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8 章

28,帅望道:“我看我们应该先去洗澡。”棺材钉好,送回坟墓,农人在那儿把地道土往回填。帅望与韦行还是觉得——臭。手里拿的盒子包了一层又一层,还是臭,韦帅望终于英明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然后得出结论,他们得去洗澡,否则的话,就得解释,这一身臭鸡蛋味,是哪来的。山后不远处有个水潭,韦行向人要了口锅,在水边,开始煮骨头汤。帅望偷偷跑回庄子,拿了两件衣服,一开门,冷若雪站在门口,帅望吓得哇一声,糟,被人堵了个正着。没想到小雪妹妹比他还受惊吓,手里的衣服都掉到地上。帅望低头拾起,烧了一半的血衣!他抬头:“嗨,谢谢。”冷若雪沉默一下:“告诉冬哥哥,我走了。”帅望一愣:“什么?”雪儿回头一笑,帅望把血衣扔到行李里,转身追去过:“喂喂,你去哪儿?”然后发现雪儿妹妹一身劲装,手里拿着一个小小的包裹,帅望愣住:“你,这是……”

冷若雪抬起湿漉漉的大眼睛,无限哀恸地:“别拦我,好吗?”韦帅望对美丽眼睛的抵抗力是零,大脑还没反应过来这双美丽眼睛的主人说的是什么,已经开始点头,然后韦帅望才想起来,靠,我点什么头啊,这小不点要离家出走,我居然答应不拦她?

好吧,我不拦她,我劝劝她。帅望拿着衣服,跟在美女身后:“你要去哪?”冷若雪笑笑:“不知道,天涯海角?”温婉的小脸上一丝凄凉。帅望问:“你不想再见到你师兄?你妈妈?”雪儿垂下眼睛,许久:“不管那件血衣证明什么,我都无法再面对他们。”

帅望愣住,呵,她向他们告发了自己的姐姐,如果冷兰是凶手,冷兰因她而获罪,她无法面对自己的亲人,如果冷兰无罪,她诬告了自己的姐姐,更无法面对亲人。帅望沉默一会儿:“我可以说,是我自己找到的。”冷若雪微微牵牵嘴角,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你真是一个很善良的人,虽然,你看上去……”沉默一会儿:“我也不想骗他们。”她再次抬起那双大眼睛,美丽的眼睛,象天使般纯净:“如果真的是姐姐——”大眼睛里渐渐盈满泪水,她同她一起长大,不管她喜不喜欢姐姐,她无法承担姐姐因她而死,如果冷兰不死,她也不愿看到杀父之仇,永不可报。如果不是冷兰,她用猜疑将十几年姐妹之情终结,她没脸再见家人。良久:“不论结果如何,我不会再见冬哥哥。”她可以想象别人会怎么想:那女孩儿对她师哥有企图,所以告发自己亲姐姐。不,她很了解冬晨,如果冷兰因此而死,冬晨永远不会原谅她,如果冷兰的父亲保她不死,冬晨会离开她们姐妹两个。帅望瞪着她:“雪儿,因为无法面对?你可以解释!他们会明白的!这里是你的家,只是因为无法面对,你就不要它了?”冷若雪转过头,看着帅望:“我可以解释?”眼里泪珠越来越大,她微微垂下眼睛,泪珠滚了出来,她轻轻摇头:“我不用解释,我没有做错。只是……”只是亲人不会因为你做的对就原谅你,也不会因为你做的错就不再爱你。家不是讲理的地方。雪儿微笑:“如果你的家人把你大义灭亲了,你会因为他做的对,就原谅他吗?”

帅望呆住。雪儿道:“我必须这样做,我不能让我父亲死得不明不白,可是……”雪儿泪流满面:“我父亲死了,我妈妈很伤心,可是死者已矣,她不会希望再失去一个亲人。冬哥哥,——如果我姐姐死了,他会更加痛苦。”雪儿轻声:“如果我走了,他们也许还会牵挂我,也许,我离开,家还在这儿,如果我留下,他们都会恨我,没有家人,还有家吗?”帅望呆呆地。雪儿转身离开。帅望没有追。如果你被家人大义灭亲,你能原谅吗?家人,没有为了你而选择错,你能原谅吗?我不原谅他,虽然我不肯走,那还是我的家我的亲人吗?帅望愣愣地,四年前,他与得了白剑的黑龙口角,互相侮辱之后接受白剑的挑战,比剑时,使巧计杀了黑龙。他师父说,如果你坚持这样做,你就同你父亲走吧。暴怒的韦帅望,竟然真的要离开,只不过,他要离开冷家,他父亲拦他,被他迁怒,虽然那一箭并没有真要伤韦行,韦行却失手捏碎了他的手腕。帅望承认,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年幼无知。可是内心深处知道,那件事,已经成了永不愈合的伤口,或者伤口里的沙子。

