枢劫迟疑了一会,点头道:“我想你幸福。”

“你知道今天为什么我要穿这样的衣服吗?因为今天是姐姐的忌日,我要做她的‘尸’。”矢茵胸口剧烈起伏,头发被眼泪打湿了,胡乱地贴在脸颊。她一字一句地道:“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你要继续装傻不明白我的心意,你就等着看我死吧。”

说完这话,矢茵转身跳下岩石,因为衣裙太长,落地时重重摔了一跤。枢劫叫道:“茵!”她并不回顾,翻身爬起来,提起裙子,露出赤脚,在嶙峋的怪石间艰难前行。又摔了一跤,又爬起来,她飞快地转过一块巨岩不见了。

枢劫看着她消失的地方,静静地站了会儿,伸手摸到胸口,那里还有矢茵适才伏在上面时留下的体温。那个地方还有件东西微微隆起,他伸手进怀,掏出脖子上挂着的一只玉蝉。枢劫摸着玉蝉精致的纹路,长长叹息了一下。他重新将玉蝉放回怀里,坐下,既而躺在平坦的岩石上。他伸出一只手,凭空画了一道符。

“隆隆……轰隆……隆隆……”

随着一阵沉闷拖沓的声音,地面微微震动,两尊岩石巨人在不远处慢慢站了起来,向枢劫躺的地方走来。远远的峭壁顶和坡下,也各有四尊岩石巨人展开身躯,进入了防守位置。

枢劫看他们一左一右站好了位,安然闭上了眼睛。

他的魂灵迅速下沉,穿过了岩石,向下透过泥土,穿越同样青黑色的岩石。这些岩石不知堆积了多深,层层叠叠,无穷无尽,但他毫不迟疑,继续不知疲倦地向下,向下……不知过了多久,他的眼前突然一宽,原来已经穿透了岩层,身在一个空旷无边的地下洞穴中了。

洞穴里一片漆黑,但他看得清里面的一草一木。这个洞穴里遍布黑暗的沼泽,而他脚下则是中间最大最深的湖。湖呈半圆形,其中大部分被雾气笼罩着。他继续向下降落,穿越暗绿色的有毒的雾,降到了接近湖面的地方。

湖水本也是深黑色,但因表面布满一些梭萤脱落的鳞片而到处闪着橙红色的光。这些光吸引着无数鱼群前来觅食,也同样引来了吃鱼的沼泽野鸭、黑鹅,以及吃它们的蓟鳞。这些黑暗的家伙们就在水里潜伏、逃跑、偷袭、强掳,上演着一幕幕弱肉强食的好戏。

他还听见遥远的空中传来阵阵啸声,那是妖兽们争斗的声音。每年的这个时候总是妖兽最活跃的时期,因为再过几个月,沼泽就会上升,淹没洞穴里大部分土地,它们必须现在就决出胜负,争夺最高的地方……因为只是魂灵,他闻不到空气的味,但他知道这里充满的永远是死尸般的腥臭。他喜爱的味道。

他没有在湖上空徘徊多久,就一头扎入水中。虽然什么水花也没有溅起,但沼泽里的生灵们还是感到了龙血的存在,惊慌失措地到处乱蹿,湖面上一时沸腾起来。

他大大地张开双臂,潜入湖水最深处,低声呼唤着母亲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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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仑山 八隅司 静室巫昊正坐在几前写信,忽然手一颤,一滴墨滴落在九绒草纱纸上,顿时晕出一团腥红。他皱起眉,停住了笔。

一旁的内侍官不动声色地取了张干净纸,刚要去替换,巫昊突然道:“不忙。”他用笔在那团腥红的墨迹上随意勾了两下,墨水慢慢浸润开,现出一个字的模糊轮廓。巫顺轻声念道:“劫。”

巫昊一把推开小几,站起身来,背着手在静室里走了两圈。巫顺道:“要不要立即召回劫殿下?”

巫昊顿了片刻,摆了摆手,道:“兴许没有什么意思,只是我突然想到他而已……他现在正在彻查如……这才是重中之重的事,不能让他有丝毫分心。”他定了定心神,沉吟道:“或许是我太累了。”

巫顺道:“小臣这就去准备就寝之事。”

巫昊点点头,重又坐回几前。巫顺刚走到门口,还没伸手推门,忽听巫昊叫他:“顺!”声音里竟有几分惊慌。即使是灭商之前,妲己帅军占领昆仑山脚的墉城,只差一步就要攻陷八隅城时,巫顺也未曾见他如此慌乱过。

“殿下,小臣在。”

“今天……是几月几号?”

