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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软的剑被撞成弓形,那一边的莫彬也被飞舞着的紫麟剑逼得手忙脚乱。莫彬大骇不已,不过五天未见,这个少年竟由最初时要以肉身硬挡到现在反能主控战局。剑气当中,一股子凌人之气直压得他的灵识不住地抖。

氤氲紫气中的甄梓白衣飞扬,竟有一门宗主的非凡气度。飞舞的紫麟剑屡屡指向莫彬的要害,剑气透体,清冷如寒冬高山之顶的风。只是,那剑气中没有杀意,只有少年源源不断的怒气和一丝淡淡的无奈。

不过是盏茶的工夫,剑和人就全都败了。成名十年的听剑大师莫彬败在了初出师门的毛头小子手里。片刻间所经历的一切,对莫彬来说却恍如一生一世。他败得如此彻底,如此干净,毫无余地。

紫麟飞舞不休,隔着层层紫光,莫彬看见白衣的甄梓轻轻抬起双臂,整个人发出一层蒙眬柔和的白光,白光渐渐扩大,直将那漫天的紫光全部融合,幻化成一个白中带着银紫的光罩。光罩随着甄梓的双臂举起而渐渐亮了起来,亮至极点时,空气里传来一阵轻震,那光罩凭空散开了,散成了星星点点的光沫,向着莫彬呆立的身子直扑下来,只骇得他失声惊呼。那光沫似是听到呼声,在扑到他身前时,猛地定住了。莫彬原本骇得闭了眼,待发觉没有变故时,重又睁开,却看见四周光沫如星星般闪亮着,不远处,甄梓正静静地看过来,一双漆黑的眼沉静如千年古井,没有半点波动。

莫彬呆呆地看着甄梓,一阵风吹过,他打了个寒战,才发觉自己竟已是满身汗水。他吸了口气,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便强自重整神态,冷冷地看向甄梓,道:"甄公子大家出身,果是不凡!莫某甘拜下风,全凭公子处置!"直到此刻,他还要在口头上讨些便宜,将甄梓的成就附在他的出身上,好为自己的败北找些理由。

甄梓却对此没有任何反应,静了半晌,才缓缓道:"晚辈只要先生的鬼剑,别无其他!"莫彬咬牙点点头,重整了下衣襟,大步向缓坡下走去,迈出几步后,忽又回头,问:"公子可是天生的灵识者?"背对着他的甄梓不言不语,莫彬叹了一声,不再说话,展开身形掠下坡去,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房舍间。

这一套御剑术对于此刻的甄梓来说,已是超出他自身修为的极限了,甚至该说是奇迹。御剑之术已抽空了他所有的力量,更是榨干了他的精神。他能够强自挺到莫彬离开,与其说是他的意识在支撑,倒不如说是肉体的反应没有精神上的迅速。

一阵轻风拂过,甄梓便像没了骨头一样,顺着风栽倒在地上。

他躺在地上喘着,急迫得仿佛离了水的鱼。肩上的伤处绷裂开,血迹在白衣上渐渐扩散,刺痛顺着血脉流转全身,他摊在地上的手不由一紧,手指抠进泥土里,指节发出轻微的"咯咯"声。

剑灵在灵识内急迫地唤着他,好一阵子,他才缓过神来,勉强挺起身子,转头看向插在不远处的那柄鬼剑。刚刚一撞之下,鬼剑吃了亏,也没有再来相斗,只是遥遥地观望。

甄梓瞪着它,隐隐觉得那剑里也有两双眼在瞪着自己,带着极度的仇恨。甄梓感觉到一股寒意正围着那剑飘忽摇晃,有心前来,却又有些畏手畏脚。

甄梓心里苦笑了一下,鬼剑确是胆小了许多,两次挫败令它再不敢贸然应战,否则早该一扑而上了。见它如此,甄梓倒也暂时讨得一刻安适,可以喘口气,歇上一会儿。

"小甄太逞强了,若控制不住,岂不是会遭反噬?"剑灵嗔道。

甄梓按着伤处,感觉温热的液体在手掌之下缓慢地涌动着。他摇头轻声道:"若不如此,怎压得住他?"他吸了口气,清冷的空气涌进鼻腔,将肺里燥热的气息浇下去大半。

"吾知小甄心意。但小甄可发觉,已忘了件极重要之事!"剑灵叹气道。

"什么?" "这一战之后,小甄得到了什么?如此逞能的后果,又是什么?"甄梓愣住了。只觉脑中一响,心中清明一片,万丈豪气之后,竟是一片虚空。是啊,这一战,胜了,可是得到了什么?这种争斗,这种逞强好胜,与那些为了名利而逼迫剑灵的听剑者,又有何区别?

