄重地站在云中,杜宇走过去施了一礼,随即将小五的尸体放在了奔来的阿灵手臂中。

死死地盯着小五有些骇人的面孔,杜宇从未见过的阿灵的泪珠成串地跌落在小五褴褛的黑衣上。

“小五死了?他是怎么死的?”阿灵身后数百名西海仆役混乱地喧闹开来。

鸣奇仙长皱了皱眉,朝身下的水流伸出手掌,顿时在空中吸出一面水幕来。水幕中,众人看见小五急匆匆地奔到小溪前,跪倒在地,将头颈深深地埋到了水中。等他抬起头来时,他的眼中已亮闪闪地似乎燃起了两堆火苗。他近似虔诚地将双臂慢慢浸入水中,然后是头,然后是肩,最终整个人扑进了那一汪溪水之中。

“好笑,这条鱼精居然是淹死的。”站在鸣奇仙长身后的潍繁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被鸣奇仙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一众西海仆役见了水幕中的情景,慢慢地沉默下来,不料却忽而有人大声叫道:“神界最会骗人,焉知这不是他们制造的假相?”

正欲转身离去的鸣奇仙长蓦地顿住了身形,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小五是淹死的,我知道。”阿灵忽然开了口,语声中带着拼命压制的怆然,“我们还是把他烧了吧,等以后谁有机会回西海,就把他一起带回去。”

没有人再争辩,所有的西海仆役自动地围成了圆圈,一簇火苗从人群中心腾起,渐渐长大,轻微的燃烧声盖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忽然,有人带头开始唱歌,渐渐所有的西海仆役都跟着一起唱和:

“象一个苍白冰冷的笑,
在昏黑的夜空,被一颗流星,
投给大海包围的一座孤岛。
当破晓的曙光还没有放明,
生命的火焰就如此黯淡,
如此飘忽地闪过我们脚边。

人啊,请鼓起心灵的勇气
耐过这世途的阴影和风暴,
等奇异的晨光一旦升起,
就会消融你头上的云涛;
地狱和天堂将化为乌有,
留给你的只是永恒的宇宙……”

听着这悲伤而坚韧的歌声,杜宇远远站在人群外,想起昨夜小五还在这片树林中欢笑着和火光兽嬉戏,不由心头一阵难过。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耳边笑道:“若不是你昨夜带了他来,那鱼精怎么会死?”

杜宇猛地转过头,正看见潍繁大笑着随着众神飞升而去。

 

 

 


第五章 被发奔流竟何如

 

阿灵造贯星槎用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一丝不苟地砍倒碧轩树,剔去枝叶,用藤条将并列的树干捆扎在一起。然后他坐在地上,开始用刀子雕刻贯星槎的舵和桨,手指的颤抖似乎并没有影响这些构件的完美无缺。

杜宇也在紫泥海边坐了两天两夜。他看着阿灵似乎疯了一样埋头于建造贯星槎的工作中,既不睡觉休息,也不曾抬头跟他说过话。杜宇屡次张了张嘴想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终于,等贯星槎完成了最终的架构,阿灵开始往槎上刷防水漆料时,杜宇找到机会开了口:“你在漆里加了什么?”

“小五的骨灰。”阿灵埋着头说。

杜宇惊得跳了起来:“不是说要送回西海的吗?”

阿灵转头看了杜宇一眼,金色的眼睛中含着一丝无奈:“那是说说而已,我们离开西海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生是无法回去的。”

“我可以帮你们送……”杜宇急切地道。

“不用了,那会给你添麻烦的。”阿灵继续着手中的工作,与其说是在给贯星槎上漆,不如说是带着骄傲摩挲着自己的杰作,“以后你驾着这贯星槎遨游四海,就算是带着小五一起去看了,我想他会喜欢这样的安排的。”

“阿灵,你会不会怪我?”杜宇迟疑着终于把这两日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怪你做什么?”阿灵的口气依然平淡。

“怪我……不该带小五去后山……”杜宇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沙砾。

“你是好心,我怎么会怪你呢?”阿灵笑了笑。

杜宇的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小五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对神界的恨意竟有如此深……”

“要怎么才能不恨呢?”阿灵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开了口,“你没有去过西海的王城,你不知道焚烧它的时候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心中都在滴血。那个时候,经历了几十代人苦心营造的王城被称为天地间的奇迹,是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的骄傲。神界使团来的时候,虽然我们暗中也做了准备,却没有料到他们在谈判桌上便翻脸动手,抓住了王绑在城墙上做人质。看着熊熊燃烧的王城,一生坚毅的王居然在大庭广众中痛哭失声,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和神界的士兵拼杀。然而无论我们怎么扑救,火势却越来越凶猛,眼看整个王城就会被三昧真火毁于一旦了!于是我们一家,还有别的族人只好一起跪在王的脚下,请求他同意用我们的自由来换取战争的结束……你说,从那样惨烈的废墟上走出来的我们,怎么会不恨呢?”

阿灵的语气依然很平淡,然而却让杜宇一阵发冷,他艰涩地抬起头问:“那么,你也恨我吗?”

阿灵微笑地朝他望过来:“不恨。阿宇,你是个好人。”

这一声“好人”让杜宇比以往听到任何赞扬都要感动,鼻子里竟然有些发酸。

“贯星槎造好了,你要不要试试?”阿灵忽然在一旁问道。

“好啊。”杜宇忍下眼泪,状作快活地一跃而起,跳上了精致的木筏,东摸西看,赞不绝口,“阿灵真了不起!”

