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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兰泽打断她话头,长身而起:“明早让蕙质来找我罢,”她回头看了琴追阳一眼:“带上那张夺命琴——不,是‘爱别离’。”
明府,兰苑。
苏兰泽和蕙质素服淡妆,从后园进入了明府。一路只见花木相映,湖石错落,偶有不多的几处亭阁,稍微点缀景致,与长安侯府那一派富丽端荣的气象迥然相异。此时已当黄昏,除了引领她们入内的明府家人,四处静悄悄的,几乎看不见一个人影。
明照清贵为宰相,权倾当朝,与长安侯胡循分庭抗礼;他是进士出身,为官已有二十多年,历经两朝天子,门生故旧无数。若论资历威望,只怕还要胜过靠外戚得宠的胡循一筹。就连先皇——已故景贤皇帝,曾在他某次生辰时,亲笔题字送他,以示与众不同的恩宠,这君臣相得的美谈,一向为朝中百官所艳羡,并广为称颂。而现在这御笔新题的匾额,就挂在兰苑的入口处。苏兰泽抬头看了看,有些失望:那是极简单的一块黑漆匾额,方方正正,字漆为金。只匾上覆有一层黄绫,体现它与众不同的尊贵,代表其出自于天子之赐:
“日月既出,涵照海清。”
景贤皇帝笔法雄伟开阔,古朴而又不失典雅。俗话说字同其人,题字笔法,与这位文治武功俱有建树、有“尧舜之景,德贤千古”之称的皇帝生平作风,倒也颇有几分相似。
兰苑是明照清日常起居之所,明照清不上朝时,所有公事往来,都在兰苑处理。天下人提起兰苑二字,无不油然而生敬畏之心。苏兰泽一路行来,颇为诧异,她跟随杨恩,多与朝中人交往,也从未听人提起过兰苑中还有这样一番情形:
当中一条卵石铺径,蜿蜒向前。小径两边,室檐低矮,地基却颇高,且有数层小巧石阶引伸而上,建成阁室。俱是青瓦粉墙,中间又以木质隔扇分别隔离开去,与寻常建筑大不相同。
不过那些阁室小却精致,门窗镂空成各色人物花草图案,并垂有薄纱掩弊。微风拂来,纱幔飘动,带有园中花草的清香。只可惜室门全部紧闭,瞧不见里面情形布置。
地基石阶边,生满了一簇一簇的爪形花朵。远望连成一片,映在满天夕阳的霞光里,明丽妖异,越显花色鲜红似血,又如同一簇簇跳动的火焰。且花香极为浓郁,隔得尚远,鼻端便有所闻。
蕙质年纪只有十五岁,尚有些孩子气,悄声问道:“苏姑……公子,这是什么花?”苏兰泽还是一身男装,飒爽神秀。
“多嘴!”明府家人头也不回,冷冷喝道:“除了唱曲,不准多说一个字,出去也不准说!否则当心你们的小命!”
蕙质吓了一跳,赶紧闭嘴。
苏兰泽低首不语,忽觉一阵风来,鼻端是浓郁的白兰花香。眼前豁然开朗,已到了一间临水轩台之前。数株白兰,映照在轩下的碧波间;匾额上三个字,写的是“临水照花轩”。
明府家人将她们一行引到轩中,嘱道:“稍后你们便在轩中弹唱,同来的还有别的班子歌伎;大家该唱便唱,不唱便务要肃静。”
言毕去了,有婢仆捧上糕点,陆续有人前来,看妆饰都是来唱曲的歌伎。当中有一人曾见过,居然是曾在长安侯府中,有过一面之缘的名伎“梅皇”冬云。“她”云髻峨峨,粉光脂艳,身上着的虽然也是素服,但看得出是精心下了功夫:紧袖窄口小衫,腰间用素绫束紧,越显得纤腰一搦,从腰线以下,那裙裾却蓦地泻开,层层叠叠,足有七八层轻绡,远望有若云雾拖地曳开,行走间如洛神凌波;兼之一颦一笑,风情万种,简直比真正的女子还要妖媚动人。
不过苏兰泽此时做男子打扮,又稍微易过了容,冬云并没有认出来。
