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虎说过,“仔不离母”。有苏试着放开手,那黄光如电一般射出去,不过马上又折返回来,围绕着笼子旋转,有苏提着笼子退开两步,那光紧紧跟随,果然是不离不弃。
有苏心中暗道:“惭愧!”如此看来,不需要将仔鸟抓住,便可将两只鸟都带回苏国了。苏国的臣民百姓,这下可算有条活路了。
虽然心底里隐隐觉得有些残忍,自己在巨虎面前夸口说不愿伤害森林里的动物,却诱捕了青孚,还将它那无法离开母亲的仔鸟也带走,也不知将它们送与黎国,是死是活……
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
天已很晚,也许子时早过,天上的星空依旧璀璨,却隐隐蒙上一层看不分明的雾气。
左右看看,除去来时的小溪,再没有其他可以出去的道路。按一路上所走的路程推断,这个山谷已经很低,接近山脚的位置,如果能找地方翻出去,应该很快就可以回到人间的地方。
但自己来时巨虎有话,“不可在陆上行走”。巨虎的话,都已应验,可见不能不听。想来想去,还是只能沿着原路返回到树桥,然后爬上山谷,从来时的迷雾林中返回。
从小溪一路游回,颇为辛苦,必须时刻高举左手,将笼子露在水面之上。青孚的仔鸟还不时地撞上手臂,虽然不是很疼,但不久有些地方都发青了。在水下泡了很久,猴儿酒的热力渐渐消退,更是冷得有苏全身发抖。
好容易走出溪流,进入满山横流的浅水处,有苏才哆哆嗦嗦地发现,自己身上带的东西,不知什么时候大部分都散落到了溪流里,只有弓和佩剑还在。
风顺着山势往下,吹在身上,湿衣冷冰冰地贴紧肌肤,简直比泡在水里还难受。
有苏紧紧抱着乱子,拼命地往山上跑,翻过山嵴,风更大了,吹得那一面荒草山坡坡起浪涌,有苏走在齐胸高的草丛中,被卷来卷去的草推挤得踉踉跄跄。
树桥遥遥在望,从山嵴上望下去才看清楚,所谓树桥,不过是一道绵延数里的榕树林,树林这一边紧挨着望不到边的沼泽,另一边被悬崖所逼,所以只留下很窄的一道,像沼泽旁的一道屏风。
现在沼泽中升起了浓雾,风把雾吹向树桥,将树桥笼罩在白茫茫之中。
这座山似乎无时无刻不在隐藏着自己的秘密,实在不是人类该来的地方。有苏加快脚步,走向树桥。
就在这时,雾里隐隐传来一声雷鸣。
有苏走到树桥下,树桥的入口离地面有两丈多高,好在树根树枝交错,倒不难爬上。有苏将鸟笼背在背上,三五下便上到桥面。这时候,又传来第二声雷鸣。
有苏走了几步,停了下来。这不是雷鸣……这是……似乎……
第三声传到了,紧接着又是两声,声音越来越大,雾气被声浪所推,中间竟然现出一个巨大的漩涡。树桥被风吹动,摇晃起来。
有苏抓紧了弓,依在树桥边上,使劲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这是巨虎的声音!一定没有错!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巨虎正在沼泽的另一端接二连三地咆哮着!
刚才,巨虎被自己阻挠,没能捕捉到近在咫尺的鹿,它也不过仅仅咆哮了一声而已……发生了什么事,让那看起来一脸敦厚的老虎暴怒成这样?
