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那无根老祖说道:"好孩子,你跟那寡妇怎么走在一起的?"普通一句话,自他口中说出,满是淫邪之意。玉莲天性纯朴,听不出弦外之音,回答道:"我奉住持之命,保护他们婆媳,缉拿盗墓贼人。"
无根老祖笑道:"你保护他们?我看那单臂的小寡妇比你有本事,还用得着你保护?就她手里那杆长矛,什么人敢动她们?"
话里话外,专门激起玉莲的好胜心。玉莲果然中计,道:"那把长矛虽然厉害,可是型格大凶,稍有闪失便会招来大祸。所以,她也不敢轻易使用。"说到这突然明白过来,"你若是敢打它的主意,我豁出性命不要,也要与你拼个鱼死网破。"
无根老祖见他发怒,连忙圆场:"我打它的主意干什么,得着《焚天宝卷》,我愿足矣。"心中却在想,这一趟即便得不着《焚天宝卷》,能得着这和尚的法宝与那蛇矛,也是大大的收获。
"寡妇"、"单臂"、"盗墓贼"、"长矛",蔡紫冠听到此处,如何听不出那是玉娘?不由暗暗叫苦,想不到她偏偏挑了这么个时候来复仇。这大彤山中来盗墓的亡命之徒也不知有多少,她若有个闪失,岂不是自己害了她?
不说别人,单就眼前来说,那和尚看不着他背着的老人的眼神。可蔡紫冠却看得清楚,那老人的恶意,都已经溢于言表了。
四、齐聚
且说玉娘婆媳,在后面慢慢策驴上山。大彤山山势不陡,可是这样上山,也没什么路,再走几步,终于只能下了驴,牵着步行,既恨自己无用,更恨蔡紫冠累她们遭受这样的折磨。
婆媳俩正挣扎着,忽然身后脚步声响,回头看时,一个蓝袍道士大步走来,从她们身畔一闪而过,速度竟比玉莲慢不了多少。
婆媳俩知道这人非比寻常,哪敢招惹?却是那道士在经过玉娘身侧时突然"咦"了一声,视线匆匆扫过横挂在驴肚侧的赤火金风矛。玉娘心中就是一慌。所幸那道士脚步飞快,并未停下来,一眨眼就消失不见。
玉娘松了口气,突然卞老太太道:"媳妇,那道士看你做什么?"
玉娘一愣,又羞又恼:"我怎么知道?"
"咱们女人家出门在外,"卞老太太冷笑道,"可不敢不自重。"
玉娘被她的无中生有气得哭笑不得,正不知该如何解释,突然山上边有人快步抢下来,脚搓得碎石乱滚,来到玉娘驴前,把手一张,道:"你的蛇矛给我。"
玉娘婆媳都是一愣,一时反应不过来怎么回事。却见眼前拦驴的,正是那蓝袍道士。只见这道人大剌剌地伸出右手,道:"那柄蛇矛,落在你们手里真是暴殄天物,给我。"
玉娘反应过来,把赤火金风掩住,怒道:"你这道士,好生没个规矩!""规矩?"那道士哈哈大笑,"是啊,身为盗墓贼王,我应该弄死你们再拿蛇矛的。"一探手就抓住了矛柄,笑道,"小娘子,你还是撒手吧!"
