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道:“是吧!不过咱俩的运气也差了点。我在此潜伏了五天,从未有人会在这个时候进那二楼,偏偏真要动手时就来了,而且一来就是这样厉害的角儿,嘿!”
长孙乐苦笑道:“是啊,可真厉害。”她倒吸口冷气,举起左手,这才发现左臂衣袖破碎,皮肉被拉伤了好大一块。她掏出一张丝巾,飞也似的裹紧伤口。黑衣人蹲在一旁警戒,说道:“原来你是个女子。”
“怎样呢?”
黑衣人不说话,朝她竖起大拇指。长孙乐哼道:“如今天下二圣并立,谅你也不敢小瞧女子。”
黑衣人摊开两手诚挚地道:“你太谦虚了。不敢小瞧你是因为你刚才踢我那脚,力道要是再大一点,我可真撑不住了,这会儿手臂还痛呢。”
长孙乐道:“别抱怨了,六丈远啊,若非我拉你,你还不是跳不过来……”
忽听不远处有人大声呼喊,只见十几名侍卫终于翻过院墙。其中几人继续往平清寺里翻去,剩下的人则开始搜索两墙之间的通道。长孙乐低声道:“跟着我!”纵身跃上墙头。
两人轻身功夫都是顶尖的,须臾无惊无险地穿过平清寺,进入河岸边的柳树林里。黑衣人见离河越来越近,问道:“喂,你打算往哪里走?”
长孙乐道:“还有几十丈就到河边,只要过了河就安全了。”
黑衣人惊讶地道:“永安渠最宽处二十多丈,如果被人追上,难道真的潜到水里去?听我说,随便找处地方躲躲,过了子时街上就没有多少人了,那时再走不迟!”
长孙乐道:“好,你留下吧,我必须走,时间不多了!”
黑衣人道:“什么时间?保命的时候还赶什么时间?”
长孙乐道:“你不明白。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你我今日也算有缘,不过大概后会无期了,保重!”
黑衣人怔怔地看她离开,心中莫名有些失落。他突然想起一事,忙道:“等等!如果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你……究竟得手没有?”
长孙乐闻言一震,脑袋里冒出个奇怪的念头,此人做的事似乎跟自己……她想了想,回身问那人:“你在案前犹豫了半天,到最后也没拿走任何一件东西,究竟所为何事?”
黑衣人嘿嘿笑道:“我也在想这问题。你为何也没取走?”
长孙乐道:“那我问你,若两尊佛像里只有一尊是高昌国进贡之物,会是哪一尊?”
“哎呀!”黑衣人一拳击在手心,“我正是为此犯难呢!我觉得可能是右边那一尊,可是又拿不定主意。你有何高见?”
“高昌国未为我大唐灭亡之前,举国信佛,所以盛产佛像。不过我听说西域雕刻所使用的是直刀刻法,刻出的石像棱角分明,而我中土自前朝以来就逐渐采用圆刀法,所刻佛像圆润得体。再者,高昌所奉乃小乘教义,玄奘法师就曾言及此国的佛像,尽得更遥远的拂菻等国之技影响,多形状怪异,大异中土,所以高昌国进贡的,是左边那一尊。”
黑衣人顿了半天,拱手行礼道:“阁下高见,在下佩服至极。然则……”
“告诉你吧,那句话是‘有觉有观’!”
黑衣人嘿地一笑,不再言语,躬身一抱拳,往河水里投去。长孙乐望着那团涟漪,自言自语道:“我猜,你是清河元家的人……”
长孙乐从热腾腾的水里钻出来,抹去脸上的水,靠在木桶上闭目养神。说是养神,其实这会儿心里还扑通扑通跳个不停。刚刚过去的一个时辰,可算得是有生以来最惊险的一个时辰。她决非胆小之人,只是从未有过失手逃亡之事,也从未遇上如此强的对手。
对手——她拧干澡巾,盖在脸上——他算是对手么?不知道……如果他真是元家的人,那么从宗少爷的立场来看,他确实是对手……不,在那位脾气古怪的少爷眼里,整个元家都是他的对手。
“不过终究胜过了他呢。”她有些得意地想,“若不是有人打断,他八成要选中右首的佛像,哼,那可就彻底输了。”
她正得意地哼哼小曲,门“嘎”一声被推开。长孙乐吓得整个人缩进水里,却听咕咚一声,有东西被丢入桶内。长孙乐捞起来瞧,原来是一段比小指指甲还短的残香。
元嫣道:“死丫头,你还真逍遥呢,出来!”