剑灵语音一转,劝慰道:"小甄若已明白,只需记得便好。歇一阵子,小甄该做另一件事了。以后,切不可如此逞能。吾也有错,是吾急了些,迫得小甄如此。老头子向小甄认错。快歇一歇,切莫让鬼剑看出小甄的气弱来!"甄梓"嗯"了一声,仰面躺下,扣住剑柄,开始以剑灵之力补充体力。

九、人生少年

剑插在地上,柔韧的剑身依着自身的意识轻轻前后摆动,说不出是一种怎样的观感。剑身上映着四下的景致,蓝天白云绿草在那诡异的景象里被扭曲成了不能言明的景色。甄梓屈膝半跪在剑前。离得这般近,他仍无法按自己的所学,来分辨这剑的质地。这铸剑的材质与他所知的那些完全不同,那种自由的柔韧和异样的光泽似乎根本不是后天打造的,根本天生便是柔软的、光亮的。如此异样的剑胚,只要是个有些铸剑知识的人见了,哪怕只一眼,也是终生难忘的。以这种剑胚打造的剑,天生就该是名剑。剑有规律地摇晃着,阳光一下一下晃进甄梓的眼里,看得久了,心底竟隐隐生出一种古怪的感情。他不由得伸出手去,要去拔那剑。

"小甄——"灵识内响起紫麟一声断喝,硬生生喝停了那只将要碰到剑柄的右手。甄梓惊得出了身冷汗,慌忙缩回手来。那剑兀自摇晃着,剑身之上,有光芒宛然流转,乍看以为是阳光,细看时,却是那剑自身生出的光彩,在剑的表象之下悠然游动。甄梓倒吸了口气。刚刚那奇诡的诱惑之力是剑中怨灵的力量么?他盯着那剑,却突地意识到,那不是怨灵之力,竟是剑本身的诱惑力,是那剑在诱着人去拥有它。之所以莫彬会把它藏在衣物之下,也许就是怕这剑那妖异的诱惑力,会诱得更多的人来抢夺它。

甄梓集中精神,抗住了这股妖力,心里却忽地想起,十年前,那个送剑胚来铸剑,最终却杀死了铸师夫妇的人,是否也是因这剑的诱惑,才忽略了其原该知晓的鬼剑的害处,抓起刚刚出炉的剑,杀掉了身前的二人?他是在害怕剑被那夫妇得去吧!是他本心在害怕,还是那剑在诱惑着他害怕?

正想着,眼前忽地一黑,甄梓只觉得意识被那一黑瞬间地裹住了,直直沉下去。不知是过了多久,一个时辰,还是一瞬间,那浓密的黑又忽地散去了,意识悬浮在一片无法形容的地方,无天无地,四下里只有数不清的颜色在翻滚涌动。

意识虚虚地浮着,甄梓依着本能的方向感,大致分出上下左右来。他漫无目的地飘浮,浮着浮着,下面翻滚着的颜色忽地一抖,像是有什么东西要从其中涌上来,那些颜色便如潮水般四散退开了。

颜色当中,有一些东西正由模糊变得清晰,渐渐在甄梓的意识之前放大。四下里滚动着的颜色都被这渐渐清晰的景色驱开了,意识不再悬于虚无当中,竟是处在一座铸器房中。

房内有一座铸炉,炉前立着三人,两男一女。其中一个男人静立在旁,一脸虔诚。另一个腰上系着铸师惯用的大围裙,右手中操着一柄大锤,左手持一铁舀勺,勺中满是隐隐泛着金属光泽的水。他站在铸炉前,炉中是一柄通红的剑。他抬起勺,将那水缓缓淋下去。炉中的剑像是有生命一般嘶吼起来,一股白气随着剑的吼叫盘旋而起,模糊了甄梓的视线。