玉娘左手护矛,右手一扬,断臂上铁钩劈头盖脑挠向道士,道士不料这瞧来柔柔弱弱的女子有这么悍勇的杀招,吃了一惊,微微向后一退,手上就松了。玉娘单臂摘矛,右手铁钩一托,蛇矛转半个圈子,矛尖对准了道士小腹,"腾"的一声,打出一个火球。道士大叫一声,一个跟头躲过火光,胡子都烫卷了,面上却更有喜色。
他当然正是前几日与蔡紫冠匆匆交手的开山道人,这几日踏遍大彤山,黑吃黑劫杀了四股盗墓贼,却始终参不透武天大圣坟墓所在,正在气闷,偏偏遇上了玉娘婆媳。他见多识广,打坐时便已感应到那蛇矛的不同寻常,因此起了贪念,这时见识了它的厉害不由更喜。
"好宝贝,你给我拿来吧!"抽出赶山鞭一指,地上碎石活了一般簌簌抖动,如潮涌来,爬虫似的顺着婆媳的腿脚攀来,眨眼就漫过了她们的腰身。玉娘婆媳惊慌失措,乱掸乱抖,哪里有用,须臾之间,即遭没顶之厄,碎石于是不再动弹,二人身上结了一层石壳,动弹不得。
开山道人哈哈大笑,伸手来拿蛇矛。就在这时,只听一道锐响自远而近,瞬间已到他的身后。道士大骇,往旁边一闪,一道刀轮飞转着自他身旁斩过,擦着玉娘的胳膊,"锵"的一声削在地上,现出一把雁翎长刀。
开山道人转过身来,一个魁伟提短刀、一个瘦长提朴刀的两个汉子,带着一条黑狗,杀气腾腾地向他走来。
那杀气凛冽的两个持刀人自然正是杜铭与百里清。他们此前除去杀手醍醐,百里清怎不知道那秃鹫坠地的一声巨响,会惊动山中可能潜藏的敌人?因此二人一犬便火速往山下赶去,一路隐藏形迹,想要避免与人争斗。好巧不巧路过此处,远远被玉娘那一记火球吸引,连忙赶到一看,正看见开山道人出手伤人,顿时大怒。
他们与玉娘说不上有什么交情,可是毕竟熟识,更何况她们婆媳身世可怜,稍有人性的也不能坐视不理。杜铭这才飞出一刀,逼退了开山道人。开山道人眼见着二人步履沉稳,知道这两人不是善与之辈,可是赶山鞭在手,他又怕得谁来?冷笑道:"二位多管闲事,可是活得不耐烦了么?"
百里清哪管他的问话,大剌剌地来到玉娘婆媳的石像前,开山道人大怒,刚要喝止,忽觉对面杜铭手上短刀微微一动,霎时杀气大作,略一分神,百里清已倒转刀柄一击,那些碎石本就是垒砌为主,彼此咬合,这时一经外力敲打,顿时剥落,玉娘婆媳失了禁制,站立不稳,早吓得面如土色。
开山道人怒极而笑,大喝道:"两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把赶山鞭一摇,百里清脚下突然多了一个深坑,杜铭脚下骤然拱起一座土台!
这两人本来已是全神戒备,专看这道士稍有异动,就即刻动手,岂料开山道人的鞭子却不是向他们招呼的,脚下突起异变,完全不及防备,一个直接消失在坑里,另一个升上半天,站立不稳,一跤坐倒。
开山道人眼见杜铭狼狈,哈哈大笑,鞭子再摇,下面深坑合拢,已将百里清挤死在地下。回头正要对付杜铭,忽觉刀风破空,一把朴刀已经砍上他的额头。
原来百里清的反应何等迅速,脚下一空,已将朴刀横握,人坠下深坑,朴刀却架在坑口。开山道人仓促间连施两术,那坑开得虽然够深,却窄了些,顿时给了百里清变招的机会。
朴刀架住坑口,刀身一弯,百里清已借弹力跃出坑口,几乎算得上一沉即起,开山道人稍一分心,竟不知他已到了自己的头顶。
"咔"的一声低响,这一刀已中,可是声音铿然,混不似血肉之声。百里清一愣,凝神看时,原来在开山道人的额角,不知何时竟已结了一层石壳,他这一刀砍在石壳上,自然无用。
百里清哈哈大笑:"有趣!"身子落下,一把朴刀横削竖斩,连攻开山道人七大要害。另一边杜铭也跃下土台,双刀在手,剁馅般一通乱砍。
"咔咔咔咔",只听金石相击之声不绝于耳。两个人三把刀攻势如潮,却无论如何伤不到开山道人,百里清笑道:"好个硬壳王八!"只见那开山道人周身为石壳保护,外观与方才玉娘婆媳受困的情形相仿佛,却坚固得多了,如穿重甲。正是赶山鞭用于防守的最妙用法:石将军。
这一轮狂击,虽然不曾伤着开山道人,可是力透石甲,也震得开山道人浑身剧痛,气血翻涌。道人初时全凭生死一瞬的本能,祭出石将军,这时终于回过神来,不由惊怒交集。赶山鞭晃处,周遭数百块大大小小的山石立时一起浮到半空。
这些石头小的不下十数斤,大的恐怕已逾千斤,就这么悬上半空,实在与人平时习惯的景象太过悬殊,偏偏飞来撞去,彼此绝不碰触,无声无息,如灵猫一般。一眼看去,直叫人目眩神迷,毛骨悚然。赶山鞭威力如此神奇,太平早已吓得呜咽瘫倒,百里清杜铭也不由心慌意乱。
玉娘婆媳被石阵卷起的狂风吹得东倒西歪,还不知道逃跑。百里清叫道:"快离开这儿!"
