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点点头。她深深吸了两口气,心中道:“姐姐,保佑我吧!”纵身跳下,噗的一声轻响,她没入潭中。潭水勉强泛起两圈涟漪,迅速又恢复死一般的平静状态。

  她迅速下沉。啊!从来没想到潭竟是如此之深,又是如此之冷。入水那一刻,她几乎忍不住尖叫出来,冰冷的水像失去温度的血一样,又粘又稠。寒冷透体而入,一转眼的工夫,她觉得内脏都要冻成一团了。

  可是现在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幕拼命划动四肢,身子也跟着翻滚、旋转,终于卸去下坠之势,稳住了身体。她强迫自己睁开眼:四周一片浑浊,什么也看不分明。奇怪,洞顶那几块晶玉石的光本就昏暗,按理根本照不进这浑浊的水,可是水里却依然有光,虽然这些光也只能勉强照亮她周围几丈方圆的范围。

  她试着向一边摸去。潭口只有五、六丈宽,但她游出老远都没有摸到边缘。她想起姐姐的话:“潭内一片空无,没有边、没有底,什么都没有……”

  那么,只有凭运气了。她开始漫无目的地乱晃,四肢尽量伸长,希望能碰到什么。游了良久,一无所获,肺里的气快用完了。好在郁曾经将更加冰冷的力量传递到她体内,她这会儿反倒不觉得冷了。

  她往上蹿,正在惧怕是否会撞上无边无际的洞顶,找不到潭口溺死,谁知头一下冒出水面,竟然还在潭的中央。郁在岩石上大声道:“怎么,找到了吗?”

  幕疲惫地摇摇头,再次向下潜去。如此三番,当她第四次冒出头时,已经累得几乎抬不起手,靠在潭边的岩石上喘息。郁道:“我告诉过你的,别刻意去找。当它不愿你寻到时,你怎么也摸不到。”

  “那……那我该怎么办?”

  “继续潜下去找。”

  “要不……改天再来?大……大祭巫每次都选择月最圆的时候祭祀,是不是那个时候它才会出来?”

  郁笑嘻嘻地说:“好啊。不过今天为了破除禁制而流的血就算白流了。没有关系,卜月村的人很多呢。”

  幕疲惫地把头靠在突出的石壁上,闭目半晌,深深吸了口气,身子一翻,钻入水里。郁见她两只小腿在水面一蹬,迅速潜下,得意地点了点头。她沿着潭顶的玄武岩慢慢绕圈,忽然又向水中看去,但是已经看不到幕了。

  她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究竟哪里不对自己也说不上来。她沉思良久,摸着脸颊自言自语:“我太紧张了吧?”

  她仰头向上,叹了口气:“我们都得凭运气呢……大哥。”

  幕继续往下深潜。真冷啊……这是潭死去的水。原来水也可以如此彻底地死去。

  她一次次以为自己已经不行了,却一次次潜得更深、更远。远处,她目光所及的地方,永远有一团隐隐约约的影子,好像一动不动,又好像不停在翻滚、变幻……它像是活的,却散发着死的气息。

  幕觉得那影子在挑逗、引诱自己,然而不知为何却甘心情愿受它的诱惑,继续向下、向下,几乎已忘了一切……突然,她的手碰到了一样东西。

  她骇得全身一震,随即又反手抓住。她的第一反应是拼命别过头,不去看抓住的事物,然而立即就觉得怪异:为何这东西如此之小,小得简直……像一粒碎石。

  她把那东西握在手里,仔细地摸……一头尖尖的,一头却是浑圆,浑圆那头有个小眼……有点像……不,她不敢置信,可是她一下明白这是什么了。

  她莽撞地将那东西凑到眼前,果然,是一枚已经变得灰暗的玉石兽牙饰。这东西对幕来说再熟悉不过。卜月村已经成年的女孩子都有这样的饰物,通常挂在胸前。这是件神圣的东西,因为只有自己中意的男子才能碰到。

  幕的脑中万般念头如潮般涌动,嘴里一甜,哇地吐出口鲜血。郁轻蔑的话在耳边不住回响:“几千年来也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不知道死了多少人在里面……就是因为她们都被‘寻找脸’这句谎言骗了……骗了……骗了……”

  这是前代被吞噬之人的遗物!