那气渐渐散去时,甄梓看见那女人走上来,熟练地给剑装上了剑柄。持勺的男人停下来,看看勺中剩余的水,又看看白气四溢的剑。他咧嘴一笑,又举起勺,将那最后一勺水浇上去。

剑在炉中微微地震动,像是挣扎着,又像是在享受这水的抚弄。剑已褪去火红,一抹奇诡的光彩映进那站在一侧、一直未动的男人眼中。在最后一滴水滴上去时,那人忽地跳起来,一把抄起剑。剑光霍地亮起,持着铁勺的铸师一愣,那剑已砍进了他宽厚的胸膛。剑光停也未停,直把那胸膛硬生生剖开,再斜斜地刺进了一旁女子的腹中。

剑光亮起的一瞬间,甄梓的意识清晰地看见了那执剑人扭曲的脸孔。这哪里还是刚刚那个虔诚静立的人,他持剑疯舞着,就像是被什么操控了般,那身体似乎都不再是他自己的,那剑就在他手中亮着,闪着妖异的光华。

倒在地上的男人和女人用不能相信的神情看着眼前的一切。男人的嘴角抽动着,泛着血沫,脸孔扭曲,却不是因为痛苦。他大睁的眼中那惊惧的神情已化为刻骨的仇恨,那仇恨深重得让甄梓悬浮着的意识突地生出惧意来,他想躲开,不想再看,却偏偏怎样也无法脱离。

剑风破空之声里,隐隐传来喃喃的低语,甄梓的意识顺声看过去,却是那女人正朝着另一个方向吃力地翻转身体。那边是一道虚掩的门。女人伸出手臂,朝着门努力地探出去。可无论她怎么努力,门依旧在原地不动。女人的脸被绝望吞噬了,眼泪哗啦啦倾泻下来,混合着嘴角的血沫,滴落在地上。

那舞剑的男人似是发现了这两人还没有死,竟跳过来,挥剑砍下去。每砍一剑,男人眼中的仇恨便深一分,女人眼中的绝望和哀伤就重一分。执剑人狂吼一声,剑化流光,硬生生斩断了两人的头。仇恨和绝望凝在了两张僵硬的脸孔上,那剑霍然放亮,灿烂光华瞬间充满整个房间。

持剑的男人停住了动作,他抬起手,看着手里的剑,又慢慢抬起头,朝着空中甄梓的方向嘿嘿地笑出了声。甄梓的意识猛地一抖,眼前的景象忽地哗啦啦退去了。那剑已不再晃动,剑光在剑身上凝聚,那股一直绕在剑身周围的寒意也收敛了,这鬼剑似是失去了斗志,剑中那两双眼只是默默地看着喘息不定的甄梓,没有任何动作。

"不是怨灵!"甄梓低呼道,"那根本就是人的灵魂!"他清楚地记得那景象中的一切,那男人脸上的恨,还有那女人脸上的绝望。

"我没猜错!"他轻声道,伸手扣住紫麟,缓缓站起身,"趁着还有力气,一口气做完它!""小甄……"剑灵虽察觉到他的体力已弱至极点,却也知道再说无用,便不再劝,只是像以往一样,凝结自身之力护住他的灵识。

甄梓定了定神,伸出手去,稳稳地握住了鬼剑的剑柄,"哧"的一声,将它拔出,握在手中。

城南接着南山山脉,是一个极僻静的地方。

那个青衣人并没有指明是哪一处小山坡。弦舞月站在一个山坡上,焦躁地四下看着。满眼皆是青绿的一片,她根本无法知道甄梓在哪里。

时间一点一滴地过去,女孩儿的心随着天上太阳的缓慢西斜而越发急躁起来。她冲下这个山坡,跑上另一个坡,然后又是一个坡。却只见青草连天,没有人迹。弦舞月急得快哭出来了,眼泪正在眼眶里打转时,身边一个山坡的背面霍然有一道光冲天而起。那光中的莹紫色,女孩儿再熟悉不过。弦舞月抬手抹了把眼睛,展动身形掠了过去。

翻过山坡,便在一株大树的阴影下,看到了持剑而立的甄梓,光从他的身上盘旋而起,直冲云天。弦舞月跑到近前,却猛地愣住了。甄梓左手握着紫麟,右手微微前伸,握的便是那柄柔韧的鬼剑。两柄剑都在发光,紫色的光和一种说不出颜色的光纠缠在一起,甄梓就在两束光之间,白色长衣被那若有形质的光鼓动着,猎猎飞舞。他紧闭着眼,那两束光轧过他的身体,互相对撞着,此强彼弱。

