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明震居然接下对付司徒家族的活计,冒的风险甚大,想来对方付的酬金一定相当可观。王明震对徐晖行动素来放心,此次却加派人手协助,还不住嘱托。徐晖瞧得出,明叔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如此要紧又棘手的任务交与他,毕竟他是王明震最得意的弟子。王明震只有对他和高天,才会偶尔直呼其名而非代号。那一声“阿晖”叫得徐晖心头一热,几乎有些不忍就此离他而去。但他随即又想,徐晖呀徐晖,你便是太多这些婆婆妈妈的念头,如何成就大事?这样自省,心肠便即坚定。
回到屋里,徐晖擦拭好刀锋,新补了暗器,再随身带上些碎银两,旋即上马赶赴嵩山与老四会合。老四三十岁出头,人很精瘦,头顶上已松松垮垮。徐晖瞧在眼里,心中喟叹,再过个几年,他便得歇了。
老四得到消息,翌日司徒家族会在嵩山下与绿英帮谈判,此事由汤子仰管辖,料定他必亲往。到时趁乱俟机下手,当是最佳时机。
第二天,徐晖和老四一大清早就埋伏在嵩山脚下望松亭旁的岩石后,静待汤子仰一行到来。过了正午,但见浩浩荡荡行来一队人马,马上旌旗招展,以墨绿色为底,绣着一只黑色飞鹰,正是绿英帮的标志。为首马上端坐着一个胡子拉碴的中年男人,挑着两道浓眉,顾盼间甚是倨傲。
一行人停在望松亭前。从后面跑上来一个年轻人,向那胡须男子抱拳道:“帮主,司徒家族的人还没到。”
绿英帮帮主郭胜棱着眼睛,挥手掸了掸身上衣衫。他身旁一位年纪较长者笑着说:“帮主,汤子仰是不是怕了咱们,不敢来了?”
郭胜把嘴一撇:“哼,汤子仰算个什么?司徒家族又算什么?他们有什么本事叫我拜在他门下,给他当狗子?我看也不过都是些酒囊饭袋罢了!”
就像是回答他这句话,忽听得一声冷笑,从山路上徐徐走下一位白衣少年。徐晖脑门上的神经立时绷紧了,右手攥住刀柄,目不转睛地盯着来者,心想,难道他就是汤子仰?怎的却这般年轻?
郭胜见只来了这样一个年轻人,眯起眼睛扫了他一眼,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就是司徒家派来的?”
“那你,就是郭胜吧。”
白衣少年这话语调平平,听不出喜怒,反倒更像是一种轻慢的挑衅。郭胜身旁手下指着少年的鼻子喝骂道:“小子,你算什么东西?竟敢直呼我们帮主的名字!”
郭胜并未把来人放在眼里,睨眼道:“汤子仰呢?司徒家族怎么就派了个无名小子来?叫什么名啊你?”
“在下凌郁。”少年人冷冷吐出这四个字。
一道黑色的阴影从郭胜脸上闪过。虽然只是一眨眼的工夫,却还是被徐晖抓进眼里,并在他心上划下一道尖锐的口子。他不由微蹙起眉头,觉得胸口一阵刺痛。对,就是这样,他徐晖孜孜追求的就是这个。他渴望的就是一提起自己的名字,对方脸上即现出郭胜这般的惧怕和怯懦。然而这凌郁不过是个年轻后生,如何镇得住绿英帮的老大?他捅捅身旁的老四:“哎老四,凌郁是谁?”
老四抵着他耳朵小声说:“凌郁就是司徒家族的凌少爷呀!你没听说过吗?他是司徒峙的干儿子,也是他身边最快的一把刀。这小子年纪虽然不大,可据说武功很高,下手也很毒辣。你没瞧出连郭胜这老滑头都有点儿肝儿颤吗?”
