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大夫们都是自小学习射艺,对箭道全部了如指掌。以黎国的甲做靶子,还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穿透力,就算亲眼所见,也实在难以相信。
一片激动的喧闹声中,只有有苏一个人在怔怔发呆。他伸出手,难以置信地注视着。
这双手,真的拉开了那张重弓?刚才那一射,到底是哪里来的力气?一箭射穿十一扎,还死了一名披甲人,父亲……
他心里一哆嗦,偷偷转回头,却见父亲正在注视自己,有苏以为他已经勃然大怒,吓得赶紧回头,想想,又觉得不能回避,只好硬着头皮再转回来。
苏君的脸色并没他想象中那么难看,却是一脸复杂的表情,有些惊讶,有些激动,甚至有些欣慰……
一只手按上苏君的肩头,却是黎侯亲自起身,为他满上一樽酒。苏君连忙行礼拜谢。
黎侯醉意十足,十分兴奋,将自己樽里的酒一饮而尽,道:“壮哉,美哉,国君之子也!诸侯四方,未闻有如此之力者!有子若此,贵国兴盛,指日薄西山可待!来,为尊君寿!”
苏君怕的就是这话,慌忙道:“尊侯言重了,言重了!此子空有蛮力,岂能委以国这重任?外臣已立长子为太子……”
他将酒樽里的酒一饮而尽,赔笑道:“外臣的一点煳涂念想……若,若尊侯不嫌弃,外臣想等此子成年之后,即送到尊侯国中,为尊侯殿前持弓护卫,以示我国愿永奉贵国为尊,举国以供驱使!”
黎侯眼中精光一闪,继而逝去,笑道:“岂改有劳尊公子的大驾?尊君言重了。”坐回自己席上,道:“既然胜负已分,来呀,赐有苏公子酒,所得二百石立即送住苏国。”
苏君正要推辞,却见将作少监基邦上前一步,大怕道:“慢!”
黎侯道:“怎么,将作少监,你不服?”
基邦道:“当然不服!”
黎侯皱紧眉头,道:“大胆!难道你没看见有苏公子那一箭?你要不要自己去检验一下?”
基邦仰起头,道:“臣不用检验。此射有假!”
黎侯勃然大怒,道:“荒唐!众目睽睽之下,这一箭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哪里有假?你若说不出证据,寡人要治你妄言之罪。”
基邦冷笑道:“臣职在将作少监,国内的一弓一箭,统统都要经过臣的设计监造,才能制作出来。难道还有比臣更了解黎国弓箭的?我国的赤金簧弓,一百五十步外,最多也只能射穿七扎!这是由弓弦之力和箭矢之刃决定的,岂是人力所能改变一箭射穿十一扎,还射死一人,不要说咱们黎国,就算是朝廷,也没有几把弓能做到!有苏公子刚才使用的弓乃是寻常之物,怎么可能做得到?臣所以不服!”
黎侯一怔,道:“这……”
有苏脸上早已飞红。连他自己在内,也不相信他一箭能做到如此。他不自禁地摸了一下胸前。奇怪的是,刚才还滚烫的漾珠,现在已经完全感觉不到温度,回复了从前的状态。
苏君本来就不想儿子赢了位高权重的将作少监,忙道:“既然将作少监有异议,外臣以为,此局可算平局。”
黎侯皱眉,沉思不语,似乎对将作少监的举动十分不满,脸色渐渐难看。
这时候,城宰策问终于也“醒”过来了,见席上气氛不对,卿大夫们都面色发白地望着眼看便要大发雷霆的黎侯,忙站起来,先到苏君席上,为苏君斟酒,道:“贺喜尊君,有子如此,孔武非凡,国家其昌!”苏君拜谢。又到黎侯席上,为黎侯斟酒,道,“贺喜主君,有臣如此,精于工艺,国家其昌!”
黎侯脸色勉强缓和了点,道:“寡人也太纵容了些!难得请苏君到此,不过比比射艺,将作少监便无礼至此!”