“五月初三。”

巫昊长身而起,深吸了一口气:“劫!劫在巴国,看望他的母亲!”

“这件事情,”巫顺冷冷地道:“连你最信任的劫殿下都不能说吗?”

“你不明白。”巫昊对他的冷嘲热讽早已习惯:“如果我族内只剩一个人对混沌恨之入骨的话,那个人也一定是劫。他的父母都因混沌而亡……不能让他继续待在巴国了……要立即书信一封,用我的飞鸿,让他马上回昆仑山来!嗯……不!”

他沉吟了片刻,道:“还是算了。这样做反而打草惊蛇……飞书给镜,让他想办法避开劫,如果不行,也千万别把混沌的事告诉他。”

“大人过虑了吧。”巫顺仍旧冷冷地道:“混沌的交换地点不是在巴国都城吗?离劫大人待的地方还远得很吧。”

巫昊看着他的内侍官,看了好一阵,忽地咯咯笑起来,道:“你需要学的还有很多呢,顺。他是劫,如果天下还有什么人永远不能被忽视的话,劫绝对是其中的一个。”

十一

浮空舟绞杀号“上,午时方向,旋风!”左舷的家伙回头狂叫一声:“正压!”

“回避!准备冲撞!”巫镜不顾危险当头,抢在那老家伙开口前喊道。

老家伙蓦地站起身来,叫道:“收帆!快收帆!左舷,翻滚!”他见巫镜神气活现地站在舱中,猛地推他一把,吼道:“抓紧!”

“我才不……”

轰然碰撞之声就在头顶响起,绞杀号浮空舟当头挨了一记闷棒,陡然下沉,一瞬间坠落了超过五十丈高度。毫无防备的巫镜腾空而起,脑袋重重撞在舱顶,舱顶原本已脆弱的木头被他的高冠顶穿,差点真的冒头出去当了冲撞犄角。

他还没落下来,左舷的家伙发出一声尖利的嚎叫,整个身子都扑在了主翼的固定支架上,将主翼高高翘起。浮空舟赶在第二次旋风正面压下前匆忙地翻了个身,几乎以一个坠毁般的姿势向下俯冲,险到极处地避开了这一击。

老家伙高喊道:“老二,快拐进去!”掌舵的老二拼尽全力将舵顶在一边,但旋风死死扯着浮空舟,带着它不停地打着旋。包着铜片的舵发出咯咯的响声,可怕地弯曲着,老二低吼道:“顶……顶不住,要崩了!”右舷的老四拽着稳定船身的弦绳,也拼命吼道:“船还在侧翻,我稳不住!老三的主翼太高了!快放开!”

老家伙急切地道:“老三不能放,就这样保持住!我来收主帆,等船脱离风口再说!”

此刻船身几乎已翻到了垂直的地步,老家伙们在船上摸爬了几十年,根本不当回事,娴熟地靠在座椅或船舱舱壁,继续操纵。巫镜一个人狼狈地吊在根柱子上,怒道:“为什么不放!这么吊着真是斯文扫地!我警告你,赶紧把船放正,否则……”

来自昆仑八隅司的高官还没有威胁完,绞杀号浮空舟屁股那头猛地一跳,正趴在舵上的老二闷哼一声,虽然仍没有放手,但嘴里已经喷出了血。这股力道被固定舵的两根铜轴传到浮空舟侧壁,一路前行,打得侧壁的木板啪啪乱响,终于“砰砰”几声,两面的晶玉窗户各碎了一扇。巨大的风压骤然横过舱室,巫镜先是像块木板一样横着砸在船甲板上,跟着又被风带起来,向船舱一侧破碎的窗口插去。他刚想出来的护体符文根本没时间画,魂飞魄散地看着黑漆漆的窗口仿佛张开的嘴,就要一口吞了自己,忽然腰间一紧,老家伙甩出的长绳扯住了他。

巫镜借力滚到船舱侧壁——现在这已经是舱底了——再顾不上庄重,死顶在一个角落,叫道:“快想办法脱离风暴啊!”