"快走!"卞老太太见事不好,撒腿就跑,比她更快的,是黑狗太平。玉娘一咬牙,挺矛放火。可是开山道人早就注意她了,一见她挺矛的架势,就已催动一块脸盆大小的石块向她撞来。玉娘仓促间举矛一挡,"当"的一声,长矛几乎脱手。玉娘被巨力震荡,眼前一黑,颓然昏倒在石阵边上。
百里清待要上前抢救,可是浮石旋转碰撞,如同一眼巨磨,百里清杜铭腹背受敌,顾此失彼,眼看就要被绞成齑粉。
开山道人哈哈大笑道:"两个无知小子,会几下三脚猫的功夫,就敢来太岁头上动土!"
蔡紫冠心念电转,已然有了打算。轻轻潜到玉莲脚下,骤然间迎面出手,一把把和尚的左脚扯到地下。玉莲正走着,一脚踩空,吃了一惊,本能地往起一挣,蔡紫冠早有准备,扣住他的鞋帮一拉,上下使力,顿时将玉莲左脚上的洒鞋脱下。
"哧!哧!"白光闪出,无根老祖十指指甲白玉刀同时射入地下。蔡紫冠却早有防备,一脱下玉莲的洒鞋,立即急蹿三丈,算准了什么样的攻势也难企及,然后才远远地浮出地面,在二人身后将洒鞋用单指挑着,微笑道:"大和尚,多久没洗脚了?"
玉莲听到人声,连忙回头,脸涨得通红,叫道:"你是什么人?把鞋还我!"蔡紫冠沉下脸来,满脸戾气:"我是什么人?你在找谁我就是谁了!"
他半个身子沉在土里,诡异古怪,可是脸上神气,却如一个意气风发、出入华厦的花花公子。玉莲回想起玉娘婆媳的形容,惊叫道:"你…你就是蔡紫冠?"蔡紫冠笑道:"答对了!你不是缉拿盗墓贼么?来呀,我就在这儿。你若不嫌硌脚,就来追吧!"顺手把洒鞋往腰后一掖,平平在土中滑行数步。
玉莲又悔又恨,暴跳如雷。蔡紫冠只是打算用"光脚走不了山路"来困住他,哪知道却在误打误撞之下,夺了玉莲的法宝洒鞋。如今双鞋分散,法术无法撤销,他有鞋的一脚一步迈出可行十丈,无鞋一脚一步迈出却只行三尺,只怕走不了两步,自己就被扯成两片了。
当下呆立在原地,动弹不得。
蔡紫冠不料这和尚的脚这么嫩,连一步都不敢走,不由也感意外。可是他真要对付的目标本来也不是玉莲,于是转而向那无根老祖道:"老丈,你也是来对付我的?来来来,下来和我打过。"
无根老祖眼见玉莲不能动弹,自己的指甲只能攻出两丈,现在等于只能挨打,当然不会吃这眼前亏,连忙赔笑道:"哪里哪里。蔡少侠少年英雄,我一个残废老头子,哪敢打你的主意。我与这和尚结伴,也是迫不得已。你可别误会我要跟你怎样怎样。"
"哦?你说说看,怎么个迫不得已?"
"唉,还不是为了我这双腿?"无根老祖叹息道,"听说这大彤山中有《焚天宝卷》,我老头子,也多少动了点儿贪心,这才让这和尚背我进山。唉,若是能蒙老天垂青,得着那秘笈,我以后又能自己走路,那才是虽死无憾!"
"你唬谁啊?我看了你半天,你这两条腿盘来绕去,又有劲又灵活,怎么就不自己走路?"
"蔡少侠好眼力!"无根老祖几乎落泪,"我这腿脚确实没病没伤,可是却被人下了咒,永世不能落地。"
"哦?有这么毒的人?"
无根老祖身子一震,虽是七分做戏,但真的兀自有三分心有余悸:"是…是…你们年轻,大概没听说过,二十年前的'广来峰'…"
"神通六将?"
"不错,蔡少侠好见识!我就是被神通六将中的'不动如山'下咒,当初我苦练法术,本来纵横天下、风光无限,可是竟被那广来峰好事之徒一战打得功力丧尽。更被他下了毒咒,让有生之年,双足不得落地。"
蔡紫冠冷笑道:"他怎么那么和你过不去?"
