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近晌午,细雨已住,远山一片翠绿。
以轻功“凤舞”的速度,秀秀要追上苗苗本非难事,但小丫头飞在半空中,一边却忙着套袜子穿鞋子,手忙脚乱,等穿好了才发现把人追丢了。无奈之余,四处乱飞了好半天,本待回去客栈取出包袱,却早忘了来时的路,最后飞累了,降落在郊外的一片青草地上。
树林,河,还有奇怪的男人,拿着把小铁锹,蹲在地上挖泥巴。秀秀觉得这人似乎有点面熟,就走到他旁边,蹲下来瞧了一会儿,没见他挖出什么东西,便问:“你在干嘛?”
“挖蚯蚓?”男人刚答,就欢呼了一声“有了”,说着伸手入泥,得意洋洋地拈起了一条细细长长、不断蠕动的东西来。
这事秀秀小时候也干过,只是不记得当初挖这小东西用来做什么了,便问:“挖蚯蚓做什么?养着玩儿吗?”
男人瞧了她一眼,笑道:“亏你想得出来,这玩意养来做什么?”说着,把那蚯蚓丢进腰间的小罐里,站起身来,泥手在衣服上擦了擦。秀秀也站了起来,抬头看了他一眼。男人笑得灿烂,头顶的阳光仿佛渗进他的全身,过滤出一种莫名的亲切。
秀秀正想说你好我是秀秀,那人叫了声“走,看我钓鱼去”,便把小铁锹别在腰带上,一把拉住她的小手,竟腾空飞起。秀秀只觉像被一朵看不见的云彩托住,身轻如燕。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随那人落到了河对岸。
小沙滩上有个黑黑的木架子,下边放着木炭,几步开外的岸沿斜斜插了根鱼竿。男人松开秀秀的手,兀自跑去拔那鱼竿,一边从腰间的罐子里掏出一条蚯蚓,串在鱼线末端的钩子上,忽问:“你不是嚷嚷着要去凤凰门冒充咱家秀秀吗?怎么这么快又跑回来了?”
“啊?我……”秀秀被这没由来的话给呛了一下——陌生人的话里有自己的名字,却没听明白他的意思。
男人把串好蚯蚓的鱼钩丢进河里,弯腰把鱼竿重新插好,两手叉腰,嘿嘿笑着,似乎对这布置颇为满意,随后转过头看秀秀,呵了一声:“还真像!你是不是跑到哪去学了易容术?”
秀秀听得乱七八糟的,摸不着头脑:“什么呀!我就是秀秀,你跟谁串通了冒充我!?”
“连声音语气都一样。”男人乐不可支,伸手去捏秀秀的脸蛋。
秀秀身负绝学,可不会让随便人捏着脸蛋。但这人却不是随便人,秀秀根本没来得及躲闪,那只泥手已经碰到了她的脸。秀秀心里一慌,男人的手却缩了回去:“菲儿……啊!怎么不是你?”
“什么是我不是我?我说了我是秀秀!你一定是破剑,你把我当成三姑娘了!哼!”秀秀唧唧喳喳地跑了开去,一边掏出小手帕擦脸。
男人果然是破剑,啊啊惊叫了几声,总算明白过来,抓了抓头,大笑:“原来是真的秀秀啊,哈哈哈,那你还不快叫爸爸。”
“去去去!三姐姐早都跟我说了,你是我三姐夫,不是我爹。”秀秀嘟哝着,悄悄端详了一下这个以前老被她误以为是爹的人——天下第一高手的年纪看上去好像不比孟虎大,头发乱乱胡子拉茬,个子不是特别高,长得也不是特别帅,浑身上下简直没一处特别……除了挂在他脸上的那种懒洋洋的笑,叫人看着心里暖洋洋的。
“这样啊!也好也好,这事早晚总要说清楚的。”破剑冲秀秀做了个鬼脸,“过来吧小宝贝,咱们钓些鱼来烤。你姐夫我烤鱼的本事天下第一,一会儿就叫你见识见识。”
火苗忽大忽小,烤架上的鱼居然冒起了呛鼻的黑烟,看得秀秀心惊胆战的。破剑这烧烤技术的糟糕程度,只怕算得上前无古人了。手忙脚乱之下,天下第一剑只好不停地跟秀秀说话,免得她腾出时间来取笑自己。
破剑说我不是你爸爸你失望不,秀秀说算了失望也没用;破剑说这几年他和三姑娘经常跑去小山镇看她,秀秀说她一点都不知道;破剑还说起了当年三姑娘把她抱出栖凤山庄的往事和许许多多的其他的往事,秀秀听得出神然后叹了口气;破剑问秀秀为什么叹气是不是怪他和三姑娘,秀秀摇摇头不说话。
后来,秀秀说:“你们俩真好,可以一直在一起。”
这话没由来,破剑一寻思,便猜出了小丫头的心思,喜道:“呀,秀秀也学会想男人啦!”