船身嘎吱嘎吱地乱叫着,颤抖着,扭曲着,一会儿高高翘着屁股往左翻滚,一会儿又猛地颠倒过来。风在舱中肆意横扫,卷起每一件可以移动的东西,要么从各个破口往外乱扔,要么使劲砸到每个人脑袋上。老家伙的头上已经开了几道口子,不得不侧过身,才能勉强开口叫道:“老二,老二!”但老二已经抬不起头,老四在一旁叫道:“老大,我来调整方向,你去降帆!”

老家伙拼命了。他先是一动不动地观察着船身的动向,突然猛地一蹿,趁着船翻滚的一瞬间,飞身向前扑去,一把抓住了正中的龙骨。他险些脱手,但是凭着经验又稳住了身体,向固定在龙骨前端的主帆桅杆爬去。巫镜看着他越过自己头顶,心中不辨悲喜,想:“松掉主帆,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巴国都城,但是不松,看样子也逃不掉……我以为此行容易,没想到上天一开始就开这么大的玩笑!”

正侧压着主翼的老三突然吼道:“正压!”老四往后一倒,整个身体都躺在了舱壁上,拉着的弦绳几乎绷断,但仍无法使船侧过来。老三冒险地把主翼往下一压,船抢在风压下前猛地扎下头,几乎贴着风的边缘沉下,避开了正面冲击。但这一下也毁了主翼,它被旋风的尾部扫了一下,干净利落地断为数截,粗大的木桩翻滚着被卷进风中,旋了一圈,又纷纷射回来,打得船体“劈劈啪啪”乱响。其中一根木桩打歪了主帆的柱,已经落了一半的帆顿时向上卷去,正试图松开主帆的老头子惨叫一声,两手被绳子拉得血肉模糊。绳索末端如蟒身一般乱抽,打得他斜飞出去。另一根木桩则穿破两层船体,直插入舱内。左舷那家伙避闪不及,被砸中头部,当场昏死过去。

这一击震得巫镜飞出藏身的角落,正落在老三身旁,妖族人沉如金属的血打在他脸上,倒把他打清醒过来。耳朵被咆哮的风声塞得满满的,浮空舟抖得像筛子,疯狂往下坠落,他一时站也无法站起来,只呆呆的想:“怎么风大起来了?”

忽然船身又是一震,龙骨发出尖利的惨叫。随着震动,船头向上一翘,似乎从俯冲状态拉了起来,开始快速上升。巫镜收扎不住,向前翻滚,滚入一堆破烂里,身上被扯出无数条口子。他眼见那被插穿的左舷船顶被风吹得快要坍塌,生怕舱顶塌下来压死自己,顾不上疼痛,拼命爬起来,抓着舱中东一根西一根的支撑顶梁的木柱向船尾艰难前行。走过“玄瑛”时,只见那老家伙浑身是血,仍拼死抱着底座,保持“玄瑛”的稳定。他见到巫镜,艰难地招了一下手,要他过去。

巫镜左右看看,左舷的家伙是不行了,船尾的老二仍趴在舵上。右后方向操纵弦绳的人面无人色地拉着最后两根弦,现在能勉强使浮空舟保持平衡的就只有他的两扇风翼了。巫镜冲到老家伙面前,吼道:“还有什么能做的?”

老头子虚弱地道:“松……松了主帆……不然我们全都得完……”

“放、放弃主帆,我怎么能到巴国都城去?”巫镜咬着牙道:“难道就真没有其他办法了?”

老头子道:“你看不见么……风暴之眼快要睁开了……我们要还不逃,一切都完了……”

“什么风暴之眼?”

老头子勉强指指头顶上被砸破的船舱,巫镜顶着狂风,从破洞口望出去。因为船仍歪斜着,他不用怎么费劲就看到了头顶上那座云山。云山在狂风中翻滚、撕裂、聚合,它的中间渐渐凹了进去,形成一个漏斗般旋涡,大得简直可以吸入昆仑山,无数闪电就从中心那一点发散出来,沿着山的各条缝隙飞速游走……

巫镜吸了口气。

他在云海之上的旋室观星十年,从未想到平静的云海下竟是这样一番杀伐景象。老头子说得对,暴风之眼就快要睁开,到时候如果船还不能脱离,一切都完了……现在主帆就是风暴之眼扯住自己的绳索,必须切断它才行!