徐晖把头贴在岩石上,侧身打量那白衣少年。那少年身材消瘦,脸色苍白,双翦眼眸乌沉雪洁,冷若幽潭,却又粲如繁星。他衣着质地考究,白色缎衫柔软伏帖,一尘不染。只是全身太过素净,唯一装饰就是手上的一管墨绿色洞箫,更衬得他手指几如透明。这样一位羸弱少年,沉默地立在那里,不知怎的,却是那般光彩照人,目光一撩,轻轻触到徐晖心底某处柔软的角落。
郭胜定了定神,仰天打个哈哈:“原来是凌少爷亲自驾到。有失远迎,有失远迎!看来司徒老爷子对咱们绿英帮看重得很哪。”
凌郁说:“既然你脑筋不糊涂,那我们也不必费事了。你把这一年的供银交上,就算是入了门,也向族主赔了罪。”
徐晖心道,好大的口气。郭胜眉头跳了跳,干笑一声:“凌少爷说得倒轻巧。可我上下这么多口子弟兄,即便要跟了旁人,也总得向弟兄们有个交代呀。”
凌郁淡淡地说:“我今儿懒得跟你动手,也不想脏了衣裳。这样吧,我送你份礼,让你明白司徒家族的诚意。如何?”
郭胜撇嘴一笑:“什么礼?我倒瞧瞧能有多稀罕。”
凌郁微一侧头说:“南岗、南湘!”
旋即从山石后转出两名书童打扮的少年,抬着一张桌案,上面供着笔墨纸砚。他俩把桌案放到凌郁身前,略躬一躬身,退后三步站定。
郭胜倒抽了一口凉气,山脚下都安插了帮内兄弟,却不知这主仆三人从何处而来,竟还堂而皇之地抬了一张桌案。他不自主往山上望去,只觉得青山巍巍,草木皆兵,不知司徒家族还埋伏了多少高手在后面。
凌郁把洞箫别在腰间,缓缓踱步到案前,执一管狼毫毛笔蘸蘸砚上浓墨,忽然抬起头上下打量郭胜。郭胜警觉地退后两步,摆出迎战的架势。凌郁却松弛闲适,嘴角闪过一丝嘲弄的微笑。
徐晖远远望去,只见凌郁低头挥毫泼墨,行云流水,完全就是一副书生之态,根本不像惯于江湖厮杀的剽悍武士。他心中好奇,不知凌郁在这两军对垒之际,怎么还有心情舞文弄墨。却听郭胜大声嘲笑道:“我当凌少爷在画什么玩呢,原来是把好端端一张白纸涂成黑疙瘩呀!这个我也能涂一张送给凌少爷你!”
凌郁也不理会他,不多时把一张雪白的宣纸画上了重重黑墨,似是乌云迭起,似是山石巍峨,又似乎什么也不是。
众人正看得一头雾水,突然凌郁一声轻叱,纵身跃上左首山石,足尖只一借力的当儿,弓身一甩衣袖,宽大的袖筒里飞出一根细若薄丝的银针。绿英帮众人都吃一惊,纷纷闪身躲避,却见银针稳稳插入桌案上那张宣纸,隐约发出嗡嗡之声。凌郁身子凌空弹起,足踏右面山石,兔起鹘落,又射出一枚银针,也是笔直地插入宣纸。
老四咬着徐晖的耳朵说:“人家都说凌少爷的轻功和暗器贼好,今儿个算是开眼了。”徐晖定定望着凌郁,只见他在空中飞来荡去,宛若一条白色游龙,手中银针越发越快,飞花流雪般,一根根落在乌黑的宣纸上,疏密有致,十分醒目。他究竟想干什么呢?徐晖对这个素不相识的年轻人生出浓厚的兴趣。
凌郁跃上一块山石,身子整个向后仰倒,似乎要把腰折断似的。他目光如电,长臂探出,仰面发出最后两枚银针,然后如一片洁白的羽毛般轻飘飘翻身着地。
“南岗、南湘,把画像举起来,给郭帮主瞧瞧。”凌郁吩咐左右书童。
两名书童答应着,一人扶着一边,把插满银针的宣纸轻轻托起。众人怀着好奇之心,定睛望去,都不由自主惊呼一声。只见数百枚银针粼光闪闪地立在涂了黑墨的宣纸上,绘成了一幅逼真的人像,就像是拿毛笔蘸了白墨画在黑色幕布上,或是用刀在木头上雕刻出的一般清晰。画中人满脸胡须,面目狰狞,任谁一眼都能瞧出,那正是绿英帮帮主郭胜。众人骇然望着这幅奇特的作品,惊呼声中含着惊讶、赞叹、敬佩和恐惧。
凌郁脸上殊无丝毫得意之色,仍是笼着一层淡漠,其中还混着几分厌恶怠倦:“区区薄礼,郭帮主可还喜欢?”
