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我的天!”武狱不敢相信地抓着脑门:“他们怎么还没离开?”
“大人,下面!”
武狱扑到山石边,只看了一眼,便倒吸着冷气:“上当了!他们不是在防御,他们是真想射下星槎!快!快调集所有赤金具,先把左边给我灭了!”
冲击发生时,武宽正伏身在瞰云镜上往下观看,那道强光一下让他双目疼痛难当,接着舰身猛地一震。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人搀扶着坐下,一名侍从正拼命用布捂着他额头上的伤口止血。旁边的士兵们纷纷喊道:“右首,乙号、丙号冲镧破裂!”
“双向稳定翼脱落!右首,庚、壬平衡辅翼脱落”
“底舱轻气泄露!五间舱室已经封闭,人员伤亡尚未确定!”
“舰身仍持续左倾,常翼士要求尾部冲镧打开,否则无法稳定!”
“告诉他,现在还不行,尽力稳住!”武宽推开侍从,自己捂着伤口道:“谁在收回锚?”
一名伍长浑身颤抖着跪下道:“大……大人……出了些意外……”
“为何不报告?”
“已……已经派人前去查看了……”
武宽照他的脸一脚踢去,怒道:“混帐!你差点要了全船的命!给我抓起来,回去按律治罪!立即派人下锚舱去看,必须马上收回!”
一名观察伍长报告道:“大人,云雾笼罩,仍然无法确定是什么攻击!”
武宽点点头,站起身摘下了头盔,对身旁两名侍卫道:“我知道是谁。祭鼎侍侯。”
武扁此刻正在底舱冲着突击箭舱的士兵吼道:“不要管,给我往下射!什么?赤金具?现在还管什么赤金具,听我号令,向对方攻击点放箭!放箭!没我命令不许停下!过来十个人,跟我去锚舱!”
他还没进锚舱,就听见里面乱成一团,有人大声怒骂,也有人拿着剑咚咚咚地敲砸着门。武扁冲进去喝道:“肃静!怎么回事?”
里面的人立时站好,分开一条路。一名十长面色紧张地向武扁行礼道:“大人,有……有根锚没有收上来。”
“那为何还不进去收!”
“门……”那十长艰难地道:“门从里面锁上了……”
“你们是死人吗!砸开!”
两名士兵忙举着修补用的铜锤冲上去狠狠砸门。刚砸了几下,其中一人突然后退两步。他身后一名士兵道:“快砸呀!”伸手推他,谁知那人随手而倒。
那士兵忙道:“你干吗?”拉了两下,那人纹丝不动,那士兵将他翻过身来,骇得一哆嗦——只见他胸前不知什么时候穿了个大洞,血如泉涌,浑身都已被鲜血染透,但门上却没有任何痕迹。
周围的士兵都吓得惊呼一声,纷纷后退。武扁怒道:“做什么?”众人乱七八糟地道:“是……是不是什么妖怪?”
“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没……没看见有东西出来啊!”
“是怪物,我见过,就、就是刚才接收的地方那种怪物!太可怕了,一定是妖魔作祟!常吉士根本不该让那老头上船……”
武扁一把抽出剑,厉声道:“住口!谁敢在身后胡言乱语,我定斩不饶!给我继续砸!”
有庶吉士之命,士兵们不敢怠慢,又有两名士兵上前,三个人一起猛砸。突地三人同时惨叫,向后翻倒,每人的胸口都是鲜血狂喷,洒得离得近的士兵满头满脸的血。
众人惊慌后退的时候,武扁见流到地上的血迅速汇集在一起,从门逢底缩了进去。他一下醒悟过来,知道对方是操纵水术的高手,刚才定是用水箭神不知鬼不觉的杀人,便大声道:“传重甲侍卫,拿弓弩来!”
“该……该死!”武狱拼出老命顶住那股巨大的压力,不使自己倒下,却无助地看着那道光再度袭击菱号星槎。这一次星槎及时向右侧了一下,第五具冲镧避开了正面冲击,并没有立即破裂。但左侧的主翼遭到重创,三分之一的赤金护甲被剥离,向下坠落,砸在巫人设置的符文冰盖上,却仍然没能砸破冰盖。
“这……这是算计好的!”武狱彻底明白过来,背上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现在看得更清楚了,这两伙人非但不是像自己所猜想的那样相互敌对,反而是彼此合作,那些周国人和妖族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禁锢了菱号的一根锚,使其无法升空脱离战场;石兽和虎贲侍卫守卫的阵里则有一个更匪夷所思的事物在强攻菱号,而且对方显然深懂星槎的软肋,几轮攻击全是向着腹部冲镧而去。一旦这几部冲镧无法运行,在这样的低空,被锚缚住的菱号甚至可能失去浮空能力坠毁……这些阴险的家伙!
武灿已经吓傻了,呆呆望着发出光箭的地方,似乎仍不敢相信。他的号角停顿下来,围攻的赤金具们便不知所措地跟着停下。武狱一巴掌扇过去,喝道:“想死吗!为什么不进攻?”
武灿捂着脸道:“大、大人,攻击哪边?”
“两边!不!”武狱强迫自己镇静下来,瞪大了眼观察着,片刻方道:“把左边所有的豹型赤金具都撤回来,全力攻击右首!”
武灿道:“大……大人,但是……但是左首的人在攻击星槎……”
武狱正要呵斥他,忽见云雾翻腾,一排箭飞速钻出,雨点般射在那几具石兽身上,射得“乒乒砰砰”乱响,两、三名虎贲侍卫不及防备,身上插得如刺猬一般,当场毙命。武狱叫道:“好!他们终于下决心攻击了!你懂什么,左首才是关键,放开了锚,星槎快速升空,只要越过那边的山头,对方就无法攻击了!快,快吹号角!”
