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边说边将手探入徐晖衣襟,轻轻抚摸他坚实的胸膛。那双纤纤玉手撩得他周身燥热,心神悸动。猝不妨两片柔软而温暖的嘴唇落在他颈上,无比缠绵地亲吻着他,每一吻落下,都是一片惊心动魄的滚烫。
她在他耳畔喃喃呓语:“抱紧我,别让我再离开你……”
徐晖心神激荡狂乱,身体里有股巨大的冲动直冲头颅,渴望狠狠地搂抱她亲吻她。若非双臂被缚,有一个瞬间他便想要将她压在身下,降服她碾碎她与她融为一体。
徐晖听到喉咙里吞咽着粗重的喘息声,知自己即将陷入魔障。他拼尽最后的意志避开她凑到近前的双唇,冷冷道:“你是谁?”
那女子伏在徐晖胸膛上,柔声道:“是我呀!你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了吗?”
“我不认识你。你明知我不是你要找的人。”徐晖硬下心肠来揭穿她。
那女子一愣,猛地推开他,往后退了好几步。徐晖猜想她必定变了脸色,果然听她再开口即换上一副冷酷凶狠的口气:“我说你是什么人,你就是什么人!你要不识抬举,我拿一根手指头,就能像碾蚂蚁一样地碾死你!”
徐晖相信她有这杀人的本事,他也料到她就是嬷嬷和特使口中的那个“老人家”。可不知为什么,恐惧烟消云散,占据他心头的只有难过。他为她有说不出的难过。
“何苦呢?与其朝思暮想,去见他……他们便是。”他低声道。
这句温柔的话霎时粉碎了那女人的金刚铁甲。她硬咽着说:“见了便又如何?我心中所求,终究是不可得到之事。他能抛下阿姊吗?他呢,又能舍弃手中一切吗?”
“那便……不如忘记。”
“我以为出关去,走得远远的,黄沙会一点点把往昔种种全都埋葬掉。可是风一刮,它们又都化成沙子,呼啦呼啦地飞起来了,在沙漠里飞得到处都是。我手里、耳朵里、眼睛里、嘴巴里、心窝子里,只剩下沙子了。”
“你自个儿心里难受,就把别人抓来取乐?”
“我受不了天黑,一到夜里我全身都要冻僵了。所以我让她们找英俊的男人来陪我,搂着他们我才能暖和过来。”那女人如流沙般滑落到草地上,把手盖在徐晖赤裸的脚背上,然后伸出另一条手臂,环住他的小腿。徐晖本已冷静下来的心又燥热起来,却听那女子狠狠地说:“可这些男人都又蠢又笨,让我瞧了只觉得厌恶!”
徐晖打了个激灵:“那你把他们怎么着了?”
“没怎么着,我就拿一根手指头,像碾蚂蚁一样,把他们都给碾死了。”那女人轻轻地笑起来:“你的耳朵太长,听得太多,一会儿我也得把你给碾死。可是你不蠢也不笨,你的脚真暖和。”
徐晖感到一只冰凉的脚压在他脚面上。原来那女子也是赤着脚,雏鹰般锐利又纤细的脚趾扣起,抓住他的皮肉,反复摩搓着,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他跷起脚趾头,也摩搓着她的脚心,想把自己身上的热量分给她。两只脚纠缠在一起,如同一对难舍难分的恋人。
徐晖蒙着双眼,却轻易看穿了她的内心。他心里只有怜悯,没有恐惧。
“我真受不了夜里,我的肠子都要冻成冰坨子了!”那女子的声音打着战,好似夜风在大地上寂寥地回旋盘桓。
徐晖的喉咙被一块湿漉漉的东西噎住了。他说不出话来,任由她环抱着。但听她轻轻哼唱一首小曲,歌声醉人心肠。旷野上的风一层层地滑过,青草呜咽低和,轻轻盖住他们冰凉的脚背。漆黑的苍穹之下,就只这一棵树,树下就只有搂抱在一起的这两个人。徐晖的金色长袍被风鼓起,放射出奇异的光彩,在这个独一无二的夜晚,在这陌生的天涯。
凌郁很少从司徒峙口中听到这么慈爱的话语,心口一烫,几乎要落下泪来。
待她回转身去,却见他的目光已从自己身上调开,又低头沉浸在书法之中。