突然,巨虎惊天动地的咆哮了一声,这一声中充满了仇恨和狂怒,气息拍空,如排山倒海,群山也为之发出雷鸣般的回响,然而一响之后,过了好久好久,森林里再也听不到其他动静,只有雾气裹着微雨“哗哗哗”地拍打在榕树林上。
有苏望望树桥的尽头——还能看见当初下来时爬过的那些藤蔓。从那里爬上去,最多再走半日,到中午时分便能回到苏国了……自己出来这么久,父亲一定很担心了……
但父亲说过:“需要义的时候,就不要装作看不见。”父亲的话,总是对的。
有苏往冻得僵硬的手上哈了口气,摸摸箭匣——从大社带出来的三支重箭,一箭用来破去迷雾林里的幻象,一箭射中了巨虎的头,还剩下一支。其余的箭,还剩下六支。
他纵身从树桥的缝隙中跳下,“哗啦”一声落入齐腰深的水中。水冷刺骨,有苏冷得全身一缩。
沼泽中雾气比他预料的不要浓重,在树桥上不能勉强看清远处,一落入水中,反而连三丈之外都看不清了。只隐约记得巨虎的声音从东面传来的。有多远?什么也看不见。一片白茫茫中,找到巨虎的希望很渺茫。
有苏从背上摘下弓,犹豫着。
如果用这支楚地出产、赤金头楠木身、一直供奉在苏国大社中的箭,一定能在雾中破开一条通道。可是这是最后一支……如果遇上厉害的精怪,自己可就只能用苏国出产的石箭了……
他一咬牙,抽出箭,手臂却无意间碰到一个热乎乎的东西,原来是巨虎的猴儿酒葫芦,一直挂在箭袋上。刚才背在背上一直没有感觉,这时候葫芦却异乎寻常地发起热来。
有苏心中一动,将葫芦摘下,果然热得烫手。他将葫芦嘴紧紧塞住,轻轻放在水面上。
沼泽的黑水,无波无浪,死气沉沉。葫芦浮在水面 上,微微地起伏。突然,葫芦自动转了个圈,葫芦嘴朝向沼泽深处,便不再动弹了。有苏用手轻轻拨转葫芦,手一离开,它又转回原来的方向。
奇怪,雾气明明聚集不散,但葫芦嘴对准的方向,雾气刹那间淡去,隐约看得见一连串的沼泽池塘和长满荒草的烂泥地,更远处则笼罩在更深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葫芦在水上漂着,忽然慢慢地向前漂去,它没有直直地前进,而是沿着一条弯弯曲曲看不见的路迂回的前进。
有苏毫不犹豫地踩着齐腰深的泥水,跟上葫芦。
沼泽里没有路,看不见脚下的状况,随时可能陷于没顶,但葫芦带的路却永远只是齐腰深的水。有的时候,明明与烂泥地已近在咫尺,葫芦却绕着走。这些烂泥地里,往往露着一些骇人的东西,一些长剑的剑柄,或者是两根斜靠在一起的旗杆,甚至是许多藤甲的残片。
看来,不知道多少年,曾经有些落泊的军人逃进这山里,他们也曾进入沼泽,但找不到路,统统陷入了貌似安全的烂泥地里。
有苏经过这些烂泥地,总觉得耳边飕飕地响,雾气像潮水般扑过来挤过去,水面发出好像小雨滴落般“沙沙沙”的声音,可是却又没有雨,也没有看得见的东西在水面上引起涟漪。葫芦漂得很快,已经看不大清楚,便雾气却紧紧遮住有苏的视线,牵绊着他,推挤着他,不让他跟上葫芦。
有苏心中焦急,加紧脚步,突然,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他身体浮在水中,不能控制力度,被水一托,顿时往前漂去。他忙用力伸脚往下探底,又被绊住,连绊几下,身体完全失去平衡,有苏拼命在水中扑腾好几下才停下来。
就这一番挣扎,便搞得他晕头转向,惊魂之下四处一望,大雾遮蔽了三尺之外的一切,葫芦已经不知去向,连自己原来的方向也找不着了。