舰身再一次在剧烈震动中转向,并且倾斜得愈加厉害,武扁不得不扶着墙才站稳。四名弓弩手已经到位,举着弩对准了那扇紧闭的舱门。这种弩弓力道极强,上箭需两人才行。因为门后是最外的一间舱室,一名随军术士正逐一将符文贴在箭尖,以保证箭穿过舱门后铜制箭尖能迅速破裂,不至于破坏舰体。
武扁一面催促,一面询问传令兵底舱冲镧室的情况,忽见两名百夫长匆匆赶来。其中一人是武宽的贴身侍卫武同术,抱着八足两兽龙头云纹鼎,鼎中间是象征常吉士尊贵身份的飞虎印。此刻舰身不住摇晃,他抱着鼎下到这里已经满头大汗,但坚持着站得笔直。另一名百夫长武嘉大声喝道:“传——常吉士之命,庶吉士武扁听令!”
武扁忙单膝跪下,其余士兵要跟着跪,武扁道:“身着重甲者不跪,看好舱门!”
武嘉沉声道:“庶吉士武扁暂摄常吉士之职,执掌飞虎印,担负全舰指挥之重任,不得稍懈!”
武扁呆呆地抬起头,似乎没听明白。武嘉道:“还不接印?常吉士之命不得违抗!”
武扁心中升起一丝不祥,道:“常吉士人呢?”
武同术突然哽咽着道:“大人驾驶的冲梭此刻应该已经脱离了舰身,他……他要去与那人交战了!”
“什么!”武扁跳起身来,按剑怒道:“常吉士身负全舰之安危重责,这种大事,你们怎么可以由着他乱来?”
“庶吉士恕罪!”武嘉跪下道:“大人说,此事非他亲自不可。目前本舰中了对方的埋伏,已经丧失继续作战的能力,大人要求庶吉士立即想法带领本舰彻底脱离战场,尽快前往北冥琨城。”
“那他怎么不亲自带领本舰离开?”武扁几乎歇斯底里地叫出来。
武同术因抱着鼎,按律不可向除了帝君之外的任何人下跪行礼,见武嘉不住磕头,便大声道:“我族之人,岂有不战而退之理?岂有视死而惧之事?此大人之言,庶吉士勿再做儿女之态了!”
武扁一震,慢慢回复沉静。他转头环视四周,见到的每一双眼睛里都同时流露着惧怕和期盼的神情,顿了片刻,终于伸手取出了飞虎印。星槎上至高的权利已经交移,所有人立即伏身跪下。
“传令,尾部冲镧全数打开,本舰必须立即上升。下层舱室暂时放弃,避免轻气进一步扩散。”武扁一字一句地道:“武同术,这里由你指挥,放弃船锚。如果不行,就放弃此舱!”
当他与武嘉匆匆赶回指挥室时,武同术抽出剑指着舱门,毫不犹豫地喝道:“放箭!”
巫镜手一放,绿萝纸向下落去,却被一阵乱风刮得飘飘悠悠飞起来。眼看就要飞远,巫镜慌忙一把抓住,不顾仪态地跪下,甚至忘了符文的厉害,用手将绿萝纸按在冰上。
一道微弱地蓝光闪过,绿萝压住的冰突地化而为水,巫镜不及防备,整个手都伸入了水中。水又在下一个瞬间冻结,不过这次因将巫镜的手包了起来,所以向上隆起不少。
“啊……哎呀!”
在巫镜的惨叫声中,十几道白色光芒在冰下飞速涌动,一下扩散出十丈之外。师枥也正几乎快不成调地弹着他的琴,倒和巫镜惊恐的叫声甚是合拍。他的琴声虽急,却愈加激昂,一声声如剑刺斧劈,将面前的冰面割出无数道纵横交错的口子。就是凭着这样无可琢磨却又犀利的琴声,师枥牢牢压制着自己面前的十架赤金具。但他已经快将琴音发挥到了极至,再无余力顾及身后防守的武士们。
由于受到近三十架赤金具四面八方的疯狂攻击,刚才匆忙建立起来的防御冰墙已大半被毁,冰盖下的师氏和妖族们不得不陷入肉博苦战之中。此刻几名弓箭手或被杀,或重伤,再无力发出落魂箭,三名妖族的火术操纵者也死于赤金具利爪之下,剩下的人只能利用包裹九头狮鹰翅膀的巨大冰柱做掩护。两根冰柱间有四条通道,除了其中一条甚是窄小,赤金具无法穿越外,其余三条均是需要死守之处。师枥单独防守一方,他左首的两名术士放出禁制,两名木术操纵者发动荆棘陷阱,连同枫凌的土盾死守住一处较小的通道。最大的通道则由五名武士、四名妖族水术、一名金术操纵者,及赶来支援的十名虎贲侍卫守护。
赤金具们显然受到极强的驱使,发了疯般不顾一切地猛攻。它们是曜青城倾力打造的新型,除了传统的主力豹型外,还有更擅长偷袭作战的狼型、冲击力量更强的熊型,甚至有两架可由熊型赤金具远距离抛掷的狗型。就算是豹型,也经过精心改造,不仅增加了更锋利的锋刃,更将其长尾改成棱状刀刃,甩、刺、拉等等动作大大增强了杀伤力。
这样的攻击力几乎可以突袭一支超过三百人的周国部队,不过它们面对的却也并非寻常士兵。师服虽然受伤,其比寻常剑身宽出一倍的重剑上已经沾满了六、七只管蛹绿色的浆液;水术操纵者利用冰湖寒冷之气的有利条件,不停放出冰箭,专刺赤金具的四肢关节,纵使不能突破赤金护甲,也能迅速冻住,极大限制了赤金具的速度;虎贲侍卫则整体行动,或使长枪、或持短剑盾牌,远攻近守、相互策应,极有章法。二十几人竟然硬顶下了赤金具一波又一波攻击,死守着那根越绷越紧的锚链。