“西海的人都会的。”黑衣少年谦逊地笑了笑。

“让我先试试吧。”杜宇说着,伸指朝贯星槎画了一个符咒,那由碧轩树干捆扎建造的木筏立时从沙地上腾空飞起,砰地砸在紫泥海中,溅起一片紫色的水雾。与此同时,杜宇的身体也如飞燕一般腾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贯星槎上,伸手握住了木桨。

划了几下,他便掌握了操纵贯星槎的方法,心中有些得意。眼看阿灵站在岸上微笑地看着他,不由大声叫道:“你也上来,咱们四处去转转!”

阿灵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表情,却终于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杜宇记起西海仆役所受的限制,然而方才阿灵一闪即逝的渴慕却突然激发了他的豪情。他衣袖一抖,立时有一片素白的光芒卷住了阿灵的腰,极为轻松地把他细瘦的身体拽上了贯星槎。“没关系的。”看着黑衣少年瞬间苍白的神色,杜宇发誓一般地安慰着他,“我们只在岱舆山附近转一转,有什么事我来担当好了,何况还有结界呢。”

由于是神界的碧轩树所造,贯星槎的速度比普通的木筏快了无数倍。乘风破浪之际,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可两个少年却丢弃了最初的拘谨,兴致越发高涨。“真好啊,又像回到西海了呢。小五,你感觉到了吗……”阿灵叹息般地赞叹着,飞动的头发下,他的神色似乎已渐渐坠落到瑰丽的梦境中。

“看,那就是银河了。”杜宇抬起头,神往地望着远方闪烁着银光的白练。他摇橹的手已经放开了,他们此刻正顺着洋流在浩瀚的归墟中漂流。很快,贯星槎就漂出了紫泥海,紫色的海水在他们脚下不断加深颜色,呈现出墨蓝,而岱舆山也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了。

“咱们该回去了。”眼见晶莹剔透的银河已近在咫尺,阿灵忽然惊醒了一般提醒着。

“好吧。”杜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银河壮阔的波涛中收回来,重新摇着木桨,试图将贯星槎调转方向。然而汹涌的洋流却似乎被前方的漩涡所吸引,如同一匹匹无法拦阻的烈马,继续朝着银河的方向狂奔而去。“快来帮我!”杜宇大声向阿灵叫道。

阿灵跳起身,扑到贯星槎后部,与杜宇合力地摇着橹。可是风浪却似乎越来越急,刚勉强转了一点方向的贯星槎瞬间又被海流向着银河卷去。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浪花浸透了,滔天的巨浪仿佛一头头扑腾而下的怪兽,似乎随时可以把他们吞噬到大海深处。

“再试一次!”铺天盖地的浪头中,杜宇声嘶力竭地向阿灵叫道。

“没用了。”阿灵忽然放开了手,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木筏上。他望了望身下汹涌恣肆的洋流,抬头向犹自不甘放手的杜宇苦笑道,“我们遇上了罕见的月汐,这贯星槎只怕真要漂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杜宇急切地问道。

“没关系,你可以飞回岱舆山去。”阿灵笑了笑。反正对于身为神人的杜宇,这一次航行不过是个新鲜刺激的游戏罢了。

“那你呢?”

“我?”阿灵的手指伸到了冰冷的海水中,似乎要冷却身体里某种灼热的情绪,轻轻道,“等月汐过去了,我可以驾着贯星槎回去。”

杜宇怔怔地看着他,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宁定的寂寞来,让杜宇心里惘然若失。回头望了望岱舆山的方向,那边是一片乌沉沉的没有边际的海水,杜宇知道凭自己的法力是不够带着阿灵飞回去的。

“那我陪你在这里。”杜宇放开了木桨,抱膝坐在阿灵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朋友。

一个巨浪扑过来,贯星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小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同时伸手握住了对方,相视而笑。

如果就这样一直漂下去,也好。那一刻,杜宇忽然想。

天色越来越晦暗了,天空中再不见了太阳,也不见了星辰,四面八方似乎只剩下银白的河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漂流了多久,银河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卷带着每一粒微尘流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漂下去,我们一定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吧……”杜宇轻快地向阿灵笑道。

“好像有人来了。”阿灵转头回望,原本宁静的语声中突兀地带上了一丝惊恐。

杜宇蓦地回转了身。灰蒙蒙的天空上,四五个神人凌空而来,那当先坐在辟水青兕身上的,正是岱舆山的鸣奇仙长。

“大胆妖奴,竟敢私自出逃!左右,给我拿下!”鸣奇仙长的脸上,罩着一层铁青的寒霜,而他威严冷峻的语声,更是如同巨浪一般,把呆立的杜宇砸懵了。

※※※

“杜宇,你可知罪?”玉真殿上,身为岱舆山众神之首的鸣奇仙长端坐在正中,目光向跪在丹陛下的两个少年冷冷压下。

“我私带、私带……妖奴出行,自是有罪。”嗫嚅了几声,杜宇终于还是把“妖奴”两个字吐出口来,尽管他以前从来不愿意使用这侮辱的字眼。

“还不仅于此吧。”鸣奇仙长的口气越发严厉了,“在归墟里漂了四五日,你是不是想帮这个妖奴逃回西海去?”

“没有!”杜宇悚然一惊,深知这个罪名如果坐实,自己和阿灵将要面临如何严重的惩罚。然而看到大殿上各位神人满面的不信与不屑,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声辩白是多么苍白无力。

角落里,有人小声开口:“以前杜芸就曾经帮助凡人逃避神界的责罚,这回会不会也是她教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