那是怎样诡异的景象啊!光互相纠缠着,有时融合在一处,不分彼此;有时却又撕扯着,互不相融。光华里隐隐有金铁之声,轰轰地响着,碧蓝明净的天空便像有雷声在滚来滚去,呜咽着,令人压抑。四野静谧,蓝得近乎透明的天空之下,那光挺拔着,剑一样直插云霄。雷声隐隐地响着,那光里两种颜色翻滚在一处,诡异得让人发抖。

弦舞月在对面呆呆地看着。她只看着那束不知名的光,那光里有什么东西让她心中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久违了的感觉,亲切,温暖,却又带着深深的绝望。女孩儿的意识随着那束光盘旋着,牵扯着,追着心中那异样的情感四下跑动。"是你们!我知道你们不会忘了我啊!"女孩儿在心底朝着那飞跑的感觉快乐地喊叫。她的眼眨也不眨地看着那束光,一心只盼着它会胜,然后便会停下来,永远陪着自己。

可这盼望却像幻影一样容易破碎。在甄梓睁开眼睛的一瞬间,紫光霍然膨胀,硬是将那一束光挤了下去。

弦舞月浑身一抖,她从快乐中醒过来,大睁着眼,呆呆地看着那束光被越挤越细,越挤越暗,她的快乐温暖和亲切的感觉也随之弱去,淡化,最后散掉了。那束光终于被压回到剑中,冲天光柱被那浑厚的紫色完完全全地吞掉了,之后,光柱尽散,只余下持剑挺立的甄梓。

"啊——"弦舞月绝望地大叫起来,她向前急挥出手,银弦缠成银锥,直直地刺向甄梓。

甄梓似想动手挡开,左手抬了抬,却又垂了下去,那银锥破胸而入,竟将他撞得向后退了数步。他抬起眼,看过来。

"对不起,我……" "你毁了剑!"甄梓缓慢的声音让弦舞月猛地回过神来,她看见他手中那剑已暗淡无光,再不见昔日斑斓的色泽。

"你真的毁了剑!"弦舞月尖叫道,"我找了它那么多年,你却毁了它!那是我爹娘的剑,是我的剑!你们听剑师都是混蛋,是白痴!这下你满意了,是不是?你毁了鬼剑,你就要出名了,是不是?你就要成为名人了,是不是?不要用那种眼神看我!装出一副伤心样儿来,算什么?你有什么好伤心,你就要出名了啊!该伤心的是我,不是你啊!你把它还给我!混蛋,白痴!我说过,我会杀了你!你,你怎么不躲开啊?"她猛地抽回手,银锥散成弦,带着纷乱的血花回到女孩儿的指间。

甄梓向前跌出一步,血从胸膛上涌出来,顷刻间便染满了他的衣服。痛苦的神情从他脸上掠过,他却只抬起右手,反转剑柄,将那剑递出来:"对不起……"他开口道,血从他嘴角涌出来,他咳了一声,却又强露出笑意继续道,"我,我原本想,原本,想把他们放出来……我的力量,不够,只,只放出你的母亲!真的,对不起……"他的脸上挂着歉意的笑,声音飘忽起来,持剑的手忽地一松,那剑跌落在地上,人也直直地倒了下去。

甄梓的声音很轻,却半个音都不差地砸进了弦舞月的脑中。女孩儿呆立着,瞪大了眼呆呆地看着那柄剑。阳光在剑身上跃动,映进女孩儿的眼里,依稀有着与那日一样的斑斓。她忽地尖叫一声,哭喊起来:"你都知道,原来你都知道!为什么不躲开?你明明躲得开啊!"甄梓伏在地上,半点反应也没有,血从身下漫出来,染红了周围的青草。

女孩儿捂着脸大哭,依稀听见背后传来惊呼声,她也不回头,竟纵身向另一侧冲了过去。风急急地掠过,吹得她浸了泪的脸刀刮一样疼。身后隐隐有人唤她的名字,她却如受了惊般,加快了速度,指尖的银弦在阳光下灵动地散开,将她飞速地带出了城郊,隐没在片片房舍的阴影里。