他一身都被水浸湿,慌乱中关着青孚的笼子也不知去向。
他不必乱动。没有葫芦带路,沼泽随时可能将他一口吞下。他站在原地,可是脚下的泥却承受不住他,渐渐下陷,水漫过腰,又渐渐地漫上了胸口。
如果站着不动,恐怕过一会儿就要直直地沉入深不见底的泥浆里了。但若不看清方向,使劲一挣扎,可能直接踩进水泡里,那可就再也出不来了。
周围什么也看不见。“沙沙沙”的声音却越来越响,仿佛沼泽中正在下着一场人眼看不见的大雨……
下沉的速度远远超过他的想象,转眼间水已漫过胸口,再不动弹,就要没顶了。
有苏强行按捺住狂跳的心,将大社之箭从箭袋中抽出来,勉强搭上弓。
这时候已经不能正常地挽弓了,他只能将弓举过头顶。脚下也不能使劲,不然沉得更快。
生死只在唿吸之间,有苏大喝一声,双臂使劲,在头顶上平着便将三十石力的弓生生拉开,脚下一晃,已无考虑地余地,他一闭眼:“嗬呀!”手指一松,箭似流星,透雾而出,只听见不远处“梆”的一声,几乎与此同时,水面淹到了有苏的喉头,只要稍有波浪,他便再也站不稳了。
有苏抿紧嘴,闭紧眼,等着水漫过口鼻,便在此时,脚下的泥地停止了下陷,两只脚同时踩到了实地上。
“沙沙沙”的声音消失了,只听见风声飕飕地刮过,这是贴近水面的风,刺骨阴寒。
风刮起轻微的浪,有苏拼命伸长脖子,在水中站稳身子。风从背后吹来,面前的雾被风吹动,像帘幕一般向两边卷起,视野顿时一阔起来。
只见两三丈外,露出一溜碧青透绿的石岸,岸上还有些许青草露出,叶尖直垂到水面。雾气飘散,显示露出石岸后的草地、松柏……参天的树林仿佛突然从雾中站立起来一样,一排排出现在眼前。
石岸边一个葫芦被水草缠住,荡来荡去,却不是猴儿酒葫芦是什么?旁边还有个柳条笼子,也漂浮在水面上,青孚已经醒过来,正在笼子里焦急地跳上跳下。
有苏又惊又喜,原来只隔几步远,便已是沼泽的尽头。刚才真是命县一线,幸得自己一箭射退了沼泽中的妖雾,不然哪怕近在咫尺,也如鸿沟般不可逾越,自己可能已经命丧滩中。这千针森林果然不是寻常人类该来的地方。
此时水底下已全是坚硬的石地,有苏奋力扑到岸边,将葫芦和笼子捞起来。
刚才过度紧张,这会儿一爬上岸顿觉手酥脚软,有苏趴在软绵绵的草地上,心头的狂跳好半天才慢慢平息。
树林离岸边只有十余丈远。这里的树林与白日那林中差不多,都是整整齐齐的排列着,又高又密,林子里几丈深处便幽暗不见天日。
葫芦放在地上,嘴儿也直直地指向树林深处。有苏不敢多耽搁,喘了几口气便从地上挣起,将笼子、弓箭一一背在背上,拿起葫芦,踩着茸茸细草,向树林里走去。
林子里很“干净”,充满松柏的清香,虽然幽暗,却没有阴森的气息,反而时时肾闻到一股阳刚之气。林地上铺满厚厚的松针,有苏踩 在上面,脚步轻快,松林里微暖的风徐徐吹拂,竟然不久便将他湿透的衣服吹得半干。
父亲曾说过,“老虎居住的地方,一定是山中阳气最盛之所在,人行其中,百无禁忌。”这里一定就是巨虎的居住之地。
奇怪,巨虎在自己的窝里,怎会发出那样恐怖的叫声?
有苏刚念及此,便听见不远处又是一声巨虎的咆哮,这声咆哮比之刚才更为无力,但其中的愤怒之意,有过之而不及。随着这声咆哮而来的,还有一些低沉的嗡嗡声,隔着树林听不分明。
巨虎一定是遇到了难以忍受之事,很可能是极大的危险——难道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猎人也进到这林中来?