帅望看着远去的冷若雪,这个柔弱的小女孩儿,多么勇敢。他不敢走。那么,韩叔叔呢?是不是,他也觉得,不如离去?只是,他不能离开,他有他的责任。帅望微微垂下头,我,倒底有什么资格说不原谅?如果我离开,师父是不是会好过一点?也许,不管遇到什么,我应该留在我父亲身边,也许,对于我这样的脾气,象我这么懒散,象我这么刻薄,象我这样心胸狭窄,象我这样骄傲固执,正适合我爹的鞭子。也许我根本不配人家好好对我吧?也许,我根本不配人家尊重吧?韦行正把石灰加进锅里,好让骨头快点烂熟。抬头看到韦帅望如丧考妣地拎着两件衣服过来,衣服已经拖在地上,不禁怒问:“怎么了?”帅望一惊,抬头,愣了一会儿,才道:“若雪把血衣送来了。”韦行唔了一声,继续看着韦帅望,接着说。帅望垂下眼睛,沉默一会儿:“她说她无法面对家人,她走了。”韦行也微微吃惊,想了想:“那小孩儿功夫不错,不会出事的。”帅望苦笑,唔,尽管韦大人自己为情所困,可是别人的感情问题是不存在的。

骨头煮着,父子俩脱了衣服跳下水,韦帅望当即大叫:“哇,真他妈凉,冻死我了!”

韦行早对韦帅望的放肆不满,听他满嘴脏话,也不多言,伸手把韦帅望扔到水潭中央,直按到水底下去。韦帅望的惨叫声,顿时变成一串气泡。韦行一松手,水底下的韦帅望,简直象只快艇似的,惨叫着咆哮着直扑到岸上去。

哆哆嗦噎的韦帅望紧握双拳,发出一声长嚎,然后怒吼:“你这个老……老!”倒底不敢骂出来,只是咬牙切齿。韦行若无其事地,自顾自擦洗。韦帅望在岸上恶狠狠地设想,我这样这样这样,把他放倒,然后如何如何如何,意淫良久,倒底不敢动手,只得无声地骂骂咧咧地自认倒霉,跳下水,在水浅的地方,水温勉强可以忍受,帅望小心地谨慎地一边提防着韦行,一边洗去一身恶臭。

第 29 章

29,结案韦行右手箭伤未痊愈,洗到左半边时,微微迟疑,看了帅望一眼,帅望假装看不到,幸灾乐祸地,哼。韦行等了一会儿,也不出声,接着洗别处。帅望大乐,好啊,我等着,看你能表演个杂技不。结果韦行全身洗完,右手抓起湿毛巾就要自力更生,直当伤势不存在。帅望真的无语了:“叫我一声你会死啊?”帅望伸手:“给我。”韦行迟疑一下,帅望瞪大眼睛:“怎么?”你真那么有气节啊?神经病。

不是,韦行是觉得很别扭。虽然平时也有下人侍候,可是韦大人没觉得下人是人啊,他可不习惯别人同他离得这么近。韦行扔下手巾,喃喃一声:“没怎么。”帅望给韦行的手臂抹上胰子,揉出泡沫,然后把汗毛拉直,足有一寸长,帅望大乐:“呵呵,长毛象。”韦行看着自己手臂上被揪成一个个金字塔样的沾满了泡沫的汗毛,眨眨眼睛,不知所措,他不知道在这种情况下,如何应付这种侮辱,维护自己做为父亲的尊严,又不把韦帅望拍成个刺猬。

可怜的韦行毫无抵抗地站在那儿,被韦帅望肆意凌辱:“难怪你不冷啊,你比我多穿件毛皮大衣呢。”哈哈哈。韦行悻悻地抬手,把手臂上的泡沫抹了韦帅望一脸,帅望大笑后退:“喂喂,别传染我。”