秀秀脸一红,抬脚踢他。
破剑坏笑着跳开,叫道:“快说快说,你喜欢的是谁?我去把他抓来。”
第七十章
“没有啦,姐夫你别乱讲!”秀秀含羞辩解,把头别到一边。
破剑闭着嘴故意不说话,秀秀坚持不说自己喜欢的人是谁,却忍不住告诉破剑:我最讨厌的人是江洋——小姑娘不打自招……
破剑“啊”的一声:“怎么是那个臭小子……”
“姐夫认识他?”秀秀小声问。
破剑干笑了一下,说他还知道“这个臭小子”近期会在江湖上掀起一场大风波。秀秀追问大风波什么意思,破剑想了半天,觉得要把这事的来龙去脉解说清楚不大容易,只好简答两个字——胡闹。然后补充道:“其实胡闹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这样的游戏太花时间太耗精力,不会有很多空闲跟你谈情说爱。”
谁要跟他谈情说爱了——秀秀又想分辩,终究忍不住好奇:“姐夫姐夫你跟我说嘛,江洋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大概是,弄个很大很大的帮会吧……说来其实挺无趣的。”破剑把一条烤好的鱼递给秀秀,“尝尝!”
秀秀咬了一口,惊叹:“真难吃呀……”
“呃……”虽是意料之中,破剑还是觉得有点窘,连忙又串了条鱼放在架子上,“那,那这条不算!我再烤。”
想想,破剑忽道:“我以前有个朋友叫名剑,没事就找我打架……”
“你说江洋嘛!他弄什么帮会你刚才还没说呢!”——秀秀以为破剑转移了刚才的话题。
“别急别急,听我说下去,会讲到他的。”破剑慢条斯理地翻着鱼,“刚才我说……以前我有个朋友,叫名剑,没事就找我打架……你应该听过名剑这个名字吧?他是江洋的师父,一个不大爱说话,却爱出风头的家伙。”
秀秀乖乖听。
“名剑喜欢舞剑,经常自个儿闷闷地练。练呀、练呀……练完了就到处找人比试。可是他跟我一样,不小心练过了头,全世界都找不到对手。所以只好跑来烦我了。”破剑摸着下巴,作回忆模样,“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那时你还没出生呢。”
秀秀点点头。
“后来有一回,名剑嫌我跟他打架不够认真,一生气,就躲到深山里再也不出来了。真是个死心眼……”破剑叹着,又道,“江洋大概是那时候跑去找他学剑的。”
“哦。”秀秀看着火,提醒了一声:“火快灭了。”
破剑挥手煽了煽,火苗一下子窜了老高,把鱼烤糊了半边,他却没留意,继续说着:“听你二姐说,名剑认为这个徒弟的性子跟别人不太一样,倒也很适合练他最臭屁的那套‘名动天下’,所以,对江洋很是下了一番功夫。”
“等等,你刚才说我二姐?她认识名剑?”秀秀插口。
“是啊,二姑娘很早就认识他了。她总说很讨厌名剑,讨厌来讨厌去,最后讨厌得不行了,就没命地跑去找他……嘿嘿,据说最近有个九姑娘也是这样哦。真是奇怪!”破剑自管摇头晃脑地说着。
秀秀撅起小嘴,暗道:臭姐夫。
“二姑娘还说,名剑躲进深山,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这辈子再不想出什么风头……就是说,再也不争什么天下第一了。可是到后来,名剑教徒弟教得心痒痒的,忍不住又盼望徒弟能够‘名动天下’一下,替他接着把风头出下去。”
秀秀想:难怪他这么喜欢跟人比武……
“谁知道江洋这臭小子出道后却不做剑客,干起了盗贼的行当,四处偷钱!”说到这,破剑不由笑起来,“我猜名剑那老小子一定给气死了,哈哈。”——见手里的鱼已经烤得黑不溜秋了,便拿给秀秀吃,秀秀愁眉苦脸小手乱摇,他只好自己吃,后来觉得实在太难吃,只得丢掉,踩灭火,专心说故事。
“听二姑娘说这些事的时候,我还以为那小子是叫你二姐给带坏了。后来才发现,他做小偷并非仅仅出于好玩。”破剑顿了顿。
“那是干嘛?”秀秀问。
“存钱!想不到吧?”破剑答,“表面上,他偷的都是坏人的不义之财而且还送一些给穷苦人家,跟人们常说的侠盗差不多。其实,多数钱还是自己存了下来,存了好多好多。”
“江洋存那么多钱做什么?”秀秀想了想,觉得这个嗜好有些古怪。
“江洋的原话是——‘以后一统江湖的时候方便些’。”破剑笑着摇了摇头,“这是他自己对你三姐说的。嘿嘿,没看出来,这臭小子还挺有胡闹的天份。”
一桶糨糊?秀秀不懂,只是……他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冷不丁问:“江洋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我三姐姐呀?”