基邦气鼓鼓地哼了一声,道:“下臣自知失礼!但今日射艺之呈,基邦不服!请主君容臣再试一声,若败,臣愿交出封田俸禄,听凭有苏公子发落!”
苏君吓了一跳,将作少监是黎国重臣,怎么敢得罪到如此地步?忙站起来道:“不可,不可!万万不可!外臣无意逼迫少监大人!刚才一场劣子胜得蹊跷,某以为,应该是少监大人胜了,外臣等心服口服,不必再试!”
黎侯道:“尊君,您太客气了。”转脸冷笑一声,道,“将作少监,寡人先不治你失礼之罪,你倒是说个比试之法出来,让苏君听听。不要笑掉了人家的大牙。”
基邦道:“是!臣请与有苏公子比试盲射。”
“哦?”黎侯将手中折扇一拍,道:“何为盲射?”
“蒙上眼睛,令侯人击鼓,臣能射穿侯人所敲之鼓。”
黎侯倒吸了口气,道:“一百五十步?”
“一百五十步!”
黎侯道:“一百五十步外,上靶已属不易……将作少监耳力再好,恐怕也有些勉强吧?”
基邦大声道:“不仅要蒙眼睛,还要原地转五圈,侯人击鼓不超过三声,臣便能射!若超过三声不发,臣便认输!”
黎侯便望望有苏。
有苏虽然淳朴,却决不是傻瓜。黎侯表面对基邦发火,其实暗地里还不是在拉偏架,护着基邦。有苏心里真是百般滋味。
按礼,自己身为客人,被迫一而再地参加比赛,已是受辱,对方却怎么都输不起,明仗着苏君低声下气不也得罪黎国,便不肯罢休,非要令他输在当场……
他脑中一片混乱,正在想着如何答复,却听苏君道:“既如此,便比吧。”
有苏一怔,望向父亲。苏君垂眼而坐,脸上表情僵硬,不敢与他对视。有苏心里忽然一股又酸又热的气涌上来,大声道:“好,有苏愿比!”
待到一张又厚又冷的黑布蒙上眼睛,世界一下子变得漆黑,连近在咫尺的声音,也突然显得十分遥远,好像隔着数重同墙般,模模煳煳,听不分明。
有东西触碰手臂,有苏一摸,是自己的那张弓。他接过弓,木然地抚摸着。
射人韦素一在高声下令,远远地听见稀里哗啦的声音,侯人盾阵再次排列起来。
奇怪得很,眼睛能看见的时候,一百五十步的距离对他来说,几乎和十步没有任何区别,可是一旦只能靠声音去感觉,立刻便觉得遥不可及,简直像隔着千步之遥。
有苏心里打了个突,手不自禁地握紧弓柄。
两厢里安静下来,一时间,什么声音也听不到。过了很长的时间,突然,响起了第一次击鼓声。
“咚……”
有苏不由自主地侧耳去听。鼓声在场中四下回荡,很快变得混淆不清,不过,第二声响起时,有苏还是立刻辨明了方向。
便在这时,身旁很近的地方弓弦响动,箭离弦而去出,有苏从未想到,自己的耳朵竟然可以紧紧跟上箭箭羽,听见箭破空飞远的声音,甚至心底里如明镜一般,能清清楚楚地“看见”箭穿过场地。箭道秀清晰,还同等箭中靶,有苏便在心中一叹:中了!
“噗”的一声闷响,侯人迫不及待地大喊:“主射基邦大人!一百五十步!盲射中侯!”
