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尚未说完,微笑还在嘴角,慕容旷遽然觉得胸口一寒,仿佛心撞倒了极北的冰川上。光彩消失了,他迷迷茫茫低头看去,前胸上插着一把精雕细琢的匕首剑柄,再一抬头,凌郁脸色白得如同一张蜡纸,眼睛变得格外大而黑亮,眼白上布满血丝,一丝一缕都凝聚着惊恐与毒怨。
慕容旷脑子里一片空白,迟疑地望着她:“你,你干什么?”
凌郁的上下嘴唇不住颤抖,勉强挤出几个字:“你杀了我全家,我也杀你全家!”
慕容旷觉得胸口裂开了一道口子,有冷风不断刮进身体里,把体温和热量一点点挤掉。他听不懂凌郁说的话,挣扎着分辩:“我……我没杀你……你家……”
凌郁脑海里轰隆隆一片混乱。她惊骇地瞅着胸前一片殷红的慕容旷,看他伸手想拉自己的手臂,突然身子一晃,便栽倒下去。
就在这个瞬间,凌郁猛然从恶梦中惊醒过来。在她眼中,慕容旷高大坚强如青山,是她永远屹立不倒的倚靠。可是他竟然倒下了。她方才发觉,原来他亦是血肉之躯,原来她竟然将匕首捅进了他的胸膛。
凌郁听到自己的心“砰”地炸开来。她扑到慕容旷身边,搂着他的身体,尖声大叫:“大哥!大哥!”
慕容旷茫然瞅着凌郁:“二妹,你……你眼睛里……怎么这么多怨恨?你……想干什么?”
凌郁绝望地喊道:“我没办法呀,大哥!杀我全家的大仇人,我找了十几年,竟然就是你爹!你爹他杀了我全家呀!”
“这不可能……我爹……我爹怎么会……他不会的……”慕容旷奋力摇了摇头。
“我必须要给我爹娘报仇!他们死得太惨了!我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呀!我没别的办法,必须要血债血偿!”凌郁说得咬牙切齿。
“……我……我替我爹还债……行不行?”
凌郁看到最新鲜的热血不断从慕容旷胸口轧出来,血流如注,染湿了他整片衣襟。她一激灵,急惶惶掏出随身携带的金创药,手一抖,全撒在伤口上。可心脏是血液之泵,药才刚一敷上,即刻就被冲开了。她慌张地伸手去堵那血流,满手满袖都沾染了鲜血,却仍止不住流血成河。
这是司徒峙教给她的第一招,也是最直接的一招。看准敌人心口的位置,握紧武器,平插进去,直捅到底,几乎无技巧可言,重要的是手莫抖,心莫犹豫,只这一招,便足以致对方于死地。那年她个子还小,尚不及成人前胸,但她牢记住这一招,因这一招最适合报仇。她经年累月反复练习,每一击都当作是刺向仇人胸膛的预演。倘若司徒峙亲眼目睹适才她那飞快的一击,定会忍不住喝一声彩。
这是积蓄了十几年的致命一击。凌郁明白,无论是谁受此重创,必死无疑,除非他是没有心的。可慕容旷恰恰是有一颗最干净最炽热的真心哪!
“大哥,大哥,为什么偏偏是你爹?这世上那么多人,怎么偏偏却是你爹?”凌郁死命搂着慕容旷,绝望地反复叨念着。
“你别去……找我爹报仇……你……打不过他……”慕容旷小声说。
凌郁早就知道,自己不是慕容湛的对手。然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她全家人都死了,只留下她一个,她注定得为父母家人报仇,这就是她的命运,没有别的法子。她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我得去找他。我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我活这么久,就是为了去找他。”
慕容旷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去……可别提今天的事……记住……千万别提……”
凌郁如何不懂慕容旷的一番苦心。他了解父亲不会为难一个晚辈,只要凌郁对今天暗算他的事守口如瓶,性命自会无虞。凌郁的心都碎了。她从小渴望被人所爱,总嫌得到的爱太稀薄吝啬。谁知道,世上竟然有这样一份深厚的爱,差一点便要把她从黑暗的泥沼中托起来,可她却轻易把它拦腰斩断了。
“大哥……”她有千言万语,却哽住了一句也说不出。
“二妹……自己要当心……”慕容旷的眼皮半垂下来,声音愈来愈低。
凌郁攥住慕容旷的手,发现那手愈来愈冷。她吓坏了,战栗着叫他:“大哥你别睡!你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睡!求你别睡!”
