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追阳发出一声冷笑,满头苍发经剑风一逼,四下散开,更是乱如飞蓬。
“最后问你一遍!绣娘呢?她在哪里?”江如雪腮边青筋隐隐突现,
牙关紧咬,一字一句,似乎是从齿间挤出这几个字来。红袍随风而动,有如一片缓缓流动的鲜血。
玄靴、红袍,明明是公门捕头的打扮,却在公服外套上绣金锁腰,华美而眩目。偏有着一张清瘦冷寒的脸庞。眉长眼细,鼻挺唇薄,唇角微微下抿,带有几分阴骛之气,与这样的年轻不太相符。
“你好大胆子,竟敢来问我!”琴追阳冷冰冰地道:“堂堂京畿卫的捕头,竟也象市井下流之徒,成天追逐我家绣娘,她不是被你们追逐得四处奔走逃避?怎会随着另一群轻薄子出走?”
“是谁挟持她出走的?是谁?”江如雪的眼中掠过一道惊喜的亮光,然而身形微变,足下只是轻轻一动,冷风掠过——是琴追阳一手拂过琴弦,无形杀气再次逼来!
江如雪不得已跃身后退,刷!冷风横掠之处,有半截草叶应声飘起!“琴先生!暂且不论私情,我身为捕头,前来青虹帮调查琴绣心失踪一事,也是理所应当。这一路你不由分说,一直对我大下杀手!我对你一再忍让,可不是因为怕了你……”
铮铮!琴声再起,如三九天的冰凌当空射来,寒意透骨!
江如雪一个巧妙的侧翻,闪过这无形夺命的杀气!旋即稳稳落在地上。
他提起左掌,双指骈出,在剑锋上轻轻一抹——刷!整柄长剑化为一团雪亮光影,旋转着向琴追阳冲撞而去!就连满地的草叶,也仿佛感受到剑意无形的凌厉,迎风而起,顿时被气流平掠斩碎,纷纷飘落,青草独特的土腥味在夜色中弥漫开去!
琴追阳清叱一声,手指连拂!
琴声森然,有杀气如波浪,自空中一波一波推来。江如雪的剑气穿破琴音外层,直入其中!流风回雪绝不是浪得的虚名,那无坚不摧的力量,便是钢铁的墙壁也一定会被击出洞来!
“明月乌鹊,天清云斜,归客何来,何歇?”
忽有若有若无的乐音,连同淡淡香氛,仿佛来自最深的虚空,幽幽传来。耳鼻灵识,刹那间都被最美妙的声音与气息逸入、充满,让人忍不住想要闭上眼睛,仿佛在眼前那空灵的境界中,竟有满天花雨,正冉冉飘落。
而那场中剑拔弩张的杀气,受这乐音所化,不知不觉中,已经无影无踪。
琴先生吃了一惊,手指犹豫,僵在那里。
江如雪也不由得转过身子,愕然望去。
一个白衣乌髻的少年,从旁边楼上,拾阶而下。“他”翩然行来,令得所有的尘嚣似乎都在远去。冰雪般的容颜,仿佛隔绝了红尘,却又有着最动人的温暖。这满园花木,原本受剑气琴音所逼,瑟瑟发抖;却在这一刹那间,仿佛因这 “少年” 的到来,而重焕生机,花香鸟语,又在空中暗暗浮动。
“他”皱了皱眉,向那红袍人说道:“雪捕头,你不在公门办事,怎么在这里?”
“原来是苏姑娘。”江如雪脸上有不安神色一掠而过,随即躬身向她行礼:“苏姑娘,此次京畿卫奉令协从捕神大人查办黄金墓之谜。恰逢青虹帮内伶人琴绣心失踪之事,也与黄金墓有关,在下正在问案,琴先生却不由青红皂白痛下杀手……哼,即算不说袭击公捕人员,也该判个阻碍公门事务之罪!”
苏兰泽不答他,倒是似笑非笑,目光掠过虹姑的脸:
“虹姑,你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软脚蟹,让人在你总舵里大打出手?看这些花木,都被损得不成形了!”