巫镜站在冻住锚链的高高的冰堆上,看着众人与赤金具杀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的心惊肉跳。眼见防线逐渐被压缩,连虎贲侍卫都已有数人挂彩,巫镜拼命回忆还能排上用场的符文,终于拼凑出一张,谁知一发动,竟然将自己冻在了冰里。
他急出一身冷汗,突地听见砰砰之声不绝于耳,十丈开外,他放出的冰晶符文在冰湖的帮助下开始发威,数十根尖利的冰刺突出冰面,将毫无防备的赤金具冲得阵脚大乱,其中十几架来不及躲避,被穿在冰刺林中动弹不得。这些冰刺绕着冰柱迅速扩散成一圈,形成一道屏障,把赤金具分割成好几部分。只听号角连连,赤金具们迅速退却,以重整阵势。
疲惫不堪的武士们终于暂时松了口气,都回头叫道:“好!”巫镜苦着脸道:“好……谁来救我……”枫凌虽已累得瘫软在地,见到他的模样,仍忍不住笑道:“你……你真是我见过的最笨的家伙。怕什么,打完这场,让水术使给你解开。”
巫镜还要叫苦,一声尖锐的啸声自头顶传来,众人刚抬起头,就见一艘梭型星槎闪电般划过,低得几乎撞上巫镜的符文冰盖。师枥道:“是云中族攻击力最强的冲梭,对方是打算从空中袭击我们吗?”
巫镜道:“开玩笑吧?这样恶劣的天气,再说还有这冰柱冰盖阻挡着,谅它也不能做什么。”众人都点头称是。
但那冲梭远远地绕着冰柱转了个圈,突然弹出四支铜翅,摆出了俯冲的架势,迅速接近冰柱。巫镜心中咯噔一跳,还正想着冰盖可以挡住它时,它陡然降低高度,以一个不可思议的速度和角度钻入冰盖之下。“啪啦”一声响,当它钻出冰盖,收回两支铜翅开始爬升时,冰盖下已经有一半的人身上插满了箭,鲜血狂喷,死于非命。
巫镜幸亏在枫凌旁边,枫凌张开土盾往他身上一扑,挡下了最致命的攻击,但她自己右腿上却中了两箭,痛得连喊都喊不出来。巫镜一眼看出去全是红色,柱上、地上、破碎的盾牌……全是血,热腾腾的血。
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自己也变成了冰柱,一动不动……猛地腿上传来的剧痛让他回过神,却是枫凌使劲咬了他一口,虚弱地道:“快……快逃吧……”说着脑袋一偏,昏死过去。
尖啸声再度袭来,巫镜本能地想要跳起来,谁知手仍被牢牢冻在冰里,根本动不了分毫。忽听师枥叫道:“过来!没死的过来!”剩余的十来人拖着受伤的人跑到师枥身旁,师枥喝道:“统统伏下!”
师枥看着它在远处转过了头,以蛇形方式灵巧地避开虎贲侍卫们射出的箭,从容射杀十数人后离开,便知道对手绝非寻常之辈。在这样凛冽而纷乱的风中,冲梭毫不费劲地穿插、翻滚,借助风力爬升、俯冲,仿佛风是他的仆从一般自如。
师枥闭目聚神,蓦地须发皆张,所有精神都灌注在面前的琴上,但十指虚提,并不发一声。星槎的呼啸声越来越近,连冰面都跟着颤动起来,地上伏着的人一个个心快得几乎跳出嗓子眼,师枥仍纹丝不动。
巫镜心道:“完了,今日要死在这蛮荒之野了……”说不出的悲苦,不禁闭了眼,抱紧枫凌。
四支箭破门而入,“波波”数声轻响,箭尖红光闪动,铜制箭头破开,但劲力未减,正在凝神控制血水的枫华齐韵猝不及防,左肩中了一箭。虽然在箭刺入的瞬间她施展金术顶了一下,但破裂的箭头已像柄旋转的小刀般在肩头剜出老大一个洞。她退后几步,重重撞在墙上,咬紧牙好容易才阻止自己喊出声来。
舱门一震,又是四箭射入,这一次射入的位置距离地板只有一尺高,枫华齐韵猱身躲开,知道对方是想敲山震虎,逼开自己方可砸门。果然对方射几轮,就砸两下门,再射几轮。枫华齐韵躲在箭射不到的死角,忍痛拔箭,但箭头刺入肉中太深,且破开的地方仿佛倒钩一般拉着肌肉,怎么也拔不出来。眼见那舱门已经被砸开两个大洞,马上就要沦陷,她情急之下猛地一扯,顿时痛得眼前发黑,一跤坐倒。
“砰”的一下,门被顶开了,武同术带头冲了进来,大喊道:“搜!格杀勿论!”十几人寻遍了锚室,却未见到敌人,只发现一处墙壁的木板被撬开,里面是漆黑的舱壁夹层。士兵们正要追下去,武同术忙道:“别找了,两个人守在这里,其余的先跟我把锚卸掉!”
系锚的铜座极是粗大,而且与星槎最坚固的龙骨相连,无法卸掉,只能在链条上打主意。但链条是铜链与飞煌草编成,极坚韧,寻常刀刃根本割不断。武同术知道厉害,便吩咐道:“拿火来,烧去飞煌草!”