慕容旷想向她展开一个微笑,可他似乎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觉得自己浮了起来,轻飘飘要脱出躯壳,往天上一朵闪着金光的云彩上去。我就要死了吗?他迷迷糊糊这样想,却并不感到悲伤。
“大哥,我这就带你去找你爹!你不是说过你爹精通医术吗?我们这就去找他,他一定医得好你!你再撑一会儿!”凌郁目光散乱,奋力扶起慕容旷,往门口挪去。
慕容旷靠在凌郁身上,一点儿气力都没有了。他身子很长,凌郁只勉强抱得起上半身,腿脚都拖在地上。他用尽全力才勉强说出几个字:“……他们走远了……追……追不上了……”
“大哥,你再忍忍!”凌郁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粒。她咬紧牙根,一步步往前挪去。她明知自己所做皆是徒劳,然而不到最后一刻,总是不肯相信慕容旷将会死去。
慕容旷伏在凌郁肩头,渐渐觉不出疼痛,只感到平安喜乐。凌郁的呼唤变得愈来愈遥远,他虽然不断为那亲爱的声音频频回首,却有一股更强大的力量推着他往远处走。那是一条幽暗狭长的甬道,墙壁上闪烁着零零星星的微光,甬道尽头则是一片金灿灿的大光亮。那光亮招引着他,让他虽然迟缓,却不由自主地朝那个方向走去。
凌郁感到肩头一沉,慕容旷的头垂了下来。她大惊失色,脚下一绊,两个人一起跌倒在地。她什么也顾不得,爬起来搂住慕容旷的肩膀大叫:“大哥!大哥!大哥!”
慕容旷最后一次被她的声音所召唤,勉强打开一条眼缝,低语道:“妹妹……咱们……到光亮里头去……”头倚在凌郁身上,一动不动了。
凌郁低头看着怀里的慕容旷,他像是沉入了一个美好的梦乡,脸庞柔和,眼睑低敛。大哥……她颤抖地迟疑地轻声叫他,没有回应。大哥!她热切地悲伤地呼唤他,仍旧没有回应。她搂抱着他,一声声不断呼唤着他,渴望他会答应一声。他胸口上还插着那把匕首,她不敢拔,因为她始终幻想他会苏醒过来,亲切地再叫她一声二妹。
夕阳洒下来,四野无声,天地不仁。凌郁想起她六岁时守着父亲的尸体时,世界就是这样空寂冷酷。此刻她怀抱着慕容旷,贪婪地依偎着他最后的一星温暖,小声嗫嚅说:“大哥,你不是答应要一生一世保护我吗?你不是说要带我去看名山大川,结交良朋俊友吗?你怎么不理我?你怎么把说过的话都给忘啦?”
慕容旷是她最后最坚固的堡垒,她以为不论她做错什么,最后他总会原谅。然而这一回,当她把冰冷锐利的匕首刺入他滚烫的胸膛,他终于转身而去,再不回顾。
青春很短,岁月却悠长。欢娱很少,悔恨却太多。伤害很容易,弥补何其困难。
凌郁摊开双手,满手都是从慕容旷心口流出的鲜血,图腾一样凝固成各式图案。所有欢乐和痛苦的往事一刹那间从她眼前飞过,最后的最后,只剩她孤独一人。
太阳落到山的那一头,慕容旷的身体变得冰冷冰冷。凌郁知道,她不能够抱着大哥到永远,可是她更不能够把他丢下不管。她使出全身力气,把他架到门口,回廊下的大黑马一看到主人的样子,立即发出呜咽悲鸣,低头磨蹭他的肩膀,似乎想把他从沉睡中唤醒。
凌郁心中一阵悲恸。她知若不紧紧勒住神志,这悲恸顷刻间便会决堤,赶忙深吸一口气,掉过头去。
怎样把慕容旷带走是个问题。凌郁立在门边想主意,瞥见一辆马车经过对面巷口,脑子里灵光一闪,忽然记起早先徐晖带她在霍丘城外拦路抢劫的事来。她学着当时徐晖的样子,扯下一片衣襟蒙在脸上,乘着暮色抄近路疾奔至僻静处,待那马车驶近,冷不丁一跃而下,拦在车前。