此时天色已黑,各处点起白纱灯笼,便连阁室轩台,也迅速挂上了素白挽纱,远望雪白一片。轩台中间竖一红轴,上写“仙乡不老,佛国长春”八个大字。戏班开始唱起本朝流传最广的“梅曲”,多是仙人祝寿的曲目,隐喻逝者已登仙境。
身为琴师的苏兰泽,此时正端坐在轩台后的黑暗里,前面还隔了一层薄帏。放眼望去,但见那阁室之中,也有几间透出灯光。阁室周围隐隐绰绰,居然冒出不少人影,却悄无声息,笔直不动,看上去颇为诡异。
苏兰泽忖道:“明照清架子忒大,在自家府中,还要这般装神弄鬼。自己不肯光明正大地看戏,倒藏在一边,又要这许多人守卫。”
拿起单子来看,青虹帮所要演奏的曲子也是相府指定,是《葛生》。不过琴绣心并不擅长梅曲,所以这支《葛生》便是乐府歌调。
看了片刻,便瞧出些端倪来。整场冥寿庆祝,有些与众不同。既没有络绎不绝的宾客,也没有做水陆道场。但各色纸箔元宝、糖茶供点却异常丰盛,看得出都经过了精心准备。
此时唱曲的又换过一人,正是有“梅皇”之称的冬云。冬云号称是梅曲之皇,果然唱得声声下泪、字字带血:“倏忽人鬼两重天,孤孑遗余三十年。常恨为人难自主,暂延残喘天地间。大道循环终有时,生灵何辜断尘缘?向使净土果真在,世上何物不可怜!”
苏兰泽眉头微蹙,暗道:“死的那位夫人究系何人?听这曲的意思,竟在追祭母亲。明照清当朝宰相,若为亡母做冥寿,自然是大张旗鼓,连当今天子都要惊动的。又何必在这兰苑之中,悄悄祭祝呢?”
只听冬云又唱道:
“一去黄泉何茫茫,默泣哀哀断人肠。手迹宛然如生时,衣泽犹遗旧日香。也曾临风拟新祭,焉知随雨恨偏长。梦里若得娇儿力,顺挂云帆还故乡。
苏兰泽点了点头,心道:“这曲子的意思,是说那位夫人死时,离故乡有千里之遥。明照清之母是扬州人氏,在他少时便已逝于扬州,那时他还尚未入京。看来这冥寿之主,一定不是她了。难道是明父的小星?不对,若当真是祭祝母亲的冥寿,何以交给我们所唱的曲子,又是一支思念亡故爱人的《葛生》?”
正思量间,冬云衣袖挥舞,步伐流致,周身裙裾也随之在空中上下翩飞,有如轻云出岫。周身所挂的各色环佩,也随之凄鸣不已,叮玲鸣音,与歌声隐约相和,听在人耳中,越是如泣如诉:“凄风苦雨无尽时,新土未干泪先干。一自俗世入秋后,始念灵台有暑寒。寒时着衣饥来言,为汝儿女岂忌惮。惭愧未尽人子心,生不能孝死当还。”最后这个“还”字,一跌三宕,幽幽不绝,当中似乎蕴含无限感伤、无限慨叹。
在袅袅的余音里,有个男子声音赞道:“好曲!”
苏兰泽抬眼望去,但见离戏台最近的一处阁室纱窗上,映出模糊身影。虽是坐姿,仍看出身形挺拔,显然是个正当壮年的男子,不可能是年近六询的明照清。也不知方才那句赞叹,是否出自于他的口中。
忽有一侍从奔入轩中,大声道:“赏冬云玉如意一柄!”
众伎一阵骚动,冬云大喜过望,连忙拜跪谢赏。但见那玉如意长约一尺,通体莹透,两头都是金镶云纹,贵重异常。
轮到青虹帮上场了。
月上中天,夜色深沉,已是暮夏时节,风中微带一丝凉意。
玄黑交衽裙服的蕙质,娉娉婷婷地站在轩中,开口唱道: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忽听那阁中有人低低“噫”了一声,道:“听这歌喉,似乎并不是琴绣心?”声音低沉而不失威严,显然出自那男子之口。
台旁的侍从连忙举手一挥,示意歌声停止,喝道:“怎么不是琴绣心?”
蕙质吓得身子一颤,歌声立止,人也不由得退后两步,嗫嚅道:“绣心姐她……她……”那侍从双目一瞪,喝道:“大胆青虹帮!竟敢藏匿琴绣心而以他人抵充,连明相都敢欺瞒,难道不知这是死罪么?”