郭胜脸色蜡黄,两颗眼珠子都突兀出来,死死盯着那幅用银针绘成的画像。虽然凌郁没点破,他自然明白,周围众人亦心知肚明,这些银针打在纸上,便成了画像,若是打在郭胜身上,他此刻早已成了沙漏。
徐晖感到无比惊奇。世间竟会有这样奇异的少年,用如此惊险而又优雅的手段,逼对手就范。宣纸既薄且脆,数百枚银针射入,既未划损纸张,垂直举起时也未随之掉落,可见其出手果断稳健,用力刚柔并济,恰到好处。这已属十分不易,更难得他竟然用发银针之法绘出郭胜画像,看似风轻云淡的玩笑,却着实狠狠羞辱了对手一把。徐晖做杀手,学会的是短、平、快,稳、准、狠,力求用最简洁、最不显山露水的方式达到目的。他不知道,原来这个过程可以是一场华丽的表演,可以不肉搏相见便让对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郭胜脸上的肌肉抽动几下,突然痛下决心似的上前躬身拜倒:“凌少爷,郭胜之前是瞎了眼!绿英帮从此便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听他这样一说,绿英帮众人也呼啦啦拜下一片,跟着纷纷叫嚷:“死心塌地跟着司徒家族,跟着凌少爷!”
徐晖喉咙发紧,拿牙齿紧咬住嘴唇,仍抑制不住全身打战。他心中想要做一番大事的那团混沌豁然间晴天劈开,世界闪耀着一片白光,刺进他眼睛里火辣辣地疼。他正是想与凌郁这般,如鬼魅又如神明,让人敬畏,让人传颂,让人恨得咬牙切齿,却还是不得不低下头去顶礼膜拜。
不公平啊!这个翩翩少年长在名门世家里,便成了不可一世的少爷。而他生来是沿街乞讨的小混混儿,即便长大了也只有代号没有名字。徐晖并不嫉妒凌郁,他只是恍然间懂得了自己在这人世间所要孜孜追求的东西。这二十一年他是虚度了,但他在心底里暗暗发誓,他要用更短的时间得到所有这一切。
徐晖像发热病似的浑身战栗,想着这些对他人生至关重要的事。老四推了他一把,他才猛地回过神来,发现望松亭前已空空如也。
“那个凌少爷呢?”徐晖定定神问。
“早走了。呸,他娘的汤子仰压根儿就没来!”
“那怎么办?”
老四说:“这样,你去跟着那个凌郁,说不准他会跟汤子仰会合。我给洛阳那边传个信,看看明叔有什么消息。”
徐晖沿着老四指的路,沿山道追下去。他跑得飞快,心跳得更快,一心想追上凌郁。那个俊美冷漠的白衣少年仿若一道闪电,倏地扎进他瞳孔中心,怎么也拔不出来。
可是追了几里地,凌郁和他那两个书童仿佛披了隐形衣衫,一点儿踪影也不见。徐晖心中打鼓,难道是老四指错了方向?