凌郁白裙曳地,浑身血迹斑斑,轻飘飘形如鬼魅。车夫一见,吓得魂飞魄散,不待她开口,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走了。凌郁不费吹灰之力,便抢得一辆马车。她望着车夫踉跄远去的狼狈身影,嘴角一抽动,有点儿好笑,却又想哭。想当初她和徐晖驾着抢来的马车并肩驰骋,一路谈天说地,做强盗是何等的赏心乐事?而如今,再也没有人与她并肩同行了。
凌郁把慕容旷挪上马车,见拉车的是匹驽马,便解开缰绳,给自己买的白马套上,赶着马车出城。慕容旷那匹大黑马不肯弃主而去,也低头跟在后面,喉咙里呜呜地似是悲鸣。
凌郁走在忽明忽暗的夜色里,城外便是旷野,天地空阔,寂寥无人。她沿着河堤,经过田野,经过山丘,经过一片青草繁茂的湖水边。她看马儿乏了,就放它们在湖畔吃草歇息。湖水清亮,照出她蓬头垢面,满身血污。她环顾四周无人,便脱去血衣,走进湖水里清洗身体。
月亮藏在云朵后面,探出半个脑袋,似乎想看她年轻美丽的胴体又不敢看。这身体是她的秘密,为了掩藏它,十几年来她浴血奋战,精疲力竭。即使独处一室,她也不敢轻易展露身躯,生怕为人所见。到今日她才突然发觉,其实不是很简单吗?只要换上她自己的衣裳,走到义父面前,走到阿晖面前,走到大哥面前,看着他们的眼睛说:“这才是我呀”,新的人生便会扑面打开,世界从此由混沌变得分明。
可是太晚了,她把一切都搞砸了。凌郁整个身子浸入清冷的水中,与湖水融为一体。她皮肤白皙,月光下透明似的,轻微的起伏,仿若水波摇摆。这让她想起自己的乳名,海潮儿,海潮儿,也许她真就是水的孩子,水一样静默孤独,也像水一样无情无义。
凌郁在水中使劲揉搓沾了鲜血的双手。她疑心手掌纹里藏有血迹,如何摩搓也擦拭不净。怎么洗不干净?怎么就洗不干净?她暴躁地更使劲去搓,可慕容旷的鲜血仿佛生了根似地,顺着肌肤纹理钻进她手心里去,洗不掉,擦不净,拔不出。凌郁知道,流出的血再也收不回去,做下的事也不能反悔。她杀了大哥,再也不能重新来过。月光温柔而残忍,洒在她的手上,也洒进她的心里。在这样的月光里,伪装再也裹不住真心。悔恨和悲恸从心底深处翻涌而上,将她整个淹没。凌郁再无力抵抗。她双手环抱住自己的身体,放声哭起来。
月夜静谧寂寥,天地间只回荡着凌郁的恸哭声。月光也无语,把手轻轻搭在她不断抖动的赤裸肩膀和背脊上,那银白色的身体放着光芒,远远望去,如一尾银鱼。
凌郁把嗓子哭哑了,就把头沉入水中,无声地流泪。无边无际的湖水,盛着她年轻生命的全部泪水。她在水里泡了大半夜才上岸,解开大黑马鞍上的包袱,拣了一件慕容旷的长袍穿上。慕容旷身形比她高大,衣裳套在她身上,显得太长太宽大,就仿佛她的人太小太瘦弱。衣服上散发着阳光和花草的芳香,这味道凌郁如此熟悉,每回慕容旷款款而来,风里飘荡的就是这股淡淡的味道。现下凌郁穿着他的衣裳,就好像是在他的怀抱之中。她心头一暖,几乎又要流下泪来。
凌郁向着家的方向拜倒行大礼,默默说道,爹爹,妈妈,孩儿不孝,这么多年都让你们含冤地下。如今孩儿终于找到了大仇人。我是凌家的孩子,我决不会让凌家的鲜血白流。
凌郁起身缓缓走到马车前,迟疑良久,鼓足勇气撩起车帘。慕容旷靠在车内,平静地沉睡不醒,那把匕首还插在他胸口。她无法再自欺欺人,大哥永远不会醒来,他的心脏早已停止了跳动,手掌心里亦没有一丝温度。她双手握住匕首,咬紧牙根,一狠心将匕首拔了出来。慕容旷的血已然干了,剑身上凝着暗红色的血块,反衬得匕首质地更加洁白润透。原来这匕首真是血腥凶器,非要食骨饮血,才愈放光彩。
凌郁胆怯地握住慕容旷僵硬冰冷的手掌,贴在自己脸颊上,耳语道:“大哥,我还是得去找你爹,没有别的法子。你不必担心,我不是你爹的对手,我杀不了他,他们都会安然无恙。我只是必须得去找他。我好像等了一辈子,就为了去找他。之后我便来陪你,永远不再惹你生气烦恼了,好不好?”
