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顶讨厌那个老头儿了……”杜宇低声嘟哝了一句,脸却有些红。
“可是你偷跑去西海,最终他也没怎么罚你啊。”杜芸爱怜地摸了摸杜宇的头,“倒是害我担了半天的心。”
“姐姐,对不起。”杜宇依旧低着头,“我以后再不偷跑了,一定要专心修道,以后也做个了不起的人。”
又一番地动山摇般的震动,颠簸的海水哗啦啦地漫到他们脚下,又无奈地退了下去。
“啊呀,姐姐舂的玉英!”杜宇猛地醒悟过来,一个闪身便冲到石臼前,懊恼地叫道,“辛苦舂了这么久,却被浪头给冲跑了……”
“再舂就是了。”杜芸走过来,倒去石臼中的积水,俯身搬了几块玉石,放进石臼中。
“谁要吃玉英,让他自己舂好了!”杜宇忽然一把按下杜芸握住石杵的手,“姐姐,看看你的手都磨成什么样子了……”
“禺疆是拯救岱舆山的功臣,鸣奇仙长自然要设玉英宴招待他。”杜芸缩了手,顺势拢了拢银白色的长发,微笑地看着杜宇,“舂玉英本就是我的差使,又有什么可抱怨的呢?”
“可这分明是天帝……”
“我是自愿的,天帝当时给了我选择的机会。”杜芸耐心地开始用石杵把玉石砸成小块,“你找别人玩会儿,我这里耽搁了时辰可不好。”
杜宇没出声,却忽然伸出手,指定了那堆坚硬的玉石。
“阿宇!”杜芸的声音有些急促,“你忘了天帝的禁令了么?”
杜宇的手指蓦地僵硬,一点闪动的银芒凝聚在他的指尖,却终于如井水一般无法破口而出。杜芸的苦役是天庭的惩罚,任何人都不得用法术帮助她。何况,对于涤荡无尘的神人来说,做这种下贱的活计本身就是莫大的羞辱,辛劳倒还是其次了。叹息一声,指尖的银芒渐渐隐去了光华,杜宇颓然地握紧了拳,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
“去找别人玩吧……”杜芸不忍见弟弟无奈的愤懑,又催促了一遍。
“我才不找他们玩……好希罕么?”杜宇嘟哝了一句,眉目间倒带出一些隐约的不忿来。
“你们又打架了?”杜芸原本莹如玉石的脸瞬间有些苍白,手中舂下的石杵蓦地加了力,“那是因为我的缘故啊。”
“不是的!”杜宇蓦地抬起头来,急切地反驳着,“我知道姐姐没有错……”
杜芸苦笑了一下,心头拂过一片温暖的感动,却仍然打断了他的话:“禺疆应该还带了些新鲜玩意来,你过去看看吧。”
踟蹰着走了几步,杜宇回头怔怔地看着姐姐低头操劳的背影,而那一头白得几与衣衫无法分辨的长发却如同白热的日光灼痛了他的眼睛。他抬头看了看,天空幽深得如同不可捉摸的眼眸,终于敛住心神,唤来一片浮云凌驾而去。
※※※
翔风台建在岱舆山东麓的沙湾之上,突兀地从石壁上抻出,云气氤氲中仿佛一只振翅俯瞰的海鸟。
息了蹑云诀,落在翔风台上,杜宇径直走到玉石栏杆前。旁边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少年男女见他过来,都背转了身子,有意地挪开几步。杜宇没有动,动作却有些僵硬起来,搭在栏杆上的手指不自觉地抖动了几下。他知道若不是为了观看这难得一见的献俘仪式,他们恐怕早就离得他远远的了。想到这里,他面上反而挂出了一缕满不在乎的浅笑。
站在一旁人群中的蕙离捕捉到了杜宇这惯常的笑容,默默看了他两眼,终于也轻叹着背转身去。
无聊地站了一会,也没见海面上有什么异动。杜宇正想离去,却听见有人从台下一路走上来,口中议论的恰是当初海神禺疆如何与西海妖族作战的故事:
“……酒宴当中,那妖族的一个小子不识天高地厚,居然走到禺疆大人面前指桑骂槐。禺疆大人一直笑着听他说,到最后才问了一句‘完了?’那小妖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禺疆大人便喀地一剑砍掉了他还在挥动的手臂——那手臂掉在地上就变成了一只乌黑的乌龟爪子,真是恶心死了——那些妖物还在愣神,咱们神界的天兵便知是禺疆大人发了暗号,顿时冲上,乘乱将妖王一举拿下!”