两厢爆发出欢唿声。基邦脚步变得轻浮,显然洋洋得意。
一只手递过一支箭,有苏接过来。那只手牵住他的右手,将他从座位上拉起来,牵着他转圈。转过四圈,手公开了,隐入深远的黑暗中。自始至终,那人未发一言,仿佛黑暗中的鬼魅一般。
“副射,有苏公子!”韦素一的声音在身旁响起,“引弓——”
有苏深吸口气,将所有杂念抛开,搭箭,却不开弓,而是垂弓而立。偏着头,等待鼓点。
“咚……”
声音绵绵地从某个方向传来,有苏凝神细听,忽然之间,心底大亮,已借助鼓声勾勒靶子周围十丈大致的建筑、人物分布,甚至能感觉到每个人的动作、脸上的表情,就如亲肯所见一般。他不知道自己蒙上眼睛,竟然心中如清明,不禁大吃一惊。
鼓声从前传到后,一百多步远。仿佛一支笔,将整个黎宫大院完全地勾勒出来。
有苏觉得前所未有的轻松,嘘了口气。
鼓声慢慢去,周围变得暗淡下来,便在此时,“咚……”第二声响起,鼓点发出的地方,仿佛太阳升起一般明亮,周围再一次随着鼓声的传播而明亮起来。
有苏毫不犹豫地挽弓,瞄准鼓的中心,“嘣”的一箭放出出去。
那箭如流星般射出,然后消失无影。
有苏茫然地偏着头。
周围没有动静。忽然之间,所有的声音都离他而去。
胸口处,慢慢有股灼热的感觉,这一次不再是漾珠烧起来的感觉,却像是某种热热的液体,从胸口流淌而出。他大惊之下,用手摸摸,胸前却是干的,什么也没有。
还是没有声音,仿佛到了世界尽头。
有苏忍不住用力扯下眼上蒙着的黑布,强烈的日光刺得他猛低头,再一次抬起头进,看见的是射人韦一素一惊骇不已的脸庞。
他茫然四顾。
围在两厢、廊下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地望着他,人人脸上都是掩饰不住的惊惶,却无人说话。怎么了?
有苏屏住唿吸,摸着胸口,又摸摸自己的脸。
怎么了?谁都不说话……没有人说话……到底怎么了?
他猛地回身,去看父亲。父亲应该会——
父亲?没有看见父亲……父亲本该从遮挡面目的帷幕后面探出头来,看自己射箭……父亲呢?父亲……父亲!
他还没有来得及张口叫出,便看见了苏君的脸。
苏群慢慢从帷幕后面探出身来,带着微笑,望着他,继而缓缓地向左倾倒,软软地倒在了地上。
他的胸口,贯穿着一支兀自颤抖不已的黑色箭羽。
像有人有胸口猛地一拳,砸得有苏眼前一白,胸口剧烈撕痛,几乎一下子背过气去。他后退一步,脚下发软,不由得跪了下来。脑中嗡嗡作响,好半天的工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随侍在父亲帷中的苏国大夫元演从帷幕中扑出,趴在父亲身旁,放声大哭;黎侯从座中起身,黎国大臣一拥而上,将他拥入殿中,殿门随即紧闭;韦素一、基邦等人,不知何时已站到了殿前阶上,自己身边空无一人……陆续有人许多重甲披挂的下士拥上阶梯,布列成排,好像在防备什么攻击……
直到这时,他才骤然惊觉,自己不自禁的屏息,几乎到了快要昏倒的地步。他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胸口撕裂般的疼痛更加剧烈。
父亲倒在那里,已经被无数重盾牌挡住,看不见了,他换扎着站起来……
基邦一面由人给他穿上重甲,一面冷冷地望着他,直到他站起,才朗声道:“主君有命,苏君之子有苏,杀父弑君,罪当一死!先斩有苏者,赐地百户!”
阶上阶下、堂上堂下、东西两厢,无数人齐声答应:“遵命!”数百名身着重甲的下士一齐拔出剑,整齐地列着队,一步步紧逼过来。
有苏喊:“父亲!”
“父亲!”
“父亲!”
回答他的只有雷鸣般的脚步声。
长剑的锋芒,很快便已近在咫尺。有苏却还浑浑噩噩地站着,如在梦中。
突然,左面阵列中一片大乱,站在最前排的几名下士被猛地推倒,三名浑身是血的苏国大夫从人群中冲了出来。
黎人举剑乱砍,两名大夫回头,奋不顾身地扑上去,无数的剑穿透他们的身体,却也带倒了一大片黎人。
剩下的苏国大夫元盈腿上受伤,挣扎着扑到有苏身旁,紧紧抱住他的腿,有苏被他带得一歪,眼看要跌倒,元盈大叫一声,拼命将他扶住,这一下用力过度,腿上血如箭般射出老远,他却浑然不觉,抱着有苏大喊:“少主!少主!中计了!”