在这个夜里,凌郁下定了决心,前面似乎也只有这一条路能够了偿所有的恩怨情仇。她给自己的人生设定了结局,心中便即坦然,脸上的忧戚被坚定扫去,只有最深处的哀伤化不开,凝在眼底和眉心,结成点点冰晶,给这张年轻的面孔笼上了一片阴影,在旁人看来是冷酷,有谁知道,其实却是血泪。
寻仇
凌郁驾着马车、携着黑马,折回东北方向,白天赶路,夜宿郊外,往霍邱方向而去。她仍旧男子打扮,尽拣僻静的小路走,一路上低眉垂目,从不与人搭讪,闭口不言。她是一个冷峻缄默的少年,要去找一个她终生等待的人,这个人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到霍邱城外的时候,林间的杜鹃、石竹,还有不知名的野花,从枝头纷纷落落,嫣红雪白,仿佛一阵艳丽的春雨。原来一转眼的工夫,已到暮春的落花时节。这让凌郁想起了姑苏城外的海棠林,海棠林旁的林红馆,继而想起了她的朋友骆英。她在落花中跪下来,为骆英祈福。骆英此刻身在何方?她和高天正过着幸福的日子吧?凌郁原以为生命久长,人生何处不相逢,却没想到她已把自己推到了命运的尽头,已然没有机会再见骆英。
霍邱城外的山林地形复杂,树木繁茂,一般人根本不会察觉隐匿其中的世外幽谷。就算是曾来过一次的凌郁,一入树林,很快也即迷失了方向。她索性不再误打乱撞,放大黑马在前面带路。老马识途,黑马在小道间七拐八绕,停在一株巨大的枫树下。凌郁试探着拨开树前杂草,那个深邃幽暗的洞口终于向她展露真容,宽窄刚好能容下马车。不等凌郁招呼,大黑马便轻车熟路地迈入洞穴,达达地小步往前跑去。凌郁轻轻给了拉车的白马屁股一掌,白马犹犹豫豫跟在黑马后面,深一脚浅一脚地踏进黑暗里,沿着斜坡缓缓向下。
凌郁一行从幽长的洞中钻出,眼前骤然一片明亮。暮春时节的幽谷如同一幅山水大写意,点点青黛是远方连绵的山岱,重墨是眼前青翠纤长的修竹,留白则是山野间淙淙穿过的小溪。若说司徒家族的园林是人工雕琢的世间极品,这幽谷便是浑然天成的自然造物。
大黑马仰天鸣叫,一溜烟向幽谷深处奔去。凌郁驾着马车缓缓跟过去,慕容湛夫妇幽居的木屋在翠竹掩映间渐渐显露出来。凌郁心头一紧,不由自主握紧了腰间洞箫。但屋主显然并不在谷中,任凭大黑马嘶鸣咆叫,也无人应声出来。凌郁看到大黑马眼中焦急悲切的神情,知它是在向家人报告噩耗,便走过去把脸贴在马头上,怜惜地轻轻拍着它的前额。大黑马侧头反复摩搓凌郁的脸颊,嘴里发出低低的呜咽之声,仿佛是在说,我们终于到家了,可是我的主人再也醒不过来了。
凌郁察觉有泪水冲上眼眶,当即反手狠狠给了自己右肩伤口一拳。她立时疼得躬下身子,全身打颤,半晌才长长喘上一口粗气。这一来,她被大黑马打动的心肠又复坚硬强悍。她一遍遍告诫自己,不可心软,不许流泪。
左首一间竹室门楣上刻着“心旷”二字,凌郁料知是慕容旷的卧房。轻轻推开门,屋内床榻旁放置着慕容旷时常携带的七弦琴,墙上挂着一副山水画,寥寥数笔,群山巍峨、峻丽浩阔之象即跃然纸上,上题一行行书——山旷犹需心旷。整个房间陈设简素齐整,窗几明净,一如慕容旷素日的为人风范。
凌郁将慕容旷从马车内架出来,安置到卧房榻上躺好。自始至终她都侧着头,不敢直视大哥的面容,唯恐自己泪水霎时夺眶而出。天气转暖,慕容旷身体非但未生异味,日久竟隐有淡淡清香。那是一种树木沐浴在阳光里的沉沉暖意,与他衣衫上的气息十分相似。
这温暖的缕缕气息弥漫在房间里,仿佛慕容旷就在身旁,从来未曾离开。凌郁不敢久作停留,快步走出来,把关于大哥的所有记忆关在门内。
慕容湛、凌波夫妇外出未归,这给了凌郁充裕的时间摸透幽谷地形。她逐一察看了每个房间,慕容夫妇的卧室活泼清新,微有些繁复零乱,却别有一番情致。帘帐是洁净的素色,被面则是令人愉悦的暖调,墙上挂着各式乐器,想是凌波平日常用。窗台墙角种植了各色花草,生机勃勃地向上伸展枝叶,满室一种自得其乐的欣欣然。桌案上摞着几册书卷,其间夹着许多短笺,字迹或疏放或灵秀,一看就是慕容夫妇随手留给对方的便条。
凌郁抽出几张来看,但见有的写着:“湛哥,我入城购置家用,稍去即归。桌上小壶,采去冬腊梅雪新泡洞庭白鹤,小饮半盏,看茶香更清润否?”