一名士兵拿来火把,正要凑到链条上烧,忽地下锚的舱口外一枝水箭射入,将火把弄灭,还刺伤了士兵的头。武同术惊道:“躲在舱外?”他伏在地上,冒险地伸头出去看,只见一名浑身是血的女子不知用什么法术紧紧贴在外舱壁上,见他探头出来,手一扬,又射出一枝水箭。武同术缩头避开,想要用剑刺她,那女子脸色苍白,却还向他笑笑,爬到一个长枪也够不着的地方。看她肩背耸动、气喘吁吁的样子,想来受伤也不轻。
武同术叫来三名侍卫,加上四名弓弩手,一起守着锚口,叫道:“快烧!”两名士兵忙重新点燃火把烧链条。忽地锚口处狂风大作,刮入室内,吹得人眼都睁不开。火把吃不住这么强的风,再度熄灭,风又忽地小了。武同术满头青筋地探头出去,正见到那女子伸手招回旋风。风吹得她的秀发和衣服飘飘扬扬,云在她雾身边聚集、翻卷、消散,仿佛云中仙子。
武同术缩回头,顿了片刻,方道:“快……快拿东西来塞住锚口!”
伴随着铜甲护板刺耳的咯咯声,冲梭的底部突然剧烈震动起来,船头猛地向上一仰,直向那厚厚的冰盖撞去。武宽仍坚持往下看了一眼,只见舱底弓弩射出的箭在半空仿佛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墙,纷纷断折。攻击者应该是那位琴师,武宽眼力极好,甚至看得见他口中喷出的鲜血。以琴音抵御冲梭那力道无与伦比的强弩,恐怕他自己也受伤非浅。武宽又往后看,不出所料,同样无形的一股力量袭击了尾部的平衡翼,一支铜翅破裂,冲梭开始盲目乱蹿。
对于他来说,这样的损失几乎不算什么,弹出两支辅助铜翅,升起舱顶的定风帆,冲梭已经驯服地重新回复到平衡状态。他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一阵风从下方刮上来,被冰盖一拦,变成散乱,他于是驾御冲梭迎上这股乱风,尾部一甩,几乎贴着冰盖盖底钻了出去。
钻出冰盖那一刹那,武宽突然浑身一震,使劲转头看去,然而冲梭钻出冰盖后,被一股强风推得飞速爬升。武宽心神激荡,直到坐在他身后的副手大声叫喊,他才回过神,赶在冲梭撞上菱号下方的着陆支架前稳住了船身。他的副手叫道:“大人,我们有两支铜翅损失,一架平衡翼破损,是否要回舰更换?”
武宽以一个俯冲的行动作回答。冲梭垂直地冲向冰盖,但这一次他并不打算钻入其中射击,而是在接近冰盖时迅速拉平船头,就那么绕着冰盖外缘一圈圈的兜着。副手正仔细观察地面,忽地眼角什么东西闪了一下,等他抬起头时,冲梭正高速掠过一根铜链,离得之近,差点把突出的铜翅削掉。
副手吓了一跳,随即惊恐地抬头望天——见鬼,那铜链直入云雾,难道是系在菱号星槎上的一根缆绳?为什么直到此刻还没有把所有缆绳收回?
前面的常吉士武宽停止了绕圈,驾驶冲梭向上爬升,准备进入攻击位置。副手听见他喃喃地道:“果然厉害。”
巫劫再度睁开眼。他没有看周围伤亡惨重的虎贲侍卫和石兽们,目光始终只集中在一个方向——天上云雾中那团巨大的黑影。
浑身没有一处地方不痛,彻骨的痛。嘴角的血刚刚抹去,鼻子、耳朵……甚至眼睛也开始流血……滚烫的血。肺里如烧起来一般,即使张开嘴大口吸气,也总是不够……
他知道已经快要到极限了,哪怕只是站起来,所耗费的力气也可能随时要他的命。但他还是站起身来。
他第五次举起了弓。他的动作非常轻柔,仿佛举起的不是弓,而是三岁的矢茵纤弱娇小的身体……他露出了一个微笑,因为脸上的肌肉僵硬,这微笑比哭还难看别扭。
他伸出右手,扣住那光的弓弦,慢慢地,使尽全身力气往后拉……拉……拉出一支光的箭。这枝全凭灵力构造的箭掏空了他所剩无几的生命,他一时眼前漆黑,干脆闭上眼,不管七窍处血越流越快,也不管心越跳越慢,什么都不管,只是拉弓、拉弓……直到弓身浑圆。
好了,连耳朵也听不见了,所以连最后三具石兽用身躯替他挡住从天而至的箭时发出的惨叫,也没有动摇他的神智。他看不见,听不着,可是他知道那东西在哪里。
那东西在挣扎,在咆哮,在歇斯底里。尾部的九具冲镧已经以最大能力喷射,所有能稳住舰身的定风帆、辅帆、水平翼、辅翼、尾翅、腹翅……都已打开,但是仍然不行!星槎在不可逆转地失去平衡和浮力,五具冲镧完全失效,冲镧室一半以上的舱室因轻气泄露而被封闭。更可怕的是,剩余的腹部冲镧所能喷射的轻气已经不多了,再有哪怕一具冲镧关闭,菱号星槎庞大的身躯就会轰然坠落。它就像被系在船上的怪兽,船已经沉了一大半,却无法脱身,只有疯狂地挣扎、咆哮、歇斯底里!
“来……”他在心里呼喊:“来吧!来吧!来吧!茵!”
“没有射中!没有射中!”副手大声喊道:“弓身仍在!”