嵩山脚下不远便是繁华市镇,徐晖也不好再一路疾行,只得放缓了脚步沿街市向前。大叔大婶们守着他们热腾腾、香喷喷、形色各异的吃食在街边叫卖。徐晖真也饿了,当即买了两个馍吃。看着那从屉布里顶出来、忽悠悠向上升腾的蒸气,他不由被一种凡俗的温暖和愉悦所感染,独行的旅程便显得愈发寂寥。
就在这转身的霎间,徐晖遽然察觉出异样。有偷窥的目光扣在后背上,让他浑身不自在。难道是自己不慎显露形迹,倒叫司徒家族的人跟上了?徐晖心头一紧,遂不敢草率回头张望,只是略微加快了脚步。身后之人也随即调整步伐,紧紧黏在离他几丈之外的距离。
行到市镇边沿,房屋人烟渐渐变得稀疏,开始有了荒野味道。徐晖紧绷的神经捕捉到风声,跟踪者突然疾步向他逼来。他知道对方即刻便要动手,于是把手掌拢成拳头,猛地回身向来人挥去。
谁料迎面却飘来一阵淡淡的香气,其中似乎含着些许药草苦味,十分清爽宜人。徐晖只闻了一口,马上觉出不妙,赶紧伸手想捂住口鼻。可已然不及。他只觉得手脚发麻,眼前一片模糊,迷迷蒙蒙地想,是什么迷香这样厉害?就此失去了知觉。
徐晖是因为疼痛而醒过来的。他眼前一片漆黑,原来已给人拿布蒙住了眼睛。手脚也被缚住,一动不得动。但他能感觉到自己被绑在一匹马上,身体紧贴着马背。随着马匹在颠簸中疾驰,自己胸膛和肚皮都被磨破了皮,火烧火燎的疼痛。马蹄溅起的尘土不断灌进他鼻孔里去,五脏六腑似乎都要翻腾出来了。马儿猛地转了个弯,马背上突出的骨骼在徐晖肋骨上重重一撞,疼得他张口大叫,却只发出嗡嗡声响,完全湮没在嗒嗒的马蹄声中,原来嘴里也被塞进了手帕。
徐晖脑子里“嗡”一声响,心忖可是得罪了什么人?亦或司徒家族已获知己方刺杀汤子仰的图谋,故先下手为强?求生的本能自然是想奋力挣扎,但徐晖情知自己此刻受制于人,连对手是谁都不知道,急躁冒进只有更吃亏。于是他强压下惊惶与怒火,借助一双耳朵悉心捕捉周遭情况。他听出来,除了自己身下这匹马,左右还另奔驰有两匹坐骑,驾驭者想必就是适才迷倒自己之人。又疾行了大半个时辰,三匹马渐放缓了步履,徐徐小跑起来。
四下里十分寂静,左边忽然传来一个年轻女子的声音:“翠珊姊,快到了吗?”
右边一个年轻女子压低了声音答道:“快了。”
左边那女子又问:“他什么时候醒?”
右边女子说:“别多话!一会儿见了特使再说。”
原来擒获自己的竟是两名年轻女子。徐晖仔细分辨她们的声音,实在想不出自己何时跟这样的女子结过仇怨。听话头她们是要去和另外一个人会合。她们究竟是谁?意欲何为?徐晖满心疑惑。
三匹马又徐行片刻,终于停了下来。有人松开徐晖身上绳索,他一下子便从马背上跌落下来,重重摔在土地上。又有人挑开他脚踝上的绳缚,跟着踢了他两脚说:“嗳,醒了吗?醒醒!”
徐晖听出这是那个叫翠珊的女子的声音,心中愤懑,却也无法言语。
“把他拉起来!”翠珊又吩咐同伴道。
徐晖感到被人拽了起来,脚一着地,却酸软得毫无气力。押解他的两名女子便一人提起他一条胳膊,半拖半架着他往前走。
透过蒙眼布的缝隙,徐晖渐渐觉出零星光亮,周围也有了嘈杂之声。他隐约感到有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便听左右两个女子齐声说:“特使姊姊!”声音十分恭敬。
对面“嗯”了一声,也是年轻女子声音:“他脸怎这么脏?快擦干净!”