巫镜向前一扑,赶在又一次旋风来临之前,抽出匕首,狠狠一刀砍去。主帆向上猛地一蹿,终于脱离了束缚,向风暴中心急速飞去。绳索的尾端甩了一下,拉裂了一根龙骨,巫镜左脸被抽到,耳朵里顿时嗡然作响,其他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

奇怪,他突然心中一片澄静。他感觉不到船在那一刻陡然翻滚,船舱左侧破裂,自己正坠向裂开的洞口。他也没看见右舷的老四被一根绷紧的弦绳死死勒住,更看不见身后扑上来拉自己的老家伙。他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破洞。

破洞之外,在那风暴之眼的下方,在无数根闪电的间隙之间,破碎的船帆打着旋向上翻飞,掠过了……掠过了……一对巨大的半透明的翅膀。

这对翅膀收了一下,又徐徐展开,足有五、六十丈宽。它的头露出来了,仿佛狮子的头颅,只是额头更加突出,其上有第三只眼睛。它的头顶上竖着数根须状的长羽,其中一根长达数十丈,几乎伸入了云山。它慢慢张开了嘴,从嘴里又伸出了一个头,慢慢的也张开了嘴,伸出一个头来……翻滚的云包围着它,让它辨不清方向;呼啸的旋风缠绕着它,使它无法动弹;无数的闪电抽打着它,它为此而痛苦,挣扎,翻腾,用力撕咬,吐出长长的火焰,咆哮……

巫昊。

巫镜想起它的名字了。它当然不叫巫昊,它是这凡世间唯一一头九头狮鹰,原是生于仙界,能够飞天遁地的神兽。几日之前,它还只存在于传说和巫镜的想象之中——直到巫昊把它带到了人间。他告诉巫镜他有一只九头狮鹰,好像在说自己家拉车的飞廉一样平常。他的九头狮鹰现在应该在一个妖族人手里,正满世界地飞奔,而自己的任务,就是到巴国都城外的莨山,找到这只九头狮鹰……

但是巫镜看见的绝不仅仅是九头狮鹰。在它的上面,甚至远在狂暴的风暴之眼上方,周天之气……见鬼,从来没有看过周天之气的巫镜,这一刻竟然无比清晰地看见了,或者说,感受到了这横贯寰宇的,包容一切推动一切的,创造一切又毁灭一切的天地元气——无与伦比的庞大,无可比拟的淳厚,无法可想的威严……尽管围绕在九头狮鹰周围的是黑云、是狂风、是闪电,但巫镜那巫人天生的慧眼看得穿这一切,知道这些不过是周天之气的爪牙。它在上空徘徊,它抓捉了九头狮鹰,轻易得好像九千里长的鲲吞下九尺长的锦蛇,从容得仿佛昆仑山压住凤鸟的羽毛……

不可逆转的绝对压制。

“原来……原来这一切都是冲着它来的。”巫镜在那一刻心中雪亮:“原来终究是有天罚的……”

猛然间,巫镜浑身一震,耳朵里再次充满了风的呼啸声,老家伙抱住了他,两人一起撞在船舱底部,在一堆破烂中乱滚。巫镜顾不得身上好几个地方划得鲜血直流,挣扎着起身,凑到老家伙耳边,不顾一切地喊道:“跑吧!随便去哪里!”

绞杀号浮空舟略转了一个角度,船首向下。它已经折断了主翼,失去了主帆,扭歪了尾舵,失去了四根定风弦绳,船头早飞了一半,左舷被曾经是主翼的木桩插得像刺猬一样,右舷则破了几个巨大的洞——但是它的操纵者显然仍不满意。他们干净利落地抛去了半个顶舱,用铜器盖住保持浮空力量的“玄瑛”,于是浮空舟再没有任何犹豫,像顽石一样往下扎去,一头扎入云中,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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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巴国 姬山 独鼎峰绞杀号以这种自杀般的方式刚刚脱离云海不到一百丈,云层上方就发生了一次惊天动地的雷暴。尽管有那么巨大的云山阻隔,仍有数百根红色的闪电同时刺透了云层,将上天的滔天怒火传到下界。其中几根长长的闪电打在了姬山独鼎峰边的擎天石柱上,千万年的风雨都未能撼动的石柱颤动了一下,它中间最细的一段再也支撑不住,发出砰然的破裂声,整个柱身慢慢歪斜。