"都是因为我所修的道法。"无根老祖略一沉吟,断定蔡紫冠是一个恶毒偏激之人,于是决定和盘托出,"我练的是'人食'之术,就是吃人。这法术练成之时,下乘者可以成王成霸,上乘者更能长生不老。可恨那些自以为正义之士,偏将咱们列为邪魔外道。"
仿佛不知不觉,就已自然而然的与蔡紫冠成了"咱们"。蔡紫冠盗死人墓,他吃生人肉。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是一伙的么?
蔡紫冠笑道:"原来如此。"
"不错。"无根老祖叹道,"蔡少侠,世人愚昧,又怎么知道我等从心所欲的自由境界?我被下了毒咒之后,二十余年双脚不能沾地,只能找些蠢如牛马的粗汉代步,其中的辛酸,又有谁能体谅?"
玉莲受他羞辱,大喝道:"你给我滚下来!"
蔡紫冠哈哈大笑:"你也不怕他们把你掀下来摔死!"
"哪有那么容易。"无根老祖敲山震虎,笑道,"我的功力虽然大退,但这二十年死里求生,总算也给我开发出'蔸丝子'这样的绝技,只要被我沾了身,任何人都别想脱身。"
"原来是这样,"蔡紫冠心中有数,想到了对策,屈指一弹,道,"这位秃驴,血葫芦似的,看来是挨你教训了。"
无根老祖听他嘲弄玉莲,越发放下心来,笑道:"腿不长在我自己的身上,那我想去哪,走得快些,还不得先把他调教好了?"
"既然这么麻烦,那我就帮你解脱了吧。""什么?"无根老祖一愣,"解脱?"一时不明白蔡紫冠到底是什么意思,心中惊疑不定。
也就在这时,他突然感受到了他与玉莲之间的障碍。
原本他俩胸背相贴,以无根老祖二十年赖在别人身上的经验,他只要往前一凑,胸前腹上的肌肉,便会自动调整,与前面那人的身子气脉肌骨完美相补,做到无一处不熨贴,无一处不紧凑,直如吸盘一般,因此趴得最稳。可是现在,他明显感觉到,在他与玉莲中间,似乎有一道障碍,正麻酥酥地长大--慢慢在两人中间挤出几条缝来。
无根老祖吃了一惊,低头去看,昏昏月光中,只见几片细如雀舌的叶片,正从他与玉莲中间挤出来,绕上他的手腕。
"这是什么?"
"藤萝。"蔡紫冠微笑道,"你是'蔸丝子',寄生缠绕。那我就给你一株藤萝吧,看看是你蔸丝子缠死了它,还是它撑断你的束缚。"
"你…"无根老祖气急反笑,"就凭一株烂草,你能把我怎么样!"伸手一扯,"啪啪"连声,扯断了三股藤蔓。
可是那藤萝生长好快,只这么一句话的工夫,就已在他的手上绕了四五圈,他随手扯断三股,但力量消耗,最后两股竟然没断。无根老祖大吃一惊,再奋力一挣,这才解开右手。
"我劝你还是别小看了花花草草的力量。一株新芽可以推开头上的石块,一株老松可以将根下的巨岩撑碎。你一个血肉之躯,凭什么就以为必胜?"
无根老祖身子乱晃,右手暂时自由,而左手却已被十几股藤蔓牢牢缠住,竟令他动弹不得。与此同时,在他的前心与玉莲的后背之间,越来越粗大的藤茎正飞快地加大这两个人的距离。"吸盘"漏气,霎时失去了力量。无根老祖见势不妙,双脚在玉莲两髋上一蹬,整个攀上玉莲肩膀,蹲踞其上,右手一翻,指甲白玉刀弹开,如快刀划过,又割断了自己左手上的藤蔓。
可是他一离开玉莲的后背,在他们中间就立时掉下一大团藤萝的根须。原来这藤萝种子此前被蔡紫冠偷偷弹入两人之间,在说话时又以法力催它发芽抽枝,可是根系实际上一直没能展开,一切生长,都是靠蔡紫冠的法力无中生有。这时候无根老祖仓促之间起身,藤萝的根须掉到地上--它已经被蔡紫冠催逼得如饥似渴--顿时没入地下。这株藤萝,也就成了有源之水,有本之木。
藤萝得到养分,瞬间长大数倍。蔡紫冠凝神施法,那藤萝扭动摇摆,便如千蛇噬人,眨眼之间便将无根老祖与玉莲完全包住。怪蛇一般的藤蔓之中,隐约还能听到无根老祖的怒骂,和玉莲喃喃的诵佛声。
蔡紫冠一击得手,哈哈大笑,信手一指,扭成一大团的藤萝"咕"地吐出了玉莲。和尚一记屁蹾摔在地上,兀自还有点儿头昏脑胀。蔡紫冠也不去管他,再分手操纵,那藤萝扭来扭去,渐渐盘成了一只巨大的弹弓,两个大叉中间,脸盆粗细的弓弦上绞着无根老祖。
无根老祖须发零乱,眼睛都红了,奋力挣扎,却挣不开手脚上的束缚。蔡紫冠慢慢绕到他的身后,笑道:"老人家,刚才说了半天,却不知道你中了'不动如山'的毒咒,双脚要是沾了地,却会怎样?"