韦行瞪他,哼,你才不会被传染,你亲爹长得丫头似的……话说冷恶的相貌,可以用肤若凝脂来形容,韦行看看,奇怪了,韦帅望这张脸怎么就黑不黑黄不黄的?象谁啊?谁也不象,象猴子多点。

帅望笑,心想,你可以证明达尔文的物种起源是正确的,呵呵。韦行洗完,见帅望开始追鱼,皱皱眉:“过来!”帅望意犹未尽,可是老大发话,他也不敢迟疑,游回来:“干嘛。”韦行怒道:“快点洗!”帅望道:“我洗完了!”韦行瞪他:“我怎么没看到?后背洗了吗?头发呢?”帅望在水里扎个猛子:“洗了。”韦行气,把韦帅望拎过来,然后就明白帅望为啥不洗后背,背上鞭痕已消肿,一道道青黑色,黄褐色,可是抽破了皮的地方,结了痂,快被水泡开了。韦行沉默一会儿:“别玩了,擦干上去吧。”放开帅望。帅望答应一声,一只手,猛地从水里抓起一条鱼来,大笑,那鱼一扭,溜滑地从他手里跳出来,帅望再抓再抓再抓,终于被忍无可忍的韦行一巴掌打飞:“滚上岸去!”帅望悻悻爬上岸,看吧,他放个屁,你晚一分钟接住,他就暴发了。韦行也同样悻悻,妈的,从来没人敢让老子把一句话说第二遍,怎么到你这儿就不灵了呢!

父子两人以相同的长脸,相同的愤愤表情换上衣服,怒目相对。然后同时发现,咦,真他娘的,他居然也生气呢?他有什么好生气的?锅里的骨头也煮得差不多了,捞出来自然冷却一会儿,帅望动手剔骨头。筋肉去净,三节骨头平放,伤痕一目了然:“被打中的是中间那节,看这伤痕,四条裂痕交汇于此,所以,这是中心受点。爹,同你刚才打的那掌很象啊,不是你干的吧?”后脑勺挨一巴掌,韦行瞪他,你不挨揍皮子会痒是不是?韦帅望恼怒,妈的,老子有没有言论自由了?君子动口,小人动手!把骨头里的骨髓也取出来,虽然都已发黑变色,还是可以看到中间那节曾经淤血。

韦行道:“奇怪了。”帅望道:“奇怪什么?”韦行道:“如果这一掌不是正好打在脊骨上,爆发点这么浅,难道是专门给人松松皮肉的?”你想啊,要是换个地方,岂不是顶多让人皮肉肿两天。再说,亢龙有悔那个悔字,也是有限度地收力,内力离自己手掌不到一寸才爆掉,再近一点,不是把自己手掌炸断了?什么样高手什么样的自信玩这么凶险的游戏啊?真的内力运动如此自如,功力似乎不止如此。帅望沉默一会儿:“你想得太复杂了,简单点,也许这根本不是技术问题。是打这一掌的人,后悔了。”韦行瞪了一会儿眼睛:“如果那样,那他可该悔吐血了,如果他不收力,以冷飒的功力,这一掌未见能打死他。”帅望道:“收力了,也没打死。”韦行道:“打断脊骨,同死了没两样。”帅望道:“可是杀死师叔爷的,不是这一掌,是那一剑。”韦行道:“那一剑,太难查了,是个人就可以刺那一剑。”帅望道:“打了一掌的一后悔了,刺了一剑的人,也后悔了?可是,那一剑,如果是冷飒倒下才刺的,可不是冲突中脑子一热刺的啊。所以,我觉得这一掌与那一剑,不是一个人干的,给他止血的,应该是打了一掌的那个人。而刺他一剑的是另一人,那么,打了一掌的那个人,知道谁刺了他一剑。”韦行点点头。帅望道:“打在这一节上,以正常人出掌的习惯,手掌与肩平行,凶手大约比冷飒略矮二寸。”

韦行拿起第一节骨头,翻过来,骨与骨相连的接触面上,微微有一点痕迹。韦行伸手抹一抹,是一个压痕。韦行给帅望看看,帅望拿起下面那节骨头,下面那节骨头接触面很光滑,但是骨头是在这两节间断开的。所以,骨头的上表面受压,下表面受拉,那么——韦行道:“力量从下往上,不是平击出去的。”帅望愣了一会儿:“那个,就比较难判断他是个矮个人子,还是蹲着马步了。”