话音刚落,强光闪动,又一道光箭射入云雾中。雷鸣般的轰隆在云里翻滚,菱号星槎舰体发出的金属的呻吟声几里之外都能听见。
冲梭迅速爬升,冷冷的风从舱室的缝隙里灌进来,带来轻气消散时特有的微酸味,副手浑身哆嗦着。武宽回头喊道:“放出哨音,让孩子们进攻,进攻!”
副手忙往下看,冲梭正好掠过山丘,可以清楚地看到剩下的二十几架“孩子们”正聚集在陆吉士武狱的身旁。他扳动机关,一个特制的铜哨弹出舱盖,在狂风中发出刺耳的叫声。当冲梭再一次转回来时,武狱举手向他们挥舞,示意已经听到了。
冲梭转了一圈,正欲杀回,忽听“咚”的一声巨响,一枝箭穿透舱顶直透下来,差一点就射中武宽。副手惊呼道:“大人!”
“是菱号发的箭。”武宽尽力保持冲梭的平稳,一面有些焦急地道:“……一定快支持不住了!全舰范围的攻击,武狱如果不退远一点,恐怕有危险……”
副手从窗户里望去,只见云雾中无数箭往下飞,全是自菱号星槎的底舱里射出来的,远远看去,仿佛一阵箭雨。菱号上的人明知道下面有赤金具和常吉士,还如此疯狂地射箭,自然是到了最危急时刻,只有拼命一搏,企望能解开缚束尽快升空。随箭降落的还有些其他的东西,副手勉强可以分辨出一些赤金具的备用肢体、一艘未及修缮的传令星槎,以及其他载重物资。星槎已经向北偏移了老长的距离,但仍无法摆脱缆绳,这样惨烈而悲壮的情景前所未见,副手只看得全身冰冷,满脸的水,也分不清是汗是泪。
只听武宽道:“放出所有铜翅,收回定风帆,抓好,我要全力冲刺了!”
冲梭浑身一震,开始加速。武宽绕了一个大弯,尽量离菱号星槎的射击范围远一些,饶是如此,仍有三枝箭射中船身,好在这些箭是被狂风吹歪的,力道不大,没有插入舱内。船身颠簸得像大海里的独木舟,正穿越着可怕的风浪,副手觉得魂都要抖出来了,抓紧舱壁,勉强叫道:“大人,我们要到哪里去?”
“哪里也不去。”
“第七号舱室已经丢弃!”
“舰身仍持续下降中!已经不足四十丈!”
“云雾太大,还是无法观察!”
“陆吉士没有任何消息!”
“左首,丁号冲镧轻气消耗完毕,已经关闭!”
“该死!该死!该死!”武扁暴跳如雷:“为什么锚还没有解开!用牙齿咬也咬开了啊!”
“庶吉士,那位老者要见你……”
“滚回去!我没空!”
“啊,火又灭了。”
“为什么这么冷?”
“冰!是冰!”
“什么?”
武同术伸手一摸,铜链果然冰寒刺骨。只见锚舱口虽然已被士兵们用麻、软木等塞得死死的,但那铜链上却泛起一层白霜,火把灼烧的地方一滴滴往下淌水,飞煌草却怎么也烧不起来。
武同术心中一寒,丢了火把,举起铜剑,喝令手下让开,狠狠一剑砍在锚链上。一声巨响,他的虎口被震出了血,剑崩了口,链条却只留下浅浅一道痕迹。所有的人茫然地互看着。
为了星槎的稳固,特意加入异金打造链条,没想到今日却成了菱号星槎的死穴。
一名侍卫长吐口寒气,搓着手道:“换人!”
四名侍卫仰起头猛灌两口烈酒,急速搓着自己的脸。侍卫长拉开身旁一扇舱门,一股寒霜之气顿时翻滚着涌出来,他探头往里面看了两眼,咕哝道:“都快成冰窖了……喂,里面的,换岗了!”
里面有人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侍卫长忙催促道:“快、快,进去!以后每一个时辰就换一轮。”
四名侍卫忙钻进舱内,换下里面几乎冻僵的四名侍卫。其中一人神智有些恍惚了,交手的时候绳子都掉在地上,吓得接替他的人暴出头冷汗。幸亏中间抱着赤金钟的那老者虽然全身都已被冰霜覆盖,却仍纹丝不动。
侍卫长正忙着指挥侍从们将冻僵的侍卫抬出去,忽听有人大声叫道:“谁!”