“噗噗”几声,几柄剑刃从他胸前透出,元盈放开有苏的腿,双臂张开,用力向后倒,用身体压住黎人,他张嘴想喊,却只有血汩汩冒出。
在一片压倒一切的恐怖中,一个声音高喊道:“有苏!回去救你的兄长!”有苏浑身一抖,睁开眼,眼前白光闪动,无数的剑已经刺到身旁。
一股前所未有的热浪从胸口涌起,仿佛沸汤一般浇遍全身,有苏大喝一声,双臂挣开,脚下用力一蹬,身体已经旋转着跃起,他手中的长弓随着他横扫一圈,数不清的断剑、破甲甚或断手折臂随之一起飞起,紧围着他的几圈黎国人向后狂倒,场中顿时倒下一大片。
“父亲——”
韦素一闭上眼,浑身发抖,不敢去听那撕肝裂肺的咆哮声。基邦去从容地举上进心赤金簧弓,搭箭瞄准。
韦素一惊道:“场中还有自己人啊!”基邦手肘一甩,摔开他的手,怒道:“顾不了那么多了!”
韦素一转身向场中大喊:“快趴下!”
言未尽,耳旁一声爆响,赤金箭几乎贴着他的耳朵飞过,韦素一顿时失聪。
只见那一箭射出,穿透了三名黎国下士,有苏站在场中,双眼流泪,那箭透过黎国人而来,毫无预警,正中左肩,从肩窝下射入,去势不减,整支箭都穿过了他的身体,又射中另一名黎国下士。那下士顿时翻倒栽葱,围在有苏周围的人一齐趴倒,只留下他陆运一个人站在那里。
有苏退下半步,站住了。稍停片刻,鲜血才从他的作口中喷射而出。有苏却视若不见,僵直地回身,从下士尸身上拔出箭,搭在自己弓上。
韦素一还没反应过来,基邦已经将身旁两名生盾下士往自己胸前一揽,“噗”的一声,箭羽已透过两人。
这一箭来得太快,韦素一甚至还没看见有苏挽弓,这边两人已经毙命。只是有苏的弓并非劲弓,穿透二人后,只冒出箭头,没有射进基邦的重甲。
基邦将两个替死鬼往韦素一身上一推,可怜的迅雷不及掩耳素一什么也没搞清楚,便被重重地压在尸体底下。
周围一片混乱,无数人惊声狂叫,踩来踩去,韦素一几乎不免成为脚下冤魂,不知道过了多久,才被人横着扯出来。
他惊魂未定地坐在地上,四处张望。场地里遍地哀号,廊上廊下,到处横溅血污,苏国人全部尸横就地,黎国人的尸身也在两厢下摆了一地。
黎侯、城宰和将作少监就站在子时上,离他只有几步之遥。在他们的脚夫下,摆放着苏君已经冷了的身躯。
将作少监满头大汗,脸色涨红地站在策问身边。
韦素一偷眼望去,只见策问脸色极其难看,低声问基邦道:“你射他三箭,可都中?”
基邦摇摇头,道:“洒水翻涌,我……我没有看清楚。他跃入水中之前,已经将我行射的那一箭折断。不过,我射中他的那一箭,透身而过,身上创口至少三指宽,落到河中,岂有活命这理?”
策问不再说话,望着场中纷纷乱乱的人群,良久,才缓缓吐出口气。
黎侯面色十分复杂,似乎高兴中又有些许遗憾,道:“此子……唉!”
“尚有一事,基邦要禀告主君大人。”
黎侯和策问同时转过头来望着他。
基邦脸色十分难看,道:“我国的赤金簧弓……确实只能射穿七扎。”
黎侯沉默地点点头,过了很久才道:“可惜!”