当甄梓从昏迷中彻底醒来时,已是那之后的第六天。

这段时间里,管野和靳羽龙四处寻找弦舞月,想要从她口中问出个所以然来。他们到弦舞月的爷爷家中去找,老人却说她连着几日都没来了。

两人连日来满城寻找弦舞月的踪迹,只希望能从她口中或多或少知道一些当日的情形。可无论他们费多大力气,却半点线索都没有。偌大个犀照城,这个小女子如蒸发了一样,再没半点痕迹。而甄梓一直在沉沉昏睡,之间醒过一次,却是蒙蒙眬眬的。妇人阿雨勉强喂了稀粥进去后,他又倒头睡去。就这样不吃不喝的,眼看着一天天瘦得厉害。

那柄所谓的鬼剑里没有怨灵的波动,管野的灵识只能在其中隐隐察觉到一个灵,却不晓得那到底是什么灵。每每一碰触,灵识内便有种安详柔和的感觉在勃勃地萌动。靳羽龙问他,他也只能瞪着眼摇摇头,道:"这也是我现在最想知道的。无声无息的,也不知阿梓对它做了什么!" "小甄伤得太重,能活下来简直都是奇迹!"靳羽龙一笑,"我是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你自问,你能对鬼剑做到同样地步么?"管野摇摇头,苦笑道:"修上两世,也不行!这孩子根本就是天才!"

第六天清晨,刚下过入秋后的第一场雨,天明显地凉起来。妇人阿雨将窗子掩上,怕冷风灌进来,吹到沉睡的甄梓。她回身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水,叹着气坐下来,正要喝时,却听见床上传来极微弱的声音:"伯母……"杯子从妇人的手中滑下去,砸在地上。她跳起来冲到床边,看见甄梓一双眼已睁开,全然不像几日前那般,苍白的脸上也已有了生气。妇人乐得叫了一声:"你可醒了,可是醒了!这几天,可把我们吓死了!"甄梓轻声笑道:"对不起,小侄以后不敢了!"门被"砰"地撞开,管野和靳羽龙一前一后闯进来。先是杯子坠地声,再是妇人的叫声,两人以为出了什么事。怎知一冲进来,眼前却是这般景象。

妇人一笑,道:"我去弄些吃的,这些天,阿梓定是饿了!"见她离开,两人搬了椅子在床边坐好,两双眼睛上下打量着甄梓,把他看得不自在起来。

"野师伯……靳叔……我……"他轻声说。

"你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管野见他果然恢复了些,怒气便腾地冲了上来,大声喝问。

甄梓立时闭上了嘴。管野见他不吭声,又要发怒。靳羽龙忙压住他,看着甄梓笑道:"小甄,你这条命,实在是捡回来的!那天,你其实是躲得开的,为什么?"甄梓愣了一会儿,神情有些飘忽,半晌才转头轻声道:"靳叔,您能不能想到,那剑里的灵,是谁?"靳羽龙也是一愣,笑道:"是那对夫妇啊!"他话音未落,发现甄梓的神情里别有深意,心里便有些明白,"啊"了一声,才道,"是她的父母么?"甄梓却不回答,又转了话头,道:"野师伯,以您的经验,什么样的剑胚能装下两个怨灵?"管野摇摇头。

"如果我说,那剑里不是两个怨灵,是两个人的灵魂呢?"甄梓目光闪闪地看着他,"如果我说,那剑胚本身就有一种蛊惑之力,那个委托的人就是被这力量蛊惑了,才杀人的,您可信么?"管野看了靳羽龙一眼,两人不知是该摇头还是点头。只说了阵话,甄梓便觉得身体有些虚,伤处隐隐地痛起来。他轻咳了一声,却提不起说话的气力。见他这样子,管野皱皱眉,压下心底的好奇,轻声道:"好了阿梓。师伯原不该今天就问这问那。你歇着吧,我去看看你伯母做了什么?"他站起来,扯着靳羽龙一起出去了。

门悄然关上,甄梓闭上眼,当日的情形在他脑中一遍一遍地闪现。

他当然躲得开弦舞月的那一击。只是在睁眼的那一瞬间,弦舞月挂满泪水的脸便映入眼中,让他忽然间就想起了之前,在那个虚幻的铸剑室里,见到的垂死女子的脸孔。一样的清丽绝伦,一样的满是悲哀,一样的绝望至极。这两张脸孔在他眼前重叠在一处,似是一瞬间将整个世界都占据了,再无缝隙。那银锥破空的光芒被掩住了,以至于他伸出的手又停下来,任那银锥破胸而入,带着入骨的寒意。

