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像一条鞭子,狠狠抽在徐晖心上。他不能,他知道他永远不能忘记小清,把自己卑劣的所作所为一笔勾销。小清的名字如一道隐匿的急闪,一经提起就能把他整个劈开。
凌郁看到徐晖脸上痛楚的表情,就别过头去,自己转动轮椅把手,擦过他缓缓走远。徐晖听到她低声自语:“你忘不了,我也忘不了,除非他们能活转过来……”
凌郁渐渐适应了双腿瘫痪的生活,徐晖已不必时刻守在她身边,晚上便在慕容旷房间休寝。他总感觉到慕容旷的气息在屋内缓缓流动,静暖,轻柔,而富于韵律。那气息在他周围穿流起伏,掠过肩膀,拂过手背,似是在与他交流,只是他尚不懂得那一种语言。有一日他随手拉开慕容旷床头的小柜,见最里层放着一个长条木匣,拿封条封了口,上面写着:“代徐晖兄保管”。徐晖小心翼翼撕去封条,记载着“飘雪劲影”的那半卷《洛神手卷》就静静躺在匣中,和徐晖交给慕容旷时没有丝毫分别。
有热泪盈满徐晖眼眶。他把手卷重新封好,放回原位。从前他以为只要练好这门功夫,便能成为了不起的人物。此刻他幡然惊觉,若是承受不住太阳火辣辣的烤问,即便武功再高,亦不过是虚弱之人。
凌郁的情形不见起色,徐晖心中悒郁,夜不成寐时,便到慕容旷墓前静坐。有的朋友并不因时间和生死的距离而生隔膜,徐晖反而比从前更亲近慕容旷。
这个仲夏的夜里,他又来到慕容旷墓前。白天凌郁的问话就像她的匕首,锋利凶狠,一刀戳进他心窝。他夙夜悚惧,冷汗一次次浸透了衣衫。犯下的罪孽探出幽暗的厉爪,勾住他的喉咙飞向深渊。他被绝望擒住,不断往下沉,月光不可见,星光不可见,眼前只有无边的黑夜。他想凌郁说得对呀,我们亲手毁了我们亲爱之人,他们飞到天上去,我们却只有下地狱。地狱里什么都不必有,他们的名字和容颜就是最严苛的刑罚。
徐晖在慕容旷的墓碑旁坐下,就像是两个朋友并肩小憩。他坐了许久,渴望他的朋友能说点儿什么。然而四野静寂,只有夜虫呢喃耳语。
忽然远处传来脚步声响,徐晖一抬头,混沌暗夜中渐渐显出一个瘦长身影,深蓝色的长袍,在夜风里摇曳飘扬。徐晖激动得双手发抖,以为是慕容旷终于现身相见。待那人再走近些,他才瞧出原来却是慕容湛。
徐晖刚要起身,慕容湛就伸手轻轻把他按了下去,自己也在儿子墓前席地而坐。
“夜深了,前辈怎么还未歇息?”
“天气一热就睡不着,出来走走,外面舒服多了。”慕容湛淡淡地说。
尽管慕容湛仍如从前那般傲岸冷峻,徐晖却隐隐察觉,他体内心上必定都留下了深深的伤口,只有在深沉隐秘的夜里才能够悄然宣泄伤痛。徐晖正自思量是否该当告辞让慕容湛独处,却听慕容湛说道:“一起喝点儿酒怎么样?”
徐晖这才看清慕容湛手中还握着一只酒壶。他踌躇着道:“前辈身体还需调养,恐怕不宜饮酒。”
“好与不好,我心里有数。”慕容湛仰头喝一大口酒,微眯起眼睛:“好久没这么舒坦了!以前都是旷儿与我一道,今儿个你陪陪我吧。”
徐晖一阵心酸,接过酒壶跟着喝了一口。温淳香芬中含着一股淡淡的酸涩回味,竟然是不常见的西域葡萄酒。徐晖低头一看,酒壶由半透明的琉璃所制,隐隐可见其内的殷红色液体。
“不错吧?这还是几年前旷儿远游带回来的,入口醇香,回味绵长,真是好酒。”
徐晖大着胆子说:“前辈心里,真的……不怪海潮儿吗?”