  她整个人都僵直,眼珠一动不动,周围却逐渐分明起来……无数的兽牙饰、玉坠、不知名的铜环、石镯……无声无息地悬浮在浑浊的水中。这些死不去的遗骸呀!

  幕一时处在极度惊恐和恶心中,神智模煳起来,完全不知道自己正在大口大口地吐着血和肺里的气。她也看不见周围的水被血染红,那团光影渐行渐远,消失不见……直到胸口骤然的疼痛袭来,她才回过了神,只觉眼前金星乱闪,已看不清楚前方。她本能地拼命向上划着手臂,蹬着腿,就在意识即将彻底失去时,哗啦一声,她钻出了水面。

  她猛烈地咳着,全身几近虚脱,勉强靠在石壁上动弹不得,背嵴随着咳嗽一突一突的,好像濒死的鱼儿。郁紧张地问:“怎么样,还是没摸到吗?”

  幕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这一次,郁没有再催促,任她歇息。过了片刻,幕喘着粗气道:“为什么……要骗我们?”

  “骗?”

  “你说巫族……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啊,是了。怎么,你在水里发现什么了吗?”

  幕摇摇头。郁无所谓地耸耸肩:“说给你听也不打紧。详细的其实我也不太清楚,不过,当初设潭镇压某人,据说黄帝本人并不十分乐意。那人对他来说似乎很重要呢。但是巫族的立场他亦不能不考虑,所以,这个潭……听好了——”她一字一句地说:“就像镜子一样,对称地映着两个世界。那人既不能越禁而出,想要夺他性命的巫族人却也不能破禁而入去杀死他。你明白吗?黄帝设立了一个完美的结界,用自己的八宝之一‘轩辕镜’镇守此潭。那人虽然因此失去自由,却能安然度日,直至老死。事实上,他的确做到了无疾而终……”

  “我……”幕厌恶地摇着头:“我只想问,巫族为何要骗我们?”

  “这个潭的秘密在黄帝登仙之前就被巫族知道了。他们当然不敢也不能挑战黄帝的威严,只有忍气吞声。虽然说有黄帝的禁制,那人也无法逃出,但几百几千年之后,当这些禁制都磨损消亡了,谁能保证他会不会再度出来?你们族人每半年就要举行一次祭祀,潜入水里,我猜想巫人大概觉得此举很不妥当,若哪个潜入水中之人将轩辕镜取出,那人就有逃遁的可能,于是他们趁黄帝离去,天下大乱,村中知情的长老意外暴毙之时,散布了一个谎言:寻找脸。”

  幕觉得寒流滚过背嵴,胃里一阵紧缩,差点呕吐出来。她捂着嘴强忍恶心,过了一会儿,勉强说道:“我……我明白了……那张脸,其实就是镜子里的自己!”

  “不错,你很聪明。”郁向她优雅地一点头,一缕长发垂落眼前,她用一根指头绕着发梢玩弄,说道:“轩辕镜有正反两面,背面能镇神伏鬼,正面能吞噬一切窥视它的人的灵魂。真是险恶的用心啊。当你怀着寻找脸这样的信念潜入水中,摸到任何事物,都会不由自住瞧上一瞧,确认那是不是脸。所以,你大概也知道,千百年来,并没有任何一人看见过脸,因为看见脸的人,统统都已消失不见了。这就是巫族的谎言。”

  她说起了兴致,轻蔑而好奇地看着幕,继续道:“你以为卜月潭只是一座业已荒废的坟墓吗?哈哈,哈哈哈哈!很多人都如此认定,可惜都错了。卜月潭的秘密远超过你的想象,它的生命……啊,如果你能明白‘生命’这个词的意思的话……”

  幕拼命摇头,嘶声叫道:“我不想听!我不想再听!这……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有什么关系!”