长孙乐冒出一小头,只见元嫣在屋里摇摇摆摆乱晃。她发髻散开了,几缕长发垂落至腰间;外面罩的薄纱不知哪里去了,露出白皙的肩膀;被紫红色胸衣高高托起的胸部剧烈起伏着。
长孙乐小声道:“嫣姐,你又喝多了。”
“多?不多!才四五壶而已。姐姐高兴,你知道么?我啊,输给那个钱三爷一千多两呢,哈哈哈哈!”元嫣一屁股坐在床上,既而躺下,尽其所能地伸展开四肢,喃喃地道,“姐姐高兴……本以为你过不了,死丫头……只差那么一点香……就结束了……你居然还是射灭了它……字呢?”
她突然昂起头,紧张地问:“字……你摸到了么?”
“有观有觉。”
元嫣往后一仰,脑袋撞得床咚咚作响。长孙乐赶紧跳出桶,抓过衣服裹在身上,小心地走近元嫣,问道:“嫣姐,你怎么了?是不是我回来得太晚了你不高兴?”
元嫣用手捂着脸不说话,过了老半天,才长长嘘出一口气,疲惫地道:“不高兴?怎会不高兴?你别乱想。香还没燃完你就用袖箭射熄了它,是不是?那便是过了……过了就是过了。你离元家少奶奶也就一步之遥了!”
长孙乐怔了片刻,坐在床边帮她解开发髻,取下各种头饰,轻声道:“嫣姐,你真是喝太多了!”
元嫣恼火地抓着头发:“这……这也叫多?我还没喝够呢……”她在床上滚了两圈,裹紧被子,随即再不动弹。长孙乐瞧了一会儿,知道她睡死过去了,不禁叹息一声。
她穿好衣服,坐在靠窗的榻上,慢慢梳理头发。她知道嫣姐在想什么——说得没错,如果下一次能成功,她的身份便不同了。她不再是逃匿的官宦之后,而即将以清河望族元氏长房长孙元宗之未婚妻,参与到元家明争暗斗的宗室角逐里去。而嫣姐,终究不可能与少爷……
次日,长孙乐醒来之时,天已经大亮了,阳光从侧面窗户上的镂空格子里照进屋子,一束束,照见无数尘埃。元宗有一次说,浮尘仿佛俗世芸芸众生,起伏不由己,这一刻不知为何突然深有所感。
她看了片刻,但觉全身无一处不酸痛,忍不住伸个懒腰,身上披的一件衣服落了下去。只听身后元嫣说道:“丫头,你醒了?”
长孙乐回头见元嫣正襟危坐在几前,正持剪修剪牡丹,再插入一只邢窑出的印花酱色瓷瓶内。她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候了?我头好痛……”
元嫣道:“已经过了巳时了!你呀,不知哪里来的习惯,从不到床上睡,永远都像小狗一样趴在窗边睡。风吹天灵,头痛还是小事呢!怎么说你都不听。”
长孙乐手足并用爬到她旁边,拿了张饼就要往嘴里塞。元嫣一手拍落:“嘿!别忙着吃!我说,那事你做成了么?”
长孙乐叹一口气。元嫣醉了酒后,说的话做的事到第二天统统忘记。那么昨晚她果然很不高兴……
“说啊?没找到?”元嫣凑近了她,眼睛瞪得浑圆。
“有观有觉。”
元嫣啪的一拍手掌,欣喜地道:“哈哈!丫头,你果然不负我望!太好了,太好了!”她丢了剪刀跳起身,在屋里转圈,说道,“这下我们可有资格跟他们争了,哈哈!夫人和少爷十多年的苦闷日子,终于等到可以扬眉吐气的时候了!”
长孙乐吃着饼,含糊地道:“……那可还说不定呢。不是还有一次考验么?我自问也许再没那运气……哎哟!”
元嫣一脚踩在她背上,脚趾使劲掐肉,叫道:“不许乱说!你一定成的!少爷一定会重返元家的!我们的希望可全落在你身上了,懂吗?今天晚上继续行动!”