“那会儿爱上你三姐了呗。”破剑没提防秀秀的这个冷不丁,“三、四年前的事了,我猜那个冒失鬼一定是把菲儿当作跟你一样大的小姑娘……”
在破剑看来,这是件很搞笑的事,忍不住要大笑,忽然意识到这事不该对秀秀说,不由僵了一下。再看她,早惊得四脚朝天,失声道:“你说他……他他他他……”
第七十一章
“啊,哈哈……没事的没事的,菲儿早嫁给我了,瞧你,担心什么呢?”破剑解释得有些手忙脚乱,“江洋后来知道了你三姐就是三姑娘,自然就断了那些胡思乱想。”
秀秀面无人色地看着他。
破剑心下惴惴,赶紧把没说完的故事继续下去:“前不久,江洋暗中买下了百晓堂……百晓堂知道是什么吗?这个……且算它是个帮会吧!这个帮会的人都用白布蒙着脸,每天除了吃饭就是打听别人的消息,再挑出一些有趣的编成故事到处讲给别人听,以此为乐。”
秀秀静静的,不知道有没有在听,心里反复念叨着八个字:“江洋爱上了三姐姐?!”——想找个理由让自己平静下来,却有一股凉意在周身迅速扩散着,渐渐的,整个人仿佛沉进了冰窟。忽然,一个可怕的念头狠狠砸进了她的小脑袋:“原来……原来只是因为……我和三姐姐长得像……”
河面,涟漪层层,起风了。
破剑觉察到小姑娘微微的颤抖,暗叫大事不好,但此刻除了继续把故事说完,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分她的心:“……江洋暗中接管百晓堂后,便将往日收买的许多高手幕僚安插其中。你知道,百晓堂里本来有几个东洋忍者,打架不行,隐遁的本事却很高明。这回加入了中原高手,偷查暗访的能力更是提升到了及至。短短几个月内,便把所有成名武人的底细都摸了个遍,无数见不得人的事迹都被他们记录了下来。”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秀秀面无表情地接着破剑的话茬,心里浮现的却是另外一个场景:江洲的小船上,江洋迎风矗立,皱眉长叹。
破剑以为成功转移了秀秀的注意力,松了口气,答道:“因为这样一来,江洋便揪住了许多人的小辫子。”
“什么……”秀秀出着神,似问非问,喃喃自语。
“小辫子就是别人的痛脚,通常是些见不得光的事。小辫子一旦被揪住,那人就只好任人使唤了。嘿嘿,这法子阴险。”破剑说最近江湖上许多武功高强的人玩失踪,正是因为被江洋掌握了隐私,迫不得已之下,秘密加入了他的帮会。
听着这么好玩的事,秀秀却像冰雕一般动也不动,也不再提问——她觉得姐夫说的这些事跟她没什么关系,江洋在暗地里做些什么她也不会在乎,但是她却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事实:江洋的心里原来早有了别人……
秀秀忽然想起了苗苗……
——半年来,独自一人,飘飘荡荡。这世界哪怕再大,都不曾使秀秀萌生怯意……而此时,少女的心却在发抖……
世间最大的无能为力,莫过于你的心上人心上早有人。
“秀秀怎么啦?”