她滚热的心慢慢凉下去,忽而只觉得孤单凄凉。
投门
徐晖醒来时,久违的太阳光争先恐后刺进他眼中。那对久困于黑暗的瞳孔感到一阵眩晕和刺痛,不觉流下泪来。清冽的晨风衔起草尖上的露珠,拂过他的眼皮和鼻梁。泪眼朦胧中,他发现自己伏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青翠的绿,铺满整片视野。
徐晖挣扎着撑起身子,久久望着这片仿佛没有尽头的大地。碧绿的草场推开去,环起远处一片大蓝的湖水。苍穹低沉湛蓝,团团云朵就在头顶聚散徘徊。天地空阔寂寥,心被充溢得鼓胀起来,仿佛要冲破胸膛。
徐晖低头看到自己华丽而可笑的金丝长袍,和长袍下露出的一双赤足,昨夜种种霎时翻涌上来。脑海中最后的记忆是那个女子伏在他胸前,颤抖地流着热泪。那女子并没有杀他,虽然那真的像碾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她在徐晖睡着以后悄然离去,走时解开了系在他身上的绳索,还除下了蒙住他眼睛的黑布。
壮阔之美,独自面对便会心生畏惧和恐怖。草原壮阔宽广,仿佛天地初始,没有半点声息。白晃晃的日头底下,徐晖口干舌燥,耳中嗡嗡作响,只能听到自己沉重而迟缓的心跳声。他靠坐在树下,疲惫地垂下头颅,合上眼睛,心想自己也许会在这片旷野上寂寞地死去。
不知过了多久,从远处飘来一阵稚嫩嘹亮的歌声。歌声混着绵羊叫声愈飘愈近,扑到徐晖脸上,忽就戛然而止。什么声音在耳畔响起,徐晖迷茫地仰起脸,眼前白花花一片,团团云朵竟落到绿草甸上。一个十来岁的放牧小童站在羊群中间,好奇地望着他。徐晖咧开嘴想说话,可是喉咙哑了,只发出撕破棉袄般的声音。
放牧小童张口说了句什么,声音清脆响亮。徐晖困惑地瞅着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小童抿抿裂了口子的嘴唇,犹豫着说:“你……你是汉人哪?”徐晖勉强点了点头,看那小童皮肤黝黑粗糙,颧骨高耸,装束也与中原城镇不同,就哑着嗓子问:“你不是汉人?那怎么会说汉人的话?”
“是老爹爹教我的,”小童转身向着远方挥手呼喊:“嗳——老爹爹!老爹爹!”徐晖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草原深处缓缓移动着一个小黑点。人在草原之上、天地之间,原来竟是这般渺小。
小黑点移到近前,是一位头发花白、身披羊皮袄的瘦高老者。放牧小童欢快地跑到跟前,拽着他衣袖,亲密地讲一种徐晖听不懂的语言。徐晖挣扎着站起身,一阵头重脚轻的眩晕猛然袭来,像一口黑暗的深渊。他赶紧伸手扶住树干。
“好几天没吃东西了吧?来,先喝口羊奶顶一顶!”老人走过来说,操一口带着中原口音的汉话。他说着解下肩上一只古铜色大皮囊,塞到徐晖手里。徐晖拔下牛筋塞子,浓烈的羊膻味扑面而来,呛得他几欲作呕,掉头咳嗽了几声。
老人和小童发出一阵亮烈的笑声。老人拍拍徐晖说:“喝喝就惯了,到时候不给你喝,你还流着口水想哪!”
徐晖硬着头皮往喉咙里灌了一大口,差点儿又要呕出来。但这股劲压下之后,嘴里的回味倒十分甘甜,头也不那么晕了。稍觉舒坦,他便向老人道谢,细端详忽然就愣住了。面前这位牧人装束的老者,竟是名满天下、几年前神秘失踪的大剑客卢道之。
徐晖吃一惊,赶忙躬身行礼。卢道之连连摆手道:“小兄弟,你这是干吗?一口羊奶又值得了什么?”
“卢老前辈……”徐晖一张口,就被卢道之一把拦下:“我人虽老,可不是什么前辈。”
徐晖拿不准他为何故作谦逊,正犹豫间,卢道之却上下打量着徐晖一身古怪装束笑了:“我说小兄弟,你这是打哪儿来啊?”