  “哦?”郁扬起了眉毛:“有人机关算尽,煞费苦心,不惜谋害自己的姐姐,不就是想与这些东西扯上关系吗?哈,现在后悔了?”她骤然沉下脸,手指一弹,幕整个人往水里猛地一沉,又大口喘息着冒出来,在水里扑腾着。

  郁淡淡地道:“下去。你会得到想要的一切,但在那之前,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当幕再次潜入潭里后,郁从怀里掏出了一只玉石小瓶。玉石瓶不知是多少年前的古物,本来翠绿的石胎许多地方已经变得浑浊,呈乳白之色。瓶口封着数道符文。郁小心翼翼地撕去符文,轻声道:“好吧,你今日……终于也可以再尝尝故乡的水了……如果你还记得的话。”

  她倒转玉石小瓶,一股墨色的水落入潭中,泛起大团黑雾,慢慢旋转着扩散开去。须臾工夫,潭水又恢复如初了。

第十三章

  郁站在潭顶,凝神静听。破败的门后,一丝水线钻入她的手心,带来地面上的情况。

  一名侍从死了……三名侍从被刮上了天,摔死在锥体上,另外五人在摔上锥体前已经被疾风切成碎屑……有人同时射出了三箭,其中一箭贯穿了兄长的身体,但这点损伤不算什么。当大祭巫那团火球砸来时,有那么一阵,郁一度紧张得坐立不安,不过仔细想想,尽管兄长与自己都不算“完整”地到来,不过以大祭巫那样的水准,对付起来还不至于困难吧。毕竟,大祖母死在她手里时,她还未尽全力。

  终于,郁无声地笑了。她甚至听到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那是泥浆人们正将一具具尸体,及许多尚未变成尸体但却血肉模煳的人往上拖,让血更加彻底地浸润整个锥体。

  如此多的鲜血,加上刚才她倾入潭里的那瓶水,一定会将它吸引上来的,她对此深信不疑。

  正当郁凝神细听时,突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恍惚了一段时间。等她清醒过来,正紧紧卡在几根石笋中。

  “这是……怎么了?”她一时懵了。她试着动了一下,结果全身都感到了剧烈的疼痛。

  一定有股极强的力量推倒了自己。她回头看,发现自己其实是飞越了大概五、六丈的距离,撞断数根石笋才停在现在的位置,身体上到处流淌着浅黄色的血液。

  那一下来得太过迅速猛烈,她竟然一点记忆都没有,这种情况从未有过。她挣扎着伸出手,撑起身体。还好,骨头并没有断。她看见自己的手指间有些水迹,想来失去意识时,自己仍本能地张开了一两道水屏。

  她深深唿吸,好让自己尽快清醒过来。她比谁都清楚卜月潭的深不可测,如果在这里昏头涨脑,可就别想活着出去了。那一下……究竟来自何处?她勉强翻过了身体,向潭口看去。

  蓦地她浑身剧震——本已死去的潭水正在无声地沸腾,泛起无数浑浊的泡沫。这些泡沫愈来愈多,亦愈升愈高,终于,第一批泡沫涌上了玄色岩石顶端。它们接触到石上那些已经模煳了的纹路,瞬间全数破裂,发出咕的一声响,仿佛谁的魂灵在暗自叹息。随着泡沫的消散,潭水看上去好像往下沉了一段距离。

  但是须臾,更多的泡沫涌上来了,于是更多的魂灵在玄武岩上翻滚、叹息,然后泯灭,消失……没有气息,没有温度,卜月潭正在沸腾。水里闪耀着奇怪的光,在昏暗的洞壁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一些石笋因此而断裂,坠入水中,发出巨大得让人难以忍受的怪响。石笋之后是刻满禁制的神兽石像。它们业已老去,年华不再,潭水沸腾,它们则瑟瑟发抖,没等水真正漫出潭壁,便纷纷龟裂,破碎,向下坠落……洞穴在晃动、解体,卜月潭在苏醒。

  想到也许是四千三百年来第一个看见死水升上潭顶的人,郁浑身战栗,不能自已,竟而至于怔怔地流下泪来。她知道潭水终将会突破所有的禁制,漫出那囚禁它的牢笼,而那潭里深深埋藏的魂灵呢?是否也将……她不敢想象。