韦行瞪他一眼:“你见过偷袭的还先扎个马步?”帅望只得道:“哦,那就是个子矮一点了。”韦行道:“女人一米七十多,不能算矮了。”打量韦帅望,哼,比你还高点。

帅望气道:“我还会长!”韦行道:“差不多冷兰那么高。”帅望道:“还不能断定是冷兰啊。”韦行道:“冷家男人没有那么矮的。”帅望道气得:“韩叔叔就那么高。”韦行道:“他没离开过冷家。”帅望气,个子高有什么了不起。韦行道:“你韩叔叔要收力,就能收力,不会搞成这样。”帅望道:“唔,功力也同冷兰差不多,是吗?”韦行道:“奇怪,她是怎么得手的呢?”帅望沉默。韦行道:“冷飒当时,是背对她的,也许冷飒刚转身,也许……”也许有什么事分神了。

既然有第三个人在场,分神的可能性是很大的。帅望道:“我们回去看看那件血衣吧。”韦行点点头,迟疑一下:“你后背,得上点药吧?”帅望扬起一边眉毛,哦?我长到这个年纪了,你再表演你的关怀好象晚了点吧?不过,他还是慢慢地笑了,什么也没说。血衣的前襟,大半已被烧掉。帅望与韦行把衣服展开,细细看每一块血迹,多数血迹都是喷溅状的,帅望叹口气:“看情形,冷兰当时是把狼头当大白菜切来着,可怜的狼啊。”韦行拎起衣领处残缺的一角:“这块,是血,还是烧糊了?”帅望起身四望,取个杯,加盐水,把衣领剪下一块,扔进去,泛出淡褐色血迹,帅望道:“血。”韦行把那块衣领举起来,对着阳光,沉思。帅望道:“别处的血迹都是一头大一头小,是喷溅上去的,这块血——”

象是沾上的。一小块,上浅下深,象是从高处流淌下来的。帅望道:“应该是血喷到她脸上或者脖子上,然后,流下来……”韦行缓缓道:“以冷兰的功夫,会让狼扑到那么高吗?”存疑,然而,不能证明任何问题。帅望翻冷兰的袖子,那是个家常穿的衣服,微微宽袖,袖子上有几滴血,袖处也有血,帅望轻声道:“看这个,这个血迹比较有意思。袖口的下半边一圈,一边多一边少,右边袖子里子的血比表面的血渍更清晰,而且有流淌痕迹。帅望拿块布来,叠上,在上面倒上墨汁,右手按上去,左手按在右手上,片刻,抬起手:“看,同冷兰袖子上的血迹一样。她不会把手按在狼身上给狼止血,是不是?”韦行点点头:“想不到,真是那孩子。”缓缓叹口气。帅望悲哀地:“她也许……”韦行道:“也许根本不认为是自己杀了人。如果刺那一剑的是我师父,看到弟弟被自己女儿打成废人,我很理解他的反应。”一个已经废,为了救另一个,杀了废人,解除他的痛苦。

韦行道:“可是,冷兰至少要给他一个理由!”帅望道:“可能是这样,师爷同师叔爷的老婆说话,被师叔爷发现,师叔爷很生气,可是,我想他也没办法理直气壮地去质问他哥哥为什么跑来同他嫂子说话,所以,他离开,碰到冷兰,一言不和,拿冷兰出气,大打出手,或者,说了什么非常难听的话,冷兰一怒之下爬起来给了他一巴掌,对,那一掌之所以从下向上,是因为冷兰刚爬起来,一跃而起,借一跃之力打出一掌,力量正好是向上,而冷飒只觉得冷兰爬起来了,没有留心,他或者,听到师爷的脚步声,也许……”帅望沉默一会儿:“他被冷兰打到,冷兰发现自己这一掌会重伤他,立刻收力,结果,造成更可怕的后果,师父赶到,看到冷飒倒地,一检查就知道冷飒已经永不可能摊动四肢,可是冷兰虽然是失手,这种犯上行为,不会被原谅,既然冷飒已经废了,他何不给他一个解脱?”帅望瞪着眼睛,仿佛看到那一幕,半晌道:“他给了冷飒至命的一剑,可是,还是手软了,冷飒没立刻死,冷兰扑过去给他止血,然后,冬晨追过来。冷秋看到冷兰身上的血迹,把冷兰带走,教冷兰如何掩饰身上的血迹,然后,他承担杀人罪名。”韦行点点头:“冷兰根本就认为是我师父杀的人。所以,理直气壮。不过,她也心虚,并不愿意我们来查。”帅望长叹一声:“结案。”