“我……我也不知该从何说起。”徐晖脸一红,猛地打了个喷嚏。
“那就慢慢说。走,上我们帐子去!喝点儿酒,吃点儿肉,保管你再冷的天儿也着不了凉!”卢道之拍拍徐晖肩膀,拽着他就走。徐晖原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就随了他们去。走出几里路,远远望见灰色毡帐星星点点散落在草甸子上,像一只只低头吃草的巨大牛羊。
放牧小童小布和兴高采烈,赶着羊群大声吆喝,飞一般地跑在最前面。从一顶破旧的毡帐里钻出一位中年妇女和几个孩子。他们围过来叽里呱啦讲着外族话,黑红色的脸上透着和善与腼腆。
大伙儿把徐晖迎进毡帐,女主人端上奶茶和酥饼,帐子里弥漫着热烘烘的奶膻味。老人与徐晖闲话起来,孩子们转着乌黑的眼珠子,似乎想看明白他们在说什么,只有那个年龄最长的小布和懂得汉语,不住点头憨笑。
卢道之声名显赫,徐晖在很多场合都曾见过这位前簇后拥的大人物。有一年卢道之旅居洛阳,王明震还带他和高天前去拜访,讨教剑术心得。少年徐晖躲在明叔背后,悄悄仰望过高高在上的卢道之,并把他客气而疏远的神情牢牢印在脑海里。徐晖从未想过,卢道之会跟他围坐一起,谈天说地。但面前这位老者的的确确就是卢道之,尽管他和从前判若两人。大剑客卢道之缄默寡言,喜怒不形于色。王明震曾教导徐晖和高天说,学就要学卢道之的境界,高深莫测,朋友敌人轻易都摸不透他的心思。可牧羊人卢道之却天真无心机,欢喜之情溢于言表,目光是清澈的天蓝色。
毡帐外忽传来一阵骚动,孩子们雀跃着争相跑了出去。卢道之说:“是这家的男人打了猎物回来。走,咱们也瞧瞧去!”
徐晖随卢道之掀开帐帘,外面已聚了一圈人,当中围着一个膀子浑圆的壮汉。他从肩上摔下一头灰毛猎物,人群里立时响起一片赞叹声。卢道之也伸出大拇指:“好家伙,打死了一匹野狼!”
卢道之走到近前,矮下身子抚摸野狼泛着青光的坚硬皮毛,似乎对这头死去的畜牲满怀敬重与好奇。徐晖站在一旁,恍惚觉得那匹狼的耳朵微微颤动,他以为自己久未见天日,眼睛昏花。就是这一迟疑的工夫,野狼的后腿鬃毛遽然竖起,猛一登地窜起,半闭的双眼也刷地打开,劈出两道雪亮凶光,向着卢道之直扑上去。
事出突然,谁也未料到这狼没死透,竟会跳起来咬人。卢道之和野狼之间仅有一肘之距,眼看野狼光亮尖利的长牙就要抓到他的脖颈,大伙儿全都吓呆了,只顾齐声惊呼,根本来不及帮救。徐晖一个箭步冲上去,但他心里明镜似的,自己还是慢了半拍,杀得了野狼,却救不下卢老。
就在这一霎间,卢道之双臂一振,非但没有闪身躲避,反而迎着野狼扑将过去。徐晖只看到他一对手掌结结实实打在野狼肚子上,野狼“呜”一声哀号,飞落到几丈之外,溅起一片尘土。
这突如其来的情势变化震住了所有人。草原上寂静片刻,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大家簇拥着卢道之,比画着他的身手不住称赞。几个壮小伙子赶紧上去把野狼捆起来,生怕它再死而复生。这家的男人一声吆喝,人人应和。男人剥去狼皮,生起篝火,女人从毡帐里端出奶酒和羊肉。大伙儿席地而坐,大口喝酒,大块吃肉。人们像过节一般,围着篝火又唱又跳。
徐晖有些迷惑不解。他曾经见过卢道之的武功,一柄长剑在手,讲求的是剑道和剑气,去势行云流水,收势凝练简洁,要打赢对手,更要赢得潇洒漂亮。但此刻卢道之身边根本没有剑,只凭一对肉掌,只凭一刹那聚集的猛力,瞧他的姿势神态,倒和那匹野狼有几分相像。
徐晖正想得出神,卢道之坐到他身边,递过来一个酒囊:“喝酒哇,兄弟!”
徐晖仰脖喝了一口烈酒,忍不住问:“前辈适才使的是什么功夫?”