“没……没什么,姐夫说到哪了?
“我说到——”
“噢,想起来了!姐夫你说江湖上失踪了许多人,其实是加入江洋的帮会……”
“是呀。所谓失踪,实为被迫,呵呵。”
“被迫?那些人一定很不开心吧……”
“甭管他们,都是坏人。”
“为什么都是坏人呀?”
“好人是没有小辫子的。”
夜幕下,秀秀低着头在河边乱走,她记得破剑后来还说,江洋除了借助要挟的方式招揽人马,也用大量银子去收买,并告诉她,能用钱买下的人也不是好人——总之就是,江洋把江湖上所有的坏人都集中在了一块。
这就是“一桶糨糊”吗?江洋打算拿这桶“糨糊”去做什么?——秀秀发现这些事情她根本就不关心。
——或者,见他一面,问他一点儿事……
——还是算了,问来做什么……
破剑临走的时候说:“江洋跟他师父名剑一样,是个执着的人,认定了一个方向定会一路走到底。此番他大事将举,恐怕很难给你多少照顾,你若真喜欢这小子,倒不如耐心等个三五年,毕竟你年纪还小。这‘一统江湖’终究是场游戏,会结束的。相信我没错。”
他不知道,秀秀的闷闷不乐,并不在于江洋有没有空,而是他究竟有没有真心喜欢过自己。
月光在水面荡漾,不远处的河边,一个绿衫小女孩坐在石头上,双手抱着膝盖,埋着脸低声抽泣着,薄雾中弥漫着淡淡的忧郁。秀秀知道那是苗苗,想着是不是该过去安慰安慰她,但脚步终究没有迈出去——心里空荡荡的,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小姑娘其实都需要安慰。
夜色中传来一声叹息,一个白衣人从树丛里慢慢走了出来,背负着双手,垂着头,走到了苗苗身前。苗苗看了他一眼,连忙擦去眼泪,把头转向一旁。
第七十二章
白衣人是宋小玉。
秀秀看着他们,心里忽然有个奇怪的期待:要是宋小玉伸手去抱抱苗苗该多好。
就好像是为自己而期待一般。
事实上,宋小玉真的这么做了。他坐在苗苗的身边,将她抱在了怀里,小声说:“别哭了,是我不好。咱们……重新开始吧。”苗苗听了这话,眼泪又哗啦啦掉了下来,哭得浑身一抽一抽的,紧紧偎依着宋小玉。
秀秀静静地看了他们一会儿,心里微微一动:既然有些期待可以实现,那么我为什么不给自己也留点希望呢?
是的,我该找江洋去!
秀秀笑了,飞走之前忍不住对苗苗喊了一声:“苗苗!宋小玉现在归你了,下次可记得把毛驴还给我呀!”
两人惊得差点掉进河里。
寻声望去,一个红色的影子正踏着月光渐渐飘远,很欢快的样子。
塞外的太阳很大,热得要命。
秀秀靠坐在一颗枯树下,将空葫芦倒举过头,可是摇了半天也不见摇下一滴水来,只得丢在一边,沮丧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东张西望。大漠白茫茫的,什么也没有。秀秀跟自己赌着气:算了,还是睡觉吧!
这时,远处传来了几声驼铃,有商旅经过——对于迷失大漠的人来说,驼铃声就好比救命的稻草,但秀秀显然对大漠的险恶缺乏认识,只是满不在乎地叨了句:“好像没什么东西跟人家换水了。”——两天前这个迷路的小姑娘也曾遇见过一支驼队,她用马和配刀换了一葫芦水(关外人不认识银票是什么东西)。秀秀习惯一个人游荡,压根没想过当时就应该跟随驼队走出沙漠。
好在秀秀的红衣服在天地一色的大漠中格外显眼,过路驼队的人都会被吸引过来。此时骑马奔近是两个男子,待望见枯树下竟有个身着红衣的绝色少女,互觑了一眼,均感讶异。年纪尚轻的那人首先发话:“姑娘,你没事吧?”
秀秀抬眼看了看来人,抓抓头。后来留意到他们的马背上都吊着水袋,便道:“我有些渴,能分点儿水给我喝吗?”