“今晚?这么急?以前不是都会隔一阵子的么?”
“是,我已经计划好了,趁热打铁就是这个意思!最关键的是,我们时间不多了。”
“好好……”
元嫣坐回去,扳着指头算:“泉州张氏祠堂内族谱第一桩,濮州刺史府邸御赐琉璃玉勾第二,然后是右相、河间郡公李义府所藏周国太庙内的方鼎铭文,岭南大族冼家所藏前隋独孤皇后赏赐之宴服一袭,高昌国进贡之佛像,哈哈!等完成了最后一桩,我看二老爷、四老爷还有什么话可说!”
长孙乐道:“好了,嫣姐,今天晚上又是什么?”
“嘿,简单,到城北刘府取回紫芙蓉一枝。”
“如此而已?”
“如果你以为这世上人人都可以培育出紫色芙蓉的话,这事就真的如此而已。”
长孙乐歪着头想了一阵,问:“庄主是谁?”
“大司宪兼检校太子左中护刘仁轨刘大人。”
长孙乐的嘴巴张得大大的,老半天,往后躺倒,紧闭双目,两手乱摸,摸到一张薄被子拉过来盖在脸上。
元嫣叹道:“果然我们元家没有一个正常的。少爷酗酒无度,生平专好折磨人。爷爷好裸而狂歌,旁若无人。我好投壶,万事莫能比,若生在贫贱之家,只怕早已把自己都输出去了。你呢,丫头?别人都道你好睡,其实我知道你是好装死人。还有没有更怪的?”
“死人可不是那么好装的……”长孙乐喃喃自语道,“刘大人东征百济,又大败倭贼,俘倭贼王子扶余忠胜、扶余忠志。新近回京,手下能臣猛将无数,岂是好相与的?我……我真的怕了。”
“所以这一次,姐姐也不给你限制时间了,总之,在二老爷四老爷进京之前完成便是。”
“嫣姐……我们一再侵扰世宦权臣,一旦失手,恐累家族。难道二老爷四老爷他们在制订这些计划时,就如此胆大妄为,毫不顾忌?”
元嫣正色道:“胆大妄为?不错,这便是我元家的祖训!若非胆大,老爷也不会甘冒天险,夺得隐义侯之位了!若有顾忌,又岂能做成大事?别看二老爷四老爷平日里奸诈,在这关键的地方一点也不含糊,必以危险艰难磨炼子孙体魄心智。所以元家至今仍然保有天下第一之誉。你别再说了,一旦失手,唯死而已,姐姐自然下来陪你就是。”
长孙乐听到祖训,只得爬起来,正衣口口头道:“是。我明白了,当倾尽全力,不敢顾惜贱身。但我有一个请求。”
“嗯?”
长孙乐膝行向前,凑近了元嫣,说道:“嫣姐,你答应过等我完成这六件事,就告诉我这一切究竟是要做什么。可我心中真的很困惑,已经憋了六年了呀!求你现在就告诉我,不然做最后一件事时,我若仍心存疑惑,会失手也说不定。”
元嫣沉吟了片刻,道:“好吧,反正我不说,少爷也马上就会告诉你了。我们清河元家素来与蜀中高家、泉州张家并号为天下三隐,每一家都有各自的绝活。我们元家以轻功和掌法著称,高家精于易容和毒物,张家则以入水遁地闻名。”
“虽然各家富贵已久,早就不以此为生了,但是功夫却没落下。许多年来,三家都想争当老大,明争暗斗,各不相让。十八年前,当时仍然健在的卫国公李靖突然召集三位族长,命三家各施其技,谁先取回卫国公指定的事物,谁就是天下隐义之首。”
“卫国公乃千古第一名将,他所定下的目标必定惊世骇俗。三家于是各使出浑身解数,争得你死我活。不过最终此物为我家老爷所得,卫国公大喜,奏请太宗皇帝,赐封老爷为!隐义侯’。”
长孙乐没想到元宗之父竟然还被太宗皇帝封为“隐义侯”,不禁愕然。唐初之时,天下纷乱,占郡为王者不计其数。高祖为稳定中原,赐爵封侯,从不吝惜。但到了贞观后期,能得爵位非战功卓著者不可,元家竟以盗者身份受封,实在匪夷所思。她问道:“老爷究竟取回的是何物?”