慕容湛沉默半晌:“海潮儿和旷儿都是我的孩子,我怎会怪她。”
“就算前辈你不怪她,可她自己还在责怪自己。她连话都不怎么说,我真不知怎么做,她才能好起来。”
“她正在受苦呢。”慕容湛点点头。
“那可怎么办?”徐晖急切地看着慕容湛。
“这个苦,躲也躲不掉。你想想,若是不小心拿刀子割破了手指,伤口能即刻愈合吗?总要经过一段时日,结痂,脱落,才会长好,或许还会留下疤痕。更何况海潮儿是把心给割破了,恐怕需要更久才能把伤口的血给止住。她如今是在人生最黑暗的时候,便像此刻,天上尽是乌云,把月亮都给遮住了。可你看吧,过不多时月亮终究会露出脸来。”
徐晖不禁仰面望向苍穹。夜空黑沉沉地压下来,根本无法想象皎洁的月亮就藏在这云层背后。他低声说:“倘若月亮永远不出来呢?倘若她永远好不了呢?”
“嘿嘿,只要是月亮就注定会有云开月明之日。是我慕容家的孩子,纵使跌到山崖底下,也一定能自己爬起来。”慕容湛几口酒下肚,年轻时的狂狷不自觉又在脸上漫开。
就像是应和慕容湛这句话,月亮骤然间从乌云中一跃而出,绸缎似的月光一泻千里,流淌在慕容湛和徐晖身上。今夜的月光仿佛格外皓白澄澈,一丝杂质都不含。徐晖不由闭上双眼,渴望月光能够洗刷净自己身上的污秽。
“孩子,你在求什么?”
听到身旁慕容湛的问话,徐晖这才打开眼睑。月光无垠,静默地望着他,似乎也在问,你求什么?他一激灵,小声说出内心深处的愿望:“我……我求重生。”
“今生还未了,何以求重生?”
徐晖低下头:“倘若今生已一错再错,无路可走,还可以推翻了重新来一遭吗?前辈,这……这是可能的吗?”
慕容湛不答话,只把酒壶递给徐晖。银白色的月光里,琉璃中葡萄美酒殷红如血,仿佛生命奔涌不息。徐晖吞下一大口,胃里顿时扬起一股热烘烘的暖流,直冲天灵盖。他目光模糊起来,想不到这酒入口温和,后劲却甚是浑厚。
“小伙子,那日我瞧你奔来救海潮儿的架势,是练过‘飘雪劲影’的吧?”慕容湛忽道。徐晖点点头,他便接着说:“你可知这门武学追求的是何种境界?”
“《洛神手卷》里说,它讲求的是人与天地的大和谐。”
“说得对,不过这话太虚泛,各人的理解都不同。我以为它说的是,贴近自然万物,唯如此方能贴近你自己,保有本心本色。若迷失了自己,凡事往往便要强求,如此练武行事便皆南辕北辙。若能听从自己的意志,即使给人逼进了一条死巷子里,亦能看到山高水阔处,于绝处逢生。”慕容湛悠悠说道。
徐晖惊骇地望着慕容湛,如遭当头棒喝。他徐晖不就是被逼到一条绝路上回不了头么?他的世界一团漆黑,难道真能给它捅一个大窟窿,把光亮捅出来不成?
慕容湛起身又道:“做错了事,没法子抵赖推诿,唯有一肩担当。但人生再溃败,总还有柳暗花明。只要打定了主意,沉入地狱的人都能够爬出来。”
慕容湛的身影逐渐融进月光深处,天地间仿佛只剩下徐晖独自一人。这样的夜晚泛出熟稔的光芒,徐晖想起司徒清逝去的那个晚上,月光就是这样温柔而疯狂,大地就这样沉入明亮与幽暗的边缘。地平线上划过一道白光,仿佛一个新的天地即将从那里开启。小清的身体笼在光亮里,慕容旷的气息在四周鼓荡。他们是天上之人,将回到天上去。那么他自己呢?他真的能够如这月光一般,重新升起么?徐晖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从此,徐晖以巨大的热忱投入到帮助凌郁找寻双腿知觉的努力中去。他跟慕容湛一起潜心研究清除体内寒毒的方法,并不顾凌郁或激烈或冷漠的反应,每日强迫她活动双腿。凌郁用各种尖刻残忍的字眼骂他,赶他走。凌波听了都不忍心,劝他说算了。他却不理会,一次次把凌郁从轮椅上拖下来,逼她用双脚接触地面。凌郁使劲扯打,却拗不过徐晖。她急得红了眼,低头一口咬住他手腕。徐晖疼得额角立时滚上一层冷汗,却并不挣脱,等她终于松了口,仍旧扶住她道:“来,迈右腿试试。”
凌郁盯着徐晖腕子上那两排猩红斑驳的血印,心底里升起一星渺茫的期盼。她蹙紧了眉头,深吸一口气,将所有气力凝聚至一点,欲调动右腿肌肉,向前迈出哪怕一小步。然而那条腿却像是别人的一样,硬邦邦地戳在身子下面纹丝不动。
信念是建在流沙上的阁楼,一个浪头打过来,就被卷入海底。凌郁绝望地推开徐晖,跌倒在草地上。她猝然抽出腰间匕首:“刷”地插进右腿。雪白的裙子上霎时绽开朵朵写意红花,又艳丽,又惨烈。
徐晖惊呆了。他一把抢过匕首,远远扔出去,战栗着喊道:“你疯了!”