如果真有猎人,就应该有人的痕迹。
人有人道,兽有兽迹,再精明的猎人也会留下痕迹,而在苍苍茫茫的群山中,对有经验的猎人来说,一个与众不同的痕迹便是一个精彩而丰富的故事。
树林深处,星光再次隐隐闪现,有苏屏息静气,借着微弱的星光在地面上密密的松针中搜索,很快便发现两条不太起眼的痕印。
痕印很轻,在蓬松的松针中几乎看不出来,需要头贴近地面,逆着星光看去,便能显现出两条类似车辙印的痕迹,不过这车辙印有些奇怪,轮距比普通的车短了一半以上。
有苏心中一动,那个匪夷所思的白胡君的形象顿时浮现在脑海中……难道……
有苏在车辙边稍稍站了一会儿。那白胡君不知道是什么来历,但从服饰冠带来看,应该是男、子一级的国君。屈一国之尊亲自到这山中来,难道也是为了捕捉珍禽异兽?看那白胡君的举动,实在令人难以捉摸,但其怀着深深的来意倒是毫无疑问。巨虎庄重坦荡,说不定已经中了狡诈的白胡君的圈套。
往前走了没几步,巨虎的声音从左边传来,和刚才相比,更加有气无力。声音很近了,地上全是松针和枯枝,有苏害怕发出响动,干脆攀爬到树上。松树长得整整齐齐,离地两丈高处,恰巧是松树开枝散叶的地方,数百棵树的枝条连在一起,走在上面如履平地,也没声息。
过去不远,便有一处草甸子,草甸四周都被松林环抱,偏偏就这几十丈方圆大的一块地方,除了草,什么植物也没有。草甸中央有一块黑色的卧石,星光下看得分明,巨虎正趴在卧石上,卧石旁边停着一辆金灿灿的小车,被草掩埋了车轮。车上站着一个身材瘦高、危冠华衣的男子,却不是白胡君是谁?
他的身旁不见那两名侍从,便草丛中有两团物事,不停地围绕着卧石转来转去,显然便是那两个矮小的家伙,齐人腰深的草将他们的身体完全遮蔽起来。
巨虎不知中了什么圈套,趴在石上动弹不得,但鼻息声甚重,大概还没有受重伤。
有苏侧身树后,不敢露出丝毫形迹。只听白胡君站在车上呵呵而笑,道:“快哉!快哉!寡人在国中时,大臣们都说,漾山有虎,不可得。这下虎已得矣,何况小小的漾山,呵呵,呵呵,呵呵呵!”
巨虎重重地喷了声鼻息,怒道:“尔竖子!从前在漾山时,天天仰吾鼻息而活,何时学起人间故事,做起国君的邪梦来了?吾今被尔算计,死便死尔!但这漾山乃神山所在,尔小小骚狐下手窃取,岂能为天地所容!”
白胡君心情大好得意洋洋地道:“虎兄不要着争啊。寡人要好心提醒你,这百结徊环草,正是被你怒气郁积,才长得这么繁盛。什么时候你不生气了,或者还可以轻松一些。”他话音未落,一名侍从突然从草中跃起,重重扑在巨虎身上,又闪身般地跃开。巨虎痛苦地咆哮一声,身体扭动,一股血从后腿上射出,直射到几丈开外。
有苏这才看清,原来果然有数十条看不太分明、藤蔓一样的东西,七纵八横地缠在巨虎身上,下面的根伸入草从中,蠕蠕欲动。巨虎一咆哮开来,便见藤蔓也跟着颤动,各条枝蔓扭转纠结,缠得更是入肉三分,巨虎叫了一声,竟然疼到叫不出第二声,唯一能动的虎头连连叩在石上,可见其疼痛入骨。
另一名侍从跟着从草丛中跃起,也是重生扑下,跟着跳开,手中的小刀闪烁寒光。
有苏心中大怒,原来这两个奴仆根本不是要杀死巨虎,而是挑逗它的怒气,增加这百结徊环草缠绕的力度,想要把巨虎活活缚死在石上。白胡君用心之狠毒,再次远远超出有苏的意料。
白胡君看着巨虎受苦,似乎自己也像百结徊环草一样得到了滋润,声音越发的清朗,道:“咱们一别,已有一甲子了吧?这些年来,你还是贪恋山林……却不知人间已换了多少天地。你可知人间的王侯,现下过的都是什么样的日子?奢靡繁华,虽前代之酒池肉林不能及!像你这样风餐露宿,偶尔吃点水泽羊精,呵呵,呵呵呵,简直不知天高地厚。寡人可不愿再和你一样,过这咱孤魂野鬼般的生活了……所以寡人也要建立自己的国家,这漾山,便将是寡人的社稷所在。待寡人立国,便要将这漾山种种珍异,统统献给王室,到时候封侯拜伯,岂不快哉?哈哈,哈哈,哈哈哈!”