无根老祖脸色大变,神色间的恶毒一下子消失不见,祈求道:"蔡少侠,别开玩笑了。我不要《焚天宝卷》了,我不敢和你争…"蔡紫冠在地下一跳,抓住无根老祖身后的藤蔓,落下地来,奋力向后疾退十几步,已将弹弓拉开,笑道:"死也让你死个明白。二十年前,整你的是'不动如山',今天治你的,是'徐如林'!"
"徐如林…你是广来峰弟子?"
"也算不错!"蔡紫冠松手,藤蔓弹起,刚才绞住无根老祖的几根细藤突然枯萎。老头无拘无束,"嗖"的一声飞向了遥远的星空。玉莲目瞪口呆。
"大和尚,"蔡紫冠沉下脸来,"你和玉娘过来的?"
"你…你今天救我,我也不会因私忘公。"
"你是和尚啊!"蔡紫冠苦笑,"怎么说起话来,跟官老爷似的。"
"我奉住持法谕,一定要将你…"正说着,忽然山下传来隆隆巨响。蔡紫冠一愣,玉莲却脸色大变。
"怎么了?""那是卞夫人她们来的方向。"
蔡紫冠略一反应,顿时如堕冰窟。他刚才把无根老祖弹出去,只顾顺手,却忘了当时无根老祖面对的方向,正是此前他和玉莲上来的方向。那他在半路上,大有可能会再与玉娘婆媳相遇。这凶叟本来就对蛇骨矛有所企图,这时再惨败在蔡紫冠手里,真要再给他个喘息的机会,谁知道他会做出什么丧失理智的举动!
蔡紫冠把身一扭,旋入地下。玉莲略一犹豫,将脚上的单只洒鞋脱下,赤着脚,也往山下跑去。
百里清和杜铭左躲右闪,总算没被那些从天而降的巨石砸到。
方才在一片飞沙走石的混乱局面下,他们原本已经是勉强支撑,眼看就要落败。可是突然之间,石阵失效,大大小小的石头都失去神力,轰轰隆隆地砸下地来。两人躲了一个灰头土脸,半晌才自烟尘中爬起,东张西望,乱石之中,却不见了开山道人。
"那牛鼻子哪儿去了?"杜铭理所当然地来问百里清。
"我哪儿知道?"百里清"呸呸呸"地将口中沙土吐掉,"蔡紫冠来了?他把那道士拖地下埋了?"杜铭一想,拍手大赞:"一定是这样!"
旁边玉娘悠悠醒来,听见蔡紫冠的名字,撑矛站起,叫道:"恶贼!你在哪里!还不现身受死!"四周静悄悄的,并没有人答话。
"姐姐,"百里清苦笑,"别说蔡紫冠未必在这儿,就是真在,你这么叫,他大概也不会傻到那一步,走出来让你捅了。"
玉娘咬紧牙关,单手握矛,铁钩也咬紧矛柄,将蛇矛倒持,用力向地上刺去。蛇矛锋利,可是山坡上都是碎石顽岩,她这一矛刺下,往往便只得半尺。"咔咔"之声不绝,那令无数人另眼相看的蛇矛,便如铁锹石镐一般,在石头上凿起一片片火星。
"暴殄天物啊。"不远处突然有人说道。玉娘、百里清都是一震,杜铭大笑道:"蔡紫冠!"只见距离三人十步之处,蔡紫冠已经自地下浮起半个身子,抱臂微笑道:"各位,好久不见。"
玉娘哽咽道:"恶贼,今天就要了你的命!"