泪水漫过凌郁的视线。她抱着受伤的右腿喃喃自语:“怎么不行?怎么一点儿感觉都没有?”
徐晖急惶惶抱起凌郁,向慕容夫妇房间狂奔去。她贴在他胸口小声说:“没用了,别管我了,别管我……”
匕首锋利,扎得又深,险些割破大动脉。当晚凌郁就发起高烧。慕容湛担心伤口感染,调制了好几味内服草药,亲自守在女儿床前,一刻不敢离开。
徐晖心口像压了一块千斤巨石,喘不过气来。凌波瞧出他的自责,便敛起眼中的忧虑,不经意似地说:“海潮儿的脾气很硬,跟她爹爹年轻时一样。”
徐晖喉咙里哽住了,感激地看了凌波一眼。
夜半时分,凌郁迷迷糊糊地醒过来,脸颊上一边团着一丛嫣红。她眼睛大大地睁着,仿佛两汪清澈的湖水。慕容湛俯身问她觉得如何,她嘴唇动了动说不出话。慕容湛将手盖在她额头上,但觉烫得像块炭火,不由一阵心疼焦急。凌郁却抓住他手,迷迷茫茫地喊了一声:“……义父!”
慕容湛柔声道:“好孩子,你要什么?”
“义父,你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凌郁紧紧抓住慕容湛的手,目光里哀伤零落。
“你说什么?”慕容湛迟疑地问。
徐晖胸口一酸,凑近凌郁床前说:“海潮儿,你醒醒,这不是你义父,是你亲爹爹!你爹爹妈妈都在这儿,阿晖也在这儿。”
凌郁却不理会他,单单凝视慕容湛,固执地反复追问着:“义父,为什么骗我?你为什么要骗我?”
“海潮儿在跟谁说话?谁是她义父?”慕容湛掉头望向徐晖。
受伤后凌郁少言寡语,对过往境遇更是只字不提。慕容湛夫妇不好多问,徐晖也不便多说。此时话头提起,徐晖只得述说往事:“海潮儿从小被司徒家族的族主收养了,做了司徒峙的义女。不知为什么,司徒峙竟会骗她说,说慕容前辈是杀她全家的凶手。海潮儿嘴上不说,可心里头一定很难受。她是那么信赖她义父。”
“司徒峙?湛哥,是司徒峙!”凌波低声惊呼。
慕容湛转过身去望向妻子:“这厮竟歹毒至此,害我父女相残。当初我真该一剑了结了他,永绝后患。”
“……司徒峙和前辈有过节?”徐晖惊奇地问。
慕容湛的背脊微微一凛:“我与他,只怕天生便是仇敌,打一见第一面起便不能见容于彼此。有几次我几乎便能杀了他,可惜还是给他逃脱了。在玉雪峰时这厮引了大批江湖中人来堵我,后来又聚众去东海边围捕我们,真险些便把我给逼死了。”
凌波背转身望向窗外,幽幽叹息:“湛哥,司徒峙如此恨你,总还有别的原因。他心里忘不了小云,就像小云忘不了你。”
慕容湛伸手握住凌波冰凉的手掌,把它贴在自己脸上。
月光一样的泪水从凌波眼眶中流下来。她轻声道:“她是妹妹,我什么都可以让给她,只有这一件事不能够。我太自私了是不是?所以上天要这么罚我。”
慕容湛吻着凌波的手,悲哀地低下头:“小波,这全是我的过错。我以前就说了,我做了太多错事,上天要惩罚我,必定会连累你。若是你也怪我,我就只有沉下去了。”
“湛哥,我不怪你。我不许你沉下去,你不能沉下去!”凌波转身搂住慕容湛,坚决而激烈地说。
“冥冥中自有天意。小波,上天要罚便让它罚,我怎么都不怕。司徒峙抚养我们的女儿,我们也把静眉养大,这不正是天意吗?”
