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相互注视,既觉熟稔,亦感陌生,还有种岁月飞驰、恍若隔世的惘然。旁边的妙音自以为懂得了含情脉脉的意味,掩嘴笑道:“啊哟姑娘,你们这样光站着拿眼睛讲话,可要到几时?莫如请徐公子落座阿好?”
司徒清脸上一红,方才请徐晖进中厅坐下。徐晖缓了口气道:“小清,你一向可好?”
司徒清点点头:“都好。徐大哥可好?”
“我也都好。”
妙音奉上茶来,撇撇嘴说:“姑娘好,公子也好,妙音可弗好呢!”
徐晖听她说得有趣,笑问道:“妙音有什么不好?”
“上回公子说了,得空要来瞧姑娘。得了公子这话,妙音哪里也弗敢去了,生怕前晌一出门,公子碰巧就过来。妙音如何敢叫公子吃闭门羹?尽日里生生守在家里,做啥子事体也都弗安心,怕公子这厢便到了,还都弗有准备。妙音坐也弗是,站也弗是,这也弗是,那也弗是,有啥好喏?”
妙音一副伶牙俐齿,娇嗲嗲说着,明里说自己如何,实则是指司徒清日日翘首等候的苦心,暗里更是埋怨徐晖不守信约。这番话徐晖听得明白,不觉慢慢红了脸。
司徒清也羞赧了眉梢,轻轻推妙音一把:“徐大哥难得有空来,偏你就生出这许多闲话。去把百果糕饼给蒸上吧,也让我们耳根清净一会儿。”
妙音笑津津地退了出去。司徒清道:“妙音惯会说笑。徐大哥,你别放在心上。”
“是我的不是。说好了要常来看你,琐事缠身,就一日日地拖下来。”
“我知道你忙,哪里能够像我每日里闲着,也不过是读读书,写写字。只是许久没你消息,不免让人挂念。”
徐晖心头一阵温暖:“前些日子我一直在北方,虽然凶险,倒也见识了不少高人趣事。”
“北方,北方什么样?”司徒清扬起脸:“我也想去瞧瞧。”
“北方的冬天可跟江南大不一样啊!”徐晖遂讲起北方的山川雄阔和千里飘雪。司徒清细细听着,双眸里光灿灿的,透出无比神往。满室茉莉小叶的清香,渐渐化开疏远的客套,引他们重回旧日时光。
望着司徒清净澈的眼睛,徐晖记起在山塘街望见她背影时下的决心。他想告诉她,他要做她永远的挚友,但不是恋人,不是恋人。话已到嘴边,他又不知该从何说起,这句话就翻来覆去在舌尖上掂量着,拿捏着,迟迟未能出口。
徐晖相信,只要再多给他片刻光阴,他便能够把这话讲出来。可是妙音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甚至没顾上敲门。
“姑娘,姑娘,有……有客!”妙音气喘吁吁。
“瞧你慌的,”司徒清亲昵地一笑:“是郁哥来了吗?请他先在花厅稍等片刻吧。”
徐晖心一沉,却听妙音张口结舌道:“是……姑娘还是迎一下……”
徐晖背对门口,但见司徒清含笑的目光望向门外,霎时变得凝重,手扶着桌沿站起身来。徐晖顺着她的眼神望去,只见修竹之间的石径上缓步走来一人,身着大袖锦袍,外披绒织鹤氅。他周身的威严贵气充斥整座小小庭院,压得人几乎抬不起头来。
徐晖从未想到会在恕园遇到司徒峙,心头一惊,急忙拜倒行礼道:“主人万安!”
司徒峙目光扫过徐晖,落在司徒清身上。司徒清的肩膀微微一颤,即又挺直,似乎在同那目光的压迫力相抗衡。她双目低垂,盈盈拜倒:“女儿给爹爹请安。”
徐晖心上猛然一震,这才真切地明白,不论这个柔弱的少女愿不愿意,她都是江南最富有、最显赫的司徒族主的女儿。她谦和地立在那儿,并不了解自己身份所具有的意义。然而徐晖了解,他窥见了她背后无法撼动和改变的身份。从这一刻起,他已无法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良朋挚友相待。
“你还记得爹爹呀?倘若我不来瞧你,你几时才记得回家看看?”司徒峙半作说笑,半是埋怨。
“到街上走走,听邻里闲聊,便知道爹爹你身体康泰,家里诸事平安,女儿也就放心了。”司徒清这话说得似是和婉恭顺,轻描淡写却堵住了司徒峙话头。
司徒峙脸上不动声色,无意似地拿眼角瞥了徐晖一眼。徐晖立时领悟,族主是不愿外人在旁听闻他的家事,于是迅即寻个借口躬身告辞。
司徒清抬头说:“那我送你出去。”
徐晖恐司徒峙不悦,忙道:“不必了,我自己出去就成。”
一旁妙音也陪笑着接话说:“姑娘,我送公子出去阿好?”