那阵寒意让他陡然清醒过来,之后便听见了女孩儿尖叫的话语。每一个字都仿佛直接敲打在他的脑子里,发出砰砰的撞击声。

"老爷子,我知道你在!"甄梓在心里默默唤道。灵识内哗啦一抖,剑灵缓缓浮上来,默然不语。 "我知道,"甄梓叹了一声,"若不逞强,一切都会很好的!可……""小甄是少年人,少年人都是冲动的!"剑灵只淡漠地应道。

"老爷子!"甄梓痛苦地摇头,"我知道我错了。你怪我是应当的。只是……只是……"气息滞在胸口,伤处一阵抽痛,他大口地喘息起来。

"好了,小甄莫要说了,吾明白。"见他痛苦至此,剑灵的语气立时软化下来,"吾全都明白。吾也不是在怪小甄。小甄的用意始终都是好的。" "我不是为了出名。我只是……"甄梓喘了一阵,静下来,呆呆地看着门的方向。他也想不起自己到底是为了什么。"小甄是少年意气,"剑灵叹道,"那日吾曾提醒小甄,可小甄虽说明白,却还是逞强去做。小甄该学着认清自己的力量。"甄梓沉默着。剑灵都说对了。只是这少年意气已犯下了大错。

若不如此,只需要安静地等到伤势痊愈,自身的力量便足已将剑中的灵释出。可结果却是剑中的一个灵放弃了生机,才助他将另一个灵推出剑的制约。他的本意是要将两人全放出,现在却要牺牲一个才救得出另一个。

"老爷子,我算不算,算不算是杀了人?"甄梓颤声问。

"小甄想得太多。那其实已不是人。虽不是怨灵,但也只是普通魂灵而已。十年前就已死去了,怎能怪小甄?"剑灵劝慰着,笑道。"吾刚刚虽是在责怪小甄,怪的却也只是小甄的少年意气。吾说了,小甄本意是好,至少,小甄还救出一人来,否则,他们只是鬼剑!"甄梓苦笑一声,摇头道:"老爷子,你不用劝我!""吾非是劝小甄。吾只是在说事实!少年人常会犯错,小甄只要记得,以后莫再犯了便是!" "不会了!"甄梓苦笑着叹了口气,"再犯,成什么了?"

几天之后,甄梓的伤已好了些,能下地走动了,便将一切都说给管野和靳羽龙听。这一切都是自他的手接触到鬼剑那一瞬间,突然知道的。

甄梓告诉管野,那个可纳下两个灵的剑胚其实是一个灵胚。管野听了,只觉得不可思议。灵胚与剑灵一样,同为天地自然凝结而成。没有意识,却能吞噬离体的魂灵。在成器之后更能魅惑人心,并能增长人心的欲念。

"那一日,应该就是这力量迷惑了委托铸剑的人,才会杀了铸剑师。那两人的魂灵在离开身体的一瞬间,就被它吞进去了。"甄梓道,"不过,好像这灵胚只能装下两人,或者是那两个人强霸着剑,不再让人进去。不然,可能里面会有更多的灵魂!"管野点头,叹了一声,道:"灵胚这东西,数百年都不得一见,用得好,实在是铸剑的好胚子!"甄梓继续道:"那个铸师死的时候,满心都是仇恨。而他的妻子想的,却只有她的女儿。两个人的想法不一样,在龙家的小镇时,莫彬是想借鬼剑之力杀我的,但是却突然放了手。那时我隐隐便觉得有些奇怪了,只是没有细想。而那晚在弦舞月的爷爷家里,看见莫彬临走时脸上那古怪的神情,我就大概知道是怎么回事。所以,我才会问您那个问题。您说荒唐,我就……"他一笑。