  突然,在一众泡沫之中,扬起了一缕黑发。整个山体在这个时候猛地向上一跳,然后左右横着剧烈抖动起来。郁踉跄后退,再一次摔倒在石笋间。一根断裂的石笋残片深深插入她的身体,她却毫不理会。她的眼睛瞪得浑圆,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一处。

  黑发之后,升起幕那白得让人窒息的脸庞。周围的一切都在疯狂地抖动、破裂、坠落,化为灰烬,然而她却一直闭着眼,神色从容,仿佛熟睡未醒,皮肤散发出一层淡淡的光辉。

  脸庞之后是肩膀,肩膀之后是手臂。再之后,郁见到了一面铜镜。

  事情发生时,巫劫等人正穿越一条狭长的山谷。山谷两端高逾百丈,最窄处仅十丈左右,仰头望去,只见到一线天色。虎贲侍卫在前开路,巫劫用竹竿拉着茗,巫镜则大咧咧地伏在奴隶背上,有一句没一句地呻吟抱怨。茗的肩头突然花枝招展,崇冒出头来没头没脑地问:“喂,我们上船了吗?”

  茗奇怪地看他,巫劫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这个时候,震动传来了。

  大地先是上下剧烈跳动,瞬间又横着一扯。所有人尚未回过神来,已经在地上或岩壁上摔得七荤八素。巫劫紧紧抓住茗的胳膊,大声吼道:“头顶!”

  啪啦啦啦……,头顶传来开天辟地般的巨响,山谷顶端,两边的峭壁同时倾斜,断裂,相互重重地碰撞在一起。撞击产生的气浪向下袭来,再次将惊恐得跳起来的人群冲倒,然后沿着山壁向两侧横扫而去。下一刻,铺天盖地的泥尘、草木夹杂着石头砸下来了。

  整个山谷顿时淹没在滚滚烟尘之中。在山谷之上,晴朗的天空也在迅速失去颜色,狂风唿啸,浓云翻滚,澄蓝变得浑浊,然后灰白,既而黯淡。只一刻工夫,太阳好像提前落下山巅,大地陷入一片阴霾之中。

  幕的一只脚踏上玄武岩石,然后是另一只。当她彻底将身体的重量压在岩石上时,潭水无声地落了下去,就象它无声地升起来一样迅速而突然。

  山体仍然在剧烈震动,头顶不时传来砰砰巨响。这些巨响后往往伴随轰隆隆的沉闷的雷鸣般的声音,洞壁就跟着抖动,无数碎屑落下。郁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却能够想见两边的峭壁在震动中破裂,继而一段段崩塌下来,重重地砸在卜月潭锥体之上。

  当一切禁制都失效时,它们是不是打算不顾一切地埋葬此潭?

  随着石笋们相继剥落,洞顶那几块晶玉石彻底露了出来。它们那被遮蔽了千年的光芒短暂地照亮了洞穴,明亮得让郁一时间连眼睛都睁不开。但是很快,光芒暗淡了下去。晶玉石在振动中发出尖利的破碎声,接着与其他曾经威武的石刻、铜像一道断成数段,一一坠落。它们砸向幕的头顶,却被幕周身无形的气息崩得四分无裂,发出哀号,溅入潭内,发出奇异的光芒。潭水如同吞食天地的鰆兽,如此多的东西掉入其中,水位却仍没有上升,甚至连溅起的水花都少得可怜。

  突然啪啦一声响,郁头顶处的洞壁裂开一条口子,从洞底一直延伸到穹顶,深逾数丈。这道口子周围又迅速裂开无数条细小的裂缝,咯咯之声不绝,密密麻麻的裂缝须臾便爬满了洞穴。看来锥体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郁使劲拉起残破的身体,躲避着坠落的岩石向幕跑去,大声道:“好……好了!幕,把铜镜装入袋中吧!”

  幕睁开了眼睛,瞧了郁一眼。她双手将镜子抱在胸前,抱得那样紧,好像那是她的孩子一样。她的神智仍然有些恍惚,怔怔地说:“放……放入袋子?”