巨虎趴在石上,艰难地喘息道:“原来……原来尔说尔受周朝王室册封,还……还被赐、赐予虹矢,是……是骗吾来着……竖子……尔……”说到后来,怒气勃发,百结徊环草越缠越紧,巨虎喉头咕咕作响,终于再也说不出话来。
白胡君有心挑逗他,举起一支长长的楠木箭,道:“哈哈,你这笨蛋,这么多年过去,居然还信寡人的话。实话跟你说了吧,这支箭,可千真万确是虹矢,不然哪得如此厉害,能够帮助寡人破去你在山前布下的多魔幻林?这箭虽不是王室赐予寡人的,但又有何分别?寡人必将得到王室的册封,这箭么……”
“此箭乃是苏国大社所有,从哪里来的,还须不到哪里去。”
白胡君闪电般地回过头来,尖叫道:“谁!谁在说话?”
有苏从树后转出,坦然立在树梢上,道:“我。”
天色昏暗,白胡君一时没看清楚,尖声怒道:“你是何人?胆敢在寡人面前无礼!”
有苏拔箭挽弓,弓弦发出“咯咯”的响声,朗声道:“我乃苏国国君之子,有苏!”
白胡君一见那张熟悉的弓,顿时全身一震,双手不由自主地卷起长袍抱在胸前,用更高尖的声音尖叫道:“怎、怎么是你!……你……你不是……你怎么会是……”
他的声音在恐惧之下,更显尖厉刺耳,似非人类所发。
有苏喝道:“尔那国主,听着!这漾山乃是前商国大京武丁封予我苏国先祖之地!此虎与我苏国有恩,给我放开他!”
白胡君两只精光碧绿的眼睛转于几下,从刚才的惶恐中清醒过来。他受自己原来的出身所累,遇上危险之事总要先惊得木然半天,实在是天性使然,改也改不了。好在这副样子总能令对手麻痹大意。因见有苏挽弓搭箭,他“咯咯”冷笑两声道:“原来你便是苏国的有苏?怪不得有这虹矢……难怪难怪,古怪古怪……可惜可惜!”
他中口咕噜着,头慢慢低下,忽然间轻烟一冒,小车只轻轻地一晃,却已不知去向,几乎与此同时,数丈之外的草丛中,白胡君已然双手笼在袖中,施施然地站起,冷若冰霜笑道:“可惜,寡人并不是站着不动的树林,苏国的箭再怎么厉害,寡人也不放在眼里,嘿嘿,嘿嘿!”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二支箭,搭在弓上,道:“不算太快。”
白胡君一怔。刚才那电光石光的一瞬,难道有苏已经放了一箭?射在哪里?
他扫一眼小车,只见车上白花花的一片,随风飘舞,却是自己身穿的长袍,被一支箭钉在车架上。再低头一看,自己两条毛茸茸的大腿露在外面,被夜风一吹,凉得异常,白胡君怪叫一声,双手不由自护住裆部。
有苏挽开弓,瞄准白胡君,道:“有苏情非得已,得罪了。”
白胡君生来的毛病,在惊恐万状之时一定会不自主地麻木好半响,好在脑子还没煳涂。
刚才那一下是他祖传的逃脱技能,他其实已尽全力,如此瞬间的移动,就算早有准备的猎人也根本捕捉不到他的动作,更何况是毫无预备的有苏?可那少年的箭只偏去毫厘之间,实在匪夷所思。这下暴露了祖传的玩意儿,要再来一次恐怕就玩不转了。
白胡君尴尬万分地立在草中,不敢稍动,顿时冷了场。
左边草丛中“哗啦”一声响,两人同时转眼望去,却是白胡君麾下的瘦待者,在距离白胡君几丈开外的草中跃起,只稍稍高过草尖,立刻又隐入草中,消失不见。
白胡君暗道声“有救!”。
只见又一道草浪从右边涌来,声势浩大、速度奇快,自然是那胖侍者,他搅动草丛,从白胡君面前一晃而过。
胖侍者与瘦侍者两个围绕着白胡君转圈,在草丛中像两道浪头,分开又相交而过,第二次绕回,眼见要与白胡君撞在一起,白胡君大喊一声,“咚”的一下,场中草屑乱飞,白胡君已不知去向。
巨虎看得分明,忍不住呻吟一声,过了好半天,才看见白胡君和他的两名侍者,三颗脑袋同时从卧石周围三处冒出来。
有苏从箭袋中抽出第三支箭搭在弓上,却不引弓,一时场中数人均静默无语。
三颗脑袋转来转去,相互看了看,白胡君刚要开口,站在一旁的胖侍者忽然脸露惨笑,两眼翻白,慢慢地血从口中流出,直挺挺翻倒进草丛中,露出肚皮上一支贯穿了身体的长箭。
瘦侍者尖叫一声,那声音再也不是人类所发,毫无疑问是兽类的嘶叫,小小的身体往草丛中一钻,立刻不见了踪影。
白胡君倒也想钻去无影,但大骇之下,不能稍动,只听见弓弦“咯咯”作响,知道自己再快也快不过这少年流星般的箭羽,他念如电转,立刻大叫:“停!停停停、停!寡人有话说!”