虹姑懒洋洋地倚在一株花树旁,身边站着两名帮中绝色弟子。她还是那样艳丽,珠翠满头,锁边石榴红双层纱衣,上绣百蝶闪金花纹,举止间便有光彩流转,更显得全身上下,竟没一寸不是活动万分,媚态无匹。她瞟了江如雪一眼,余风又扫到了琴追阳,这才唉地一声,叹道:“打扰苏姑娘清净,当真是罪该万死!可是……他们两个都是为了我们绣心,说起来情有可恕。我虹姑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难道就为了几株花木,把他们赶出去打不成?”
“琴绣心?”
苏兰泽眉尖微微一蹙:“就是你帮中那个失踪了一年的红牌?江湖第一美人?”
“就是她,琴绣心……她……她的确是我喜欢的人。我身为捕头,寻常人失踪都有责任追查,何况是我喜欢的人?”江如雪抹了一把脸上的血渍,随着那个名字的响起,唇边不由露出了隐约神往的笑容。他其实还年轻,只是长期保持着一种冷寒的神态,渐渐变成了岩石一样的外壳,不能承载丰富的表情,这笑容便显得有些僵硬。
“琴心绣口,”他傲然道:“江湖第一美人,青虹帮堂主琴绣心.”话语虽短,却藏有说不出的骄傲与自豪。
“琴绣心姑娘之名,我也略有所闻。”苏兰泽淡淡道,纵然她女扮男装的身份,早被虹姑方才一口叫破,但仍从眼前红袍男子的眼底,窥出一道射向出色同性的嫉恨和敌意的寒光。这使得她在看惯所有男子对自已容色的艳慕眼神后,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新奇。
所以她仍从容地说下去:
“她结交江湖大豪、巨户富室颇多,但琴姑娘一向洁身自好。曾有某王公贵族,以十斛明珠为聘想纳为妾,都被琴姑娘婉言谢绝。”
琴追阳冷冷道:“我家绣心岂是庸脂俗粉,怎么会被这些珠宝所打动?”
他鄙夷地转过身去,背对着江如雪:“正因为我家绣心生得太美,惹来这些狂蜂浪蝶,终日不得安宁,只好四处奔波躲避!一年前绣心在淮中卖艺,却又被一帮轻薄子缠上,挟迫而走,一直没有音讯。只到数日前我才得到消息,说江湖上有人见过她的最后一面,却是在距京城附近的黄金墓!”
“黄金墓是什么地方?”苏兰泽懒得理他们那一笔烂帐,漫不经心问道。
琴江二人脸色一变,虹姑却长叹一声,道:“说起这黄金墓,可是京城方圆百里有名的宝地,可也是有名的凶地。三十多年前,江湖上突然流传一个关于宝库的传说。‘月圆之夜,黄金墓启’。说是每一年的这个月圆之夜,当金光从墓顶射出时,便是墓门开启的日子,墓中藏有一座黄金的宝库,获得者富可敌国。世人以讹传讹,那墓也就被称为‘黄金墓’了。”
“可有人取出过宝藏么?”苏兰泽似乎颇为好奇。
“三十多年来,因受这黄金墓蛊惑,贸然入墓的人,好像都没有活下来。”虹姑看着江琴二人,意味深长:“第一年时,进去了三十五名江湖豪客,无人生还;第二年,只有二十一个人敢探个究竟;第三年在江湖上传得神乎其神,所以入墓的人数就暴增到一百零一人……第四年又只有七十四人敢于前去……第五年、六年、七年……那些人进来了,就没有出去过。他们都活埋于那座黄金墓中,是死是活,谁也不明。去年又有一批所谓的武林新秀,吵吵着要入墓寻宝,一样不知所踪。唉,原想着这股寻宝的浪潮会落下去,哪想到还有不怕死的你们两人,一定还要进去。”
“死了这么多人,又是天子脚下,京城官府怎么不管?”苏兰泽从身畔花树上,拈起一片被剑风扫落的花瓣,道:“那些贵人们不是最爱黄金的么?还能不如蝇逐臭而去?”