“铛铛”两声,一名侍卫大声惨叫,另两人怒道:“有敌人!”侍卫长一回头,正见到一个娇小曼妙的身体翻滚着掠过头顶,落在舱室另一头,抬起头来,将满头青丝甩到脑后。她左边肩头鲜血淋漓,脸色惨白。不知道她是怎样上到船里,身上的衣服已被刮得破破烂烂,但一双眸子精光四射,看得侍卫长心中一凛。他厉声喝道:“护住舱门!”刚抽出剑,那女子双手在胸口交叉,又猛地往两旁一拉,刹那间十根细长的水柱自她的十指间源源飞出,随着她挥动的手上下翻飞。
侍卫长一剑纵劈,砍向那女子,数条水柱袭来,缠绕上他的手臂,他仗着势大力沉,毫不理会,继续猛劈。眼见剑锋已经递到那女子面前,那女子轻哼一声,“啪啦啦”一阵脆响,那数注水骤然冻结,侍卫长怒吼一声,但为时已晚,他的手臂、身躯、腿上缠绕的水瞬间全变成了冰柱
他愤怒得目眶崩裂,然而全身已被冰的枷锁捆得动不了分毫,只能眼睁睁见那女子抱歉地对他一点头,向他身后掠去。身后传来士兵们的狂吼声、重剑劈空之声、铠甲破裂之声、水柱冻结之声,眨眼功夫,便只剩下士兵们的惨叫声、惊恐愤怒地破口大骂声,及那女子沉重的喘息声。他的目光所及,舱室里纵横交错着无数冰柱,对方已经牢牢控制了局面,不禁长叹一声。
他却不知道枫华齐韵肩头的伤越来越痛彻入骨。这伤口在锁骨下方,既大且深,几乎贯穿身体,她已经用冰冻住伤口,但这一下剧烈打斗用光了她仅剩的力量,血再度大量涌出。她眼前开始模糊起来,若不是心中那丝信念让她强撑着,早就瘫软在地。
她不管旁边的士兵谩骂挑衅,扶着墙喘了半天,终于再次聚集起一点力气,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正源源不绝涌出浓雾的舱门。舱内一片白茫茫,枫华齐韵挥开冰冷的雾气向前走,蓦地浑身一震,雾里露出了一张脸,因为已经完全被冰封起来,脸上那沟壑纵横的皱纹被拉扯、扭曲,更加古怪恐怖。枫华齐韵被吓得好一会才定住心神,伸手一挥,周围的雾翻滚着退开,那人彻底显露出来。
赤金钟。
五行禁制。
神器具离。
枫华齐韵完全停止了呼吸。传说中的神器和传说中的罪恶……竟然距自己只是一臂之远,她一时如在梦中。
突然间,有个声音在脑海里响起:“你是妖族人么?”
枫华齐韵急退两步,“啪啪啪”一口气展开五张水盾,厉声道:“你是谁!”
“我是谁,不重要……我已经不是我了……你呢?你也是为此而来的么?”
“我……我奉命前来彻查,”枫华齐韵咬着牙道:“难怪附近的水极寒极阴,随手放出的水都会冻结成冰,果然有罪恶在此!”
“你很聪明……你想到了,你是水术的高手吧……不过,你打算怎么做呢?”
枫华齐韵一怔,迟疑地道:“我……我要……我要带它回它应该待的地方去。”
“嘿嘿嘿嘿……”那人笑了起来,一开始还刻意收住,到后来完全无法抑制,“呵呵、哈哈、嘿嘿嘿!”尖利刺耳的笑声在枫华齐韵脑子里翻来覆去,大如雷鸣,绵绵不绝,她忍不住抱着头尖叫道:“住口!别笑!不要笑了!”
舱外被冰柱们夹得死死的士兵们相互看了一眼,都是一般的惊异,有人道:“那女子发疯了吗?一个人在叫什么?哪里有什么笑声?”
“来吧!”那人忽地停了笑,轻声道:“来吧……带我走,带我离开……”声音说不出的谦和慈祥,仿佛对自己心疼的孙女讲动人的故事一般:“来吧,轻轻的……我就在这里……带我离开吧,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要更多力量,不可思议的力量……神也畏惧的力量……你也见到了吧,五行禁制在坠落时损失了水系,只是泄露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一丁点,就让这里改天换地……拥有这力量,你将看到无比壮阔的天地,凡人们做梦也无法到达的仙境……多么美丽!多么雄伟!多么堂皇庄严!来呀!做你想做的吧……”
枫华齐韵手一长,一注水疾射而出,直向那赤金钟刺去。冰里的那张脸动了一下,露出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舱外的士兵们凝神听着,里面却什么声音也没有,他们正自猜想到底是那女子得手,还是那鬼一样的老头胜出,突见那女子踉跄而出,半边身子都已被冰霜覆盖。她靠在舱门上吐着寒气,头发垂下来,“叮叮叮”的响个不停,好像树上的冰凌。好一会儿她才撑起了身子,扶着墙一声不吭,慢慢走了出去,再不看众人一眼。
有人似乎听见她哭了一声,也有人听到她喃喃地道:“不要……走开……”但却都不分明,众人纷纷议论,莫衷一词。
冲梭的速度已经达到极限,他们沿着山壁飞行,副手不停地弹出尾翅,又收回来,以对抗山壁附近的乱风。当他以为冲梭就要越过山头时,武宽一侧船身,在极小的范围里转了个圈,重又朝着冰盖方向飞去。
一阵兜头狂风吹得冲梭剧烈摇摆,副手忙动手收回铜翅,忽听武宽道:“不要收回来,我能稳住。”
副手不敢多言,抓牢舰身,看着冰盖逐渐接近。此时菱号星槎下降了差不多十丈,部分舰体已经突出于云雾之下,腹部除了被击毁的六具冲镧能看见外,还有两具几乎已没有轻气喷出。舰上的箭雨仍在倾泄,但那冰盖实在太厚,两边又有巨大的冰柱保护,绝大部分箭都被冰柱弹开,剩下的也根本无力射穿冰盖。他还看到剩余的赤金具被箭雨和从天而降的重物震慑,在冰面上乱蹿狂奔。
一切真实得简直像噩梦一样……
冲梭猛地一突,尾部的冲镧加大了力度,全力冲向冰盖。副手吃了一惊,叫道:“大人,危险!”
“为了帝君而战,你害怕捐躯吗?”武宽平静问道。
“大人……愿死于战场!”
武宽点点头不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加速,加速……急速冲刺使舱内的风压达到极限,副手被死死压在位置上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无数箭自船身旁掠过,舱顶被射得砰砰乱响,那死灰色的冰盖迅速靠近——
“嘣!”