发问的少年二话不说,翻身下马,伸手便要去解鞍上的水袋,却被身边的中年汉子拉住,俯身耳语了几句。少年皱眉听着,面带不豫。正没主张,中年汉子已驱马向前几步,指着少年的空马问道:“会不会骑马?”见秀秀点头,便接道:“那就上马,水随便你喝。”不等秀秀应声已掉转马头,对那少年说了句“带她跟上”,已拍马而去。
秀秀正累得慌,也无心拒绝,起身上了马背,拿起水袋咕嘟咕嘟。任那少年牵着缰绳赶上前方的队伍。
驼队的坐骑上并没太多货物,骆驼、马匹上驮着不少的男人女人,后来听那少年说了才知道,原来这是个贩卖人口的商队——这类生意在中原人看来是相当野蛮的行为,但在关外却是合法的。大漠之地不比中原富庶,那的人们生活很艰苦,尤其不好找工作,人贩子在某种程度上甚至成了穷人家的职业介绍所。是以被贩卖的人们与贩子相处得还算融洽,无需脚镣皮鞭之类的道具。
喝过水后的秀秀心情不错,东问西问,大致了解了一下驼队的情况,于是发觉自己被放在“货物”的队伍里,便拍拍马跑去问那少年:“你们也要把我卖掉是吗?”
少年一路上都在偷偷瞧秀秀,见她忽然跑来,有点不知所措,正想着该怎么回答,他身旁的中年汉子已插了一句:“你的命是我救的,就算是报答吧。”
秀秀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也不以为意,仰头喝了口水,然后好奇心又起,问道:“那你说,我能卖多少钱呀?”
中年汉子冷冷地瞪了她一眼,只道:“这个用不着你操心!”
秀秀见他无礼,有点生气。不过料想那中年人大概是驼队的首领,倒也不便发作。转而去问那少年:“你知道我能卖多少钱不?”
“姑娘这般好容貌,怎么也得五百两吧。”少年答的时候,眼睛看着中年汉子,好像是故意说给他听。
“哦,好便宜……”秀秀小声嘀咕着,心里却道:我兜里的银票随便一张就能买好几个秀秀……这些人可真没见识。想想又问那少年:“那你们准备把我卖给什么人呢?”
中年汉子哼了一声走开了,少年把眼睛转了回来,神色显得有些无奈:“买家是中原的一个帮会头领。”少年告诉秀秀他自己就是这个商队的东家,替老爹送货来的。
“原来你是人贩子老板呀!那个人是谁呢?”秀秀指了指走到队伍前头的那个中年汉子。
“他是中原买家派来押送货物的人。”少东家投向那人的眼神显得很不友善,“其实我不大喜欢跟他们做生意。”
“为什么?”秀秀问。
“因为那是个坏人的帮会,似乎不大懂得爱惜货物。”少年悻悻道,“可惜我爹就想赚钱,一点不听我劝。”
第七十三章
帮会?坏人?——啊!难道要把我卖给江洋?
江洋的名字从脑海中一冒出来,秀秀忍不住撅起了小嘴,胡思乱想开来:上次孟虎跟我说,江洋至少有五百多万的银子…….一个秀秀五百两,那他不是可以买一万个秀秀?
哼,我才不卖给这个坏蛋呢!都三个月过去了,也不来找我。太坏了!