马上就有一块手帕拂到徐晖脸上抹了抹。徐晖知道所有人都在盯着他看,浑身像扎了刺似的又痒又疼。屋里静了一会儿,又听那被称作“特使姊姊”的女子说:“身材和样貌都还勉强说得过去,总算有些英武之气,比上次那个略强些。就先收下了。”
“多谢姊姊!”身边两个女子赶紧答道,声音里透着团团喜悦。较年轻的那个女孩子禁不住兴奋地问道:“特使姊姊,抓他去做什么用啊?”
“不该问的,就别多问!”特使的声音顿时严厉了起来。那女孩按在徐晖胳膊上的手一哆嗦,半个字都不敢再说。
徐晖心中惊惧,摸不清自己这是陷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阴谋之中。但现下全身被缚,毫无反抗之力,他只得不动声色,静观其变。
徐晖被架上一辆马车,触碰和呼吸之间能觉察同乘的还有几人,也全都不言不动,估计同他的境遇相仿。车子一路疾驰,固定时间便有人松开他手上绳索,方便他饮食、解手,但蒙眼之物始终不许解除,更严禁彼此间交头接耳。徐晖猜到饮食里必定下了药,他的头始终昏昏沉沉,半点儿劲也使不出,更不用说借机逃跑了。
这场流放般的囚禁旅途幽暗枯燥,仿佛永无尽头。起初徐晖尚且忍耐,时日久了便生焦虑,尤其是周遭同伴呜咽哼唧之声不绝,令人烦躁不安。后来借着吃饭机会,他口舌一得自由便破口大骂,每每招来一顿不轻不重的拳脚,却不能引那押解之人吐露丝毫内情。慢慢地他也灰了心,浑浑噩噩蜷在车里,不理会晨昏更迭,连此身何身都日渐模糊。
也不知这样行了多久,终于有一日,徐晖连同其他俘虏被鱼贯架出马车。一股干冽清冷的风倏地就从四面八方贴上来,徐晖禁不住打了个战。离开洛阳城时家家都置冰枕消暑,这里却犹似料峭初春,难道竟已到了塞外么?带着疑问,徐晖被人推推搡搡走了很长一段土路,逐渐觉得暖和,已是到了室内。
“嬷嬷,这几个都是我从中原一带精挑细选出来的,请嬷嬷过目。”那位特使的声音响起,语气竟也颇为恭敬谦卑。
徐晖心一沉,又来了个更大的贼头目。果然便听到有人缓缓踱了过来,最后停在他的面前。隔着蒙眼幕布,徐晖猜测必定有一双凶狠锐利、又老又丑的眼睛正盯视自己,脸上的肌肉不由绷得更紧了。
“嗯,这个还不错。”没想到,那个被唤作嬷嬷的头目,声音却十分柔和委婉。
这位特使一如之前那两名女子,也是一团喜气地回答:“多谢嬷嬷!但愿教……教她老人家合意。”她似乎说错了话,结结巴巴地匆忙改口。
嬷嬷淡淡地说:“我们各尽其职,她老人家自会合意。你辛苦了,下去吧。”
徐晖心想,看来这个什么“老人家”,就是这场阴谋诡计的幕后主使。又听那位嬷嬷吩咐左右仔细打理,他尚未及细想,就被架到了一个热气腾腾的所在。有人扒开他的衣裳,往他小腿肚子上踹了一脚,他身子一歪,跌进一片温水里。四周弥漫着浓郁的香料味道。有男人粗糙的手在他身上摸索,揉搓他的头脚。折腾一通之后,他被从水中拉了出来,有人给他披上一件滑溜溜的绸缎衣裳,又有人为他重新梳理了头发。整个过程漫长繁冗,却无人与他说上只字片语,一切都在寂静和诡秘的气氛中进行。