“既然这么快就捉拿了妖王,怎么战争还持续了那么多天,害神界也损失了不少人马呢?”有人奇怪地问。
“那是妖王倔强,虽然被擒也不肯投降。禺疆大人就把他绑在城头上,然后点起三昧真火,让他亲眼看着王城怎么被一点一点烧掉,看我们神界的军队怎样和妖族作战。这样打了几天,妖族终于有些人撑不住了,主动出来要妖王答应神界的条件。那妖王哭了几声,终于答应献出巨鳌,还贡献了大量的珍宝和族人给神界。所以今天禺疆大人来岱舆山不仅带来了三头驮山的巨鳌,还带来了不少西海的妖奴呢。”说话的正是岱舆山山长鸣奇的孙子潍繁,他拍了拍身边一个听得入神的少年神人笑道,“待会儿若是见了什么顺眼的妖奴,我便去求爷爷赏了给我做随从。他们都是自愿来做奴仆的,又被封印了法力,应该很听话……”
“无聊。”杜宇听到自己脱口而出了这两个字。
“杜宇?”潍繁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靠着栏杆站立的杜宇,呵呵一笑,“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要去西海立功吗?怎么灰头土脸地就回来了?”
“只敢窝在家里的乖孙子,听说当日派你去西海你居然哭着不敢去呢。”杜宇不顾潍繁气得发白的脸色,夸张地讥讽道。
“你胡扯!……”潍繁正要反驳,一旁的蕙离却猛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大声叫道:“快看,西海妖奴来了!”
随着蕙离的声音,方才还散立在台上的神人们立时转头望向了远处的归墟,果然见到一波波泛起的浪头下,渐渐露出了玳瑁色的光芒,仿佛有无数大船正从海底渐渐朝岱舆山岸边驶来。
当一座座小山似的珠宝渐渐露出浪尖时,杜宇看见一队队黑衣人陆续从海底走上岸来,他们的神情因为长久的跋涉而疲惫委顿,衣衫磨破的肩上挽着纤绳,正吃力地把一车车奇珍异玩从海底的沙砾场中拖上来。从高处望下去,密密麻麻的人群恰似暴雨到来前搬巢的蝼蚁,无声而坚忍。
“都是西海战败的俘虏吧……”蕙离疑惑的声音传到了杜宇耳中,“其实凭神界的法力,何必要他们巴巴地把东西从海底拖过来呢?”
“嘻,你又不懂了。”潍繁立时接上了蕙离的话,“咱们哪里是希罕他们这些破玩意,不过是要消磨这些妖奴的志气罢了。神人若不能驭使凡人和妖奴,那做神还有什么意思?”
原来在他们心目中,神人的乐趣就在于奴役他人啊。杜宇冷笑了一下,正想开口讥刺,眼光却蓦地一凝。
一个黑衣的少年一步拖一步地从海中走上岸来,走入了众人的视线。他没有被编入拉纤的队伍,却是独自背负着一只玳瑁箱。硕大的箱子压得他细瘦的身体不住发颤,在沙滩上留下两串深陷的脚印。没走几步,他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把箱子摔到地上去。
杜宇的目光乍一瞥见他,心中就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他知道无论这些俘虏以前是什么身份,只要成为了神界仙山的奴仆,就会被禁绝了一切法力,成为象凡人一样柔弱的生命。或许是因为那少年孤单却倔强的身影让他心中一动,杜宇伸出手指,朝着黑衣少年的方向画了一个符咒。
顷刻之间,沉重的玳瑁箱慢慢从那少年的背上漂浮起来,仿佛一只风筝自动地向半山腰的藏珍阁飘去。看着骤然轻松的少年惊异的表情,杜宇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忽然,似乎有谁把风筝的系线拦腰截断,玳瑁箱蓦地从半空中跌回,砰地砸在那黑衣少年的脊背上,把毫无防备的他重重砸倒在沙地里。而那玳瑁箱滚了几滚,箱盖也跌了开来,滚落出一地明珠玉石。
“潍繁,法力又有长进啊。”杜宇嘲讽地笑着,朝着那群表情各异的少年男女走上了一步。
“妖奴就应该做苦工!”潍繁挑衅地看着杜宇,轻蔑地道,“想帮妖奴,你和你姐姐一样贱!”