蔡紫冠笑道:"那不可能。"放开了手臂,双手轻轻撑在地上,身子前倾,倒像是拄着张桌子站着一般,"大彤山里杀机四伏,我刚在山上解决了一个无根老祖,看样子你们刚才是遇上了开山道人--知道厉害了么?赶紧回去吧。"
杜铭怒道:"你牛什么牛?见面就轰人,你以为你是老几啊?"
蔡紫冠嘻嘻一笑,并不回答他,只把眼望向玉娘:"玉娘,再给你一个建议,想杀我,你现在的本事还不够,你去拜个师父吧!不然,你就是拿着天下最厉害的兵刃,也没办法报仇。"
"你…你别想摆脱我,"玉娘单手提矛,一步步向他逼来,"我就是豁出这条命不要,也要在你身上戳个透明窟窿。"
天上的遮月浮云随风飘散,微弱的月光因此亮了一些。蔡紫冠在时隔半年之后,再一次清清楚楚地看到玉娘的容颜。她瘦了许多,过去娇怯的神情几乎完全看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坚毅与悲伤的决绝。蔡紫冠一愣。玉娘已经一矛飞刺而来,蔡紫冠及时回过神来,大叫一声,沉入地下。
玉娘大叫道:"你别走!"
杜铭也叫道:"你给我出来!"
却听远远的蔡紫冠笑道:"走吧!离开这儿吧!"
百里清微笑起来,往身旁大石上一靠,大声说道:"蔡紫冠,罗英交待,有四句话带给你,是武天大圣墓地所在: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话没说完,已经"噌"地平地消失,沉入地下。
玉娘放声大哭,叫道:"蔡紫冠,你这藏首畏尾的贼!你若还是个男人,就出来与我决一死战!"杜铭东张西望,怒道:"臭贼!你敢扔下我?我告诉你,那四句话不是只有百里清听到,我也会说,你给我听好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人不是人…"
"刷"的一声,也沉下去了。稍稍一顿,又有一只洒鞋"啪"的一声,飞出地面。原来是蔡紫冠不拿和尚的一针一线。
过了很久,玉莲才飞奔而来,他不能穿八达洒鞋,赤脚赶到战场,一眼看到蛇矛无恙,这才放心,环目一望,看到自己的洒鞋,连忙捡起来,问道:"蔡紫冠来过了?"玉娘眼中含泪,慢慢点了点头。
"卞老夫人呢?"乱石参森,玉娘忽然放声大哭。玉莲持杖站在一边,既不忍她难过,又不知道如何劝她,心中压抑,直欲仰天长啸,用伏魔禅杖将这世上恶人,打一个稀巴烂。
五、入墓
这是一段回忆,一个强悍的男子在若干年前的一段回忆。
那个男子坐在房顶上,潇洒之中,洋溢着霸气。
夜风吹起他黑色夜行衣的衣角,他望向那个女子该来的方向。
他的目光深远而残酷。
十天前,他遭遇那女子的刺杀,被她一剑几乎削断脖子。那一剑的快与狠,到现在他也心有余悸。
这样的仇人,是不能留于世上的。他摸了摸脖子上的绷带。
那女子虽然心狠手辣,但应当还不是没有心肝的冷血。今晚她一定会回来,哪怕她明知自己在这等她,她回来就必死无疑。
这样看来,自己比她更像坏人嘛。一抹冷笑绽放于男子的唇边,为了表达对她的敬意,就让她死得痛快一点儿吧。
"哇--哇--"身下的院子里,突然传来新生婴儿的啼哭,声音又弱又闷,可是却引起了巨大的骚动。
那男子在房顶上看着,脸色越变越白,冷汗涔涔而下。
他的手已握起了拳,这样的距离,凭他的功力,只要一拳打出,就是拳风也能将院子里的人尽数打死。
可是他打不出去!
他的手抖得厉害,眼睛里渐渐布满了恐惧与绝望,终于,他大叫一声,弹身而起,逃进了茫茫夜色。
"山不是山,水不是水,"蔡紫冠喃喃道,"人不是人,鬼不是鬼。"逃离玉娘所在的山丘,他这才从地下出来。
"那位武天大圣大弟子的话,我们就算带到了。接下来,找他的墓在哪儿,就看你的本事了。"百里清和杜铭一左一右,站在蔡紫冠两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