司徒清却蹙眉道:“客人要走,主人总是要送一送。”说罢向司徒峙轻施一礼,走到中厅门口。徐晖见她如此坚持,也不好再多言,一起走了出来。司徒家族的家丁正扛着一箱箱年货,穿过庭院,送去后面仓房。徐晖不禁暗暗叹息,小清啊小清,你再怎么想破茧而出,也始终是独一无二的司徒小姐。
走到前厅,徐晖向司徒清说:“快回去吧,别让你父亲久等。”
司徒清凝视徐晖良久方道:“徐大哥,请你仍把我当小清相待。”
徐晖微微一怔,迟疑地点了点头。
回去的路上,徐晖颇有些懊丧。凌郁曾经警告过他,族主不喜外人探望小清。这话里虽含着醋意,但想来亦非妄言。用罢晚餐,徐晖站在院子里看天,心里隐约知道,有什么事就要发生。所以当董伯前来传达主人召见的讯息,他并不感到如何惊诧。徐晖整整衣衫,穿过厅廊,做好了接受斥责的准备。
谁料司徒峙的书斋里却是一派闲和,老耿早已备好了清芬碧绿的上好龙井,摆上四色点心。
司徒峙放下茶碗,招呼徐晖落座:“年脚底下能喝到这样的龙井,真是福气。阿晖,你也尝尝看。”
如此倒叫徐晖惴惴不安,他低头抿了口茶,静候司徒峙切入正题。
“我这个女儿,从小给娇纵惯了,任性得很。”司徒峙终于轻描淡写地开口道:“她一个姑娘家住在外面,做父亲的当真是放心不下。清儿跟我讲了,多承你照顾她,还帮过她许多忙,这我可是要多谢你呀!”
司徒峙言辞客气,大大出乎徐晖意料。他心中忐忑,欠身道:“属下只是举手之劳,实在算不得什么。小清……啊不,司徒姑娘待人和气,徐晖心中十分感念。”
司徒峙似笑非笑端详徐晖:“听你这么说,我这女儿脾性倒是不坏了?”
“司徒姑娘温婉有礼,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徐晖恭谨作答。
“难得你这么夸她。你可知她怎么夸你的?”司徒峙饶有兴味地瞅着徐晖:“她说你待人坦诚,乐于助人,是草莽中的公子。我还从没听清儿这么夸过人哪!”
司徒峙这番话,让人摸不准究竟是嘉许,还是讥讽。徐晖的脸红了,犹豫着没敢接话。却听司徒峙又说:“你们两个如此相重,也真是难得。阿晖,你觉得若将清儿娶作夫人,可还合意?”
这句问话单刀直入,直劈到徐晖面前。徐晖大惊失色,以为司徒峙终于发难,急忙拜倒在地:“属下对司徒姑娘决无非分之想!”