有的写:“闲来无事,偶翻《系辞》,尤爱‘古之聪明睿知,神武而不杀者夫’句,一语警醒梦中人。方知庄周是大智慧,孔丘却是大慈悲。”
有的只寥寥数字:“东窗山碧萝又发新芽,一睹为快先。”
这是一对甜蜜恩爱、带点儿孩子气的夫妇,什么事都值得写张字条与对方分享,煮了新茶要留字,读书有感要留字,连看到草木变化都忍不住留句话让另一个人知晓自己的心情。凭什么他们能享尽人间情爱,我父母却横刀惨死?凌郁唯恐自己被这美满的人生打动,每每搬出这句话拷问灵魂,以坚定自己报仇的决心。
慕容旷房间旁边有两间屋,一间朴实无华,显是龙益山所住。另外那间挂着粉红色窗幔,堆满鲜花、彩饰、布娃娃的房间,凌郁只打开一道缝,黎静眉的嬉笑嗔怒就扑面而来,几乎要将她整个淹没。她赶紧把门关紧,再也不敢踏足半步。愧疚与悔恨,原来一直压在心底,时刻都会喷涌爆发。
慕容湛夫妇房间背后是一间名为“神怡”的屋子。凌郁好奇地推门而入,屋内的陈设与慕容旷房间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并无人日常起居的痕迹。她四下环顾,但见墙上也挂着一幅山水画,画的是波澜壮阔的大海,空白处提一行小字——海怡不若神怡。
这幅画和慕容旷房中的那幅出自同一人手笔,笔力雄劲峭拔,构图疏朗高阔,更难得的是遥相呼应,意味深长。凌郁轻轻念着这两句话,山旷犹需心旷,海怡不若神怡。这是山旷海怡,更是心旷神怡,暗嵌的其实是慕容旷兄妹的名字。从墨迹和纸张的成色上看,画作已颇有些年头。不知为何,凌郁便断定是慕容湛所画。司徒峙曾教过她,从一张字画里,即可窥见背后作者的心思为人。义父说的话总是深有道理,今天她从这山水画里就依稀看出慕容湛这个人来。
凌郁皱起眉头,她不愿往深里去看她的仇人,对他了解得愈少愈好,这样她就可以把他当成一个彻头彻尾的恶魔。然而旷谷翠竹、丹青短笺、慕容旷兄妹的名字,这一切都充满灵性,直指慕容湛幽邃繁复的心灵深处。凌郁不愿承认,但慕容湛身上有一种魅力,她须以全副意志相抵挡抗拒。
凌郁在幽谷中四处乱走,一草一木都让人欢喜流连。她在后园见到了慕容旷妹妹的墓碑,那里恬静安详,四周种满了高大的木芙蓉,树下植有郁郁葱葱的兰草香芷,微风拂过,满鼻清芬。凌郁在墓前静坐良久,闭目冥想长眠于此的究竟是怎样的女子。她心恍恍的,一时陌生,一时又熟稔。这个叫作慕容怡的少女若长大了,必定亦如她兄长那般洁净美好。这小女孩死得冤屈,连累凌郁全家受冤屈,大哥亦冤屈。天下无辜受害的人一个接一个,如此谬误的人生何处了断?到我为止,一切到我为止,凌郁低声自语。
幽谷中别无他人,凌郁独自游荡,这天地便仿佛是她的一般。她也不约束坐骑,任黑马与白马四处追逐嬉戏,饿了就俯身嚼草饮水,累了就站在柔软的草甸上酣睡。她自己晚上睡在慕容怡房里,竟是出奇的安稳踏实。清晨睁开双眼,有一刹那她几乎以为自己是从大哥梦里醒来的妹妹,他千呼万唤,她终于听到,始自归来。
凌郁如此在幽谷中过了几日。起初她心绪焦躁,只盼即刻见到仇人,一刀了结所有恩怨。然而幽谷和煦静好,草木鸟虫都渐与她亲近。它们喃喃细语,吹凉她滚沸在油锅里的一颗心。她不知觉,然而有时甚至暗自希望慕容湛夫妇永不出现,任她将这里当作乐土,与大哥再不分离。