蕙质吓得花容失色,差点便要哭出声来。
忽听台上帷幕之后,有人淡淡道:“盛名只是浮云,真正知音之人,听的是乐音,而不是人。如果音能动人,那么发声技巧的高低,反而倒在其次了;歌者的选择,又在再次。蕙质,你用心唱上一段,叫人听听,是否就差过了琴绣心。”
蕙质精神一振,咬了咬牙,站直身子,吐气唱出来:“葛生蒙楚,蔹蔓于野……”
两句清唱,才刚刚离开喉咙,忽然铮地一声,有沉郁琴音,在风中飘然而起。仿佛,曾有凝重如石的铭记,一直坚硬地哽在喉头;只到这一瞬间,藉着琴弦的拨动,那哽物终于悠悠发散,化入虚空,尽为无穷无尽的哀思。
隔着帷幕,只隐约看见操琴之人,俯手按弦,白衣飘然,有如山间一抹微云。
阁中男子身形一震,竟缓缓站起来。
“予美亡此,谁与独处!葛生蒙棘,蔹蔓于域。予美亡此。谁与独息!”琴声低沉,歌声清婉,渐渐融合交汇。一阵风来,吹动草木摇曳,发出簌簌之声,起伏转折,竟然也与节拍暗合。
无知无识的草木尚且如此,何况是本来有着七情六欲的人呢?
阁室轩台之间,那些隐隐绰绰的人影,原本是站得笔直,有如雕塑;此时也不由得侧过头去,张开耳朵,钢铁炼就般的心壁,渐渐因为倾听的忧伤而柔软。而轩台侧的各歌伎,原本要较常人更多愁善感,此时乐与心合,更有人刹那间触动情怀,竟忘了这是明府,忍不住低声饮泣起来。
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为琴音所感,都在唱起这一曲思念爱人的挽歌:“角枕粲兮,锦衾烂兮。予美亡此。谁与独旦!”
夜色漆黑,挽纱素白,在这黑白之间,忽有一道耀眼光芒破空而来!宛若流星,却比流星更为凌厉森黑,疾射向阁室中的男子身影!
是剑光!
“有剌客!”尖叫声、惊呼声、筝磬钟鼓被撞倒的声音,夹杂在一起,几乎是台上所有的歌伎乐师,都离开原来的位置,惊慌地捂住脸,在轩台后挤作一团。连蕙质也带着哭音大,全身发抖道:“苏……苏……”
唯一安坐如山的,是那个为蕙质操琴的白衣“少年”。
事起突然,苏兰泽无名指在弦上一按,铮!一弦立断!指尖就势勾起,断弦在空中崩得笔直,宛若流箭,穿过面前薄帏,飞速射出!
葛棱棱——灵巧指尖,在琴面拂掠而过,虽然只余下六根弦丝,却似乎并无影响,沿着先前的曲调,按宫引商,没有丝毫滞涩:“夏之日,冬之夜……”
噌!
断弦后发而先至,弦首正中剑身!剑势稍滞,在空中微微一偏,却见一只纤手伸出,已将剑柄握在了掌中!
“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苏兰泽定晴一看,心中一惊:“冬云!”
冬云长剑在手,足下陡点,身形已如一只飞鸟,腾空跃起,以无坚不摧之气势,直向那阁室窗扇扑去!
“她”接剑、跃起、扑剌,一气呵成,疾同闪电。此时那些人影才仿佛从乐声中复苏过来,纷纷喝道:“剌客!”
惊乱杂音之中,唯有那琴声破空而来,清冷的弦鸣,哀婉欲绝,刹那间升上顶峰,铺天盖地而来,却又清晰如线,直逼入每个人的耳中心底:“冬之夜,夏之日……”
砰!阁室窗扇被剑气冲碎!木屑纱片四处飞溅,冬云连人带剑,已冲入室中!裙裾在空中飘扬成一朵层层叠叠的花形,剑光寒气,涨如银瀑,直向那男子席卷而去!几乎与其同时,有微弱的淡白光芒,从那男子面前从容升起!那光芒如此微弱,有如月空之下的一点萤虫。然而只在空中一闪,冬云那样雄浑如瀑的剑气,已被当头斩断!
谁知另一道黑影,自遍地红花间蓦然现身!此人先前伏在那一片血红花朵之间,黑色衣衫与地色暗影完全融为一体,竟然没人能够察觉!此时但见黑影一臂曲,一臂伸,似乎正拉开某种弓箭!嗖!一道银色锐响,破空而出,挟带凌厉之气,竟尔穿过那片淡白光芒,急速向室中射去!