“具体是什么,只有参与此事的三人知道,而他们亦在靖公面前立下毒誓,决不外泄。听我爷爷说,此事因干系太大,老爷回来后就闭门谢客,足不出户,然仍是终日惴惴不安,不到两年就去世了。到现在那东西已成为元家、高家和张家最大的禁忌,谁也不肯再提。”
长孙乐道:“那……老爷独被封爵,其他两人难道就此甘心?”
“岂止是不甘心,简直是奇耻大辱。正因为老爷知道他们必不肯甘休,于是当着靖公爷的面,与他两家约定二十年后再比过,胜者便承此封号。这便是昭陵之约的由来。”
长孙乐又拿一块饼,慢条斯礼地吃着,道:“原来爷爷常常念叨的昭陵便是这个……那么我之前做的,是在为此做准备?”
“可以说是准备,也可说是考验。你知道少爷为何脾气如此古怪么?”
长孙乐认真地道:“他不是胎里带来的魔王么?”
“傻瓜,谁会天生就如此怪异?本来老爷在时,元家以他为长,号令所下,莫敢不从。但他走的时候,少爷才刚三岁。临终前老爷指定要少爷长大后代表元家赴约,二老爷跟四老爷其时正当壮年,自然大是不满,却也不便反对。后来少爷五岁时大病一场,双腿从此不能站立。二老爷、四老爷立即召开族会,订下规矩。少爷不再是唯一的代表,元家子弟均可参与,在昭陵之约前将通过考验,决定谁是最终的代表。若能再次获胜,元家就公推其为族长。”
长孙乐皱眉道:“明知道少爷双腿残疾,再不可能赴约了,这不是公然剥夺少爷族长之位么?”
元嫣道:“是啊。但那时候少爷年幼,夫人性子软弱,孤儿寡母两人,哪里说得了话?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少爷从那之后就性情大变,觉得元家所有人都在害他,后来干脆搬出元府,终日烂醉,原来的那点功夫也差不多放下了。离昭陵之约的日子越近,他就越是自暴自弃。如果六年前他没有遇见你,我真不知他能不能熬到现在呢。”
咕咚一声,长孙乐笔直摔倒,慢慢往小几下滑,直至整个人滑入几下不见。元嫣也不管她,自己插着花,道:“你如今上了此船,要想逃避是不可能了。我再告诉你吧,元家安排的六次考验,所有正室子弟均可参与,其实爷爷早就知道了这五件事物的所在,所以我能一一告诉你在哪、是什么,你只须做飞蛾,飞呀飞地进去瞧上一眼就算过了关。不过这之后可就大不一样了。”
“为……什么?”
“因为整件事,甚至已不是元家能作得了主的了。听说有一名几乎跟卫国公李靖齐名的朝中重臣下了三道题目,每家一道。”
“这又是什么意思?”长孙乐的声音透过布垫嗡声嗡气地传出。
“二十年前,正是老爷、高家高承鹰、张氏张雨冉全盛之时,由他们出来比试毫无争议。但现在元家族长未定,高家只有两个女儿,到底是女儿还是女婿来,哪个女婿来,也不能确定,张家听说虽然长子厉害,不过其母早逝,张雨冉宠爱二子,也主动要求先做比试。昭陵之约只定了人数,是长是幼、是男是女、是嫡是庶均无规定,所以上个月传檄各家,号令每家最先夺得目标者便有资格参与昭陵之约。你在听吗,死丫头?” 小几咚咚响了两声。
“好,现在再来说说我们元家。老爷去后,代掌族长之权的是二老爷,但显然四老爷也并不怎么买他的账,这么多年单是他俩亲自动手比试,就不下五次。所以两位老爷把希望全寄托在各自的儿子身上,都憋着劲要在昭陵把族长之位真正拿到手。元家虽然子女众多,不过得衣钵者也就是二少爷元义和三少爷元兆了。你瞧,二老爷四老爷也总算默契了一次,把这五关设得如此艰难,让其他元家子弟输得心服口服。”
“元家子弟都已经考验过了?”
