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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松道:"四平镖局的司空局主武当派一向是敬重的,只是阁下与武当派有一笔旧账,所以要找阁下算算。"这二人年纪虽轻,礼数却丝毫不缺,说话极有分寸,时非我凝视着二人,忽然叹了口气,悠悠叹道:"你们知道我是谁?"一泉点头道:"长安城中,一剑破七星,阁下当年何等狂妄,怎么今日藏头缩尾的当起镖师来,连名字也改了?"一松道:"只怕不是怕了咱们武当,而是怕了这'公道'二字吧!天网恢恢,终究还是让咱们找上了你。"那赵大侉子忽然插口道:"啊!原来你竟是余惊澜!哈哈哈,当年'七星圣手'玉清子败在你手下,武当自要找回这个场子,有趣,有趣,原来你竟是当年江湖中鼎鼎大名的天才少年余惊澜,怪不得连"商山四皓"也要伤在你剑下。"一泉冷冷道:"你若是光明正大地与玉清师叔单打独斗,胜了那是他的光荣。"一松道:"可是你竟用江湖下三流的迷药下在玉清师叔酒中,决斗之时玉清师叔一点内力也使不出来,折在你剑下,你道是也不是?"时非我缓缓摇了摇头:"当时情形,自然是你们不知,可是就算我说给你们听,你们也一定不信的。也罢,江湖之中,哪里用得着这般絮絮叨叨,向来是刀剑拳脚下说理!"他那个"理"字还没说完,身子已忽然抢进,出手如电,并指如刀,切向一泉脖子。一泉只觉眼前一晃,掌刀已至,哪里料得到敌人轻功如此高明!心中一凉,已来不及招架,内力急运,只好拼着受了这一掌了。哪知时非我的掌刀竟不切下,忽然变掌为抓,拿住一泉胸口"膻中穴",往左一拉,便在此时一松的长剑递到,忽见一泉挡在面前,大骇之下急忙回剑,刚才救人心急,这时救人心更急,疾进疾收之下,内力岔处,胸口便如一柄铁锤猛然砸中,眼前一阵金花,定神间,已发觉他的胸口要穴也如一泉一般给时非我拿住,只听得时非我朗笑一声:"凭二位这样的功夫,想找回当年的场子,只怕还不够吧,回去代我向上清道长问好。"胸口一松,时非我已放开两人,退后几步,微笑着看着两人。

两人对视一眼,一跺脚,忽然一起冲出茶窠,一阵风似的奔过滩去,不多时已转过山坳,隐没不见。

时非我暗暗松了一口气。他刚才虽然看似一招之间轻松制住了武当两名高足,可那只不过是取巧而已,全仗着偷袭成功,那一泉一松到底江湖经验不足,竟然受制,只不过他以一人对两人,以空手对两把长剑,茶窠中众人倒也不好说什么。若是一泉一松联剑再上,只怕时非我也接不下来,那是拿定了他们名家弟子身份,绝不会像江湖中无赖一样死缠烂打,一招失手,必然转身便走。

几声零落的掌声忽然响起,东首一桌忽然站起一人喝彩道:"好!好!只手夺双剑,一掌败两仪,果然是不输当年,好!好!"时非我转眼看去,只见这人高大魁梧,虬须满面,相貌平凡,一身肌肉疙瘩却令人望而生畏,微微一笑道:"侥幸碰巧,承两位武当高足承让,哪里当得兄台这样夸奖!"那人气昂昂地走出来,在时非我身前五尺一站,抱拳道:"在下倒是自不量力,要向时镖头讨教几招。"时非我道:"你是冲这神龙令来,还是冲我这人而来?"那人嘿嘿一笑道:"在下王大虎,便是此去七十里卧虎山上的大寨主。在下与时镖头近日无冤,往日无仇,只是冲着这神龙令乃是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之物,奇货可居,想来劫劫四平镖局这支镖。"时非我仰天打了个哈哈:"什么样的绿林小寨也动上了四平镖局的主意,这江湖忒也笑话。"他话虽这样说,心下却知道这人看见自己一招就退了武当双杰,还居然挑斗,那自是有所依恃,那什么"卧虎山寨王大虎"多半也是随口报的假名。