星槎的铜翅狠狠地撞上锚链,然而先断的却是铜翅。星槎被巨大的反弹之力扯得疯狂地打滚、旋转,笔直向下坠去,副手却不再恐惧了——那支折断的铜翅倒插回来,斜着切入舱内,将他拦腰斩断。
武扁伏在瞰云镜上,由于星槎已降到了云雾下方,下面的景色第一次清晰地袒露在眼前。他看见了那巨大的墓碑一般的冰柱,死灰色暗淡的冰湖。冰面上到处是菱号星槎脱落和抛弃的残骸,还有显然失去了指挥而乱跑的赤金具们——武狱如果不是在与周国人的战斗中阵亡了,就是死在了自己人的箭雨里。
还有敌人。武扁咬着牙冷眼观看,冰柱之下到处是一大团一大团暗红的血色,裹着黑色重甲的人的尸体与赤金具黄绿的残肢混杂在一起,透着一种诡异的美。离冰柱稍远一些,几块巨石胡乱地堆在一起。不用问也知道,那地方就是发动攻击之处,菱号星槎上那数量庞大得吓人的箭一大半都插在那里,密密麻麻重重叠叠,以至于连人的尸体都看不到了。
“高度已经不足三十五丈!目前只剩四具冲镧!”
以这样少的冲镧,连着陆都不可能顺利了。听到传令兵刻意掩饰惊慌的报告,武扁突然觉得很讽刺。看来已经没有办法在坠毁前斩断锚链了,在这偏僻的巴国荒山之中,两队素不相识的人隔着漫天的云雾斗得你死我活,到头来却没有一个赢家。他梦想执掌飞虎印已有十几年,今朝得偿所愿,却将伴随星槎一同坠毁……
不得不承认,尽管下面的人也死得差不多,但他们凭数十人之力能将如此庞大的菱号星槎打到这般地步,虽有借云雾与冰湖的天时地利之嫌,仍算得是一场让人不敢相信的胜利。当然,还有那不可思议的光箭……可怕的力量……
他叹了口气。浓雾、冰湖、光箭,这一切仿佛上天的精心安排,缺少任一样,菱号星槎都不可能落到这般田地。但事情总要面对。挺直了腰,正要郑重宣布弃船,忽听观察兵叫道:“右舷,常吉士!距离十丈!”
武扁两步冲到右边窗前,只见一艘破烂的冲梭正歪歪斜斜地掠过,绕过了船头。他大吼道:“情况如何?”
“损坏严重,尾翅脱落、四支铜翅只剩两支尚能使用……船头有撞击痕迹,后舱破裂,目前只观察到这些!”
“掠过左舷了!”左首的观察兵幸喜地道:“常吉士招手示意!”
所有的人仿佛在黑暗中见到光明一般,都欢呼起来。武扁忙喊道:“快!打开接受舱门!”
他带着几名百夫长刚跑到舱门,却听右首的观察兵再度喊道:“冲梭转过来了!常吉士打出了手势……”他把眼死死贴在观察窗口上:“示意……准备升空?”
“什么?还有什么?”武扁心中突然一紧。
观察兵迟疑地道:“再见……永别了……”
武扁一把将身前挡着的一人推翻在地,向最近的窗口猛冲去。右首的观察兵叫道:“常吉士在拉起!速度很快……掠过舰首了!”其余人兀自惊疑,武扁已经掉头飞速向舱左跑去。然而还没等他冲到,左首的观察兵已开始语无伦次地喊:“常吉士!常、常吉士!俯冲下去了!没有拉起!没有拉起!见鬼!见鬼!常吉士!是冰盖!是缆绳!见鬼!常吉士!”
“快走!离开这里……咳咳……星槎撑不住要坠毁了!”师枥边说边咳着血;“马上离开!”师服、师寐两人浑身是血跪在他面前,叫道:“大人,我们护你出去!”
师枥怒道:“混帐!”做势想狠狠推一把师服,然而手刚抬起来,猛地吐出一大口血,一下软倒,师服忙扶着他。师枥吐了几口血,心里反而更加清晰起来,侧头对师服低声道:“本座对你说过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把‘质’送回成周。你听着……‘质’的身体里可能已经渗入了混……咳咳咳……只要把她带回去,本座死也不算白废了。去吧……去啊,你们想要这么多兄弟的血白流么?快滚!”
师服哽声道:“是!大人教诲之恩,永世难忘!”说着在地上砰砰磕了两个响头,拉起伤势更重的师寐,奔到冰柱之下一个隐蔽处,扛出那被白布裹着的少女——此刻白布已被鲜血染得通红,再看了师枥一眼,伏低身子向南奔去,须臾便钻入雾中。
师枥直看到他俩彻底消失,并没有遭遇赤金具,才放下心来。刚才那一下硬顶冲梭的强弩攻击,几乎已经耗尽了他全部力气,此刻只觉得精血枯竭,眼前渐渐模糊,身体里却说不出的惬意,那些疲惫、痛楚……好像已提早匆匆离开了一般,再也懒得动弹分毫。忽听有人焦急地叫道:“喂,枫凌,醒醒!”
他转头看去,见到满地满天都是血色,到处死寂,只有不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还在动着。他听出这是巫镜的声音,便喃喃地道:“你还活着么……”
巫镜惊喜地道:“师枥,快!快来帮我!”
师枥笑笑不答,闭着眼继续安静地等着那时刻的到来。巫镜叫道:“喂,你没事吧?该死,难道就没有其他活人了么?枫凌,撑住,我救你出去……这该死的手扯不出来!”
师枥突然心情大好。临死之前还能听到人声,真是件妙不可言的事,哪怕是自己讨厌的人发出的声音。这样就不会寂寞的死去了。
他叹了口气,更加凝神听巫镜乱七八糟的喊着,恍惚间回到了同样冰天雪地的北冥荒漠,更加惨烈的战场。战友们的尸体堆成了山,而头顶上的星槎仍呼啸着俯冲、攻击……蓦地睁大了双眼,喝道:“快跑!”