“我就是闲着没事想帮他,怎么样?”杜宇一笑,背转身扔下这句话,身体骤然如离弦之箭向着翔风台下的沙滩射去。
那黑衣少年吐出口中的沙子,爬起身把散落的珠宝拣回了箱中,此刻正咬着牙把箱子重新负到背上。然而箱子却蓦地一轻,一个声音传到他耳中:“我来帮你。”
黑衣少年本能地退开了一步,吃惊地打量着面前风神俊秀、飘然出尘的同龄人,迅速摇了摇头。
“没关系的。”杜宇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随即惊异地盯着黑衣少年金色的眼睛,“你的眼睛真特别。”
“嗯。”黑衣少年低低地应了一句,注意到杜宇的行为已引起了不少人的侧目,特别是头顶的高台上,更是传来轻蔑的哄笑声。
“仙长小心!”杜宇正寻思如何打开话匣子,冷不防黑衣少年猛然叫了一声。他一惊之下,蓦地旋身而退,躲过了头顶降下的一阵黑雨,却不料一脚正踏进一个坑中,满坑乌黑的墨汁溅满了他的白袍。
“杜宇,你喜欢和那些肮脏的妖奴在一起,我们就帮你染黑衣服吧。”翔风台上,一群少年早笑得直不起腰来。施些小法术来捉弄旁人,是这帮悠游少年乐而不疲的游戏。
杜宇看着墨汁从自己袍角淋漓而下,抬头向台上的少年们笑道:“三分颜色便想开染坊,你们的手艺也太差了些。”转回头,杜宇向怔忡不安的黑衣少年微微一笑:“没事,我们接着抬——老穿白衣服,也很让人腻味呢。”话虽轻松,心中却知道此刻的行为对于洁身自好的众神来说确实已过于逾矩,更加坐实了自己受姐姐蛊惑,自甘下流的名声,不由有些后悔一时的负气莽撞。然而等他终于抬起头,却撞上了远处一缕怜爱而赞赏的目光,于是杜宇的笑意就如同初春的藤蔓,不经意间已爬满了眉梢眼角。
“她是谁?”一直沉默的黑衣少年忽然开口问道。
“她是我姐姐。”杜宇略有些得意地说,“她很漂亮,是不是?不过你没见过她跳呈天乐舞的样子,简直漂亮得……”
“我从来没有见过她那样温和的眼睛。”黑衣少年低声说着,眼光却从杜芸的身上转开了。
突然之间,杜宇仿佛想起了什么,抬着箱子的动作蓦地僵硬起来。他惊异地转头打量着黑衣少年的模样,心中不断揣摩着他方才的语声,迟疑着问:“那天从海葵那里救我的,就是你?”
黑衣少年一双金色的眼眸定定地盯着杜宇,终于平静地点了点头。
“谢谢你……你有亲人一起来吗?”眼见黑衣少年自顾抬着箱子,眼睛重又专注地盯着脚下的玉石台阶,杜宇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我父母也来了。”黑衣少年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四顾,“你看不见他们的。”
“那就下次吧。”杜宇也没放在心上,抹一把鼻子上的汗,笑着说,“还没问你的名字呢……我叫杜宇,你呢?”