苏兰泽低首抚琴,勾抹不已,无名指向上一挑,已凝劲于指尖:
铮铮!
琴上两弦齐断,凌空射至!嗖嗖两声,绷直如矢,一根当空拦截银光,一根剌向那黑影颈窝!然而那琴音仍未断绝,甚至不曾有任何凝涩。黑影翻身回削,刷!琴弦立断!刷!又是一声轻响,却是那银光已射断琴弦!然而那样强劲奔势,终于被阻上一阻,尚未射入阁室,便已在室外阶前,斜斜落下!
淡白光芒大炽,当啷一声轻响,却是冬云的半截剑尖,已落到地面。
那黑影足尖一顿,反而身形向后飘起,掌中寒锋闪过,已剌倒数人。继而他掠过那些人影,落入花丛,飞快地消逝在那片血红之中!
“夏之日,冬之夜,百岁之后,归於其室。”弦上音韵转急,嘈嘈切切,如泣如诉。冬云身边已拥来人潮,纷纷喝道:“放下武器,饶你不死!”
“夏之日,冬之夜,”琴音悲啸,动人神魄,断心肠、摧肝胆,似乎那样的悲伤,已经到达了一个难以承受的顶点!刹那间,甚至连屋顶上都出现了侍卫的身影。眼见逃走绝无指望。冬云那艳若桃李的脸上,忽然浮起一抹冷笑,他手腕翻转,断剑反向自己胸口,毫不犹豫往下一剌,噗地一声,已深没入内!
而那铺天盖地的琴声,也在这一刻,蓦然收落,悠悠而来:“百岁之后,归於其居!”
“居”字的最后一抹尾音,尚在空中幽幽延绵,冬云已轰然仰面倒下!鲜血从胸口喷薄而出,那些浓密的点滴液体,挟有无限生机,在空中化作一朵繁复细碎的红花——如同那些盛开在阁室台阶旁的花朵,甚至形状颜色,都如此相似、如此妖异,仿佛在一刹那间,汇聚了花中所有的生机,才化成这种令人眩目、久久不能忘怀的血红。
尸体在第一瞬间,已经被人拖走。第二瞬间,甚至连地面的血迹都奇迹般地消失不见。血红花朵一阵摇曳,是搜索遁去剌客的踪影,花丝毫未损,但搜索的地方比梳子梳得还干净——都是一些什么人,才有如此惊人的处理能力?
苏兰泽叹了一口气,抱起七弦琴,站起身来。
阁室中有人开口道:“我道天下间,哪里还有人能奏出这样的琴音,原来是乐神驾到。乐神如此尊贵,何必操此贱役呢?”
声音略显苍老,音量虽然不高,但吐词清晰,每一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从阁室这边看过去,轩前薄帏一掀,低首出来一个少年:白衣胜雪,素履玉带,甚至用来束住髻子的,也是一根无瑕的青玉簪。通身上下,似乎未曾沾染上半分世间的尘埃。“他”那样悠然,一手抱琴,一手负后,只在轩台上一站,顿时四周草木,都仿佛有了瑶池风华。“丰容冶艳,清姿雅仪”,这八个字,突然跳上心头。
这样一个浊世翩翩美少年,竟然会是那个被江湖人赞叹为“百技皆通,慧超常人;斯乎其技,唯有神矣”的乐神所扮?所有人,包括那些吓成一团的歌伎乐师们,都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苏兰泽从容一揖,气度潇洒,颇有几分翩翩少年的派头,笑道:“天地间万籁的声音,无影无形,通过‘声’,抵达到人们的‘心’,这也是一种‘道’的体现。‘道’无所不在,君王以治国传‘道’,剑客以青锋传‘道’,乐师以乐器传‘道’。形不同,而意同,为的是贯彻上天的旨意、顺从造化的安置,又怎么会有贵贱的分别呢?”
众人鸦雀无声,只听她轻轻一笑,说道:“再者,兰泽被众人抬爱,称为‘乐神’,自然要与乐器为伍;正如宝剑在您的心中,一定也是最尊贵的东西,才不枉却您‘剑神’的名声啊。”
剑神!舒高炽!