有苏凝弓不发,冷冷地道:“你还想说什么?”
白胡君汗如雨下,说话还算镇定,道:“你来此,是来杀寡人,还是来救燃睛虎?”
有苏一怔。白胡君何等样人,立刻便得到了答案,道:“好!既然是来救燃睛虎的,那你可要想清楚,杀了寡人,它身上的百结徊草环便无人可解,定会越缠越紧,直到将它生生缠死。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寡人与你无冤无仇,低若杀了寡人,难道不怕给你苏国带来危害?”
有苏想也不想,便道:“好。我原也不想杀你,你解去虎的束缚,我放你走便是。但你从此要离开漾山,永远不得回来。”
白胡君伸长脖子道:“这有何难?但寡人不能就这么给它解开百结草环。”
有苏奇道:“为什么?”
白胡君道:“阁下乃是国君之子,说出的话自然绝无反悔,寡人信得过。但这燃睛虎乃是一只山中的精怪,兽性不改,说来惭愧,受寡人折磨,现存已是怒不可遏。如果寡人现存放开它,难道它清寒容得寡人离开?必然一掌便要了寡人的命。寡人死不足惜,但公子你的诺言,又怎么兑现?”
有苏一呆,想想倒还真有道理。他向来视承诺如生命,如果巨虎真的狂性大发,一掌拍死了白胡君,自己可就是负义之人了,沉吟道:“如此……”
白胡君偷偷斜眼望去,见他手上的劲力都已松懈下来,知道命已经保住了,不禁长出口气,道:“这个……其实倒也不难。公子,寡人有两个办法。其一,留下解除百结草环的器物,然后自行离开,请公子等寡人离开半个时辰之后,再行……”
他话没说完,有苏便打断他道:“不行!我怎么知道你的东西是不是真的能解开?”
白胡君一点脾气也无,立刻便道:“其二,请容寡人再给燃睛虎下一道符咒,令它动弹不得,然后解去百结草环,等得寡人离开之后,这道符咒……”
有苏又道:“不行!”
白胡君涨红了脸,道:“那公子是想让寡人冒死……”
有苏道:“不。我既然答应你,便不会让你死于虎掌。你仔细考虑,再想一个办法出来。”
白胡君暗暗出了口长气,故意半响不语,终于长叹一声,诚挚地道:“公子,寡人盗用贵国的虹矢,来骗取这片山泽,实在是有错。曾闻,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公子坦荡,哪怕是随口许下诺言,都遵守到底,寡人实在是羞惭无地。既然公子一定要全守信之名,那么寡人自也不能失信于公子。便请公子下来,站在寡人与燃睛虎之间,寡人当冒险为虎除去百结草环。若燃睛虎尚有一丝忠信可言,寡人便可借公子一这躯之隔,就此离去。若虎欲令公子成为失信之人,那寡人死且不怨,如何?”
这番话说得倒是堂堂正正,合情合理,有苏心中沉思,不觉将弓垂下。巨虎缚在石上,早已无法开口,这时候呜咽一声,大概也有同意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