那人不动声色,面色木沉沉地淡淡道:"在下自然也知道有些自不量力,只是富贵险中求,江湖名利,刀口之食,那也说不得了。"时非我蓦然仰天大笑:"富贵险中求!好!说得好!"看着惨白的天,心中蓦然一阵莫名的感伤,这十来年,他为这五字困累,施尽浑身解数,费了无数心思,可是到头来都是一场空!副总镖头,嘿嘿,为了这副总镖头自己机关算尽,仍是一场画饼。这放马滩上,这场相斗一泄胸中孤愤;人死留名,雁过留声,老骥孤鸿也有个悲鸣狂嘶吧!时非我想到此处,双掌一错,厉声叫道:"放马来吧!"那人为他气势所慑,竟不由一愣,左拳略一晃,上右步,右手直扣时非我左上臂,时非我身子一侧,避过这一招,赞一句:"好一招'望眉钻',原来是通臂名家。"他心中虽然郁结难平,这时骤遇强敌,精神却是一振,见对方一出手,似攻上臂,实在面部,竟是通臂拳四大名手"扳手、搂手、扶手、列手"中扳手绝招,不敢轻敌,施出家传绝学应对。

他浪迹江湖十数年,化名无数,很少展示家传功夫,因为那是他心中大恨,不愿人知。这时心中郁愤难平,已无顾忌,只想好好大战一场,一舒心意,家传擒拿功夫"花语小解"施展开来,只见两人缠绕进退,来来去去不过三五尺距离。

那人的扳手招数使出,"当头炮"、"迎门踩"、"翻手靠"、"托肚拿",晃左攻右,明上暗下,虚实难分,时非我"扑蝶式"、"捧心式"、"挥扇式"、"画眉式",曼若美女舞蹈,极轻极慢间却接下那人极猛极快的通臂名手,酣斗中那人蓦然一声大喝:"原来你竟是江南花家子弟,拳上功夫奈你不何,咱们兵刃上分个高下!"身子倒纵而回,在他那桌取了一把三尺朴刀,挥舞而上。

时非我也拔出长剑,见这人的通背朴刀使得风发,依然是极快极猛的路子,心中好胜心起,将花家的"落花剑法"使出,却又是以快打快,那人快,他更快,一招未尽,第二招已至,只听得"叮叮当当"一阵疾响,便如密雨联珠一般,几十声恍若一声,却又每一声都清晰可辨,众人正睁大了眼紧盯着两道急晃的身影时,"铮"的一声闷响,两道人影蓦然分开,两人已分出了高下,便在此时,只听得一声惊呼:"剑下留情!"茶窠中一人已疾跃而出。

那场中却是时非我胜了。刚才二人快刀快剑,连交几十下,时非我内力运到,那人不敌,朴刀略给荡得一荡,时非我长剑已抵在他咽喉之上,这时听得有人惊呼,快意地一笑:"留什么情!本来就没有情可留,姓时的可不是嗜杀之辈。你既是通臂扳手之后,是薛一奎还是薛一全?"那人脸色青白变幻,咬着牙道:"薛一全。"时非我长剑收回,道:"你去吧。你虽有谋我之心,我却无伤你之意。"薛一全狠狠地盯着他,恨声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姓薛的永生不敢忘了时镖头恩情。"时非我叹了口气:"胜又如何?败又如何?世间蝇利,蜗角相争,何必这么看不开一时得失呢?唉,你此时才能看开,那以前呢?"他忽然在那里自艾自怨起来,显得说不出的意兴萧索。