黑衣少年黧黑的脸上第一次闪过了耻辱的神色,好半天才强笑着向杜宇看过来:“我叫阿灵。”
“那么我们现在是朋友了。”杜宇带着一种不容推辞的口气说。他污糟了的白袍随着他的笑容在阿灵的眼中闪动,显出一种张扬夺目的容光,“能再次见到你,我真的真的很高兴,你以后就叫我阿宇好了。”
“好。”阿灵努力微笑了一下,然而他金色的眼眸中却殊无笑意。
第三章 与君相对作真质
“阿灵,快完了吗?我带你去紫泥海玩。”杜宇飞身停在一株碧轩树的枝头,笑嘻嘻地看着忙碌的黑衣少年。
“挂完这一箱就好了。”阿灵踩着梯子,一边将箱中的珠玉点缀到身前的碧轩树上,一边答应着。不同于杜宇的轻快开朗,阿灵的眼中总是结着淡淡的沉郁,仿佛秋季清晨的霜花,一旦伸手去碰触,便立时消释了。
“神界的规矩真可笑,干嘛非要把这些玩意都挂到树枝上去?好欺骗那些修道的凡人,让他们以为神界的树上真是结珠宝的么?”杜宇嗤笑了一声,不耐烦地跃下地来,双手在箱子里一抓,“我帮你挂好了。”
“不用了……”阿灵犹豫了一下,终于道,“被别人看见不好。”
“怕什么?”杜宇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顺手就把一只玉瑗坠上了树枝。
阿灵无奈地看了看他,想说什么却没有出口。
施展法术将几个箱子的珠玉对付完毕,杜宇引领着阿灵,穿越始终迷漫在岱舆山腰的云雾,走到了西岸的紫泥海边。
“下来玩啊!”杜宇扑通一声就跳入了海中,荡漾的海水立时将他的白袍染成了紫色,他快活地笑着,向岸上的阿灵招呼。
“不,西海的俘虏是不能碰海水的……”阿灵瑟缩了一下,苦笑道,“我不像你们神人这样自由自在。”
“自由自在?”杜宇习惯性地笑了两声,身影却蓦地停滞了,就那么站在海水中,沉默了开去。
“阿宇?”好半天,阿灵终于试探地叫了他一句。
杜宇回过头来,阿灵惊讶地看见他一向嘻嘻哈哈的脸上显出了思虑的表情。
“其实,没有人能够自由自在。”杜宇看了看天,慢慢地从水中走上来,抖去衣服上紫色的水珠,坐在阿灵身边,“你不知道,当初归墟上一起风浪,岱舆山就飘摇得象艘破船一样,害得大家成天都提心吊胆,生怕它什么时候就沉没了。如今虽然有了西海的巨鳌来驮山,可还是有很多人担心这些巨鳌的反叛……”说到这里,杜宇猛然醒悟阿灵正是来自西海,连忙住了口,神情有些讪讪。
“西海不会叛乱的。贡献一些族人换来安宁的日子,也没什么不好。”阿灵的目光,静静地望进了归墟的深处,“何况,我们都是自愿来的。”
杜宇心里有些懊悔,连忙笑着在阿灵耳边轻声说:“还是下海去玩玩吧,我可以在我们身边结一个结界,别人发现不了的。”
“不用了……”阿灵站了起来,“我还是回去干活吧,被他们发现就不好了。”说着,便转身要走。
“下来吧!”杜宇记得阿灵方才看着归墟的渴慕眼神,分明极想泡进那无边的海水中,于是伸手使劲一拽阿灵的手臂,两个人便一起跌进了紫泥海中。
似乎被海水呛了一下,阿灵挣扎着想要爬上岸去,却听见杜宇在一旁和善地安慰道:“结界已经布好,放心玩吧。”
阿灵低下头,果然看见自己身周凝结了淡淡一层光华,正愣神间,冷不防杜宇已暗暗结了一个水球,正扔在阿灵脑门上,顿时水花四溅:“小心,开始打水仗啦!”