“这黄金墓是在三十多年前突然出现的,原来这片地就是荒野,这墓却似乎是一夜之间突然冒了出来,官府竟然也没有过问,好像一直讳疾莫深。但我们派人去官府打探时,发现那些官员们也都蒙在鼓里,只是隐约地接到过上令,知道不能干涉。再说黄金墓虽说是在京郊,实则离京城还有数十里路程,那里又人烟稀少,旁边只有一个平安镇。小地方便是闹得天翻地覆,可也不关京城里贵人们的事儿!”虹姑皱了皱眉,旋即又格格一笑:“奴家不是对姑娘说过么?有些秘密,便是青虹帮也不敢探知。不过此番捕神既然前去查勘,再有姑娘你这么冰雪聪明的人儿在旁,或许……”
苏兰泽忽然一笑:“天下还有你青虹帮找不着的人,探不了的路?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啊,虹姑?”
她左袖拂出,玉手径向虹姑探去!
虹姑柳腰微摆,游鱼一般侧身滑开。足尖凌空而起,竟是平着滑了出去,连裙裾都没飘动一分。江如雪冷哼一声,道:“好一个凌波步!果然不愧是青虹帮主!”
虹姑飘然立定,笑吟吟地挥了挥手中帕子,嗔道:“姑娘恼了?奴家确有不得已的苦衷,那黄金墓如此神秘,青虹帮小小江湖帮派,哪敢一探究竟?可姑娘你就不同了,堂堂乐神身份,又是捕神的红颜知已,听说连长安侯都欠着你的人情,朝廷大佬们当然也要卖你三分面子……”
苏兰泽抬起手腕,向她晃了一晃,虹姑定晴看时,忽然脸色大变:苏兰泽两指纤纤,捏着一根攒珠金凤钗,凤口里吐出的珠串尚在晃动不已。虹姑摸了摸自己的鬓边,果然那里已经空了。
若苏兰泽方才拔下金凤钗时,顺指在鬓边太阳穴上一点……
苏兰泽不理她神色尴尬,指了指江如雪:“虹姑都不敢沾惹的黄金墓,你竟敢前去?况且人家叔父并不待见你,也不承你的情……女色虽美,致于不顾一切么?可别毁了你自己的一世声名。”
江如雪突然右手一挥,呛!掌中宝剑回鞘,他不看众人一眼,竟扬长而去。
琴追阳哼了一声,望着江如雪远去的背影,虹姑随之看去,笑道:“哼,雪捕头!都说他这个雪字,应该是鲜血的血,果然性情暴虐,便是咱们琴姑娘在,也未必高看他一眼。琴先生,你别气啦。”
她挥了挥手,琴追阳等人躬身为礼,也退下去。
苏兰泽见她打发了众人,笑吟吟走近自己,手腕一拂,金凤钗嗖地一下飞出去,重又插回虹姑鬓上。那片花瓣拈在她右手指间,花色嫣红,越衬得指尖如玉
虹姑扶了扶鬓,笑道:“我就知道姑娘最好,定会把我心爱之物还给奴家。”她看了一眼冷若冰霜的苏兰泽,陪笑道:“不瞒姑娘说,绣心这样天生的尤物,男人所见,无不死心塌地。只要绣心在的歌馆,且不说日进斗金,便是打探来的消息,也比别人强上百倍。”
她抿嘴一笑,神情象只积世的老狐:“无论绣心失踪是否与黄金墓有关,我青虹帮总算又欠了姑娘的情。何况救回绣心来,姑娘你以后要奴家办事,又多了一个喉舌。实不相瞒,这一年来没有绣心,可真不方便。若是怪虹姑欺瞒姑娘,奴家这就陪罪啦!姑娘冰雪聪明,奴家也早知道骗不了姑娘,只不过不做作一番,说不准姑娘连听都不要听一声呢。”
苏兰泽张口一吹,右手指间的花瓣飘然落地:“早知道你是舍不得你的摇钱树了,为了一个琴绣心,你这番做作!还有那个雪捕头……”
远远看去,花木间渐行渐远的身影,鲜红似血,那样桀骜不羁。
“雪捕头江如雪,可是近年来京畿卫中炙手可热的人物!难得对绣心又这么痴情,可对绣心痴情的少年郎,又岂只有他一个?喏,一年前,京城鼎鼎有名的百草堂,堂主百草翁的少公子若夜,听说原被派往淮中收帐,因为在那里见着了绣心,一见倾心,生死争着一路跟了来,到了京郊也失去了消息。”虹姑说到这里,见苏兰泽凝视着江如雪如血鲜红的身影,只是怔怔地出神,不禁停住话头,小心询道:“苏姑娘?您有心事?”