“是啊,不然哪里轮得到我们来做。一个月前二老爷就正式宣布了结果呢。我时常想,如果二老爷四老爷各自多生几个儿子,是不是还得继续考下去?哈哈,哈哈!这可真有意思!”
长孙乐没有笑,她在想一个问题:如果元家子弟都已考验过了,那昨晚那人是谁?总不成是因路途遥远而姗姗来迟的人吧?但她也不敢贸然说出来,如果少爷知道了她跟元家的人合作逃跑,不当场气死才怪。
元嫣笑了一阵,又道:“半个月前,当少爷致信二老爷,告之他的未婚妻子也将参加比赛时,我和夫人都在场。二老爷脸都绿了呢!从来不掺和大事的夫人说话了,说咱们本家不论胜与不胜,还是得走这一趟。夫人当年被册封为三品诰命,说的话二老爷也不能不听,再说他肯定觉得一个女儿家做不出什么来,就顺水推舟改了口,说是在这个月中和四位老爷一同上京之前,若再有元家子弟通过考验,都可进入下一轮正式比赛。”
长孙乐突然从几下冒出脑袋,问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何要燃香计时?难道元家有人看着不成?”
“笨蛋,这是少爷吩咐的。他说如果这么长时间还没返回,以后也别想赢了。”
长孙乐叹道:“我就知道!唉,可惜当时就这么走了,有些不义……”
“什么没义气?”
“哦,没什么……二老爷、四老爷他们什么时候上京?”
元嫣插好了花,把瓶子端到窗台,道:“总归还有三四天吧。喂,你还要装死到什么时候?”

第四章

这天晚上,月华如霜。长孙乐在亥时二刻就到了刘府外,刘府左临龙首渠,其西是兴庆宫。长孙乐在刘府北墙和西墙外花了足有半个时辰,都无法找到一处破绽。刘仁轨威震辽东,以果决宽仁著称,然而回到京师重地,却变得谨小慎微,他府邸内的防守也格外严密。
最终长孙乐决定把入府的地点定在靠龙首渠的一面。
龙首渠两侧都筑有堤坝,今年雨水不足,坝顶离水面有近三丈高,其上长满蔓草,长孙乐的目光沿着渠道搜索,找到一处略低的地方,蔓草越过坝顶垂下,有些草身几乎垂至水面。
长孙乐观察了一刻有余,借着树林的掩护潜入水渠,从水底摸到刘府一侧的堤坝。
风顺着渠沟吹来,垂下堤坝的蔓草哗哗作响。长孙乐摸到坝身一处破口,耳听风声最大的时候,纵身跃上坝顶。趁风吹得正紧,她在蔓草中急速穿行,眨眼间蹿到院墙下。前后花了一个时辰,她终于进入到刘府大得吓人的后花园中。
如果要培育世间未有之花草,通常会建造“温汤监”,即以竹和纸建造花房,以温泉浇灌,土中混以牛溲马尿或硫磺,如此四季皆春,常年开花,方有望培育成功。如果刘仁轨真育出了紫芙蓉,刘府内必有这样的建筑。长孙乐艺高入胆大,就伏身在那座侍卫住的木屋上面,借着各处微弱的火光,仔细观察。
园中到处是名贵的异国花草,好多她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花卉间是造型各异的盆景山石,隐隐夹出一条天然的路径,曲曲折折地在院墙边绕了一圈,通到院中却分成三条小路,各自通向一栋灯火通明的房子。长孙乐只瞧了一眼,就知道非是寻常之所。
元家位列天下隐义之首百余年,除了其独步武林的掌法、轻功外,更关键的是有一套专门察看风水方位,以此辨别建筑群落或单独一栋建筑的“势”,从而猜测重要东西摆放之所的法子。元宗培养长孙乐,特别重视观“势”之术,几年下来,已让她看见任何建筑都能立即观察出细微之处。
这三栋建筑都只有一层,但占地非常宽,几乎是寻常大殿的两倍,看彼此间的距离和位置,似乎很中正平和,但稍微看远些,与刘府前院那三栋两层的主建筑则有根本区别。前院三栋楼阁排列成一条直线,与远处的皇宫同样是南北走势。这三栋房子的主轴却歪着,对角恰呈南北走向,将整个园的“势”完全破坏。如果没有特殊的理由,它决不可能如此建造。