“谁说你有非分之想了。但若有一条光明大道已在你面前铺开,你是不是就要仔细地想一想了?”司徒峙示意徐晖起身:“我儿子几年前就离开了家,到如今音信杳无。家里后一辈只有郁儿独个支撑。但他毕竟是外姓,整个局面最终还是要交到司徒氏的血脉上,那就只有清儿了。你也知道,我这女儿天生不喜武功,更不通时务,如何担得起这副重任?唯有为她寻一个信得过、靠得住、撑得起局面的佳婿,才不误了她终身,更可让司徒家族后继有人哪。这个人选,现今我心里已有定夺,只是不知你意如何。”
徐晖听司徒峙说得言辞恳切,一颗心不禁怦怦狂跳。司徒峙描绘的那条康庄大道在眼前铺开,通往闪着灿灿金光的无尽远方。只要做了司徒清的夫婿,就如同获得了司徒氏的继承权,整个司徒家族便即唾手可得。徐晖此前从未因司徒清的身份而对她怀有他图。然而司徒峙这突如其来的暗示,仿佛一只命运之手把他徐晖最渴望得到的东西抛到面前,诱他摧眉折腰。
恰在此时,凌郁却如一道白色电光,从他脑海中划过。要接住那个沉甸甸的热望,却需抛弃一颗真心,这是要他出卖整副灵魂哪。他猛打了个寒战,全身霎时被冷汗浸透。
司徒峙见徐晖低头不语,额头上闪着点点汗粒,知道他将要做出决定,冷冷看定他:“阿晖,你的胆识和才干我都瞧在眼里,这样的人才埋没了着实可惜。江湖风云变幻,前途莫测,能否一鸣惊人,便要看你能否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机遇。英雄与庸人,往往就在一线之差。”
这话好像一枚银针,精准无误地插入徐晖心房最敏感的部位。他疼痛地闭上眼睛,凌郁从他的视线里渐渐退去,终于被一片黑暗遮掩。他知道自己正在朝一个错误的方向走去,可是司徒峙说的这东西他太想得到!有一个声音在他身体里反复说,不要做凌少爷的男宠,要做就做司徒家族的主人!这诱惑太强大,大到他无法思考,更无力抵挡。他深吸一口气,睁开眼睛,司徒峙一对冰冷幽深的眼睛正审视着自己。
他拼出最后一点儿力量,从喉咙里吐出几个字:“为什么选我?”
司徒峙胜券在握,一字一顿地说:“清儿属意于你,司徒家族也属意于你。”
这句话收服了徐晖的全部意志。他伏倒在司徒峙身前,叩首道:“全凭主人意思!”
司徒峙把手放在徐晖头顶,昂然道:“既然你真心实意,我便把我的女儿许配你为妻。你要记住,从今而后,司徒家族就和你融为一体,家族的荣辱便是你徐晖的荣辱!你须对族主绝对的忠心和服从!你可明白吗?”
徐晖被巨浪般的狂喜和悲哀淹没,他在惊涛骇浪中喘息着说:“徐晖明白。”
司徒峙还跟徐晖说了许多,关于司徒清将搬回家住的决定,关于徐晖的入赘,关于婚礼。徐晖额头滚烫,陷在一片癫狂的混乱之中,什么都点头答应着,什么又都恍恍惚惚没听真切。
走出书斋,冬夜的冷雨卷着风扫到廊下,溅在他脸上。他打了一个战,这才幡然惊醒。他背叛了凌郁,出卖了小清,只为获得司徒家族。夜色深湛,模糊了他双眼,前路看不清,亦看不清要为此付出多大的代价。
长廊下的灯笼在风里扑朔不定,像精灵鬼怪翻愣着橙黄色的眼睛,朝夜行人扑来。在这幽暗之中,闪出一个雪白的影子,凌郁撑着油布伞从外面进来。徐晖不自觉地侧身躲进幽暗里,不想和她照面。待她踏入司徒峙书斋,他一颗心突又卡紧了喘不上气来。
凌郁对此一无所知。风组弟兄刚刚传来最新的刺探情报,依照惯例她即刻给司徒峙送来。这几日因为和徐晖闹别扭,她心绪不佳,身上懒懒的,半句话也不想多说。偏今晚司徒峙拉着她品茶闲话,她不好推辞,只得沉默地陪坐着,口中酸涩,根本觉不出龙井的清香。
“又下雨了,烈儿他最不耐烦这长脚雨天。”司徒峙望着窗外稀稀拉拉的雨丝,自言自语道。
凌郁抽了个冷子,飞快地瞟义父一眼。他眼中并无任何试探狐疑,只有一片模糊的水光。他从来不说,可她知道,他徒劳的寻找从未中断,他牵肠挂肚的心亦未曾有片刻安宁。有小针扎她的手心,她恨不能与司徒烈交换个位置,消失的那个人是她,贴在义父胸口下的那个名字是她。她恨不能。
“郁儿,你说家里是不是太冷清了?”
凌郁一怔,烛光下她头一次发现,司徒峙宽阔的额头已然叠起重重疲惫。叱诧风云的义父,注定要寂寞终老。
“是太冷清了。”她轻轻叹息,心上掠过一丝凄凉的甜蜜。义父,到最后总还是郁儿陪在你身边。
“就快热闹了,家里就快有喜事。”司徒峙话音里微微扬起兴奋的振颤:“司徒家族很快就会成为全天下的霸主。”
“什么喜事?”