“啊,”苏兰泽仿佛突然醒转,淡淡道:“我在想,明相府中的花朵,真是奇怪。”
“姑娘说的是白兰花?”虹姑扑噗一笑:“堂堂宰相,两朝元老,放着多少名贵的花卉不赏,竟然喜欢姑娘们常戴的那种白兰花,府中到处种了不说,连后堂都叫‘兰苑’。”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神秘的意味:“听说这白兰花啊,跟明相少年时一段往事有关呢。”
“我说的不是白兰。”苏兰泽的眼前,仿佛浮现出那片熟悉的血红,喃喃道:“明相府中,清贵门第,为何会有那种花出现呢?”
三、伤心
“入黄金墓,真的只是为了查勘所谓黄金宝库和历年江湖人物失踪之谜?”苏兰泽抬起头来,看着头顶上方的黑漆大匾,手中折扇啪地打开,露出扇面青绿山水,颇为潇洒。她还是作男子装束,只是换了一袭白衣,襟袖间以青绸镶连,越显得骨清神秀。
淡淡斜阳,落在“平安茶楼”的黑漆大匾上。年代久远,漆面脱落斑驳,散发出破败的气息。
这是平安镇上唯一的茶楼,楼分两层,每层摆着七八张乡下条桌,几张梨木粗椅。壶盏一色都是白瓷青花,盛着碧清的茶水,倒有几分拙朴。
“入黄金墓,自然不全是为了这个。”杨恩曲起手腕,四个指尖在额上按了一按,苦笑道:“给我的旨意上,只有五个字,简单之极——查、明、爱、别、离。”暮夏初秋,天气尚有些热,他却在衣衫外还罩了件浅灰披风,珍珠白小圆钮扣,珠灰色领口,越显得沉静英秀。
最近一段时间重案迭出,杨恩内力尚未复原,被迫奔波查勘,又无暇修养调息,心神已大是受损。这名满天下的三眼捕神,此时脸色有些憔悴,眉心已有了几道浅浅的细纹。
“爱别离?”苏兰泽蓦地想起琴追阳那具七弦琴,但随即皱起了眉头:
“但,他何等身份,放着京畿卫在,却又派你出马。不是说长安侯中毒一案了结后,再办两件案子就放你长归林下的么?却为何让你去办这种没头没脑的案子?难道是他……在故意为难你?”
杨恩苦笑道:“他倒也不见得是在为难我,只是自己也不甚明了吧。”
“后来我仔细排查了所有涉及‘爱别离’的线索,通常我们所说的‘爱别离’,往往指的是佛教中八苦之一;当然,青虹帮的琴追阳有一具七弦琴,原来也叫这个名字。但他那具七弦琴也不曾掖着藏着,那人也未见得没听说过,却一直无动于衷,显然这爱别离三字,指的并不是这具琴了。不过三来么,”他的指头移到太阳穴上,轻轻地按了按:“倒是跟黄金墓有些关联。墓是死者的归宿,对于死者而言,爱而别离,或是生离,或是死别。他要我查明的‘爱别离’,或许真的跟黄金墓有关。
但继续查下去,倒有了一星线索,便是我得到了一张关于黄金墓的草图,听说是三十年前建墓的工匠头领,当时的新罗巧匠逢羿所留。这逢羿虽是异族人,却在土木之术上造诣颇深,技神张白石也曾师从他一年学艺。只是他后来不知所踪,十有八九是不在人世了,图纸上却有一个徽记。”
他以指沾茶,在桌上轻轻划了下去,虽只廖廖几笔,却分外生动,那是一个狰狞的怪兽头像,牛角獠牙,掀鼻方口,栩栩如生。
苏兰泽“啊”了一声,道:“地狱守护兽?这不是幽冥门的徽记么?”