这天晌午,凌郁坐在溪边看白马黑马饮水。阳光百无聊赖地搭在她肩头,溪水光亮亮的,仿佛一道碎银长河。她眯起眼睛,一颗心空悠悠地忽上忽下。她习惯了紧张有序的生活,这段等待的时光却切断了时间与空间,生命在半空悬而未决,让人疑心这并不是真实的人世。
嗒嗒的马蹄声自远处传来,虽然轻微,落在这寂静的空谷中,却异常清晰响亮。凌郁不由自主起了个寒颤,挺直背脊,却见大黑马早已竖起耳廓侧耳倾听,打个响鼻,一溜儿循声小跑而去。
“墨山,你怎么在呀?旷儿回来了吗?”凌波流水般的声音在风中扬起。
凌郁心头一沉,立时绷紧了全身上下每一条筋脉。她起身来,摸了摸腰间洞箫,匕首在里面发出隐隐厮杀之声,它已然等不及想要出鞘一搏了。
放眼望去,竹林间缓缓步出慕容湛和凌波的身影,两匹坐骑在他们身后并肩而行。凌波揽着大黑马的头,一面走一面轻轻为它梳理鬃毛。凌郁狠狠瞪着这对伉俪,他们周身散发出来的适意与幸福像是一种挑衅,无声嘲弄着凌郁剑拔弩张的满腔悲愤。
走到近前,他们忽然看到立在家门口的这个闯入者,不由微愣住。慕容湛凝视凌郁片刻:“原来是你。这次还是从山崖上摔下来的吗?”
凌郁身上每一块肌肉都僵直了,她沉下一口气才能开口:“我来找你。”
“哦?你竟然还记得来路,不简单。”慕容湛瞅着面前这个不友好的少年人:“找我何事?”
“你就是慕容湛,对不对?”
凌波伸手悄悄拉住丈夫手臂。慕容湛略一迟疑,方点头道:“不错。”
凌郁攥紧了拳头,咬紧牙根问道:“你还记得凌书安这个人吗?”
慕容湛和凌波的脸颊霎时都僵住。这问题触到了他们内心深处最疼痛的地方,他们不得不倒吸一口凉气,勉力把胸口的惊涛骇浪强压下去。
慕容湛拧起了眉头:“阁下何人?”
凌郁整个身体都在宽大的衣袍里微微颤动。她是凌家的孩子,谁也不能长久掩盖这个生命本质的真相。这真相已沉在她心底太久,就是为了此刻向仇人揭露。她怀着满腔怨恨,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以为凌书安全家都死光了,却没想到他还有个孩子侥幸活下来吧?”
“啊,你是凌家的孩子?”慕容湛还未答话,身旁的凌波抢上几步,一把拉住凌郁手臂仔细端详:“原来凌家还有根苗留下来,都长这么大了!这真是上苍慈悲,怜惜我们这罪孽深重之人。”泪光像宝石般闪烁在凌波眼中,惊喜和悲伤相互交织,为她的脸庞笼上了一层金色的奇异光芒。
凌郁眼眶一酸,心想,我妈妈就是这样!每个梦里妈妈就是这样疼爱而悲伤地望着我!可“罪孽深重”这四个字像银针一样狠狠扎进她心口。他们自己都承认了是罪孽深重,若不是他们,我妈妈自然会这样温柔地疼我爱我。如此一想,她心肠立时坚硬如铁:“啪”地甩开凌波的手,冷冷地说:“我可没有上苍慈悲!你们欠我全家十三口人的性命,今日我就是来讨债的!”
“凌兄一家因我而死,慕容湛夫妇一直耿耿于怀,羞愧难当。今日见着凌氏还有血脉留存,我真是……真是欣慰。我夫妇愿竭尽所能补偿,只要你愿意,我们待你会像亲生孩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