“什么?”巫镜惊叫道:“怎么回事?”他此刻已成惊弓之鸟,再开不起玩笑。
“快跑!离开这里!快……咳咳……离开!”
“我……我、我怎么跑啊!手被冻住了!”巫镜见师枥吐着血说话的样子,知道绝非善事,急得双脚乱跳。忽听“铮”的一声琴响,手腕处一凉,他的手臂一下仰起老高。这一下太过突然,他毫无准备往后摔了老大一跤。
“怎么?”巫镜又惊又喜,难道手上的冰化开了?他抬起手刚要细看,冷不防一注热血自断开的手腕喷射而出,冲得他满头满脸都是血。没等他回过神,腰间一紧,被人抱了起来,耳边风声呼呼,那人扛着他飞也似跑开。
“跑吧……”师枥看着从天而降的枫华齐韵扛着巫镜和枫凌越跑越远,低声道:“我只能这么做了……”
一声刺耳的尖啸让心神迷糊的巫镜浑身一震。他一抬头,正见到那艘冲梭以一个惊人的速度俯冲下来,准确地钻入冰盖之下,冲向冻住铜锚的冰堆上。下一个瞬间,整个冰湖剧烈颤动起来。
巫镜瞪大了眼。
冰盖崩塌了!伴随着震耳欲聋的暴烈声,冲撞处溅起十数丈高的冰尘,向外翻滚着扩散,无数铜轴、碎片、人肢、冰块……呼啸着钻出冰尘,四处乱飞,仿佛传说中东海中喷火石的山岛。巫镜眼见一大块冲梭残骸冲出冰尘,在冰面上跳了两下,转眼就蹦到了自己面前。突地眼前一花,所有的事物都如湖中倒影般晃动,泛起涟漪——一张大得匪夷所思的水盾不知何时竖立起来,无数碎屑疾风骤雨般倾泻在上面,却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它。
天可怜见,巫镜在手腕断裂的剧痛真正开始之前,在混乱真正到来之前,彻底地昏死过去。他最后记得的是枫华齐韵的脸。她的脸上泛着奇怪的、难以遏止却又有点不知所措的笑容。巫镜很多年之后才明白,那笑容究竟代表着什么意义。
菱号星槎终于自由了!
它挣脱了束缚,奋力向前一冲,整个舰身都发出高亢的欢呼声。
“尾部冲镧,全速!所有风翼,全数张开!”
“舰首已经抬起,船身左倾仍然严重!”
“底舱风压过大,仍旧泄露中!”
“前方五十丈,山头!无法避开!”
“放弃底舱!放弃左舷五个重舱!全速、全速、全速!”武扁大吼道:“冲撞犄角向下,全船准备冲撞!”
庞大的星槎在轰然雷鸣般的冲镧喷射声中向左转向,缓慢但坚定地钻入了云雾里。片刻,一声巨响传来,跟着是哗啦啦的山体滑落之声,金属断裂之声。然而那轰响仍然持续着,渐渐地向上、向着远方而去。这声音在雾里来回滚动,过了好久好久都没消失。
天终于彻底黑下来了。
未曾结束之后 巴国 姬山 龙血坡
“那么说,还有五人逃脱了天罚?”
“是。”巫顺恭敬地道:“这是从齐国太史寮里传来的消息,应该是准确的。海潮席卷鲆岛,据信坑道已经彻底破坏,短时内无法再有混沌被带出地面。目前昊殿下正亲自出使汨罗五老会,与妖族、周国共同商议防范之事。”
“五人……能从天罚里逃出,想来必是非同小可之人了。”
“大长老对此亦极之关注,已经致函周公,愿与妖族、周国联手追缉,勿使其继续危害人间。”
巫劫吃吃地笑了起来。他坐在最高的一块玄色岩石上,七名魁梧的武士默默地屹立在岩石四周,全身的白色铠甲在阳光下分外刺目,面目则是七张毫无生气的玄石面具——他们是镇守人间与仙界之通道南天门的七人侍。
他们身后,是三十具全副武装的石兽,所有的强力弓弩都已上好了弦,凝神以待。石兽的身后,则是六十名虎贲侍卫,再往后,是十六艘攻击型浮空舟。这样的阵容,只在当年围攻实力已超过昆仑山的商国王子时才出现过一次。
“五人……”他喃喃地道:“五个该死之人。”
巫顺恭敬地垂着头。
“你看见这里的野花了吗?”
“小臣没有见到。此——”巫顺环视了一下:“荒芜之所也。”
“这是冬天啊。冬天怎么会有花?明年春天你来看吧,嘿。”巫劫笑着拍拍手:“把长老会的御令传下来吧。”
“小臣得罪了。”巫顺向他身旁的另一名内侍官点点头,内侍官忙将双手捧着的一卷文书递到巫顺手里,连同第三位身份尊崇的内侍官,三人一起解开了文书上的禁制。那两名内侍官躬身退下,巫顺解开文书上最后一道金线,徐徐展开,声音始终平淡如一:
“奉长老会最高长老之命:即日起剥夺劫长老会预备长老之职,革去一切统御之权,处六刑,加五枷凡三十年……剥夺昊长老会预备长老之职,保留八隅城君之号,处四刑,加……二等侍侯观星史镜,终生……”
巫劫不再去听,他站起了身——下面的七人侍一起握紧了手中的剑柄——遥望北面起伏的山峦。山峦上方的天穹一碧如洗。
“五人……”他舔着干燥的嘴唇想:“要一起杀,还是分开来慢慢杀?真是犯难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