——自从江洋的霸剑门一统天下坏人,创立了古往今来最大的黑帮,中原江湖就只剩下这一个坏人的帮会了。这事使得坏人以外的正道门派都感到很不安全,于是纷纷跑去要求与凤凰门合并,大家一致认为,叫“武林神话”的后人做武林盟主最合适不过了,省得大家去摆擂台打架,耽误时间。也就是说,自那以后不久,中原武林便剩下了一正一邪两个帮会,碰上打群架双方才不至于出现一边倒的局面。
上次在苏州与宋小玉作别后,秀秀又遇见了孟虎——玄武门因为加入了坏人大帮而宣告解散,孟虎不想做江洋的手下,就跟秀秀说要加入她的凤凰门做副帮主,秀秀当然没意见。小丫头不懂得管理帮会,也不想跟江洋打架,便将凤凰门的全部事务都交给孟虎去打理,自己虽然还挂着凤凰门帮主的身份,却只管着继续四处晃荡,消磨时光。
凤凰门变成了凤凰盟,孟虎也成了正道联盟的二当家。本着正邪不两立的原则,好战的孟虎就带领着正道人马与天下第一黑帮霸剑门展开了旷日持久的正邪交锋。秀秀看江湖上乱糟糟的又总是碰不见江洋,意兴索然之下,便跑去了关外(听三姐夫说,江洋就是在关外遇见三姐然后爱上她的,秀秀想看看关外是什么样的)。江南女孩不懂大漠风沙的凶险,比方这次,若不是运气好遇见了一队人口贩子,处境还真有点不妙。
人贩少东见秀秀魂不守舍的样子,以为她在担心将要被卖给坏人的事,看左右没人,便凑上去小声说道:“姑娘你放心,等出了沙漠,我一定想办法放你走。”
秀秀随口问:“为什么要放我走?”
“因为……”少年踌躇了一下,期期艾艾道,“因为买家是坏人,坏人都是很坏的人……姑娘你不害怕吗?”
“才不怕呢!”秀秀忿忿地嘟着嘴,“我知道那坏人很坏,可我还是要去见他一下。”——臭江洋,看你到底花多少钱买我!
少东家不知她的心思,以为小姑娘不懂事,想不出该怎么劝,只得悻悻道:“可惜爹没给我太多钱,不然我就把你买了……”
秀秀一怔,问:“你买我做什么呀?”
少东家脸上红了红,抓耳挠腮,支支吾吾:“姑娘你长得……长得好像天上的仙女。我不希望你被坏人带走。”
这话听起来心里怪舒服的,秀秀向少年笑了笑,暗忖:他倒是个好人。
驼队向东行了数日,终于走出了大漠。秀秀可爱天成,同行的除了那个押货的中年汉子,不管是贩别人的还是被人贩的,都与她混得熟了。大家都很喜欢这个小姑娘,尤其是那个少东家。秀秀自闯荡江湖以来,还是第一次与这么多人朝夕同行,在恶劣的环境下齐心协力、彼此照应,让人颇感温馨。偶尔曾想,其实只要有合适的伙伴,行走江湖未尝就找不到“家”。若能够把“家的感觉”随身携带,天涯便不再孤独了。
——不知道这算不算我要寻找的东西?
随着人贩交货的目的地渐近,少年开始变得焦躁起来,总是忍不住找机会企图说服秀秀逃走。后来秀秀问那少年:“你是不是喜欢我呀?”
少年被她的单刀直入惊得面红耳赤。没等反应过来,押货的那个中年汉子也从旁边冒了出来,怒冲冲地问那少年:“少东你什么意思?我刚才听人议论说你要放走她!”
少年心神不宁地咬着嘴唇,答不出话来。也不知是因为秀秀还是因为中年汉子。两人的问题似乎都是一种不大客气的质问。
中年汉子又道:“出发前可都说好的了,路上拣的货都归我们!怎么?不想混了你!”
“我……”少年转头看了一眼秀秀。
秀秀很讨厌这个中年汉子,也不喜欢他把自己当成是“路上拣的货”,皱起眉头:“你才不想混了呢。”
中年汉子闻言大怒:“你说什么?!”
眼看中年人要倒霉了……忽听前方传来隆隆的奔马声,一时间大地乱颤。放眼望去,几面红色的凤凰大旗在翻滚遮天的黄沙中若隐若现。中年汉子见状,脸色猛地变得煞白,顾不得计较女孩的不敬,拍着马失声惊叫:“不好,是凤凰盟的人来了!”