卢道之嘿嘿一笑,凑近徐晖耳边,用极低的声音说:“我使的是世上最厉害的功夫。”
“世上最厉害的功夫?”徐晖一颗心怦怦激荡。
卢道之说:“最厉害的功夫,就是从身体里自然而然发出的力量。对手越厉害,情势越危急,这自发的力量就越大。要说这个本事,人可就不如畜牲。你没瞧见今儿个这匹野狼么?它蹦起来那一下子多威猛,那是用耐力忍了一路,最后的放手一搏呀!我适才推的那一掌,我管它叫‘死里夺生’,就是打野兽那儿学来的,那是在最紧要关头,动物自然而然爆发出来的反击力量。”
“真有那么厉害?很难学吗?”徐晖听得心驰神往。
“一点儿都不难。关键是你要忘记别人编出来的那些招式,你得沉下来听自己的心跳,跟从你身体里鲜血流动的速度和方向。在最紧要的关头,你不能胆怯,不能分神去想怎么避开,一定要不错眼珠盯住对手,看他急于进攻时暴露出的身体。等你瞧准了,就让全身力量顺着血流全都集中到你手上,到每一根手指头上。然后你就——啪!一下就够!”卢道之仲出双臂,做了个出掌的姿势。
徐晖低头沉思,细细咀嚼卢道之这几句话。卢道之大口吞着酒,自言自语说:“一下就够!这一下就定胜负!其他的都是繁文缛节,都没用!”徐晖听他这意思,是把世间所有其他武功都给否定了,不禁问道:“那你的宝剑呢?你不再使剑了吗?”
卢道之一怔,喃喃道:“我以前是使剑的?”
“是呀,你不但使剑,还是天下最顶尖的剑客。”
“再好的剑,也是人为的东西,也要死记硬背条条框框的心法跟口诀。”卢道之不以为然地摇摇头:“还是自然的东西好!也最管用!我可不使剑了,不使那些个假末招式的玩意儿了!”
卢道之递给徐晖一只羊腿,自己也伸手抓起肉来就吃。酒肉都不甚讲究,但徐晖喜欢这种痛快没拘束,便也跟着一口酒、一口肉地大嚼起来。
天空从草原尽头缓缓拉开黑色的披风,上面镶满了璀璨明亮的大片星斗。星空那么低,好像就垂在毡帐顶上,一伸手便能够到。于是徐晖真的举起胳膊,张开手指,想摘下离他最近的那颗星,一捞却捞了个空。
卢道之哈哈乐了:“你瞅着星星就在脑瓜顶上,其实它们还远着呢!你得跑到天边,才能够着它们!”
徐晖仰面躺在草场上,夜幕下的天宇辽阔幽深,群星像缀在黑色丝绒上的宝石,忽悠忽悠地眨眼,仿佛即将洞开天地间最玄奥的秘密。昨夜想来亦有这般安详美丽的繁星,不知那个神秘的女子去了哪里。他不好意思详述这段经历,只含糊着打听附近是否有女子帮派出没。卢道之说这里只有纯朴的牧民,别无他人。
卢道之也枕着手臂躺下来:“这儿什么也没有,所以天地都还原了本来面目,人也跟着还了本色。不像别处,屋子盖得太密,人憋屈着怎么也舒展不开自己个儿,就只有闷在心里头受苦。那年我在寺里听讲经,大和尚们说,人生下来呀就要受好多苦。你说各样苦里头,哪一样最苦?”
徐晖没读过佛经,亦从不关心那些虚无缥缈的间题。忧愁痛苦,那是衣食无忧的读书人吃饱了闲得慌,自己难为自己来消遣解闷的。管他苦与甜呢,无论如何他都要拼了命地活下去。但是昨夜的奇遇,让他对人世有了新的体会。他竟然为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感到难过,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那女人伏在他胸前,他清晰地听到她痛苦的喘息。他记得她热烈地搂抱着他的头颅,泪水顺着脸颊流进他的嘴角窝里,从嘴巴一直苦到心坎里。
是什么东西像铅块一样重重砸到他心里去了呢?一夜之间,徐晖恍惚懂得了世上有一种他苦心竭力却也爱莫能助的人生悲苦。他揣摸那女子的心情,慢吞吞说道:“要是你想要一样东西,可怎么也得不到,求也求不得,放也放不下,别的什么快乐也不再有,那是最苦了。”
卢道之半晌无语,终于长长吁了口气:“对呀,是求不得,是求不得最苦!人家立时就想明白的事,你怎么要一辈子才想得通啊!”