阿灵猛地抬起头,嘴角露出一个明显的笑意,双手在水中一捧,竟然也造出一个水球来,方才醒悟归墟的水质与普通水竟然是不同的。他眼见奔向远处的杜宇正转头望向自己,当即将水球朝他一掷,正溅了杜宇一头一脸,不由放声大笑。
两人打了一阵水仗,又躬身从水底挖出紫泥来,打闹着糊了对方一身。然而正当他们玩得起劲之时,阿灵却猛地停止了动作,直起身朝岸边望了过去。
“怎么了?”杜宇随着他的目光,正看见一个身穿妖奴服色的孩子站在岸边,当即道,“没事,他看不到我们的。”
“那是小五,你认得的。”阿灵低声道。
“小五?”杜宇这才仔细观察起那个岸边的孩子,见他孤零零地站在海边礁石上,双眼充满渴慕地望着面前的大海。然后他慢慢地从礁石上滑下,朝着海水走了几步,似乎想俯身去抚摸不断舔着海岸线的浪花,却又最终缩回手埋下头。过了一会,一滴一滴的眼泪打在他脚下的沙滩上,瞬间被吸收得无影无踪。
“他就是当初困住我的那条文鳐鱼吧。”杜宇轻声道,“想不到他也来到了岱舆山。”
“我和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他修行浅,所以看起来还是个孩子。”阿灵默默地看着小五的举动,黯然道,“他当初一定要跟着我来,我也跟他家人保证要好好照顾他。可惜,自从来到了这里,我今天才是第一次看到他。”
杜宇心里正有些不安,却听远处有人招呼小五,小五连忙高声应了,胡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快步朝远处跑去。
“谢谢你,今天我过得很开心。”阿灵方才的兴致已全然不在,趟着水走上岸去。
杜宇跟着他走到方才小五待的礁石上坐下,见阿灵垂着眼不说话,连忙道:“没关系,我下次叫上他一起来玩。”
“不用了。”阿灵微笑着抬起头来,盯着杜宇被海水和紫泥糊得一塌糊涂的白色法袍,“若是被人知道你和妖奴一起玩,又不知该怎么嘲笑你呢。”
“他们才不会知道——我变个戏法给你看。”杜宇说着,指尖一弹,顷刻有无数的火花落在了他自己的法袍上,发出轻微的燃烧声音。过了一阵,他伸手拂灭那些白色火花,轻轻抖了抖身子,法袍上的泥垢便如雪珠一般纷纷掉落,而法袍又变得洁净如新。
眼见阿灵好奇的模样,杜宇笑道:“这法袍是用火光兽的毛织成的,叫做火浣衣,一旦脏了用火一烧就干净。”说到这里,杜宇眉毛忽然一扬,拍手笑道,“我有了好主意,下次就带你和小五去看火光兽,保证你们喜欢看!”
阿灵笑着点了点头,眼中却有些疑惑。
“怎么了?”杜宇奇怪地问。
“我很奇怪,你和别的神人不太一样……”阿灵把后半截话咽了回去——如果只是为了报答当日我对你的帮助,你大可不必亲自与我们为伍。
“是的,我和别的神人不太一样,因为我有一个不寻常的姐姐。”杜宇的眼光朝远处望去,却发现杜芸做工的悬崖已经被近处的山峰挡住了,“如果你想知道她的故事,我就告诉你。”
“想。”阿灵低下头,轻轻咬了咬嘴唇。
“姐姐是我最亲爱的人,小时候我就经常和她到这紫泥海来打水仗。”杜宇斟酌了一下,缓缓开了口:
“姐姐本来是要嫁给天帝做妃子的,然而她却和一个凡间的男人关系密切。本来以天帝对姐姐的情分,这也不是什么解决不了的事,然而事有凑巧,那个凡人所在的唐国国君得罪了神人,天帝便照例降下了瘟疫。没想到那个人居然为此跑到神庙里指斥天帝,还煽动凡人摒弃祭祀和卜筮,让他们不再供奉神灵。这件事终于让天帝震怒,下令把他拘禁在冥府的最底层,用绝对的黑暗和孤独作为对他的惩罚。姐姐设法营救他,想用结界保护他不被神界抓获,却最终失败了。那个凡人的魂魄最后被锁进了冥府,永世不见天日,而姐姐也被封印了一切法力,成为岱舆山上唯一著白袍、佩族徽的仆役,沾上了永远洗刷不去的不洁的印记。
“我记得那个人死去的时候,姐姐跪坐在他身边,沉默得如同一块礁石,然而垂在那人胸前的漆黑的长发,却渐渐在我眼中变成了银白,仿佛一帘冰冻的眼泪。那个场景让我心疼得一辈子也无法忘却,所以以后一旦有人敢嘲笑她,我都会忍不住为她辩驳,甚至和人动手,以至于现在没人愿意和我玩。
“姐姐是我最尊敬的人,我相信她的做法没有错。虽然我没有胆量象她一样到凡间去,我却还可以和你做朋友。”杜宇说到这里,微笑着望进阿灵的眼睛,“你相信我们会永远是朋友吗?”