“清儿就要搬回来住了。”司徒峙掉过头来,意味深长地说。
“小清……她肯吗?”凌郁狐疑地挑起眉梢。
“我给她选了一个好夫婿,她自然肯回来。”
“好夫婿……是谁?”一股莫名的忐忑从凌郁心底升起。
“你决猜不到,”司徒峙压低声音:“便是你手下的——徐晖!”
有什么东西在凌郁耳膜里轰然破裂。她瞪大了眼睛,直勾勾望着司徒峙。手一滑,端着的那只青瓷茶碗斜摔下去,在脚边跌得粉碎。
“你怎么啦?”司徒峙目光锐利,窥见凌郁瞳孔中燃烧着痛苦的火焰,心头不禁也掠过一丝不安。
凌郁旋即察觉到自己的失态,低头沉默了一会儿,想把这火焰强行压下去。然而汹涌的浪头接踵袭来,苦咸的海水往她口鼻中猛灌,火焰在水上烧开来,把她整个围拢。她受不住,猛地站起身,激烈地说:“为什么是他?他怎么能娶小清?”
司徒峙眼中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徐晖是出身卑微,配不上清儿。但你不要小瞧了这小子。他可是个宝,这个宝要牢牢拴在我身边,一步都别想离开!”
凌郁整个人因钻心的疼痛而不住战栗,已无法体察司徒峙这番话背后的深意。她喃喃自语道:“不行,他不能娶她!他绝不能够娶她!”
“有何不能?阿晖已经正式提出求婚,我也答允了。”司徒峙字字寒冰,刺穿凌郁胸膛。
凌郁不相信徐晖会向司徒峙求亲。小清,她脑子里轰一声响,笃定是小清暗地里向父亲求得了心上人。她和小清之间这场较量,终于到了两军对垒、一决生死的最后关头。对方已经使出撒手锏,把她逼到悬崖绝壁上。凌郁咬紧牙根,扑通双膝跪倒,坚决地说:“义父,你不能让阿晖娶小清!”
“为何不能?”
凌郁横下一条心,仰头望向司徒峙:“因为,因为小清是孩儿的意中人!”
司徒峙迷惑地看着凌郁,心且沉且浮:“我以为,你和清儿便如亲兄妹一般。”
凌郁觉得整个身体都在呼啦呼啦地烧着,火苗自心房喷出,冲过血管和骨骼,从内脏一直烧到皮肉,烧化了一身冰做的铠甲。她跟司徒清争夺的不仅是恋人,更还有父亲。她不顾一切要赢回这场仗。凌郁目光散乱,疯狂地盯着司徒峙,在心底里大声呼喊,义父,求你像待亲生孩儿一样地爱我吧!就这一次!求你爱我吧!
司徒峙沉默的凝视把凌郁的渴望和恐惧推到了悬崖边上,身后就是万丈深渊。她什么都不顾了,猛地抱住司徒峙双腿,大声说:“义父,我只喜欢他一个人。求你把他给我吧!就把他给我吧!求你了义父!”
司徒峙从未见过凌郁如此放纵地泄露内心感情,这烈火般的告白与哀求直令人畏惧。他眼中闪过一刹那的疼惜与犹豫,但终于锁住了眉头:“婚礼年后就会举行,此事已没有回旋的余地。”
凌郁的手缓缓松开了。
司徒峙的话如同一片冷雨,浇灭了凌郁身上熊熊燃烧的烈火。她忽然明白自己所求的是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她向面前这个男人只求过两件事,一件是她的冤仇,一件是她的爱情,都被他断然拒绝了。她跪在他面前,忽然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凌郁脸上又回复了平日冷漠的神情,甚至比从前还更冷漠,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司徒峙如何不知失去所爱之摧人肝肠,那创痛经年累月也未能消减。他心下不忍,扶凌郁起身道:“似我们这等世家子弟,此身为的是天下大事,如何得事事随心。郁儿,日后义父定给你择一门最好的亲事,为你筹备一个最盛大的婚礼,让全天下人都羡慕,让你满意。”
“义父安排的,自然好。”凌郁的声音疏远漠然,似乎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凌郁向司徒峙施了一礼,起身退出书斋,沉静,优雅,一如往常。只是一向细心的她竟而忘记了放在门廊下的油布伞,径直走进夜雨中去。雨丝打湿了她乌亮的发髻和平整的长袍,她却浑然不觉,沿着石子路慢慢走着,走出司徒家,在姑苏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雨凉如冰,顺着发梢钻进衣领,滚过胸口,把她的心房结结实实给冻住了。
凌郁觉出自己的匕首在洞箫壁内瓮瓮振颤,就把它抽出来握在胸前。她记起父亲临终前的叮嘱,要她无论如何不能遗失匕首。原来爹爹早就知道,世上别的什么人都不能指靠,我所有的只有这把匕首。凌郁一阵心酸,不由自主抓紧了匕首。
她游荡在深夜空无一人的寂寥街巷里,不知自己要往哪里去。突然背后冒出来一个黑影,抓住她手腕唤道:“海潮儿!”