便在这时,刚才惊呼剑下留人那人奔到时非我面前,倒头便拜,哽声道:"你是我萧大哥!你是我萧大哥的身法和剑法,你是我萧大哥!"时非我却不理他,在那里神思恍惚,过了好半晌才轻轻道:"不错,我便是你萧大哥。"那人抬起头望着时非我,眼中露出惊喜:"小弟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再见到大哥,小弟万万没有想到今生还能够见到大哥,萧大哥,你可把我想死了!"时非我笑了,笑得轻轻松松,便有种伤感的味道了:"九头蛟,大哥我也常常想着当年与弟兄们纵横七海的快乐日子啊。"那九头蛟咧开了大嘴直是傻笑,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那赵大侉子走过来哈哈一笑道:"有趣,有趣,原来时镖头不仅是余惊澜,还是江南花家的子弟,更是几年前统领南海七岛二十三股海盗的萧谈笑,哈哈,'一谈笑动九十城',萧兄纵横七海,南海十四国九十城的子女玉帛、金银财宝任取任拿,那是何等的逍遥快活,却为何来做这劳什子的镖头,实在令人不解。"九头蛟道:"是啊,大哥,当年你为何悄悄地走了,害得一众兄弟一下子就没措了。就算那神龙门的龙八与天水盟要来合力围剿咱们,咱们打不过还躲不起吗?敞着边的海上随便找个岛子就可以呆个三五个月,他哪里去找咱们!"时非我慢慢摇了摇头,却不答,反问:"你怎么会来这里?"九头蛟一愣,转过头看着赵大侉子。赵大侉子呵呵一笑:"既然你们以前是好兄弟,俺老赵也不好意思张着嘴说瞎话了。四平镖局的镖,冲着司空平的面子,俺老赵是不动的,可是俺老赵实在是想看看这天下英雄我第一的神龙门的神龙令是个什么东西,那也不用客气,就花了银子请了这位九头蛟兄弟,这位薛兄弟,还有那里坐着的几位兄弟,想来跟时镖头斗上一斗。哈哈,不过现在既然大家都是朋友了,这场架便不打也成。"双手向时非我一拱,慢慢走回茶窠坐下。

九头蛟道:"大哥当年一别之后,可把咱们兄弟想死了,你这一走,众兄弟群龙无首,神龙门与天水盟逼得厉害,众兄弟只好各寻活路,一个'七海帮'顷刻间就烟消云散,生生可惜的!大哥,你这几年哪去了?"时非我淡然一叹:"别后之情咱们等会再说,先看我把这里的事应付了再说。"九头蛟道:"哦,还有唐门的人,我来先替大哥打头阵!"时非我自得地一笑,傲然道:"你什么时候看见大哥与人对阵时要人帮了!退在一旁。"九头蛟直愣愣地看着时非我:"好!"却不退下,走到一旁站在那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时非我冲着茶窠中一扬头:"还有谁要指教?"七破阵子一位眉清目秀的年轻公子慢慢起身走出,清逸得飘然出尘,令人油然而生好感,对着时非我一揖道:"指教是不敢的。请了。不知该称呼您是时镖头,还是余剑客,亦或是花公子?萧帮主?"时非我淡淡一笑:"那要看十九少是来劫镖啊,还是与在下算过去的旧帐。"唐十九道:"那么我应该称呼时镖头和萧帮主了。"时非我道:"不错,当年唐十三姑的帐是应该算的,这支镖也是要劫的。"唐十九道:"难得时镖头是爽快明白之人,剑法拳脚都是一等一的功夫,江湖上有言道:剑南宫,刀司空,司徒药王玉如风,满天花雨镇江南,纵横中原掌慕容。时镖头萧帮主既然又是花家子弟,那么唐十九自不量力,便领教一下花家威镇江南的'满天花雨'暗器手法。"那茶窠中众人此时早已哄动!

这干人初来时多半为这神龙令而来,四平镖局名头虽大,这支镖却并非司空平亲自来走,来的人十有八九都是认为手到擒来,顾忌的倒是一同来的几起人手,这时见这押镖的时非我一身数变,余惊澜、萧谈笑皆是当年名动江湖的角色,这时更有花家弟子的身份,哪里还有半点小觑之意。武林中以暗器闻名的世家,自是以花家的"满天花雨"为第一,可是川中唐门向来也是以暗器毒药闻名江湖,这唐十九此时向时非我较量暗器,那已不是两人输赢,而是关系两家声名盛誉了。眼见得唐十九小心翼翼地戴上麂皮手套,那自是要用唐门名震江湖的喂毒暗器了,那时非我却还是散散淡淡地站在那里,漫不经心的样子。

唐十九双手微扬,道一声:"小心了。"两点寒星已闪电般地射向时非我。时非我身子滴溜溜一转避过。唐十九身子低伏,又是两点寒星射出,去势更快,时非我腾身而起,已掠上茶窠,又是两点寒星直追时非我身影,时非我身影却已在茶窠之后。