五月初六日,凌晨
天顶星空明朗,照得大地一片灰蒙蒙的银色。
正是一日间最凄寒的时刻,雾气从山上下来,顺着苏城外,田野间的沟壑慢慢流淌,最后注入护城河中,将苏城团团围住的,还有一千二百名黎国甲士。他们连夜赶路,从一百里之外的黎城赶到这里,为的是赶在苏君的身躯彻底冰冷之前,将他送回苏国入殓。
因为消息是午夜时分才送到,苏国的老百姓全部都在梦中,无人知晓。黎国城宰策问亲自带领三百名甲士,以铜柩载苏君之尸,立于城门之外,高声通报城内。
苏城上只有几点冷清的火光,过了好久,两丈高的大门才发出沉闷的声音,“咯咯咯咯”地打开来。
苏国城宰苏呈全身丧服,匆匆赶出,一见苏君灵柩,顿时痛哭失声,扑倒在地。黎国城宰策问下车,行客问主人吊礼,苏呈不也怠慢,回以丧礼。
礼成,驾驭灵车的将作少监基邦扶苏呈登苏君丧车,并肩驱车入城。
苏国的城池,是典型的济北前商属国样式,为了抵抗入侵,城池建在水河岸边落差不高的悬崖上,三面皆无门而入,只有大门与原野相接,易守难攻。
城有两道门,驱车进入大门,要穿过一条长长的狭窄甬道,两面都是高墙,一旦敌军攻入,在攻破第二道门之前,都只能挤在这条通道中承受从两旁落下的箭雨滚木,实在是易守难攻。
进入甬道,已经看不见头顶的星空。两旁高墙上没有任何灯火。匆匆集合起来的八十名苏国甲士,俱都全身缟素,整齐地排列在甬道两旁。
按苏国习俗,国君丧礼,枪尖都向下。八十名随行的黎国甲士也分两列进入,一直排列到甬道尽头的二门前,才统一转身,与苏国甲士一对一地相向而立。
这是诸侯规格的葬礼。丧礼必肃,在场的人无论悲痛与否,都屏息静气,不能出气。
灵车进入到甬道的一半便停住。十六名扶柩而入的黎军一齐动手,将灵柩下的肩杠展开。
一名黎国大夫负责协调在场人的动作。他每喊一声“起”,黎国人便一起行动,喊“咄”,一起停住,几声令下,十六名甲士便稳稳地将灵柩抬了起来。
苏城二门霍然打开,十六名全身素服的苏国大夫列两队走出,走到黎军的扶军士身后,一一对应。
这是交接国君灵柩折仪式,接礼,应该还有三部三答的仪式,但苏君是“暴薨”于外的,死因来无未公开,眼下两国的国君都不在场,便统统省去。
黎国大夫喊“起!”黎军一齐停住,“咄!”接应的苏军将肩膀顶在肩杠下,“起!”黎军一齐向旁边一步,退出肩杠,将灵柩彻底放到苏军的肩上。
“咄!”在场的黎军一齐转身,准备退出灵柩通道。
“起!”
突然之间,所有黎军同时身体下蹲,转身面向与自己一一对应的苏军。
“咄!”
“哗哗哗哗”,仿佛一道狂风刮过甬道,在场所有苏人胸口,同时被插进了一把利刃。
苏人本就悲痛万分,事前又毫无征兆,黎军行动统一,快得简直看不见,九十六名苏军同时被刺,竟然连一个人都没有动弹一下,也没有发出一声呻吟,过了好久,才慢慢一个个相继歪斜,尸体重叠地倒在一起。狭窄的甬道中立刻充满了血腥味。
黎军扶柩甲士,在刺死苏军扶柩甲士的同时,一齐伸手扛住灵柩,苏军倒下了,灵柩丝毫未动,显然经过了精心的策划和训练,以免灵柩落地,闹得不可收拾。
基邦将剑从惊呆了的苏呈胸中抽出,一脚路踢到车下,冷冷的举手一挥。黎军乘势杀光大门、二门为数不多的苏军,大开城门,早已等候的黎军大队沉默而整齐地冲进大门,潮水般拥过甬道,只听见一片片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脚步声,片刻间便消失在苏城的大街小巷中。
直到此刻,城中依然一片漆黑,没有声音。
待大队都已进城,基邦才与策问对望一眼,挥挥手。十六名穿着苏军甲胄的黎军过来,接过了灵柩。
策问问先进城报丧的大夫黎印:“懔苏在什么地方?”