  郁不知道她在水里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只道她被眼前的一切吓傻了,心中暗急。如果她不小心将铜镜摔坏那可不得了,即便不摔坏,落在地上,自己也没那个胆子去拣。她小心地靠近幕,尽量耐心地说:“对,放入那个袋子里……就在你腰间的,你试着摸一下……啊,别别!千万别松手!”

  幕眼里神色变幻不定,说道:“你想要……对了,你想要这铜镜……是我拿上来的,是我……我没有看它,我没有看,没有看……我能不能看?”

  “不能!”郁尖叫道。幕被她叫得浑身颤抖,然后点头喃喃地说:“是了……不能看……我不能看的……”

  郁侧身避开一块坠落的岩石,渐渐接近了幕,这下看得更清楚了:幕将铜镜的正面靠着自己的身体,背面虽然被她的手臂挡住一部分,仍然能见到刻的纹路。没有错,这并非寻常的龙或凤纹,而是巨大的鲲兽。想到黄帝竟然能将几万里长的神兽鲲之魂凝于铜镜背面,以镇压鬼神,她的心就怦怦乱跳。

  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将铜镜拿到手了。郁觉得幕很不正常,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恰恰才应是正常的。没有几个人能手持神器而魂灵不乱,更何况是这面妖镜……她决定赌一次,如果幕无法将镜子放入袋子里——现在看来几乎是肯定的——那么自己拼死抢过,再放入袋中。哪怕为此失去双手或是身体,那也很值。

  于是她冒险从幕的背后接近她,伸手极缓极缓地解开了系在她腰间的皮袋。她还未完全拿下袋子,幕突然转过身,吓了她一跳。却听幕怔怔地说:“我……我是不是不能放手……”

  “啊?是,是的!别怕,千万别慌!一切交给我好了!”幕浑身散发的光芒让郁的眼止不住地流泪,她硬着头皮坚持着,把袋子举起,说道:“来,让我们试一下,看能不能把它装进来……”

  幕慢慢蹲下。缠在她脚上的布条松了,她麻木地把布条踢开,她的眼角有一丝淡淡的血迹。郁伸出手,摸到她的手臂上,道:“好了,放松一点……慢一点……让我们试试……”

  她引导着幕放松手臂,慢慢垂下。见鬼,这下子正面岂不是要朝上了?郁正想用袋子覆盖,转念一想,若是幕不小心瞧上一眼,被它吞噬了,不是更……于是她强压下狂跳的心,紧紧盯着幕的眼睛,不去看那镜面。谁知幕也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的眼,两人在毁天灭地般的震动中、在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中默默对视,直到幕的手臂彻底放平。镜子已经对准了皮袋的口了。

  郁摸索着将袋口套上铜镜,然后问:“装进去没有?”这句话几乎把她自己都诱惑得想要看上一眼,但是幕仍呆呆地摇头道:“我……我不知道……我……我不能看。”

  郁暗自叹了口气。她又把袋子往前套了一段,已经可以用手隔着皮袋摸到铜镜了。她感到了铜镜的厚重,如释重负地叹了口气,说:“装进去了。但好像歪了,你觉得呢?”

  幕呆了片刻,突然道:“给你!”把铜镜往前一送,险些脱手。郁吓得本能地一垂头,啊!铜镜!她的脑子几乎要恐惧得爆裂开来,在最后一刹那,终于勉强将已经向下的视线集中在幕的腹部。因为极度恐惧,她全身都僵了。这个时候,幕开口了。

  她说:“你记不记得你发誓,会放过村子里的人。待此间事一了,永远不会回来?”

  “是……”郁脑子里仍然一片空白,对幕骤然的平静竟没有一点反应。

  “可是……”幕的声音低沉了下去:“你曾经也说过,除了大祖母,不会伤害一个族人。”

  “那……那是……你怎么突然提到这事?”郁的身体从僵硬中慢慢恢复,神智也渐次清醒过来。她一抬头,突地一呆,因为她见到的仍然是幕的腹部。

  幕在那一瞬放开铜镜,纵身而起,在郁有任何反应之前,她的脚已经伸到了郁的面前。郁的脑子里闪电般晃过刚才幕潜入水中时自己的那阵慌乱——真……见鬼!她脚心的两处源纹竟然没有消去!