唐十九冷哼一声,掠上茶窠,时非我身影却已在茶窠前,眼见时非我围着茶窠疾走如飞,适才他与那薛一全缠斗时身法已是快可不辨,此时游走开来,更是比适才快上何止几倍,众人只看见一团浮影绕着茶窠飞旋,绕得头昏,当真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唐十九站在茶窠上,本以为居高临下,势若破竹,这时却只有呆愣的份,手中虽有唐门名满天下的暗器,却哪里知道该射向哪里!忽然间一声惨叫,唐十九已从茶窠顶上掉了下来!众人定眼看时,只见唐十九两只手腕鲜血渗出,显然已给时非我伤了。

时非我凝住身形,冷冷道:"我那'仙人刺'是没有毒的,你不用害怕。"众目睽睽之下,唐十九的脸色惨白得象月光下的窗户纸一样,他似乎有些恍惚,咬着牙从地上站起,恨声道:"这便是'满天花雨'?"时非我淡淡道:"对付你倒还用不着'满天花雨'。那只不过是花家最普通的'仙人指路'。我那轻功身法倒是,花家的'满天花雨'并不仅仅是暗器手法啊。"唐十九眼中闪过怨毒之光,切齿道:"受教了!唐十九既然败在你手下,这支镖那是不想了。这劫镖本也只是唐十九自己的主意,我六叔派我们本冲萧帮主而来。镖虽然不劫了,这仇可还要报!"他一挥手,茶窠中已跃出七八个人,挥刀舞剑地将时非我围在当中,有的虽然空着双手,却戴着唐门的麂皮手套。

时非我身子一颤,这几人沉沉静静地站在那里,渊停岳峙,俱是一派高手风范,心中一寒,黑黝的脸上微微透出红了,目中精光闪烁,紧紧咬着牙关,一脸笑容在阳光下看去十分阴森和狰狞。他取剑在手,朗笑道:"这是唐门的阵法吗?倒看得起在下了!那就再让你见识见识花家的'满天花雨'的剑法!可叹孤剑独舞,若有长歌相随,岂不快哉。"那茶窠中一人叹道:"说不得,只怕小老儿来献丑了,只恐音粗律不正,难入方家之耳。"时非我道:"粗音乱律正合吾剑意,难得任公子捧场,谢过了!"那茶窠中的任公子便取过身边丈来长的鱼竿横在身前,一手持支木筷,一手持个茶盖,轻轻在地鱼竿上敲击起来。

那鱼竿头尖尾粗,也不知什么金属所铸,任公子内力灌手,筷盖击下,竟有金铁之音,击近尾则闷重,击临尖则清越,任公子一筷一盖在那鱼竿上轻轻敲击,倾耳凝听,重者为宫、为商,轻者为角、为徵,中者为羽,慢慢听在众人耳中竟有婉转合谐之音韵了。那任公子道:"何曲为好?"时非我点头道:"借君一曲《破阵子》,舞破江南秋意深。"任公子道一声"好",筷盖相间,几声音起,竟便是一曲激越的《破阵子》。

曲音一起,时非我已然出招,身随剑走,踏歌而舞,那围着他的唐门中人也立即发动,刀光剑网,笼罩住他,更有时不时的点点寒光,暗中偷袭。众人刚在那里替时非我惊着、呆着、吓着,时非我的剑光却在这时亮了起来,抖出点点剑尖,便若寒雪中绽出的点点春梅,那刀光剑网的寒冬便渐渐消融了;又如顽石中击闪出的星星之火,那刀光剑网的密压便慢慢松动了;再如黑暗中钻透出的点点之灯,那刀光剑网的遮盖便给撕破了。

众人眼见得唐门的刀光剑网便如恶海怒涛,时非我的点点剑光却若那巨浪中的一叶叶小舟,浪起时,给遮住了,可是却总又翻出跃上浪尖,蓦然间听得时非我声音一紧:"萧萧易水,请任公子为我起变徵之音。"任公子答一声:"好。"那竿音便紧了,一筷一盖竟有急雨打棚、铁骑踏阵的乱惊乍来,众人只觉得呼吸一紧,便若陷身千军万马的战阵之中,左右俱是重围,四冲不出,又惊又急,哪里还透得过气来。只觉千万旗帜齐展齐舞,千万甲士齐挤齐压,千万铁马齐冲齐撞,千万长枪齐刺齐砸,正迷乱张弛得欲断欲溃,蓦然间只听得一声清清朗朗的长笑:"痛快!痛快!"那场中剑光若闪电划过,满天剑光艳若花雨,"当啷"、"当啷"声中,场中已掉下几件兵刃,时非我随手挥出,长剑化为一道惊虹飞过,插在那茶窠顶上,不住抖动,嗡嗡作响,凛然生威。那几位唐门中人每人手腕都已是鲜血淋淋,便在刚才那一瞬间,时非我已经给每人刺了一剑。