第 30 章

30,信帅望替韦行写结案报告,写完之后,韦行道:“把所有也许或者可能都去掉,只写事实与检验物证得出的结论,用不着你推理。”帅望愤愤。韦行沉默一会儿:“你来查案子,查事实。别让人觉得你带着自己的偏见,有意误导。推断出结论不是你的事,如果别人认为你的推断有失公允,会连物证的可信度都打折。”

帅望一凛,这才想明了,如果师爷看到这份充满推论的报告,可不会觉得他聪明,只会觉得他欠揍或者,找死。帅望点点头,老老实实回去重写:物证A什么什么,物证B什么什么,上面有什么什么,从此物证本身得出的结论A,B,C,人证A,口供什么什么,人证B,口供什么什么。韦行表示满意。门开,冬晨进来:“看到雪儿了吗?”帅望慢慢起身:“她……”冬晨的眼睛已经盯在那件血衣上,帅望道:“她送来了这个,然后走了。”冬晨呆站在那儿张口结舌:“她送来……她……”雪儿竟留下冷兰的血衣!冬晨悲哀地,她们是亲姐妹啊……良久,他问:“雪儿呢?我没找到她。”

帅望沉默一会儿,:“不知道,也许,她觉得没法面对你们吧。”冬晨转身扑出去,然后又转回来,怒吼:“够了,不用再查了,你们不用再查了!你们破坏的够了!”转身而去。帅望沉默良久,回头问:“我倒底,还是没交到这个朋友,是不是?”韦行淡淡地:“朋友讲缘份,不必强求。”帅望苦笑,是吗?帅望把冷飒屋里的白纸废纸整理出来,把石蕊挤出来的汁,一张张涂上测试。在白纸里终于找出一张有字的,显形之后,是一封信。连开头的称呼都没有,怒冲冲的语气:“冷兰虽然不是我亲生,毕竟在我身边长大。你同大哥无论有什么恩怨,算不到孩子头上,如果你敢动冷兰一根指头,就别怪我不顾兄弟情谊!我绝不会放过你!”帅望愣了一会儿,喃喃:“这这这,这语气,好象是……”好象是,好象是同我亲爹说话。

韦行接过那张纸,难道另有隐情?冷恶在这件事里也有份?沉默一会儿:“这封信,另外写信告诉你师父。”帅望忍不住望向另一叠信,冷飒留给冷秋的信里,写的是什么?如果是遗书的话,似乎不必写这么十几封。这里面,有没有……韦行也看看那叠信,看看帅望,帅望抬头,舔舔嘴唇:“我,我试试……”

韦行喉咙里唔一声,再不提他师父的信如何如何。漆封是块摸上去微微有点弹性的固体,上面盖着冷飒的章,帅望闻闻,一股奇怪的味道,想了想:“不知是什么东西,不过……”取热水,放杯子里,杯子放漆封上,片刻,漆封软了,轻轻一揭,信封开。

帅望取出信来,没有上下款,不象信,倒象是有人乱写的,字迹非常漂亮,华丽得近于妖艳,帅望望天,这种字迹让他想起一个人。回头,果然,韦行脸色铁青。帅望噤若寒蝉,手捧着信纸,眼巴巴地看着韦行。韦行无声地夺过信,看一遍,皱眉:“病态,写这些无聊的东西做什么?”再看一遍,难道是什么藏头诗?不是,左看右看,还是一篇废话,无奈,扔给帅望:“你看看。”

帅望接过:那天,我第一次到朗曦,湖光山色,牧人悠然。一个美貌女人向我温柔地微笑。令堂是一个美女。我们在那儿第一次见面。你们在山坡上,欢声笑语,追逐打闹。你有一双天真的大眼睛,冷秋有一脸阳光般的笑容。