少东家也吓坏了,赶紧吆喝驼队掉头。秀秀很奇怪,对少东家说凤凰盟是好人不用害怕,少东家慌乱中回答:正是因为好人才要躲开;秀秀问为什么,少东家说:中原的好人认为做人口买卖的都是坏人——好人对他们认为的坏人是不会客气的。
说话间,凤凰盟的人马已近,浩浩荡荡足有一两千人。猛听身后又传来一阵喧天马蹄,回头一看,举的却是霸剑门的黑旗。原来凤凰盟不是冲人贩子驼队来的,而是跑到这里跟霸剑门打群架来了……这个驼队只是运气欠佳,不巧闯进两军交锋的战场。
第七十四章
驼队夹在中间眼看是没路可逃了,中年汉子跟许多人一样早吓得蜷成一团。秀秀倒是知道好人的帮会和坏人的帮会最近经常打群架,对这种场景并不以为意,见中年汉子紧张成那样,便问他:“怕什么呀,你不是霸剑门的人吗?”中年汉子哑着嗓子道:“是又怎样,我我我就一押货的……”秀秀想了想,你这应该叫欺软怕硬吧,刚才还凶巴巴的,见要打仗就怕成这样。于是不理他,喊住那个正把驼队指挥得团团乱转的少年:“不用慌啊,你叫大家靠边一点就可以了。这些人又不是冲咱们来的。”
说是这么说,但两边人马的喊杀声震天动地,少年还是忍不住地发着抖:“可是……可是万一他们打得兴起,那可不太妙……”
秀秀想了想,也对:“不如这样。我去跟他们说说,叫他们不要打就是了。”说完策马便要朝一边阵营奔去,少年大惊,当即滚下骆驼,扑上来死死扯住秀秀的马缰,大叫着:“别胡闹,那些人如何肯听你劝?姑娘去了还不是白白送死!”秀秀想说没事我试试,驼队有人颤声嘀咕:“两军冲杀之下,咱们只怕没一人逃得了性命。”
秀秀点着头看那少年:“就是,还是不要让他们打起来吧。这儿满地都是土,等会儿这么多人跑来跑去,飞起的灰尘都要把人呛死。”
秀秀执意要去,少年虽然不相信她有能力阻止一场大战,但少女在此生死一线的镇定却也激发了他的少年意气,于是囔囔着:“既然左右是死,我,我陪你去也罢!”
“那就上马。”
秀秀的意思是叫他骑马跟上,看自己如何劝架。少年不知有意无意,误认为她是叫自己跟她同骑一马,所以跃上了秀秀骑着的马……秀秀一心想去交战双方的阵前看看有没熟人,比如孟虎在不在,比如江洋来了没,所以没怎么在意少年的莽撞。再所以,随后造成了江洋的误会只能算是个意外吧。
不知道后来记录江湖正邪大战的作者将如何编写这件事,反正真正的过程绝对没有人们想像的那么复杂——黑白两道跑去边关进行大决战,失踪数月的正道武林盟主火凤凰忽然冒出来,说不要打了。
——如果两军真的收兵而去,那肯定是古往今来最叫人摸不着头脑的一件事。事实上,双方确实收兵而去了。可能有人会解释:打群架是很危险的事,常常会有人受伤、有人挂掉。有个头头出面调停,参战双方何乐而不为?
不过据说霸剑门帮主江洋撤军的时候一脸怒容,盯着正道武林盟主秀秀的眼神仿佛要喷出火来,非常可怕。不知情的自然想不通其中的缘由。原因只有一个:秀秀和一个男孩同骑一匹马。江洋当时以为他们关系非同一般,进而妒恨交加。
世间的美好情感最怕遇见的莫过于误会,尤其是爱情,许多很深的爱情常常被一些完全不必要的妒火毁于一旦。但凡事也有例外,正所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江洋以前对秀秀的感情总是拿捏不定,犹豫不前,除了因为他无法确认自己对秀秀的爱护是不是将她当做初恋对象三姑娘的一个幻影(如果秀秀真是三姑娘的替代品,那可真是太对不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了),还因为他们之间的感情并没有经历过太实质的考验。
妒火中烧的江洋回去后心灰意冷,一度冲动着要把自己一手创立的天下第一黑帮解散掉,一度冲动着要把自己一手打造出的古往今来首次出现的黑白分明的江湖格局抛诸脑后,待冷静下来后,才逐渐察觉到这么个现实:“原来秀秀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已经如此重要,重要到了可以舍弃一切的地步……”
世人谈论爱情,常常会说这样的一句话:“只有失去了以后你才懂得珍惜”——这是人的普遍心态,普通人都这样。但江洋可不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的人明白:懂得珍惜不如懂得争取。也就是说,江洋很快又跑去找到了秀秀。
两人再度见面的时候,秀秀正在一条小河边挖蚯蚓,可能想玩钓鱼,还是无忧无虑的模样。看见江洋来了心中窃窃欢喜,然后假装不理他。江洋问:“那小子呢?”