任公子双手扬起,定了木了一般,一筷一盖凝在半空,那袅袅之音却还满萦在茶窠之中。

(曲音一起,时非我已然出招,身随剑走,踏歌而舞。)

任公子慨然而叹:"自那夜与兄台放歌纵酒,半年来从未曾这般尽兴,虽然无酒,小老儿却已醉了。"时非我一哂:"任公子当真不愧不解人也。"任公子肃容道:"时兄弟自是雅人,便若谪仙之清,误坠污浊江湖,只叹此间尽是俗物,也好小老儿来强作这知音解意之人了。"时非我一叹:"大盗却是名士,劫匪强作解人,任公子却是苏友白,唉,时非我也只好滥充雅人了。"任公子笑道:"时兄弟亦歌亦狂,任情率性,自是真名士真风流真雅人,想当初你我相见,时兄弟一壶酒一方醉,别样情趣别样人,便令小老儿一见倾心……"时非我截口道:"为何?"任公子吸一口气,抑扬顿挫,朗声言道:"那西湖苏堤,千百年来赏过之人不知多少,可谁有你我二人当时情趣?又谁有你我二人当时心情?"时非我拊掌道:"当时任兄见我纵情放醉,即占一联曰:过板桥,上东坡,寄爱山水虽乐意,少游便回。隐约劝谏,不知任兄还记得否?"任公子道:"自然记得。时兄弟张口便对:隐兰谷,卧西涯,纵情江湖自在心,易安不归。虽不甚工,却高洁飘逸,令人闻之心折,那便是你我倾盖莫逆的初见。"时非我凝视着他,脸上神情古古怪怪地,忽然吸一口气,仿佛便在这一转念间下了一个非常重大的决心:"那么我便是要相信你这一次了?"任公子面色淡淡的:"只怕你是应该相信我的了。何况这以后我还要相信你呢。"这两句话奇奇怪怪,众人听在耳中,如蒙鼓里。时非我脸却蓦然一寒:"那你还是我的知已、江南名士苏友白呢?还是等在这里为这神龙令的专钓大鱼任公子?"任公子一声长叹:"任公子就是苏友白,苏友白就是任公子,这实在是令小老儿也无可奈何的事啊。"时非我道:"那你到底是谁?"任公子反问:"你呢?你又是谁?余惊澜?萧谈笑还是时镖头?"顿了一顿道,"现在只怕还应该是蝇利营营的时镖头!"任公子叹气,"那么我也只好是专钓大鱼的任公子了!"时非我眼一横桌上那藏着神龙令的盒子,冷冷道:"东西在那里,你尽管取去。"任公子道:"那也只好得罪时镖头了。小老儿不得已与你动手,那是万分的不情不愿,想你我虽是仅仅两次相见,却情同知已……"时非我忽然打断了他:"任兄真的这样看我?"任公子正色道:"小老儿行事虽然荒诞怪僻,却是从不说违心之话。"时非我忽然怪笑一声,尖声道:"好!士为知已死,女为悦已者容。你既如此看得起我,我就交定了你这位朋友!想那楚霸王有割头送友之举,我今日便将这盒子送与你!"任公子一下子愣住了。他没有想到他刚才还在为这个盒子拼死血斗,这时却轻轻易易地送了,那茶窠里外所有的人也都愣住了,他们都瞪大了眼看着他,就像在看着一个三个头六只手的妖怪。这并不是一般的可以随便送人的东西,那是天下英雄我第一神龙门的神龙令,而且还是他自己所保的镖,他是镖头,可是这个镖头却这样随随便便地就将他所保的镖送给了一个前来劫镖的人。