徐晖顺着慕容湛的话音望向凌郁,却见她额上冒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泪珠顺着眼角流过鼻梁,无声无息洒落在枕上。
出了这一夜汗,凌郁的高烧总算在清晨退去。再次睁眼,她是喊着疼醒过来的。她说有千万根银针在腿上反复扎刺,很轻很小的针,扎出细细密密的针眼。
“海潮儿,你,你的腿有知觉了!”徐晖猛然惊醒地大喊道。
凌波搂着凌郁,颤声问道:“孩子,你真……真觉得腿上疼吗?真能觉出疼吗?”
凌郁仿佛初次降生于这世间。她胆怯地伸出手,一寸寸抚摸双腿,试探它们的体温和知觉。她感觉到疼痛,钻心的疼痛。疼痛第一次让她感到喜悦。她不知不觉哭了,就像每个初生婴孩发现世界的那样哭了。
后来慕容湛推测,大约是凌郁自己刺的那一刀放出了部分坏血,并恶性激活了僵硬的神经,使知觉得以恢复。但这并不意味着凌郁很快便能复原,寒毒毕竟已然造成部分经络和肌肉的坏死。是否能够重新站立,是否能够重新行走,奔跑,行动自如,统统都是未知。
由于知觉恢复,寒毒所带来的疼痛感便将长伴凌郁左右,这也就是她以为有针刺腿的原因。这种疼痛扯人心肠,日夜不休。她的前额因为这疼痛而更光洁,眼睛也愈加寒亮。初次见面人们或许以为她是严厉,却不知她时刻在与自己搏斗。
凌郁的伤痛让徐晖变得耐心而坚韧。他不再急于求成,每日为她按摩腿脚,用温水舒缓肢体血脉,辅助她做各种简单的动作,为她一点一滴的进步喝彩。当她在一个晴朗有风的秋日终于颤巍巍站立起来,他热泪盈眶,跪下来感谢上苍。大地回旋着落叶和枯草略含苦涩的芬芳。他明白他与她已然密不可分,她重新站立在这世上,其实就是他自己获得重生。
然而,从站立到迈出第一步,竟是无比艰难。凌郁强忍着疼痛煎熬,用双腿重新撑起沉重的身体,可如何也无法支配自己麻木的脚踝,无法向前挪动寸步。她清晰地记得自己曾健步如飞,她的身体曾轻盈得仿若一片云彩,她曾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这世间有些东西原是如此珍贵,可非要到失去以后才会知晓。
慕容湛的身体己经完全复原,但正如他自己所预料的,丧失了全部功力。这个秋天以后的慕容湛成了一个平凡的男子。他还能摆出那些令人胆战心惊的招式,不过任何一个稍有武功根基的人只消一推掌,便会知道那不过是徒有其表。寒毒掌、飘雪劲影、湛卢宝剑、“玉面罗刹”的名号,所有这一切都将成为一种回忆,淹没在五湖四海的酒后呓语之中。
徐晖感到一种深刻的悲凉。原来武功一如名利,你拼命追逐,却难以持久。一朝远去,附在身上的闪亮光环便随之黯淡消散。
徐晖原以为慕容湛会为此郁郁寡欢,却在他身上发现了某种温情脉脉的从容。慕容湛富有棱角、略显严苛的脸庞松弛下来,让人不由愿与之亲近。他每日花大把时间读书写字,摆弄花草,在厨房钻研厨艺,并喜爱和每一个人聊天。