“正是幽冥门。这个诡异的门派,声名虽响,却深居简出。就连我所见的门中弟子,也不过二三人,却都是极狠的角色。比如青府的那个张福娘……”
两人静默了片刻,不由得都想起落梅镇的那场大雪,那凄婉悲凉的唱腔;在梅曲幽幽的回声里,高台溅血,一朝情逝,青丝刹那间变成白发。(详情见拙着三眼捕神系列之二《不老人》)
“修建黄金墓的工匠头领,居然也会是幽冥门的人?或者说,三十年前,幽冥门就已经存在了?那黄金墓中宝藏传说,还有那些失踪的江湖人,岂非也与幽冥门有关?如果那人要寻找的这个‘爱别离’也与他们有关的话,他们手段狠辣,势力深藏,这……”
苏兰泽收起折扇,看着杨恩,脸上已不觉带有担忧的神色。
以他的身体,当初灭太湖盗盟一战中受损太甚。如今虽经自己精心调养多年,但只怕再也劳累不得,若是好好调养,才能减少病魔的折磨。多少次她都想和他离开这里,无须与那人有什么约定。可是……可是她知道,杨恩之所以留下来,并不仅仅只是为了那个约定。真要让他断绝与外界一切往来,缩在家中的话——如同将搏击长空的鹰隼关在笼中,将叱咤山林的猛虎拔去牙齿,便是旁人看了,也有说不出的叹惋之意。
“别担心。”杨恩对她露出温和的笑容,笑容中却隐现出一种非凡的力量:“幽冥门虽然令人生寒,但也不见得就是神魔。”
苏兰泽看着他,目光不禁慢慢柔和下来。他这种坚忍不拔的性情,遇难无惧的决心,她一直都明白。所以,无论他选择怎样的艰险,她从来没有阻拦过。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跟随在他的身边,竭尽全力来保护他、帮助他,然后,跟他一起,去走过那些艰险的道路,也欣赏到悬崖绝壁般的奇异景致吧。人生的乐趣,是否也在于此呢?
即使杨恩早已失明,也一样能感受到她那的目光:如三春水波、暮夏凉风,洒落身上,无声而温柔地沁入全身。甚至他的心,都仿佛褪去了所有的烦躁和忧虑,慢慢安宁下来。
这是一个懂得他的女子,更难得的是,她一直都懂得。
“你刚才说,在明相府中,看到了……曼……沙珠华?”杨恩问道。说到最后这四个字时,似乎有些少见的犹豫。他伸手提起茶壶,略微一倾,碧色茶水从壶嘴中凌空倒出,直入苏兰泽面前的白瓷盏中。若是旁人看来,断然不会相信:如此自然而流畅的动作,是出自于一个失明的人。
“不错,我看得很清楚,那样血红妖异的花朵,的确是‘开一千年,落一千年,花叶永不相见,情不为因果,缘注定生死’,传说中来自幽冥之中、三途河边的彼岸花——曼沙珠华。”苏兰泽的脸色也黯然下来:“彼岸花,彼岸处。映万重,幽冥路。花开花落无双生,相念相思永不负。”
她手执折扇,在桌上轻轻击打,口中低吟,恰与击打音节相和。
“曼沙珠华,曼陀罗华,一是彼岸花,一为天国花。曼陀罗华,你是见过的,以前我在你的居所庭院中,不是种了许多么?它还有一个名字,是……”
“七幻花。喻示着佛经中的‘七还人间’,一年只开七天,一生只开七次。”杨恩伸手过去,握住了苏兰泽的手。她的指尖是冰凉的,有寒意透出来,并且微微发抖。
怎么会忘记呢?那些如雪般的花朵,小小的庭院,两人静默的相守,是一生最美好的回忆。若不是受皇命相召,若不是为了那“玉琳琅” ……
“兰泽,”他“凝视”着她的脸,柔声道:“你在怕么?”
“嗯。”苏兰泽的声音也低下来,带着一丝飘缈,如远山上的微风:“这两种花,向来只生长在……生长在那个地方,在那里,我们用它们来代表不同的两种意义。一种是往生之美,一种是别离之哀……这两种花,世间是没有的。当初我跟你出来时,因为要配制调养你内力的药物,所以被特许带了七幻花的种子。可是为什么?曼沙珠华居然在明相府出现了,难道……难道……”她仓皇地抬起眼睛,那种俏皮刁蛮的光芒,已经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难心言述的惧意,还有隐隐闪动的泪光:
“七还人间,一生只开七次,也就是七年。杨恩,我跟你在一起,已经有六年了……这么多年,我渐渐忘记了那里,也忘记了当初的预言,说你的眼睛,七年后必定重现光明。而我们是有约定的,那我……我和你……”
“别怕。”杨恩简短有力地打断了她:“或许只是巧合呢?或许恰好有花的种子,从那个地方泄露出来,而明府权倾天下,恰恰得到了这些种子,所以……”
他松开苏兰泽的手,把茶盏递到她的手中,示意她喝一口。
“你看看这张图,其中有一部分,跟你说过的明相府中那些阁室,可有相似之处?”