凌郁一激灵,才瞧出原来是徐晖,一时间千言万语都冲到喉咙口,就哽咽住了。
其实徐晖一直站在司徒峙书斋外的门廊下,见凌郁失魂落魄出来,便知她已获悉一切。他一路跟在她身后,在寒夜里淋着雨。她心乱如麻,他更心乱如麻。
透明匕首在凌郁脸上打下一道寒光,给她玉石般的面颊罩上了一层煞气。徐晖心里咯噔一下,轻声问:“海潮儿,你拿着匕首想干什么?”
“想……想杀人。”凌郁自言自语道。
“……杀谁?”
“见谁杀谁。”
“那你往恕园去做什么?”
凌郁抬眼环顾四周,才发觉自己已拐到了通往恕园的那条僻静小巷里。她想,难怪匕首隐隐作响,蠢蠢欲动,它是冲着小清去的呀。凌郁瞧出徐晖眼中的怀疑与防备,内心一阵气苦,反睨眼冷笑道:“往恕园去,自然是去杀小清。你不一向都是她的保镖啊?有本事再上来打我一掌啊!”
“此事与小清无关!你听我跟你说!”徐晖急切地说。
“好,你说。”凌郁静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徐晖。
在她的逼视下,徐晖却突然哑了口。他想向她解释一切,却又压根无从解释,直是无地自容。
凌郁见徐晖迟疑着不说话,心中模模糊糊升起一种巨大的恐惧,抢过话来说:“是义父他逼你的,对吧?他拿武力威胁你,拿他的权力恫吓你,是吗?”
“……不是。”徐晖艰难地摇了摇头。
“那是怎样?”凌郁的恐惧和疼痛编进雨丝里去,无声无息在夜幕里蔓延。
徐晖想躲开凌郁雪亮的目光,但黑夜中似乎有无数双这样的眼睛,这责问无处不在,让人难以承受。他想伏倒在凌郁面前,向她忏悔,求她谅解。他背叛了她,可他没有办法呀!武力胁迫不了他,但利益却能够收买他。司徒峙许给了他整个司徒家族,许给了他整座江山,他实在没有法子拒绝呀!
“那是怎么样?”凌郁咄咄追问着。
徐晖全身上下所有的神经“嘭”地猛然崩裂,扯出一声低吼:“是我自己愿意的!”
这句话比卢道之教徐晖的那一记“死里夺生”更有杀伤力,结结实实拍在凌郁胸口,把她的身体打碎了,碎成一片一片,被风卷起来,在雨里四处飘散,落进江河、沉入泥土、飞向天边,再也拼凑不齐。
凌郁喃喃重复着:“你自己愿意的……”
徐晖挣扎着说:“咱们这样是没有出路的。我不想当小丑,做人笑柄。我想做一个有所成就的人!一个受人尊敬的人!”
凌郁记忆深处的碎片慢慢翻淘上来,徐晖谈及人生理想时的一蹙眉,一凝神,都渐渐在黑夜里漂白清晰。她是知道的,其实她早就知道,他是这样的人。
“我来到司徒家族,就是为了获得荣耀。你能明白吗,海潮儿?”