“谁呀?”秀秀以为江洋不是来找她,心中就不窃喜了。
“上次在边关跟你一起的家伙。你们没在一起吗?”江洋其实不太想问这样的问题,他来找秀秀只想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只是豪放如他,在面对这种小儿女情长的情景也会显得犹豫起来,找不着话说。
“哦,那个人贩子少东呀!不知道跑哪去了,可能回关外去了吧。”秀秀随口说着,似乎忘了这事。
秀秀在两军阵前化解那场正邪大战时,少年也醒悟到,这个仙女般的姑娘原来竟是中原的武林盟主火凤凰,于是给吓跑了——这样的说法看上去有点敷衍。实际上,爱情这东西除了缘分外,还需要一种魄力,人贩子少东虽有机缘却无魄力去把握。因此也怪不得他会成为推动男女主角爱情发展的辅助角色,昙花一现连个名字都来不及留下;因此故事最后,这一段本应该是惊世骇俗的正邪巨头的爱情,居然无惊无险、无波无折地被开启,在喧嚣纷乱的武侠世界里有条不紊地回归宁静。
江洋后来说:以后不要离开我了。
江洋后来还说:我以后也不会离开你了。
秀秀笑着说:“那就过来帮我挖蚯蚓,我要钓鱼。”
尾声
西湖边的一个庄园门口,秀秀举着一把遮阳用的小纸伞,样子不太高兴。刚看了宋小玉和苗苗夫妇用飞鸽传书发来的战报,可能是凤凰盟碰上了什么麻烦。
这时,山庄内院传来几声嘿嘿的轻笑,秀秀赶紧丢下阳伞,飞似地跑了进去。
庄园的内院大厅里有张桌子,摆放着一坛酒和几样小菜,桌旁坐着个头发高高竖起的黑衣男子,正是霸剑门的首脑江洋,只见他慢条斯理地斟着酒,脸上挂着微笑。
“气死了气死了,你还笑!”秀秀跑上前拿起江洋斟好的酒,愤愤不平地一饮而尽。
江洋笑着摇摇头,拉她的小手让她坐下:“哪能每次都让你们的人大获全胜?哈哈,小宝贝别生气。”
女孩抹了抹嘴角溢出的酒水,嗔意未消:“还说呢!你们坏人又不用做生意,没钱了就到处去抢,哪知道我们好人的辛苦。这一仗打输了,帮里的人肯定又要跑来跟我抱怨经费的问题了……”
“喂!我说秀秀!”江洋笑容一滞,放下手中的酒碗急道,“你不会是又想找我要钱吧?月初我已经给你二十万两了呀。”
“这也不能怪我,上次在泰山举行庆功大会的时候,孟大哥喝多了,一下子全让他给发完了。”秀秀边说,边拣着小菜吃。
“还敢说我们的钱来得容易?钱是这么花的嘛!”江洋叹着气,给秀秀斟上酒,“你们的人总这么开庆功会也不是办法,我看,就该好好修理一下才是?”
“不是说好了今年凤凰门多胜的嘛?你别说话不算数。”秀秀酒量惊人,仰头又是一大碗。
“一次好不好?就再给我们赢一次啦!明年我一定还。”江洋给秀秀夹着菜,“连续打了半年败仗,坏人们的士气越来越低落。你也看见了,最近叛逃了那么多人过去你那儿……再这么下去,没等今年过完,霸剑门就该解散了。到时候你我都没得玩,江湖又要变回原来乱七八糟的模样。”
秀秀想了想,点点头,觉得这话有点道理,便问:“那好吧,你打算怎么做?”
“我想……下个月组织五百人去攻打你们的江洲分部,你看……”
“五百人!?不要不要,江洲分部还没有两百人,我们会输得很惨的!”
“四百?”
“不要!”
“好了好了,三百人啦!保证不会把你们打得太难看。你们药石费用……我全包了就是。”
——即使过了很多年很多年,可能都不会有人相信,这一场历时数年却兵不血刃的莫名其妙的正邪之争,原来竟是一对无敌侠侣掌控下的对战游戏。
当然,如果你还愿意保持着一颗童心,便会和我一样,宁愿选择相信这些事真的曾经发生。
因为,这原本就是个童话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