时非我笑了,他仿佛很得意,又仿佛很伤心,他就那样大笑着转身冲出了茶窠,丢下这一群呆愣了的江湖汉子,一路狂笑着一路去了。

八 归国遥"滟滪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滪大如象,瞿塘不可上。"叹着这古久流传的民谣,看着滟滪堆上刻着的三个大字"对我来",这船就径直对着那礁石冲了过去。

滟滪堆历来是川江行舟的最险,江船过此,必要对着礁石上那"对我来"三字而行,则随水旁流,恰巧可以避石;若避石而行,则被漩涡卷入,触石而船碎,端的惊险万分。那船老大是老走这长江水道之人,举重若轻,从容淡定地掌着舵,倏忽之间已从那大石擦身而过,眼见得夹江两岸的赤甲、白盐二山高插云霄,北岸白帝城依稀可辨,过了这里,便算过了长江三峡第一峡,接着便是那第二峡巫峡了。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虽然没有凄清的猿鸣,但看着这满目峭峰绝壁,迎着清寒江风,时非我眼中已有伤感之意。

放马滩一战,谁也想不到时非我居然将那神龙令送与任公子,跟着的镖师报回卧龙镇客平安客栈中,几个镖头早已惊得木瞪口呆,看着没事人般踱步而回的时非我,众人竟连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在他们眼中看来,时非我只怕跟疯子差不多。只有瞿镖头好不容易憋出了一句话:"幸好那任公子也是江南武林中人,回去约齐人手找上会稽也行。"一行人默然回到成都府,那成都府的总镖头也早在他们到达之前得了情报,尴尴尬尬地接着大家相对苦笑,这事他也没法处置,只有让这干人回到江南总局,让司空平来发落时非我。

第二日便买舟东下,由万里桥边至渝江府,顺长江,经三峡出川,这一日刚过了瞿塘峡进入巫峡。众镖头自是不敢过来与时非我说话,时非我也懒得理这干人,一个人独立在甲板上,向前望去,江上晦色冥冥,烟雨如雾,渺茫浩荡,不见边际,一江黯黑秋水泛着水泡儿打着漩涡向东滑落而去,带着湿意的江风寒凉惊人。

两旁是千仞绝壁,如倚天长剑一般并立着。时非我站在船上,只觉得一已之渺小,人生之倏忽。忽然想起儿时读过的几句话来:"鸢飞唳天者,望峰息心,经纶世务者,窥谷忘返……"心中忍不住轻叹一声,想自己这十余年闯荡江湖,还不是图有朝一日出人头地,扬眉吐气,只不过世事蹉跎,命运多蹇,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想。也许这次他真的倒可以死了这条心,真的可以退出江湖,与浅浅隐去哪里。浅浅,想到那个娇俏可人的女孩子,他的心中忽然有了一股暖意,也许这次失败未尝不是一种福份。

退出江湖,是的,他是应该退出江湖了。江湖中他算计人,人算计他,尔虞我诈,那种生活他已经厌了,他累了,也许在卧龙镇平安客栈中接到任公子送来那封信时,他就已经决心退出江湖了。

只不过,就算已经决定退出江湖了,他还要先做一些事,有些人好象还欠着他,他并不是圣贤,忽然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大彻大悟,一心向善了,别人曾经如何对待过他,他也要回报的,就算现在退出江湖,也该恩怨两清了吧?

甲板上还有几人,在这样的旅途中,除了几个赌钱的镖师窝在船舱里,都在外面透气。时非我穿过舱房来到后面甲板,那里有两人坐在船舷边,见时非我,一齐站了起来。

这两人是在成都搭便船的,想来是船家的熟人,一位中年人,一位少年人。时非我冲两人微微一笑,点点头。那两人同船几日,也识得一众镖师,这时一齐道:"时镖头。"

(时非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纵身跃入苍苍江水之中。)