“海潮儿”这三个字从徐晖嘴里无意间脱口而出,所有往昔的甜蜜与温存霎时汹涌扑来,把他们两人都骇住了。这浓郁的爱情迫他们屏住呼吸,唯恐一吸气,勇气和意志就会不攻自破。他们缄默地站在雨地里,看雨水顺着对方的眼角和鼻梁爬下去,仿佛是失声痛哭过的脸庞。
“你还记得在临安友朋客栈,你对我说的话吗?”终于凌郁先开口,却拣起这样一句旧话。
“我说我喜欢你,天底下我只喜欢你一个人。”徐晖点点头,心一扎一扎地疼。
“你要是忘了这话,我就一剑杀了你。”
“要真是那样,我让你杀,绝不还手。”
同样的对白,曾经充满了初恋的柔情蜜意,如今再说,沧海已退成桑田,两人嘴里只剩下涩涩的苦。
凌郁握紧了匕首,嘴唇不住颤抖。暴虐之气翻腾着,她多么恨多么恨,恨不得冲上去狠狠给他一刀。可他毕竟是她所爱的男人,他送她的信物还紧紧贴在她胸口上,火烙一般烫。她心一狠,猛地伸手用力一拽,扯断脖颈上的细绳,塞进徐晖手里。
凌郁的手又湿又凉,徐晖想把它攥在手心里捂热了,但凌郁轻轻一挣,从他手指间脱了出去。他打开手掌,掌心里滚出一颗浑圆温润的珍珠,在黑夜里泛着微弱的光芒,正是他送她的那颗东海珠。
“海潮儿……”他知道她这是要跟自己相断绝,心口一酸,要淌下泪来。
“海潮儿这个名字,你不许再叫!”这是最后一句话。说完,她转身就走,与他成陌路。
徐晖望着凌郁背影,这熟悉的清瘦背影,如此决绝不留余地,正是他所倾心爱慕。他和她相距尚不过几步之遥,只一个箭步就能将她搂进怀里。可他伸手想抓她,却见他们之间若隐若现的那道窄缝终于哗啦裂成鸿沟,变得无法逾越。海潮儿,海潮儿,从此他再也不许叫这个名字。
他内心里呼唤的声音太微弱,根本落不进她耳朵。而夜太黑雨太密,他亦瞧不见她肩膀的剧烈抽动。她每向前走一步,都有一股巨大的力拽她向后,须她用全身意志与之抗衡。咬着牙走出巷口,她再撑不住,贴着墙根缩下身子。雨亦懂得伤人,一下就止不住,把她整个人打湿打透。
这天晚上凌郁同时失去了两个最重要的人。这般轻易地,她所爱的父亲舍弃了她,她所爱的男人亦舍弃了她。一点点真心,一点点温暖,落进她的世界里,光灿灿地多么矜贵。然而这幸福的幻象一旦灰飞烟灭,疼痛就变本加厉往五脏六腑里钻。说到底,她不过是个孤儿,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是别人的。她用头抵住湿凉的墙,把匕首紧紧贴在胸口上,汲取天地间最幽暗的力量。这种力量悄然生长,它的源头往往不是爱,便是恨。
徐晖即将入赘司徒家族,这在江南、甚而在整个江湖上,都成了轰动一时的大消息。司徒峙女婿的位置,向为多少名门少俊所渴慕觊觎,更为多少贩夫走卒所热衷谈论并揣测。人们都琢磨不出司徒族主的乘龙快婿该是何等身份背景之人,却没料到竟给一个默默无闻的后生小子占了去。徐晖这个名字被频频提起,大家竞相议论着他究竟有何过人之处。有人说他系出名门,是三国曹操手下河东郡吏骑都尉徐晃的后裔。有人说他武功高强,为司徒家族屡建奇功。还有人说他工于心计,暗中早已韩寿偷香,求得司徒小姐垂青。种种传言为徐晖镶上了一道神秘而绚丽的光环,促他成为江湖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在司徒家族,此事无异于一枚重型火炮,把每个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羡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欢喜者有之,惊惧者亦有之。徐晖手下的弟兄个个扬眉吐气,招摇过市。曾与他有所过节的,则惶惶然不可终日。
司徒峙在家族巡会上正式宣布了此事,并把婚礼筹备事宜交由汤子仰打理。散会后他单独留下徐晖和凌郁,以自家人的口气叙谈道:“你二人原本就是一道出生入死的好兄弟,以后是一家人了,更要相亲相重才是。”
两个人答应着,心头却都不是滋味。
司徒峙又说:“也不要再分什么少爷、属下的,便以兄弟相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