"是,我怎么想得到?"管野摇头,苦笑道,"阿梓,你这天生的灵识之力,怕没有几个人及得上。而这种念头,也只有你这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才敢有!" "莫彬不是第一个执剑的人。"甄梓道,"那个杀人的家伙因为受不了那剑的控制,结果死掉了。而第二个第三个,也都很快死了。所以这剑便成了鬼剑,惹得全东极洲的人去追。那个铸师原本的意思就是报复,他所有的理智好像都被这种念头填满了,所以忽略了听剑师的存在。到最后,发现就要走投无路时,正好落到莫彬手中,便向莫彬提出了要求。说要给他力量,助他成为大师。那时候莫彬只是个无名的小门徒,所以,他就答应了。剑被莫彬藏了起来,他又抓了把剑佩在外面给自己做伪装,所以,一直也没有人注意,当然也不会有人想到,一个听剑师竟然会拿鬼剑当佩剑。" "所以,在被发现之后,那个铸师才想要杀了你?"靳羽龙问。"是!那女的最初并不反对丈夫报复,但后来,她好像觉得厌了。其实,师伯您也知道,作为灵活在剑里,已根本算不得是活着了。对他们来说,这种活,没有任何意义。第一次逃得一命时,可能是因为铸师的灵和我对战时耗力太大,被那女人的厌倦之意给压下去了。但第二次,却是因为她认出了弦舞月,才强迫着又压下铸师的灵,操纵莫彬走了。我现在还记得,那时候,她在莫彬的身体里,看着弦舞月时的神情。这也就是莫彬找人来困住我们的意思,因为鬼剑一见到弦舞月,就会变得古怪,而他又不能不带着鬼剑!"甄梓略略有些出神地道。

"所以,你就想把这两个人放出来?" "是。所以才去炼气室。但我原谅的是剑,却不是莫彬。莫彬强迫剑灵与人相合,是他自身的想法,剑不过给了他力量而已。所以我必须击败他。结果,结果御剑术的力量太强了,我几乎控制不住。"甄梓有些难堪地一笑,"那天,差点儿就不成了!因为在我与莫彬打时,那剑曾全力袭击过我,那时候御剑术的力量正猛,猛得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所以那剑没得手。之后我躺在地上,原本以为那剑会趁机偷袭,谁知道它却没有!在我看着它时,它竟在我的灵识里回放了十年前那天的情景。原来那次冲撞中,他们是知道了我的想法,才终于住手的。不然,你们看到的,就该是发了疯的我了!" "臭小子!"管野竖眉道。

"那时候,我只想着要怎么把他们放出来,却没发觉,其实在用御剑术时,我的力量就几乎耗光了。紫麟虽然劝我,但我根本都不听。结果,在我一拔出那剑时,若不是紫麟强拉住,只怕我都被他们吸进去了。我维持自己的存在都艰难,根本没有力量再把里面的灵释出来。在我知道那剑是灵胚时,我就知道,只要把灵质撞碎,剑就会变成普通剑,灵就可以出来,重新散在天地间。当然,灵要是愿意,也可以留在剑里的。但我已经连自保都困难了,根本没有多余的力量去放他们出来。"甄梓吸了口气,抬起手按在胸前的伤处,"师伯您几次都告诉我要学会忍,可我终究也没能学到。不然,便不会是现在这模样。那铸师可能是因为知道了我的想法,仇恨也散去了。他根本也不表示什么,就直接化了自身,融在我和紫麟的力量当中,几乎是带着我们的力量一起,硬将那灵质撞开的。师伯,那一下,他的灵就散掉了,永远不会存在了。是不是?"甄梓偏过头,看着管野,目光里满是悔意。

管野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他只能安慰道:"但,你的本意是好的!"甄梓苦笑道:"铸师的妻子是没有怪我,而紫麟也这么说过。可本意好有用么?我到底还是做错了!"他垂下头,放在胸膛上的手猛地一紧,"当我睁开眼睛,看见弦舞月时,我是可以躲开。但我不想躲。我甚至都想,我杀了她父亲,即便现在躲开了,早晚也得死在她手里。不如,不如就……""胡说!"靳羽龙轻喝一声,打断他。甄梓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

靳羽龙摇摇头,道:"少年人总是会犯错,若从不犯错,却是辜负了少年人的血性。小甄,你不只该学会忍,更该学会向好处看,只留恋错误有什么用?你要知道,你能想到去释放鬼剑,已是想到了常人不敢想之事,而你还做了,虽因冲动而没有完全成功,但你终于还是将一柄鬼剑变成了普通的剑。先不管过程怎样,大叔只说,若你想的也和你师伯他们一样,弦舞月怕是连母亲的灵也要失去了!" "可我……""是,认错固然是好事,但你不能总纠缠在里面!"靳羽龙伸手将他抓着伤处的手掰开,"好不容易愈合的,你想再抓开?人生少年,总会犯错。都像你这样想,这人就都不活了?傻小子,以后你要走的路长着呢,都这么想不开?男人啊,该学着胸怀开阔些。你还总怪别人将你误会成女孩儿,你若气度也这般窄,怕真是要做女子了!"甄梓被说得一笑,道:"阿梓明白了,不想就是!"他长出了口气,然后道,"那,那之后,她去哪儿了?""谁?"靳羽龙瞧了管野一眼,撇了下嘴角。"她……没什么!"发现两人神情有些古怪,甄梓立时闭嘴摇头。