天下绝技,尽在四神,剑捕乐技,各法通玄。捕神杨恩,查案洞微烛照;乐神苏兰泽,通晓百音乐理;技神张白石,擅研土木之术;在世人心中,无异于真正神仙般的人物。而剑神舒高炽,江湖传说其剑术已达飞仙之境,甚至百里之外,便能取人头颅。
只是,正因为其精妙剑术,已达到了隔空无形的地步,所以往往与他交手之人,都很少看见过他的相貌。
方才冬云蓦然发难,雷霆一击,便是看准了苏兰泽乐音动人,众人心旌神摇,警戒随之减少;而阁室中男子身边,又并没有其他人的影子。只可惜他只少算了一样:这世上,还有一个舒高炽。
舒高炽并不需要呆在任何人的身边,因为他的剑术,从来就不受到空间的限制。
此时他的声音,仿佛是来自于神秘广阔的天穹,却仍不紧不慢:“苏姑娘所言极是,是舒某见识浅薄了,望勿见笑。”
苏兰泽叹了口气,道:“惭愧得紧,什么以乐传道,我抚琴为曲,居然没被打动这个剌客,也没打动舒剑神您啊。”
啪,一声轻响,却是数团棉花落在苏兰泽足边。
舒高炽笑道:“苏姑娘请看,那剌客耳中,早就塞了这玩艺儿,若不是惧怕姑娘琴音慑心,又何必如此呢?况且以乐神之能,这一曲也未尽全力,否则舒某说不定也是心魂授与,不能自已了呢?呵呵,姑娘应该早就发现这位梅皇冬云,身上大有蹊跷了罢?方才姑娘琴弦连发,威力惊人,便是没有舒某,剌客也一样会被制伏。”
苏兰泽心中一凛,笑道:“不错。先前我见她穿着的衣裙,就已觉得大大的不妥。”
“衣裙?”阁室中男子听到此处,忍不住出声询道:“不过是太美了一些,也会不妥么?”
他语音低沉,虽然柔和,但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威严。
苏兰泽嫣然一笑,答道:“美虽美矣,却不实用。但凡唱曲之人,发音的高亢清亮,全在于胸腹一带的气息畅通。可他却偏在腰间束紧,唱歌时每有气息吞吐,腰间便受到冲激,有如针剌一样的难受。他又不是傻子,偏要这样与自己过不去?自然是因为他想把软剑带进来,只好束在腰间,充作腰带,掩人耳目罢了。”
她想起另一抹诡异的黑影,叹了口气,道:“另一名剌客武功倒也罢了,倒是他手中那张弓,似乎经过了精心的改装,其箭力之强,约有十石,竟然连剑神您的剑芒都能穿透,当真是斯乎神器,只怕还要胜过我朝赫赫有名的神越弓之威。”
舒高炽沉吟片刻,道:“是。神越弓因其威力过强,尚不允许普通百姓执有,更何况是这样强大的弓箭。我们必会彻查此事。”
苏兰泽不愿久留,当下向前方施了个礼,扬声道:“若无他事,我们就先行告退了。”将蕙质一拉,就待走下轩台。
那男子脱口而出道:“慢!”
苏兰泽望向阁室中那挺拔身影,淡淡道:“不知尊驾有何吩咐?”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你有一张好琴,弦音清冷哀伤,才能将一曲《葛生》,弹奏得如此动人。此琴当非凡品,不知从何得来?”
苏兰泽微微一凛,答道:“此琴名为‘爱别离’,乃是新罗人朴正焕所制,后流落江湖,为青虹帮所得。”
“爱别离?”那男子颇有些惊异之意,道:“琴好,名字也如此蕴含深意。正……我正想请姑娘奏琴,重听一遍《葛生》。”
苏兰泽手心冒出细汗,却洒然一笑,道:“此曲不详,恕难从命。”
“……嗯?”
不过是低哼一声,却连树木都在簌簌作响,仿佛从四周涌来无形压力。苏兰泽按定心神,坦然答道:“黄泉红尘,本就是阴阳的陌路。一曲《葛生》,是生者无尽的思念,或许却是对死者安息的羁绊。如果反复倾听,究竟是对亡者的刻骨思念,还是对自己心结不能释怀的纠缠呢?