在洛阳的时候,徐晖听见多识广的同门说起过异族的蛮夷部落,那里流传着拿活人祭祀的古老仪式。被当作祭品的人称作牺牲,为了表示对天神的尊崇,上祭坛前要沐浴、更衣、焚香、静坐。此刻他已顾不得被人剥光衣裳的羞辱感,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才能摆脱任人宰割的厄运。
梳洗完毕,徐晖身着华丽的金丝长袍,头发用金色丝绦挽成一个发髻,底下的散发垂到肩膀上。他的眼睛仍然被蒙,凸显出棱角分明的鼻梁和双颊,赤脚站在当地,浑身上下奔腾着青年男子蓬勃的生命力。
适才那位嬷嬷沉稳的足音再次传来,在离他不远处停住。她沉默片刻,低声吩咐道:“带他去吧。”
此时徐晖口中未塞阻物,他按捺不住,大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对方缄默不语。徐晖被架出去的时候,隐约听到从那嬷嬷胸口里发出一声轻叹,似乎不胜惋惜。徐晖的心更沉下去,她是在为我惋惜吗?因为我这个人马上就要被当作牺牲呈上祭坛了吗?
徐晖的双脚一路擦过松软厚实的地毯,忽然触到小草茸茸,冰凉的夜风伺机钻进脚心,挟着寒气,倏地直抵心口。两个粗壮的女人架着他在寂静的旷野中前行,他猜想远处正有一群野蛮人升起了篝火,擦亮了铜器,跪在路的尽头等待祭品的到来。她们终于停下来,把徐晖按在一棵大树的树干上,麻利地拿绳子绑住他手脚,摆成一个“大”字形。接着她们果然扛来树枝堆在他脚旁不远。徐晖听得火石之声,身上随即便觉得暖了。两个女人收拾停当,什么话也不说,转身就走。徐晖也不再开口询问,不愿再泄露自己内心的怯懦。他听到她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知道仪式即将开始。被绑缚在绝对的黑暗里,徐晖缄默地等待着自己的命运。
旷野上一片岑寂。徐晖只听到树枝在夜风里咿咿呀呀地颤抖着手臂,柔软的小草轻唱着歌谣,一浪一浪,渐渐安抚他狂躁焦虑的心。长袍宽大的衣袖随风飘舞,他已忘记了寒冷,侧耳倾听着天地间最细微的动静。
夜风带来远方的秘密,脚掌踏过草地的声音由远及近。徐晖不由自主攥紧了拳头。来了,他想,终于来了。难道我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吗?不甘心哪,他不甘心,身体微微地挣扎,手一动,却摸到一条柔软的臂膀。
那是一条女人的臂膀。徐晖吃了一惊,想缩手躲开,但胳膊绑在树上动也动不得。那条臂膀却像蛇一般,缠住了他的手臂。一股女子体香先扑上来,跟着伸出一只温软的纤手,拂过他下颌、鼻梁和嘴唇,勾住他的脖颈。
徐晖的心如遭雷击,停滞了一下,继而狂跳不止。以前杀手会里的兄弟也带他尝过几回女人的滋味,但那所谓的温柔乡并不能使他如何沉醉。他相信自己心怀高远,意志坚定,决不会沉迷女色。然而此时此刻,当一个陌生女子轻轻抚摸他的身体,他恼恨自己竟意乱神迷,几乎有些不能自已了。
“——阿哥!”一个轻飘飘的声音吹进他耳膜里。那女子捧起他脸颊柔声唤着:“阿哥!”
血从肺里噌地涌上来,徐晖的脸登时涨红了。听那女子声音已不年轻,然而她嗓音轻柔妩媚,简直比十七八岁的少女还更迷人。
那女子伏在徐晖耳边轻轻说:“我找了你这么久,这么久,你可知道吗?”