杨恩从怀中取出一张羊皮纸,送到苏兰泽手中。
苏兰泽展开羊皮纸,不禁吃了一惊:“房舍模样结构,颇有几分相似……不,有八九分是一样的,除非我身临其境,才有十分把握。你从何处得来?这图纸线条细腻,角度精准,可不是出自常人手笔啊……甚至这个幽冥门的徽记,也是如此生动。”
杨恩温柔地“看”着她:
“我搜集所有黄金墓的资料,费尽周折,才得到了这张图纸。这不是原图,原图因为年代久远,已经破烂不堪。这张是由有‘技神’之称的张白石,大致地临摹并补充完整后,交给我的。张白石此人既精于土木机关,绘图笔法又颇为生动,此图应该不会逊于原图。”
“张白石最大的弱点,就是贪财。”苏兰泽嫣然一笑:“听说他爱金如痴,家里连马桶都是用金子打成的,平日爱好便是购买金子,身边既无美人,亦无朋友,甚至不爱与人交往。也幸亏他身怀绝技,前年为太后兴建那座隆庆宫,造得如仙阙紫府一般,让太后凤颜大悦,可是赐了不少黄金。”
杨恩也不由得一笑:
“酒色财气,世人所好。咱们四人‘剑捕乐技’齐名,江湖上以‘神’呼之,其实呢,剑神爱剑成痴,冷酷无情。在他心中,剑道有无上的地位,甚至超过了人性;我呢就偏好附庸风雅,明明笛子吹得难听,却偏偏割舍不下,没有大智慧的决心;技神贪爱黄金,已经是达到了嗜金如命的地步,又好机关之术,最喜欢冷冰冰的土石,却不待见活生生的人。说起来,也只有你,性无所恋,心无挂碍,看似淡漠清和,兼具温柔慈悲,真正有神仙之气呢。”
苏兰泽神情已渐渐镇定下来,嗔道:“看不出你也会来说好听话儿,不过,”她举起茶盏来,叹道:“我并不是真正的神仙,又怎么做得到真正的无恋、无碍呢?”
她转过话头,道:“你是得到了这张图,又知道相府兰苑里有那样古怪的一处阁室,才让我前去青虹帮的,对么?”
杨恩点头道:“正是。这种阁室过于低矮,并不是我天朝建筑的风格,别的地方也从未出现过。明照清此人最是深沉,为何会在兰苑之中,兴建这样的阁室?且寻常不许人入内,又在阁室中大办神秘的冥寿。其用意何在呢?我去不便,所以才烦劳你以交流曲乐之名,去跟虹姑周旋。因琴绣心失踪,琴追阳琴技大不如前,虹姑无奈之下,自然会让你操琴师之职,你才有机会入内查看。
谁知一场冥寿,竟还有如此多的变故。依我猜想,说不定那位逝去的夫人,生前就是这居所的主人。这位夫人又会是谁呢?”
苏兰泽喝了一口茶,凝思片刻,摇头道:“不对。我们那晚所唱的曲目包括曲词,全部由明府拟好送来。冬云唱的那支曲子中,有‘孤孑遗余三十年’的句子,所以这位夫人应该已经离开人世三十年了。而兰苑中的那些阁室,门窗木色尚新,显然是刚建起不久,不可能是她生前长居之所。”
杨恩沉默了片刻,道:“其实我并不知道我要找的,究竟是什么东西。甚至那人也语焉不详。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张图,这图上房舍究竟有怎样的含义。”
“然而,会跟明相中的阁室相似,明照清在此事中,一定脱不了干系吧。”苏兰泽想起明府阁室中,那倾听《葛生》的男子;那种凭空传来的肃杀冷压之气,如渊底的潜龙忽然昂首,此时想起来,仿佛还是有着莫名的压迫。
“冬云突然剌杀那阁中男子,又是什么道理?他若知道那人的身份,又怎会不知舒高炽必在左右,剌杀无异于是自寻死路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