有一回徐晖小心翼翼地探问慕容湛是否为失去武功感到难过。慕容湛边饮菊花酒边道:“过去我一直以为武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湛卢也与我密不可分。如今我不再用湛卢,也没了武功。我身上空荡荡的,一无所有。可这才是原本的我。我还从来没有距离我自己这么近,对我自己这么有把握。”
说这话的时候他们对坐于慕容旷墓前,酒红色的枫叶纷纷落落。徐晖仰头喝了一大口酒,觉得慕容湛这人真妙。
这时节也是马儿入冬前上膘的最后一茬。银川更丰腴了,腰背光亮亮地像上了一层白釉。它仍旧不合群,只肯与墨山亲近。它俩时常并肩立于草地的尽头遥望太阳,缄默无声息。
幽谷中的岁月似是单纯静止,徐晖却恍惚觉得自己的生命正如飞梭般穿行。他生来喜欢热闹繁华,然而幽谷中只有这几人而已,大把光阴都是他一人度过。看天,喂马,晒太阳,干农活,有时大半日都无须开口讲一言。如此安静独处,徐晖闭上双眼,便打开了心房,沉下心,便能感受到大地的运动,潮汐的起落,还有他自己的生长。他往日修习“飘雪劲影”的最大障碍竟然不攻自破。
徐晖会永远记得这段在幽谷中的岁月,何其寂寞,又何其宝贵。
凌郁仍然无法行走,双腿的痛觉亦无消减。看着她紧咬牙关不吭声,徐晖惶恐不知所措。有时他甚至怀疑,与其承受如此痛苦,是不是让她毫无知觉反而更好些。
这一次凌郁又重重摔倒在黄草枯萎的大地上。似有无数根银针沿着大腿的血脉直钻心窝,疼得她几乎落下泪来。她终于受不住,把脸贴在枯草上,再不起身。
“来,再试一次!”徐晖伸手欲扶凌郁。
“别再逼我了!我不行!我是个废物!废物!废物!”凌郁发狠地向大地叫嚷。
徐晖紧紧抱住凌郁,不住亲吻她的头发:“你是最坚强的!你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女子!”
凌郁倒在徐晖怀里,疲惫地埋下头颅:“我再也走不了路了。上天这么惩罚我。”
随着冬天沉下他阴霾的眼睑,凌郁如一头冬眠的小兽,重又陷入自暴自弃。她终日缩在房里,裹着棉袍子不声不响,冷漠而坚决地拒绝继续练习走路。凌波绞尽脑汁烹饪各种美食,她每顿只敷衍地夹上一两筷,很快便消瘦下来。急得凌波背地里向徐晖叨念:“她都只剩下一把骨头了,可怎么好?”
徐晖夜夜辗转难眠。他祈求电闪雷鸣,风雨交加,用最惊天动地的力量敲醒凌郁蛰伏的心灵。不是说有柳暗花明吗?他苦苦企盼天上突然裂开一道巨缝,大光照亮铅黑色的大地,把凌郁和他自己从沉沦的深渊里再度托起。
徐晖满心忧戚,等待觉醒与重生。期盼、焦虑与绝望,打散了混作一团,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心情烦躁之时,也无人可与倾诉,他就会到厨房帮厨。凌波身上有一种柔和的力量,在她身边打打下手,说一会儿无关紧要的闲话,就如同掬了一捧甘甜山泉,顿觉齿颊余香,天高水长。凌波也欢喜他来,看着他,不由自主会想起龙益山。她说益山这孩子话最少,心肠却顶仁义,到厨房帮忙最多的总是他。
徐晖在心中叹息,龙益山是好人,可好人却总要受苦。他低声问:“益山兄去给静眉守灵,要守到几时?”