长孙乐很快就想到了这个特殊的理由——无论冬夏,也无论早晚,这样的走向使房子四周的窗户都能被太阳照到。
路径两边每隔几丈就有灯火,有侍卫两两成双地来回巡视。长孙乐躲在一座假山洞里,等了片刻,从路上经过的侍卫有十二名之多。
这意味着两两之间约有二十丈左右的距离,还是有机可乘的。长孙乐深吸一口气,待得两名侍卫走过假山,她提气纵起,却刚离地两尺左右立即翻滚,越过一簇花卉,滚入丛中。
一名侍卫似乎听到了什么,回头什么也没看到。他俩再走几步,长孙乐又凭空一滚,再次越过一座盆景。
她就这么跟着侍卫一路翻滚,每次跃起总是只比挡在身前的事物高那么一点点,立即就滚入阴影之中,向最左侧的房子逐渐逼近。侍卫总隐隐觉得身后不对劲,转过头来却始终什么也看不到。如此无惊无险地走到了那栋楼前。
这栋屋子屋基特别高,屋檐也宽,其下挂满灯笼,照得周围雪亮,两名侍卫站在门前。长孙乐像只猫一样躬身在花丛中悄无声息地爬行,绕到屋后,发现后面也有两名侍卫。
她潜伏到房子侧面的窗户下,伸手推窗,滚入屋内,反手扣上窗,没有丝毫犹豫向上纵去。运气太好了,头顶就是主梁,她闪身上了梁,此时才有机会观看屋内情景。
这里与其说是屋子,不如说是一座回廊,围绕着一块十五六丈见方露天的院子,种着各式奇异珍贵的花卉。回廊内也排满了花盆,枝繁叶茂,层层叠叠,从梁上看几乎看不到地板。
最奇特的是回廊中的院子上空,有几块巨大的白绸做成的幕,捂得严严实实,四面窗户紧闭,一丝风也透不进来。回廊的梁下每隔几丈就挂着一只火盆,整个密闭的屋内映着一层晦暗的红光。已经是秋天了,不过屋里仍然闷热,想来那些火盆一直维持着屋里的温度,方使花卉常开不败。
长孙乐跳下主梁,小心地在花丛中穿行,寻找紫芙蓉。她小时候也见识过不少名贵花卉,却从没有见过这么多的花济济一堂,什么木香、一叶兰、桃叶珊瑚、十大功劳……更多的花则根本叫不出名字,只看得她眼花缭乱,如入梦中。
她在回廊里转了一圈,顺着白玉栏杆走下阶梯,不想一脚踩进水里。原来中间是一个水池。
水池里种的都是珍稀的舶来品种,花盘极大,颜色也艳丽无比,隐隐有透明的鱼儿从花间游过。
她站在水中环顾四周,正要继续寻找,刚转过身,赫然发现水池内竟站着一个黑衣蒙面之人,一双眼幽幽发亮,离自己只有三尺之遥。
长孙乐这一惊非同小可,就要一跃而起,脚底忽然一滑,竟跌倒在了池子里。她嘴一张,咕嘟咕嘟吐出好些气泡,如此一来更是惊乱,就要张口大叫。
那黑衣人见状大惊,欺身上前,掩住了她的小嘴。长孙乐吐了气,又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水,脑中一片混乱,本能地反手切他手腕。那人手腕翻动,以小擒拿扣她虎口。这一招小而隐蔽,一下扣住了长孙乐的手,那人却突地放开了手。
原来长孙乐眼见避不开,屈指成拳,那人一把捏住了她的拳头。长孙乐拇指正顶在他手心处,结结实实戳了他一下。
两人瞬间交了一下手,长孙乐看似占了便宜,其实一开始就被那人吓到,气几乎吐光,这两下动作虽小,但极费功力,此刻胸中憋得要吐血。她奋力往上冲,想要吸一口气,那人贴着池壁靠近了她。
长孙乐以手为刀,砍他颈项,同时曲膝踢腿,足弓绷得笔直,踢他腰间。那人在水中动作亦快得惊人,右手跟长孙乐硬拆了两下,拼着被她踢一脚,手臂死死夹住了她的腿,身体顺势向前移动。这么一来,那人的脸几乎已凑到了长孙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