一场突如其来的急风骤雨赶在此时从峰后偷袭而来,为石柱的崩裂推波助澜。终于,随着一连串急迫低沉而又巨大的轰响,擎天石柱向外倾倒,在空中就断裂成数段,砸在峰下的竹林中。这些巨石顺着陡峭的山坡向下翻滚而去,一路将妄图阻拦的任何事物压成齑粉,最后冲入荆水之中,阻断了半边河面。

十三

巴国 矢村大地的颤动传到矢村时已经变得很弱,况且全村人正在村中心的社举行一年一度的祭祀典礼,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突如其来的变化。矢茵穿着宽大的衣服,手足上缠着艾草绳结,脸上抹着火红的颜色,和另外十一人端坐在巨木搭就的祭台上,纹丝不动的接受朝拜。虽然大周已建国近一百年了,但矢村仍保留着前商的旧俗。祭祀的时候,祭祀的家族会选出一人做“尸”,装扮成逝去之人的模样,代他接受供奉。

祭祀已经进行一个多时辰了,旁边的几名“尸”早就开始偷偷挠痒的挠痒,瞌睡的瞌睡,她却仍然坐得笔直。这是在做姐姐的“尸”,替姐姐活着,替姐姐接受供奉,怎么可以随便?

姐姐……姐姐也曾坐在这里,但不是做“尸”。她十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为矢村最好的制弓师,那一年,她奇迹般的造出三张几乎接近上古“霖呤”那样的好弓,震动天下。各国的制弓高手蜂涌前来鉴定之时,姐姐就一个人坐在这里,坐在社的最高处,静静的等待众人的欢呼……

当时村里人都已经把她当做未来族长的不二人选,争论着她何时能造出一张真正的神器,在后羿射日七百年之后,再度让矢村成为天下弓矢之王。

如果不是景侯那一日来矢村买弓,看上了姐姐那无双的容貌……如果姐姐不是为了全村人的性命,甘愿嫁给老迈的景侯,却在婚后倍受折磨,终于以弓弦勒死自己的话,今日的祭祀大典,已经由她来主持了吧……

矢茵眨了一下眼,忍住泪水。祭祀活动就要结束,身披白袍,头戴赤金兽面具的祭师已经杀了用来供奉的五牲,指挥装扮成小鬼的人将牛羊切开,放入正中的大鼎中煮。祭祀结束后狂欢的时候,村里所有的人都将分到一份肉,一尺布,未婚配的女孩子们还能得到一枝箭,等深夜时分,可以将箭赠给心仪的男子,与之入社林中幽会。

这本该是欢乐的时刻,但所有的人都默默地围坐在一起,面色凝重。真正快乐的却是一群外人。宋国的大夫丙在十几名侍卫和两名术吏的簇拥下,坐在左首的帘篷里兴致勃勃地喝着果酒,一面毫无顾忌地打量矢茵。宋是商国后裔的国家,而矢村自被商汤册封后,一直视其为宗国,所以尽管处在巴国境内,仍然对宋称臣,这关系已经延续八百年了。大夫丙此番来,除了奉旨征召制弓师外,另一个任务是替宋国的世袭史官攘送来聘礼。祭祀结束的时候,就是他当众宣布婚事之时。那个时候……矢茵偷偷摸了摸袖子里藏着的匕首,继续端正的坐着。

她摸着匕首上的凤纹,想到了送给自己匕首的那个人,各种酸甜滋味一时间涌上心头。记得的第一次见他,是三岁的时候,但照他的说法,打一生下来,他就抱过自己了。真是可怕的岁月,真是可怕的人……他不是傻瓜,他早就看出自己的想法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呢?难道他真是修仙的人,不肯留恋俗世半点?姐姐……我们姐妹俩,真的注定要走同一条路吗?

她偷偷看了一眼坐在右首的娘亲,见她冷俊的脸上毫无表情,不禁又是一阵心酸。单是出征的事,已经压得娘喘不过气来,以她的性格,绝对会首先顾及村子,至于自己的婚事,在她眼里从来都是顺理成章的事……

咚、咚、咚!