“他心里难过,舍不下静眉。”凌波深锁眉目,低语道:“若是他肯在年前回来就好了。”
仿佛是听到了凌波的召唤,除夕前一天,龙益山终于返回幽谷。大半年的光景,他消瘦了许多,颧骨高高地耸起,眼窝深凹下去,似乎是脱形换骨,但那沉默地一笑,仍旧是往昔模样。
凌波骤然见到满面风尘的龙益山,微微一怔,上去一把搂住他厚实的肩膀,泪水霎时滚滚落下。
龙益山涨红了脸,喃喃说:“我回来了,干妈,我回来了。”
凌波却把脸埋进他衣襟,放声哭出来。龙益山从未见过凌波如此伤心,惊得说不出话,只有轻轻摩搓她剧烈颤抖的肩膀。这个无声的抚慰,却正是此时此刻凌波最需要的。
徐晖陪龙益山去了后园。龙益山跌坐在慕容旷墓前,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眼泪潸然而下,在脸上汇成两条蜿蜒的河流。他在墓前呆坐了整个上午,美好的少年时代从眼前一晃而过。慕容旷和黎静眉悠扬的笑声在空谷中回响。龙益山伸手想抓住他们的声音,他们却直上云霄。益山,我们来捉迷藏吧。他听到慕容旷在空中说,你找不到我们,你再也找不到我们。
龙益山曾经以为他们是坚不可摧的铁三角,可原来生命是一场孤苦伶仃的旅程,没有人敢对命运叫嚣说我们几个永不分开。静眉死的时候,他的心就碎了,如今阿旷也不在了,竟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他觉得身体内的水分都随着眼泪一点点流失掉,五脏六腑抽干了缩成一团,眼眶里终于再流不出泪来。
徐晖一直陪在龙益山身边,渴望为他分担痛苦。唯在这分担之中,他才切实相信自己的生命充满意义。他艰难地、断断续续地,向龙益山讲述了事情的整个经过。其间龙益山沉默流泪,未置一词。冬是死之一季,万物沉睡,生命停顿。幽谷的寒冬格外静寂空阔,徐晖的声音一经出口,就化进林间的风啸声里,激不起半分回音。
过了好儿个时辰,他们身上都挂了薄薄一层白色寒霜。突然龙益山开口道:“徐兄,我想去看看她。”
徐晖心里咯噔一紧,但见龙益山脸色凝重,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怨恨。
徐晖和龙益山到凌郁房间的时候,她斜靠在床栏上睡着了。那沉睡的脸庞上笼着一种执拗的单纯,深深戳进徐晖眼窝。他凝视她良久,才开口轻声唤她:“海潮儿,瞧谁来了?”
凌郁睡得轻,眉头一蹙,便已然醒来。打开双眼的刹那,她猝然闻到一股熟稔的气息在四周弥漫。那是一个青年男子,温厚,朴素,充满善意。她的心猛一抽紧,旋即重又紧紧闭上双眼,贪婪地回味着这气味。
“海潮儿,你睁眼瞧瞧,瞧是谁来了?”
凌郁浑身战栗,用嗅觉分辨着徐晖身后的来人。一只大手突然轻落到她手上,给了她深深一握。她一下子抓住那手,拽到自己唇边,迸发出一声低低的呜咽。
“大哥!”泪水顺着凌郁紧闭的眼睑弯弯曲曲地流下来:“你可来了!我等了你这么久,你终于肯来了!”
“海潮儿,他不是……”
凌郁不理会。她亲吻那只手,热切呼唤着:“大哥,大哥!”
这呼唤亘古绵长而又撕心裂肺,泪水落在手背上,充满了灼人的力量。龙益山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开口道:“凌……慕容姑娘,是我。”
凌郁迟疑地张开双眼。水雾中升起龙益山黝黑的面庞。这面庞熟悉而又陌生,眉目之间隐匿着慕容旷的神情。她情不自禁伸手去摸他浓密打结的眉心:“大哥,你眼里面,怎么有这么多悲伤?”
龙益山把头微微一偏:“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旷。”
凌郁心中充溢的悲伤“轰”地炸开。幻象打破,灰飞烟灭,她再也无法欺骗自己。“益山兄……”她终于认出龙益山:“你来了,就好像是大哥他来了。”
“阿旷他再也来不了了,他已经不在了。”龙益山把牙根咬得咯咯作响。
凌郁抽冷子似地缩回手来,良久方道:“他们都假装不怨我,强作欢颜,就好像已然忘了大哥是怎么死的一样。益山兄,我还是情愿见你这样。你从来不假装,我从你眼睛里就看得见我自己。我宁肯你这么恨我,也不愿看你伪装的宽恕。”
龙益山如何不怨恨凌郁,他最亲爱的两个人相继惨死,都要归咎于这个狠心的女子。他狠狠道:“你如何下得了手?”
凌郁脸色煞白,怔怔望着龙益山。她恍惚觉得龙益山是上苍派来给她最终审判的天神,他紧闭的口中就含着一纸判词。
徐晖深恐龙益山出言过重,刚欲劝止,却听他低声道:“那时候我们俩在茶园给静眉守灵。阿旷说是你害死了静眉,我急了眼立时便要去找你。他死命拦住我,求我放过你。他说他永远不再见你了。可那些日子他心烦意乱,魂不守舍。我瞧得出来,他是在跟他自个儿打架。后来他还是上姑苏找你去了。他待你,就如同待他自己,无论你做什么,他都没法子怨怪你。”
“可他再不到我的梦里来了,他再不回来了。”凌郁怔怔落下泪来。
“那他是不愿见你现下这样。”
“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