时非我微笑道:"闻得司空局主膝下有两位公子,大的拜在少林门下,小的给北五省绿林盟主姚东照收为徒弟,这位司空兄弟肌肉结实,年纪轻轻的一双手却老茧丛生,想来是少林外家功夫练得不错了,应该是司空大公子司空玄吧?"那两人立刻变了脸色,那年轻人司空玄嗫嚅道:"时镖头……"时非我脸上的笑容更加亲切:"这几日司空兄弟连睡觉的时候也不脱衣,想来那神龙令竟是在你身上了?"那两个脸色变得更加难看,那中年人忽然高声叫起来:"瞿镖头,瞿镖头!"时非我脸色一寒,沉声道:"你父亲这支镖许了我副总镖头一位,四平镖局上下谁人不知?可是他竟这样耍弄于人,让我去保一支假镖,做你的挡箭牌,嘿嘿,大丈夫在世上挣功名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功夫,司空局主让我来走这支镖,在下本是将这一身功夫卖给他了,哪知他竟这般轻看于我,嘿嘿,大丈夫可以让人爱,让人恨,却不可以让人骗,让人怜!"司空玄吞吞吐吐道:"我父亲,反正这支镖……谁走都还不是一样。"时非我冷冷一笑:"当然不同!你父亲如何对我,那也怨不得我这样待他。任公子号称出手从不空回,神龙门与他有梁子,他看上了这神龙令,自然要将这一支镖先查个清楚,恰巧他竟又是在下偶然识得的朋友,卧龙镇接到他的信,在下那就早打定了翻脸的主意了。你说我为什么要把那假神龙令送给他?"司空玄摇头。

时非我又是一声冷笑:"因为任公子的规矩是出手例不空回,我倒不好让他破例。可是他志在这神龙令,可是为何又会拿了一假神龙令便走?"司空玄又是只有摇头。

时非我狞笑着,声音又冷又硬:"因为任公子知道我也跟神龙门有梁子。因为我跟他说我要亲自来劫这支镖,所以他就走了。"他这句话说完,欺身而近,"花语小解"中的"解衣式"使出,轻轻巧巧地探手在司空玄怀中取出一物,从从容容地放在自己怀中。那司空玄出其不意,他练的少林刚猛功夫,"罗汉神拳"倒是已有九分火候,可是遇上这缠身小巧的短打,一招之间竟已为时非我所乘,便在这时,那一干镖头已奔了过来,瞿镖头当先大叫:"时兄弟,不可鲁莽!"时非我冷冷地扫了众人一眼,青凛凛的眸子里竟无半点欢欣之意,淡淡地道一声:"少陪。"纵身跃入茫茫江水之中,几点细碎的水花,掩住了一切。

九 解连环夜深。杭州。

江南的秋夜寒意袭人,丝丝冷风从窗棂缝钻进来,凛冽清寒,这女孩儿坐在灯下,将针头在发梢上一擦,叹了口气,对着针脚又慢慢地补起针来。

这件天青色的背心穿在他身上,想来定会跟司空大叔那样斯斯文文的,当了副总镖头了,那不应该跟局子里那些只知道挥拳抡刀的镖师一样了,结交的也会是这城里有头有面说话慢吞悠然的人,何况他本来就喜欢吟些诗词歌曲,本不是粗人。

可是,也许这件背心他是永远不能穿上了。

瞿镖头他们已经回来了,大家都知道了他做的那些惊骇人的事,又说他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有的还说他竟是花家的人,叫花错的,他本是去护那支镖的,却怎的最后反是他劫了镖走了,局子里已经派人去照会花家,要花家交人,想来这次局子里是不会轻易饶恕他了。怪不得这些天与司空大叔照面时,看着她的眼神都是怪怪的怨恶之色。女孩儿叹了口气,这些江湖中的风云变幻哪是她所能了解,她惟一清楚的是那个男人曾经跟她有过那么疯狂的一夜,有过那么隐秘而甜密的一夜。

她哪里会在意这些人看她的眼神,她一心里想的只是这么天寒着,他穿的衣可足?他所有的衣都已经浆洗好了,她一心里只记得他走时对她说过:"等我回来,娶你。" "娶你",一想到这两个字女孩儿的脸上就有了晕红,仿佛在人前给人看着,低下了头。她才不会管他是谁呢,余惊澜也好,萧谈笑也好,还是什么花错,在她心中,他永远都是那个微笑淡淡的时大哥。不管别人如何看他,在她心中,他永远是最好的。