“前辈你也有心事?”
“嘿嘿,我曾经求一件事多少年也没求得。天大地大,就这件事最大,它堵在我心口上,简直要把我给憋死了。我为了求一样东西,把其他所有东西都给丢了,连我自己的魂儿都给丢掉了。”
“你什么都有,还求什么呢?”徐晖冲口问。
“求而不得,我就是求而不得,求而不得……站在草原的大湖边上,我都不认得我这个人了。亏得在这草甸子上我又把自个儿给找回来了,找回来了……”
卢道之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望着他垂下的眼睑,徐晖感到困惑。卢道之已是天下顶级的剑客,还有什么事会让他苦苦追求,却仍求而不得?苦到要抛弃了自己的名字、武功、身家地位,跑到这荒芜的草原上来隐遁遗忘?
星空上隐隐有浮云流动,一波一波好像美丽女郎乌亮的秀发。徐晖仰望夜空,那闪着银光的长发就洒到他脸上,昨夜种种扑面而来。但一切记忆都是那般模糊,那女子的脸什么样?眼睛什么样?徐晖脑海里一片空白,只有那冰凉的脚丫真切切的,仍赖在他脚背上,似乎想借一点儿热量。
突然一轮硕大的月亮从远方山峦背后升起来,升到厚密的云层之上。月光透彻稀薄,仿佛深邃的目光,静静凝视大地万物。徐晖从未这般安静而近切地仰望过月亮,他的心思飞到很远,无端想起嵩山脚下那个叫作凌郁的少年。那少年的双目,就如这草原月色般晶莹剔透而又令人捉摸不定。昨夜那个神秘的女子,也该有这样一对眼睛吧。
他恍惚想着星空、草原、神秘女子和俊美少年,不知不觉沉入甘美的梦乡。
徐晖在草原上住了数月,随着体内毒素渐渐消散,体力也就随之复原。他白日里跟着小布和放牧,在野花怒放的草甸子上打滚玩耍,晚上与卢道之谈天说地,耳际常有牧人绵长寂阔的歌谣萦绕回荡。临走那天,牧人一家为他备下马匹和几日干粮。小布和问他要去哪里,他心中一片茫然,想起洛阳和洛阳杀手会,竟然变得那么遥远陌生,渐渐已成褪色的旧时年画。
卢道之拍着他的肩膀说:“兄弟,天大地大,就是这块跟天地最贴近的草原最好!从前我到处走,到哪儿都不过是漂泊。可一到草原,风一吹土一刮,我就舒坦了,再离不开了。你想想,在这儿跟我们一块儿喝酒吃肉,大声唱大声吼,想怎么着就怎么着,那可有多痛快?”
徐晖心中撼动,他从对方眼底几乎窥见了人世真谛,可是这情境一晃而过,令人惘然若失。他终于还是跨上骏马,飞驰而去。回头张望,苍穹下毡帐前的卢道之和牧民一家渐渐模糊,终于连绵消失在广袤辽阔的草原尽头。
徐晖隐隐知道,也许卢道之说的是金玉良言。然而世界那般繁华明亮,让他割舍不下。万丈红尘里光灿灿的一切,等着他拿自己的青春相抵换。徐晖深吸一口气,快马加鞭奔赴凡尘俗世,去寻求他的功名与幸福。
离开草原,徐晖迷了方向,胡乱奔走几日,才又见到人迹。只是路人见到他都远远躲开,转脸又一眼一眼地瞥视。他觉得纳闷,过河时低头看去,也被水中的倒影唬了一跳。自己内裹华丽诡异的金丝长袍,外披破旧黝黑的羊皮袄子,脚上登着一双硕大的靴子,满脸胡子拉碴,模样可怕又可笑。在草原上牧民们并不以忤,但世间毕竟多还是以貌取人,徐晖自己也顿觉窘迫。可他随身盘缠都落在了那座草原宫殿里,而今身无分文,别说置换衣裳,连糊口都成了问题。
徐晖小时候是乞丐出身,但这么个大小伙子再去行乞,委实拉不下脸。他犹豫片刻,有了计较。黄昏时分,他抢劫了镇上一家裁缝铺,换上抢来的麻布短罩衫,揣着十几两碎银子,趁着暮色策马飞奔到下一个市镇,胡乱找了间小店扒拉些饭菜充饥。夜里,徐晖牵着马儿露宿在郊外的树林里。影影绰绰的星空,掩映在市镇的灯火和树林的枝丫之间,看不真切。他内心里也是一片混沌,辨不清方向。任务没完成,自己还莫名其妙地失踪了这许久,杀手会看来是不能再回。他盘算着高天差不多也该从滇西归来,不如先跟他会合,再作商量。第二天一早,他问明前路,沿着向南的大道,往洛阳赶去。