徐晖手心里浸出了冷汗。他用全副意志与这惑人心魄的声音对抗。他如何不知此刻自己身处龙潭虎穴,危险随即将至。可是那女子的声音一波一波送进耳膜,仿佛能击破最严密的铁甲防备。
“你的眉毛还是这样浓,你的鼻子还是这样高傲,你一点儿都没有变。你看看,我变了吗?”她把脸贴到徐晖的右手上,徐晖摸到了如绸缎般光滑的皮肤。他想抽回手来,但那女子抓住他不放:“你再看看,再看看!”徐晖的手被她强按在自己身上,他触到一个小巧而圆润的赤裸肩膀。那个肩膀微微颤抖着,声音也跟着发抖:“你说,你说我变了吗?”
徐晖不知如何作答。若不是手臂被绑,他真想除下蒙布,瞧瞧那女子的模样。那女子握着他的手在自己脸上反复摩搓,幽幽地问:“若是重来一回的话,你是愿意跟阿姊走,还是跟我?”
她这话问得撩人心弦,可又含着无限哀怨。徐晖心疯狂地跳着,不由自主脱口道:“跟你!”
徐晖手掌觉出那女子的嘴角向上翘起,露出了笑容:“我真喜欢你这么说。虽然明知道你是在诓我呢,可我宁愿听你说谎话。从前你连说这么一句哄我的话都不肯。你心肠可真硬,就连这一句话你都不肯说。”
一滴水珠滑过徐晖的手背,滚烫炽烈。徐晖一惊:“你怎么了?”
那女子说:“你愿意跟她走就走吧,我不稀罕。有那么多人争着往我身边凑,他们在我跟前,半个不字都不敢说。谁叫我运气好,一下子得到了大家做梦都想要的东西。我想要什么全有了,我才不稀罕你。”
她虚妄的欢愉像一只饱满的气泡。夜风却不留情面,刷一下开肠破肚,满腹哀伤就再也掩不住,四散流窜,铺天盖地。不知怎的,徐晖竟有点儿为她难过,甚至忘了自己眼前的处境。他低声问道:“那你为什么还这般难过?”
“我一个人住在像坟墓一样的宫殿里,就跟个死人似的。周围一点儿热气都没有,全是一张张死人的脸!”那女子浑身猛一战栗,突然使劲搂住徐晖的脖颈,投入他怀里尖声说:“你躲到哪儿去了?你和阿姊都躲哪儿去了?像从前那样多好,我们三个人在一块儿!我一定好好的,不再纠缠你,不再跟阿姊争,不再惹你们生气烦恼!阿哥!啊不,是姊夫。姊夫,带我一起走吧!别抛下我,就带我一起吧!”
这些话从她肺腑里掏出来,字字句句沾满了鲜血。徐晖有点儿明白了。这女子是恋上了她姊姊的情郎而不得,兴师动众地把自己抓来,其实只是为了李代桃僵。怨怪和愤怒从他心中逐渐遁去,缓缓升起的是悲悯怜惜之情。对徐晖来说,这是一种新奇的感情,他过往的人生里最不需要的就是这个,因为怜悯与杀戮往往背道而驰,两相矛盾。他惊奇地体会着这种从他体内自然而然孕育出来的崭新情感。
徐晖任由那女子在自己怀里痛哭,直到哭声渐止,却听她喃喃又道:“那你,为何也不肯来陪我?你不是说上天入地,什么都肯为我做吗?”
“……什么?”徐晖心头一片迷茫。
“你说这世上你只爱我,可终究,还是娶了别人为妻。当初你……你紧紧抱着我,许我山盟海誓。若是那时你肯与我远走高飞,兴许一切都会不同。可你……到底舍不下你的整片江湖。这些年来你可过得舒坦自在么?你身边的女人也让你……那般快活么?你可知道,这世上再也没有男人能如你一般,再也没有一日……能及得上当初那一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