“希望是。”阿灵低低地说着,垂下眼去。
※※※
过了几天,杜宇专程找到了小五,恰好那孩子正跪在翔风台上擦洗着玉石地板。小小的身子如同尺蠖一般蜷起又展开,在诺大的翔风台上显得尤其渺小。
“小五。”杜宇走到他面前,试探着叫了一声。
小五抬起头,从杜宇半隐在袍角的靴子直望上去,目光顿时如同烟花一般,乍然地亮起,又立时黯淡下去:“是你?”
“是我,我叫杜宇。”杜宇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和蔼,“我是来邀请你去游玩的,阿灵也去。”
“我不去,活还干不完呢。”小五咬着唇低下头去,继续着手中的工作。
“这活我施个小小法术就解决了。”杜宇微笑道,“走吧,再不去就赶不上了。”
“仙长,请您让一让。”小五擦到了杜宇脚下,皱着眉头道。
“小五,走吧。”杜宇见他似乎没有听见,弯下腰便想把小五拉起来。
“别碰我!”小五如同被火烙到一般缩回去,大声叫道,“我不去我不去!你不就是记恨着当日西海的事吗,要怎么报复直接来吧,不要给我玩这一套!”
杜宇没有料到他居然会这样揣测自己的动机,不由退开一步,涨红了脸:“我没有骗你,我是真的邀请你去玩,去看火光兽。”
“大家都知道,不能相信神界的人。”小五眼神犀利地盯着杜宇,手中还紧紧地握着抹布。
“小五,一起去吧。”一个沉稳的声音传了过来,仿佛一阵春雨,浇灭了方才的戾火。阿灵终于来了,这个念头让杜宇不由舒了一口气。
“灵哥,为什么要和神界的人在一起?”小五见阿灵和杜宇微笑着点了点头,愤愤地问。
“我们要在这里待很久很久,多交点朋友也是好的。”阿灵伸手将小五拉了起来,怜爱地摸了摸孩子的头顶,“再说,你以前不是一直想见识一下神界的美景吗,就让阿宇带我们参观一下吧。”
“灵哥,我跟着你。”小五侧身走到了阿灵身后,冷眼看着杜宇在一旁施法将翔风台拂得干干净净,忍不住抢白了一句:“既然你们什么都可以施法做,为什么还要折腾我们?”
“因为法力也会有损耗的……”杜宇才辩解了半句,想起当初他们一路从西海拖船走来的艰辛,便讪讪地住了口,领着他们向岱舆山深处走去。
由于阿灵和小五都失去了法力,这一段路程便耗费了他们很长的时间。其间杜宇试着几次和小五讲话,那孩子却始终一言不发,埋头走在阿灵身边,显然仍对往事耿耿于怀。他的沉默让杜宇和阿灵也失去了交谈的兴致,幸而一路山势多变,风光旖旎,尽管一路无话,倒不显得太过枯燥。
岱舆山在九州的东面,夜晚也就来得比凡间更早。等到达火光兽出没的后山山林时,太阳神羲和所驾的六龙金车已经完全隐没到西方天空后——天黑了。
“黑乎乎不知有什么看头……”见杜宇停在林外不再前进,小五到底沉不住气地嘟哝了一声。
“等天完全黑下来,火光兽就出来活动了。”杜宇耐心地解释,而小五则轻哼了一声,扭开头不理他,只有阿灵抱歉地朝杜宇笑了笑。
三个人仍在林外等候,却见林中走出一个人来,法袍上绣着金红的飞鱼,正是蕙离。
“杜宇?”蕙离一眼看见杜宇,吃惊地招呼了一声。
杜宇礼貌性地点了点头,自然而然地往阿灵和小五身前走了一步。他注意到蕙离眼中一闪而过的忧虑,生怕她要说出什么伤到他人的话来,干脆抢先笑问了一句:“你到这里做什么?”
“我来采几株剪秋罗。”蕙离横过手中的金叶植物,淡淡笑道,“你这么晚来,是专程来看火光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