忽地三声急切的鼓响,敲得矢茵心中一震,回过神来,耳边又响起了一阵凄扬婉绵的窨声。只见场中的祭师举起了招魂节杖,正和着窨乐一步一顿地绕着火堆走,边走边舞。这是祭祀的最后一步,将前来受祭的灵魂送回黄泉的仪式。几名巫女们跟在他身旁尽情舞动,她们全身未着寸缕,及腰的长发疯狂地甩动着,脸上和身体到处画着符文,手腕和脚踝上系着数串招魂的铜铃,随着跳跃的步伐叮铛作响。哭泣声再度响起,所有的人都匍匐在地,送别亲人。宋国的侍卫们本在喧哗嬉闹,此刻也沉寂下来,鬼神之礼,他们还是要遵守的。

矢茵眼中满是泪水,看出去一片朦胧。她看着招魂节杖上的赤金恶兽上下翻飞,巫女们赤裸的身影在火边纵横跳跃,仿佛见到身着红衣的姐姐慢慢走远,慢慢消失不见……她在心中痛叫一声:等等我,姐姐!

起风了,吹得社四周挂的白幡高高的飞扬,矢茵抬起头,仰望天穹,远处的天空还在闪电,但是已经远不如刚才那会儿强烈了。她痴痴地想:“劫……你还在龙血坡吧?你永远只知道徘徊在远处,永远只会当我是小孩子。好罢,明年的今天,你还会来看我么?大概……”

即便是如此庄重神圣的时刻,矢茵还是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眼睛。那……那是什么?天上……不,不能算天上,因为离自己头顶也就只有二、三十丈的距离……枢劫?

矢茵低下头,认真深呼吸了一下,看看四周,人们还匍匐在地,并无一人抬头看天。她定了定神,再次小心地抬起头——一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正无声无息划过社的上空。它通体洁白,展开的翅膀足有十丈宽,原来这场风就是它带来的。枢劫……枢劫正襟危坐在它修长的脖子上,手里居然还提着只灯笼!灯笼摇摇晃晃,照见他的脸一本正经,他看见了矢茵呆滞的脸,便从容地对她挥了挥手。

矢茵傻傻地跟着挥了一下。

枢劫点点头,重新坐正,不再看她。大鸟略一停顿,扇了一下翅膀,飞速地从社上空掠过,融入大山漆黑的影子里不见了。长长的尾羽一直飞了老半天才看见末端,轻柔的摆动着,带来一阵若有似无的香风。只有那灯笼的火光一路晃晃悠悠,老半天才隐入黑暗中。

“……”

“茵!”

身旁一人低声叫她的名字,矢茵一惊,才意识到自己惊慌得竟已经站了起来。她慌忙坐下,四下看看,大多数族人仍趴在地上,没看见自己失态,只有宋国大夫丙盯着这边,见自己也看见了他,便侧过头,向一名侍卫说着什么。

矢茵才懒得管他哩,失魂落魄地坐着,心中乱成一团,想:“刚……刚才那个真是劫?他骑的什么鸟?不不……他……他究竟是什么人?”

正在胡思乱想,忽听咚咚咚又是一阵急促的鼓声,祭师高声唱起了悼歌。巫女们一起扑倒在他脚下,虔诚地行着礼,他用招魂节杖一个接一个在她们头顶虚击,念着咒文。族人们纷纷涌向祭坛,将早准备好的谷物向祭师和巫女们丢去。前面的人丢了,就跪下磕头,后面的人就往前挤,场面一时有些混乱。村里的几名宿老忙大声吆喝,维持秩序。

仪式马上就要结束,宣判自己命运的时刻就要来临,矢茵再也坐不住,趁众人纷闹之际,跳起身就往台后跑。她钻过艾草编的帘子,跳下祭台,向社外跑去。身上穿的衣服太重太长,她把匕首别在腰间,边跑边脱去外衣,一口气跑出社,跑上一个小土丘,向枢劫消失的方向看去。但是她的眼睛再瞪得大,也只见到姬山漆黑的影子,天上间或的闪电也又远又短,根本照不出什么来。

那盏灯已经彻底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