黎印虽是黎人,却从未见过如此骇人的场面,看着满地骸血液成河,早吓得脚软,哆嗦着道:“在……在殿后……苏君的卧室……等,等……”
“带路。”
黎印挣扎着走了一步,脚一软差点儿跪倒在尸堆上,他全身大汗,咬紧牙关坚持着,从一堆横七竖八的尸体中走了过去。
苏城建成已经有两百年的历史,只不过这么多年,碍于国穷民弱,一直没有什么发展,全城不过两街两道,住了三百多户人家而已。
苏君的殿堂坐落在城中心一处略高的小山上,只有一殿、一屋、两边厢房,建设简朴,几无长物。
苏君去年将国政委于长子懔苏后,便搬到了左厢房后面的一处小院藻中居住。小院落有条小路直接通往城中。
好几个月前,将作少监基邦便已将这一切格局摸了个透底清晰,参与制定作战计划的黎国卿大夫们比苏国人更熟悉这座城池。
在昏暗的街口、巷道,黎军穿梭自如,偶尔听见一两声犬吠和人声,立刻便归于宁静。
按照事先计划,策问等人进城即绕到后城,取道后山小路,以十六名苏军打扮的下士为先导,引着灵柩上山。
苏国享受太平已久,夜里除了城门,到处都无人值守,苏君独住的小院前亮着一盏白纱蒙的孤灯,几名匆匆起来的大夫守在门前,一见灵柩到来,立刻跪倒,还没来得及及放声音痛哭,便眼前一黑什么都不知道了。
这里已是城中的最高位置,放眼望去,苏城中寥寥无几的灯火正在逐一熄灭。
每熄灭一盏街灯,即表明黎军已经顺利占领子街道,只须臾之间,城中便陷入一片漆黑,黎军在一刻钟内把持了苏城中所有的门、城、街、院。几乎所有苏民都沉睡在梦中,没有人知道灭顶之灾已在眼前。
跟进的百余名黎军将整座小院包围起来,阻断了小院与前殿的联系。为保万无一失,小院周围还布下长弓手队,预备火箭。
饶是如此,策问与基邦还是在院门前稍稍迟疑了一下。
夜入苏城,推进的速度大大超出预期,两个人竟忽然感到有些底气不足。
苏人呢?懔苏呢?传说懔苏、兄弟二人,皆有万夫不当之勇,有苏的厉害,两个人是见识过的,他尚在少年,就有如此恐怖能耐,那正值青年的懔苏,凯不是更加骇人?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抬头望望天顶,比刚才更加黑暗,距离破晓已经不远,没有退路,也没有时间犹豫了。
策问向基邦点头示意。基邦深吸口气,推开了院门。
进入院门,才发现这院子实在太过狭小,还不到两太宽,如此小的院落中,还种着一棵大榕树,盘根错节占据了整个院落,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有一条木板搭就的小木桥,曲曲折折地搭建在榕树的根上,从门前通到屋子的木廊上。
木屋里微微透出一点昏暗的灯光,却没有人守在屋前,也看不清屋里的动静。
基邦与策问对望一眼,策问沉默点头,基邦手按剑柄,两人并肩走上木桥。除去灵柩的军人,其他所有人都暗暗拔剑在手。
沉重的灵柩压在木桥上,咯咯直响,屋里终于有了动静,木门“哗啦”一声向两边滑开,露出昏暗的房间。
屋里一人声音哑地疲乏:“堂下何人?”
策问紧紧抓住基邦的袖子,压低了声音道:“外臣黎国策问等人,奉鄙国国君之命,恭送贵国国君灵柩至此。”说完微微躬身。
屋里的人似乎悲不能堪,其邦顿时放下一半的心,与策问并肩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