再见

弦舞月知道自己错伤了甄梓,一直躲着不见人。任管野和靳羽龙将整个犀照都翻遍了,也没能找到她。但藏归藏,她却总有几乎压抑不住的冲动,想要潜入管野家,看看甄梓,更想看看那剑。可每每转念一想,却又觉得是甄梓不该瞒着她,因为剑是她的,她觉得自己有权知道一切。想到此,就觉得憋气,就不想去看他了。

这一日,弦舞月换了装,偷偷到酒楼喝起闷酒来。一杯酒尽了,她又抓过酒壶倒满。正要将酒往嘴里送时,却有一只手突地伸过来,将那杯子抢去,放在另一边。女孩儿立时恼了,狠狠一拍桌子,就要对着抢酒的人发火。一抬眼间,却见到一张苍白的脸,脸上一双黑若深潭的眼正淡淡地看着自己。

"你……"弦舞月张着嘴说不出话来。甄梓别过头去,将手中的剑递过来,轻声道:"对不起!"弦舞月从椅子上弹起来,"什么?"她叫道。只叫了一声,却立时小了下去,低头轻声道:"其实,其实……" "对不起!"甄梓又道,"我本想把他们两个都救出来,但是……你说对了,我是逞强!"他竟抓过弦舞月刚倒满的酒,一仰头灌了下去。酒气搅动气息,他猛地咳了起来。弦舞月吓了一跳,伸手抢过杯子,急道:"你怎么能喝酒?你不能喝酒!你的伤还没好!你的伤……好啦,我知道我错怪你啦,我承认错误还不行?你不要喝了,我也不喝。"她果然将酒壶推到一边,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托着下巴,睁大眼看着甄梓。

甄梓咳了一阵,才喘了口气,道:"可我害你父亲……""可你救了我娘!"弦舞月摸着剑,轻轻笑道。甄梓不由得一愣,他还以为这句话一出口,女孩儿会立刻扑上来报仇的。"你……"他说不出话来。

"本姑娘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女人。虽然,虽然你确实可恶……"女孩儿撇了撇嘴,"但我也几乎杀了你。那天,那天……我真的没想到,你流了那么多血,居然还能活下来!不要给我讲我爹的事情,若是换了别的人,我连娘都要失去的!不需要你给我解释,我也想得通!本姑娘是知足的人!"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玉白的牙。

甄梓呆住了,只觉得投入屋内的阳光一瞬间都聚在了女孩儿的脸上,不施粉黛的脸孔顷刻间散放出夺目的光彩,直耀得他几乎喘不上气来。不过是挑一下眉,转一下眼,便有光华宛然流转,清爽如秋初的晨风。

"看什么呢?"弦舞月轻喝一声。他忙不迭转开目光投向窗外,眼角却瞥到女孩儿羞红的一张脸上,挂着盈盈笑意。

窗外是初秋明朗的天空,远山如黛,层层叠叠的房顶就在碧空之下黑沉沉地向远处伸去,直抵山边。清风送过潮湿的气息,由鼻端直抵胸肺,让人的心立时清静下来。

"过两天,我就要走了!"甄梓看着窗外,曼声道。

"嗯!"弦舞月低着头,摆弄着桌上的筷子。

"那,再见了!"甄梓转过头来,看向她。

弦舞月干脆就不吭声了,头垂得更低,筷子在桌面上戳得"砰砰"的响。

甄梓等了一下,便站起来,转身向外走。刚走到楼梯口,弦舞月却在背后喊道:"喂——"甄梓回过头。弦舞月的脸上立时泛起红晕,她讷讷地看着他,却不说话。

甄梓只得走回来,看着她。

"你,你去哪儿?"女孩儿低着头。

"嗯,"甄梓沉思了一会儿,"回家,可能!"他还没想好要去哪儿。

"那……"女孩儿咬着嘴唇,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猛地仰起头,盯着他,"还能再见么?" "能,当然能!"甄梓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