  砰!砰!

  最后时刻,郁仍然固执地抓着铜镜,不肯用手抵挡,这几乎要了她的命——她只是勉强侧过了脑袋,两枚近在咫尺的火球将她半边身体炸得粉碎。幕以手撑地,身体飞速旋转着,连珠般放出火球,砰砰砰砰之声不绝,洞穴内顿时烟雾弥漫。

  片刻,幕落下了地,大口喘着粗气。身体因极度消耗力量而疼痛难忍,但她却咧嘴无声地大笑。她喘息良久,撑起身子,爬到一堆被她轰碎的石块前。轩辕镜静静地躺在其中。其实千百年来它一直寂然不动,来来去去的只是浮躁的人心而已。

  她用袋子套上轩辕镜,刨开一层碎石,就往下套一点,直到将其完全装入袋中,然后紧紧抱在胸前。好了,这是她的了,谁也抢不去了!

  她往后退,刚退出两步,蓦地一声嘶心裂肺的尖叫响起,碎石堆猛地在她面前站立了起来。幕骇得心差点跳出咽喉,脚下一绊,摔了老大一个跟头,脑袋撞在玄武岩上,撞得耳朵嗡嗡直响。

  碎石往下哗啦啦坠落,露出了后面那个残破的人。郁左边从肩头直到腹部都已消失不见,其余还有大片身体被火烧得焦黑。她的身体僵直着,高一步低一步地跨过了石堆。

  “我……的……铜镜……我的……”

  “还有人活着吗?”巫劫大声吼道:“活着的出声!”

  “大人……还……还有两个兄弟在下面……属下尽力刨刨……”

  烟尘弥漫,巫镜用布包着头脸,仍然被呛得两眼发黑,粗着嗓子喊:“别动!都别乱动!妈的,别把头上那些给摇下来了!等我放出禁制再说!”

  他们的头顶压着小山一般的巨石,四周一片漆黑,若不是峡谷底部狭窄,将岩石顶在半腰,几乎要全军覆没。但碎石往下倾泻,如洪水一般,仍然将大部分人湮没,只有巫镜和巫劫两人拼死放出禁制才顶住了冲击,保护了四五人。走在最前方的五名虎贲侍卫侥幸逃脱,可是后面的侍卫和全部奴隶就没那么幸运了。坠落的石块绝大部分集中在峡谷的中部,压得死死的。坍塌已经过去了一刻有余,只听到了三名侍卫的声音,而且两次余震过后,又消失了一人。

  巫镜脑袋歪着,肩膀顶着石头,身子扭曲,一只脚被岩石挤得抬起,顶在自己的胃上,差点把隔了夜的羊肉都顶出来。背他的那名奴隶幸运地被他展开的禁制保护下来,此刻吓得呜呜咽咽地哭。巫镜听得鬼火直冒,况且保护低贱的奴隶,真是丧尽体面,偏偏鞭子不见了踪影,只有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再哭就把你切零碎了,塞进石头缝里去!”

  崇在一瞬间扩展出数丈方圆的根须,插入峡谷四周,将茗牢牢包起来,此刻正在有一声没一声地哀号:“妈的……让世人怜惜花木是奢侈,难道石头也长了势力眼吗?”

  茗担心地问:“你没事吧?”崇恼火地说:“你说呢?”茗拍着它的脑袋道:“你一紧张就拼命吸我的血,肩膀痛得要命呢。”

  “我不能说那是保护酬劳,但要活命总得付出点什么,是吧?”

  茗从它的根须下爬出来,仰头往上看,只见巨石重重叠叠卡在峭壁之间,相互支撑,形成一个拱型。随着山体仍然轻微的震动,不时有石块滑落。崩塌来临时,劫用力将她抛出十几丈远,避开了最大的几块岩石,崇那盘根错节的根须有效地顶住了身后冲过来的碎石流,如果是巨石直接砸下来,再来十个崇也顶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