兰泽不才,恕难从命。”
言毕拉住已吓得发呆的蕙质,从轩台一跃而下,向阁室遥遥施了一礼,径自离去。
二、斗琴
一夜辗转,恍惚间便到天明。苏兰泽睁开眼睛,听见外面的鸟鸣分外宛转,晨曦微光,透过霞光楼的云红纱窗,投到床榻上来。
青虹帮不同江湖其他帮派,所操持的乃是歌舞一类贱业,但帮中妓馆舞榭众多,分布各地,这些销金窟聚集起来的金钱,却使得青虹帮成为江湖巨富。苏兰泽暂时寄居的霞光楼,正是青虹帮的产业之一,处于京城西郊一条幽静的巷道中。外观只有一扇小门出入,里面却楼阁巍峨,屋宇壮丽,别有一番洞天,也是青虹帮总舵所在。
昨晚回来,她简单地把情况给虹姑交待了几句,虹姑眉毛一挑:“冬云这‘妮子’,着实不象是我们这行当中的人。”
苏兰泽接过小丫头递来的雪白手巾,仔细擦净手掌,淡淡道:“只怕你早知道他有些不对,否则如此的绝色,雌雄难辨,早被你弄进青虹帮了,哪还能在那个小戏班里自在?”想到冬云袭杀的手段,自尽的刚决,分明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杀手。
虹姑握住手帕,格格一笑,媚态颇俗,看上去便是个年长色衰的普通老伎,绝计令人想不到她居然是一帮之主:“姑娘忘了?青虹帮最擅长的,并不只有歌舞。”
苏兰泽也微微一笑:“但我也知道你们有些擅长的,却是连钱都买不到。”青虹帮最擅长的,便是剌探情报。上至名门巨富,下至江湖各地,但凡有歌舞美女的地方,便没有青虹帮所不知道的秘密。
当然,有些秘密,青虹帮是不肯外泄的,哪怕有钱也买不到。虹姑在江湖与朝廷的隙缝里,游刃有余,因为她实在是聪明的女人。譬如,她虽听苏兰泽讲述了大致经过,却没问过一个问题。至于与剑神在一起的男子,究竟是不是明府中人,她连提都没有提起。
其实在这世上,终究还有一些秘密,连青虹帮也探不到,钱更买不到。
苏兰泽想到这里,不禁轻轻叹了一口气,披衣起身。盥洗时左袖滑下,露出腕上一只玉镯:是上好的羊脂白玉,晶莹剔透,一清到底的水色。只有仔细端详,才能看清那镯中尚浮有七缕浅碧的颜色,宛若花瓣攒簇,竟浮出花朵的形状来。
她的目光,停驻在那花形碧纹上,竟有些出神。
宗宗铮铮!忽闻一串急促琴音,在楼外花木山石之间,蓦然响起。每一粒音符如同弹丸,在虚空中跳跃飞击,繁密如雨,防不胜防。
苏兰泽猛地抬起头来,颊边尚挂有几滴晶莹的水珠,越衬得那张脸庞,宛若一朵带露的芙蓉。
园中两人相斗,其中一人竟然是琴追阳!此时他足尖点地,身形急速后退,怀中紧紧抱着一具七弦琴!琴身漆黑,丝弦如银,尾端却镶有七点绿石,排成北斗之状,散发出幽幽的光芒,赫然正是那具“夺命七星琴”。只是昨日被苏兰泽截断的琴弦,早已补好如初。
琴追阳在江湖中的声名,号为“琴音追魂”。此时但见他拂琴对敌,琴声凌厉,确实无异于一柄利器!
与他相斗者身形矫捷,一袭红袍鲜红如血,剑路流风一般,将满含杀机的无形音符,尽数席卷吹拂开去,竟然一时未落下风!园中花木大半被剑风所扫,残叶碎花落了满地。
寒芒一闪,是红袍人剑势斜出,那一剑飘若轻风,疾如闪电,只在一瞬间已逼近琴先生面门!琴追阳无可避,举琴相阻!
丁!异响声起,随即是“噗”的一声,似乎刃尖稍滞,仿佛剌入了某处坚硬的物体之中。
红袍人力贯腕尖,剑身一颤,变为微弱弧度,竟然再难剌入一分!
琴追阳嘴角露出一缕古怪的笑意,手臂陡抬,倒转怀中七弦琴,细长的五指伸出,反向一拂!沛然劲气,自弦上喷射开来!
红袍人剑尖大受激荡,竟被弹离开去!他剑锋急转,在空中已变幻数招,有攻有守,向琴先生围涌过去!
刷!剑气纵横,虚空中凝聚有真气的最后一粒音符,应声而碎!红袍人执剑一指琴追阳,凌寒剑气,已将他要穴遥遥锁定,厉声喝道:“琴绣心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