一入南京路辖区,家乡的气息就扑面而来,让流浪归来之人心头温暖踏实。过开封时正是晌午,徐晖掂掂兜里银两,拣了间门脸儿开阔的酒楼吃饭。家乡烩菜浓香倾城,街上人流拥攘,繁华人世的香甜滋味饱满得几乎就要溢出来。坐在二楼靠窗的斜阳里,徐晖沉浸在这安适自在的片刻时光里。
这时马蹄声响,由北面行来一队人马,九匹坐骑油黑神骏,马背上的骑手个个英武干练。他们一行徐徐经过开封府的官道,并不耀武扬威,却有比故意张扬更引人注目的威严风仪。徐晖的视线一下子就被吸引过去,他目不转睛盯着这支马队,心痒痒地喜欢,也恨恨地怨自己不如人。
旁边桌子的两个中年汉子也凑到窗前张望。两人背上系着长条布裹,隐约现出大刀形状,显然也是行走江湖之人。他们交头接耳的窃窃私语落进徐晖耳中:“好俊的马队嘿!”
“他们是司徒家族的。喏,那马鞍子上都绣着个黄澄澄的太阳呢!”
“是啊,汤子仰汤爷也来了!瞧见了么,最前面那位!”
“嘿,瞧人家那派头!司徒家族毕竟非同一般哪!”
“他们来江北干什么?难不成,司徒家族渡江划拉地盘来了……”
徐晖心咯噔一下,目光不由向前投去。马队最前面端坐着一个矮胖男子,看衣着不过是寻常商贾之人,只是目光炯炯,脸上满是刚毅坚决的神情。盯着这个曾经的行刺目标,徐晖暗暗思忖若当真交手,自己是否是他的对手。
掠过一行人马鞍上的太阳标志,徐晖不觉眯起双眼,司徒家族仿佛真就像这太阳一般耀眼夺目。他一一扫过马上骑手,没看到那个苍白的俊美少年,隐隐有些失望。但嵩山脚下的那一幕重又浮现在他眼前,凌郁的风姿,这一行马队的风姿,交错纵横,都汇成了司徒家族太阳般的风姿。它像一丛火焰:“噌”地点燃了徐晖胸口上的干柴。徐晖的眼睛亮了,脑海中那团绚丽而缥缈的梦想从云端落到大地上,霎时清晰明朗。
就在这一刻,徐晖找到了方向。他往桌上重重掷下一锭银子,飞身下楼上马,沿着司徒家族马队行进的方向追去,待一望见那几匹黑马的身影,便即放缓速度,不紧不慢地跟在远处。
一行人穿过开封,渡过淮水,徐进南行。徐晖并不急于赶上,杀手生涯赋予了他耐心的品质,他在等待一个恰当的时机。他那么专注那么用心,以至全然忘了自己原本是要回洛阳与高天会合。
这日马队入扬州,行至一座富丽精致的宅院前。此时大门恰徐徐打开,一众商贾装束之人簇拥着一位中年男子缓步而出。骑士们见了,齐刷刷跳下马背,由汤子仰带领,迎到那中年男子面前,恭恭敬敬地拜倒说:“主人万安!”
那中年男子微一颔首,示意众人起身。
徐晖躲在巷子拐角处,头抵在墙上,极力压制住心脏激烈的跳动。但见那中年男子头戴高冠,身着刺绣交织重锦长袍,形容英武,举手投足雍容雅正,但两道目光扫视,有如刀锋划面,让人不敢与之对视,唯有谦卑地低下头去。这个男人虽然没有发号施令,没有指点江山,他只是泰然站在人们面前,竟仿佛屹立于整个江湖之上。只看这一眼,徐晖即被深深折服,料定这男子便是司徒家族的族主司徒峙。
这座宅院是司徒家族在扬州的落脚点之一,外以丝绸富商府第掩人耳目,实则收揽了众多武将谋士。族主司徒峙到扬州巡察,多半都是寄住此间。此刻他正预备动身返回姑苏,恰与从北方执行任务归来的汤子仰一行会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