你向我吐口水,冷秋责备你,大人间的事,同他有什么关系?其实,是有关系的,不过,年少的冷秋,象阳光一样,温暖而光明。你那时还是哭娃娃,你哭,他给你擦眼泪,大人责备你,他护着你。即使多年以后,已经变成另一个人的冷秋,冷冷地讽刺你,你的反应还是同小时候一样,虽然没有大哭,却是大怒大闹。他双手染满鲜血,你却还试图用跺脚让他心疼心软。虽然他的反应让你失望,可是,他对你这个唯一的弟弟,倒底还是心软了。

无论如何,哥哥总是你哥哥,多么幸运。我也想要个哥哥。从来不知道被人爱护的感觉,很多时候,我都希望你死掉,我来代替你的位子,不过,即使你死了,冷秋也不会成为我亲哥哥,你的家,不会成为我的家。帅望道:“这,这算什么?”他也看不明白,可是,他一开口就发现自己声音已变了音,他咳一声,勉强笑道:“好象,只是聊家常。”可是内心莫明其妙地觉得悲楚。不知是什么打动他,透过信纸,好象看到一个孤独寂寞的孩子,站在别人家里,渴望友情,渴望一个家,渴望温暖的笑容。帅望慢慢红了眼睛,微微垂下头,慢慢把信纸折起来。那个人,到最后也没有得到他想要的任何一样吧?帅望微微咬紧嘴唇,不敢在韦行面前落泪。韦行冷冷地:“这个人说的话,一句都不必信。”帅望沉默一会儿:“这个人同我没关系,我也不想听关于他的任何事。”

热水放桌上:“你自己看吧,看完叫我。”转身进里屋。韦行望着面孔冷硬背影僵直的韦帅望,内心深处,微微有一点凉。他甚至不认识他亲爹,可是不想听关于冷恶的坏话。帅望站在窗前,他觉得累,内脏抽成一团,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伤心,只是觉得非常非常的伤心。他从来不知道那个人的事,也不想知道,更不想知道那个人是怎么想的,那个人的欢喜哀伤,可是,在这样没有防备的时候,读到这样一封信,好象猛地撞进那个人内心最深处,那个真实而哀伤的一处。为什么一个不认识的人的痛苦,会让他内脏抽痛,全身失力?韦帅望最想做的一件事,就是躺到床上去,蒙上被子缩成一团——那,好象是他的家传的习惯性动作,可是他不敢。他不敢让韦行进来时,看到他无助而哀伤。他想念他的韩叔叔,他可以扑到韩青怀里哭,韩叔叔会明白。在这里,他必须坚强,只能坚强。帅望站在窗前,抱着双臂,没有表情地,望着远方。外面传来喧哗声,想必冬晨已告诉他师娘,师妹离家出走了。韦行在门口咳一声:“我去看看。”沉默一下:“那信里,有关于你的事,也许你想看。”他转身走了。那些东西,真的,应该让韦帅望看吗?那个妖异的人,最后蛊惑人心。不过,那毕竟是……

毕竟是韦帅望对他父亲唯一的了解,我知道他想看。看了又能怎么样?如果他有什么不应该的想法,我就宰了他!韦行终于拒绝再用这样复杂的问题折磨自己,转身离开。帅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慢慢走过去。五六张纸,都是些没头没脑的话。第一张纸:第一个教我功夫的,是冷秋。我站在一边看他练剑,他停下来,我以为他不愿我看,我正要走开,他问我:“你想学剑吗?”

我没回答,我不认为他会教我。他说:“来,我教你。”我从他手里接过生平第一支剑,我常常怀念那个有温度的剑柄,以后每一次拔剑,都会觉得——好凉。你明白我在说什么,是吗?或者,你并不知道,因为,你早已习惯有个哥哥。

我忽然间,有了一个哥哥,有了一个骄燥的弟弟,有了一个会关心我饥饱的娘。

你父亲知道冷秋教我剑法,我以为他会生气,他却只是微笑夸我练得好。

忽然间,想要的都得到,一个家。梦里常常回到那时,梦里会忘记后来发生的一切,不记得会有什么样的未来等着我,只是觉得,美好的生活在继续,只是——只是梦里,总会有一只怪兽忽然间冒出来追我。第二张纸:我夜半醒来,瞪着窗外无限星空,不敢相信曾发生的一切真的发生。你以为是一个温暖的怀抱,原来是一张血盆大口。你信任的人转过头,原来还有另一张脸。冷秋问我怎么了,我微笑:“转过去,让我看看。”他真的转过头,问:“看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