窗外秋夜的风冷着吧,呜咽着一阵起一阵伏的"福"字儿掉了角儿,在丝丝凉风中簌簌抖动,平添了秋夜的凄寒,可是那一阵隐约的清歌,便在这凄寒的夜中传来:"……烛剪西窗,想当时是那般切切迷乱情意,鸳鸯枕前发尽千般誓愿,痛煞人也,这一个情字如何了得!梅开东阁,自负我四书读尽五诗阅透,弓刀箭马遍考子弟,指看山河,这一个豪字如何展得!樽飞北海,纵横天下刀光剑影,江湖少年江湖老矣,把一杯酒,这一个悲字如何浇灭!月满西楼,到而今秋深江南美景萧瑟,无可奈何花落去,想着她了,这一个去字如何……"袅袅飘来,清越缥缈,这女孩儿心里却是蓦地一惊一喜:是他!这针放了,手中背心丢下,脚步已奔到门边,略一停,略一迟疑,那手已不听使唤地开了门,脚已不听使唤地奔出,过了院子,出了大门,狭长的浆洗胡同还未奔到一半,那皎皎月下,已有一人踏歌而来,便在倏突之间,这女孩儿已在时非我怀中。

"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回来的!"时非我一言不发,只是紧紧地拥着她,也不知过了多久,胡同口一阵脚步声慢慢走来,一个人淡淡道:"我也知道他会到这里来的。"浅浅从时非我怀中抬起头,就看见他的脸色奇怪。"你?"时非我淡淡道,"你来了。"浅浅看他背上看过去,就看见一位轻爽飘逸、气宇轩昂的中年儒生踏月而来,银灰色的袍子在月光下闪着光,弯月眉下一双黑漆漆的眼珠,八字髭极整齐地撇在两旁,说不出的人才出众,光彩照人,竟是她见过的那花满庭。

花满庭笑道:"打拢二位,实在万不得已。二少爷,得罪了。"时非我转过身看着来人,淡淡道:"花庄主只怕说错了吧!我什么时候变成二少爷了?在你眼中,我只怕连一个最普通的佣人也不如的。"花满庭道:"我没错,你才错了。你的确是二少爷,我却并非花庄主。花庄主现在还是花玉人,他是我父亲,也是你父亲。"时非我道:"反正迟早他会把花家交给你的。谁叫你母亲是名门闺秀,元配正房,你又是花家长子,这花庄主不落在你身上,还能落在谁身上?"花满庭奇怪地笑笑,停了一停,道:"好久不见,咱们哥俩好好说说话不好吗?用不着这样一见面就撞牛吧。"时非我略一沉吟,对浅浅道:"你先回去,我跟他说几句。"浅浅深深地凝视他,凝视得那样认真,好像他马上又要离开她似的,过了很久才低低道:"我等你。"一低头,细细地脚步远去了。

十 少年游花满庭看着浅浅的背影,淡淡道:"这女孩儿倒也不错,只是出身低贱,玩玩倒是可以,要想进门那是要给咱们花家蒙羞了,就像当年父亲一样。哦,不过二少爷以前在花家的时候也喜欢过一个使唤丫头,二少爷的母亲也是使唤丫头出身,二少爷倒是不忘本的人。"时非我道:"花庄主说得对,使唤丫头哪里能够跟翰林家闺秀相比,因为一个是天上仙女,一个丑胜无盐,我好像听得父亲说过,当年父亲死活不认这门亲事,是爷爷跪下来求才答应去迎亲的,因为这翰林家几代为官,搜刮地皮厉害,积下了不少钱,这嫁妆丰厚着呢。"这两人都用能够说出的最恶毒的话来刺伤对方,可他们的面容却带着平静的微笑,真的就像兄弟俩在说家常一样。

花满庭道:"有钱不是坏事吧?我好像听说二少爷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曾经为了一点点小钱吃软饭,偷盗抢劫都做过的吧?"时非我无言以驳:"我的事花庄主倒还知道得不少。"花满庭愉快地笑笑:"一点点吧。你母亲死后,那丫头又给我送给吴秀才做妾,二少爷就离家出走,你恨我,恨花家,居然连姓也改了,余惊澜,哈哈,我懂二少爷是想凭一身本事到江湖中去扬名立万,做给花家看看。这想法不错,换了我,只怕也会如此。二少爷也几乎成功了,三个月间挑斗胜了华山、崆峒、终南三派四名高手,声名鹊起,最后在长安约战武当玉清子,一剑破七星,端的是威风得紧。"他忽然叹了口气,"只不过后来却给武当派查出原来在决斗前夕,居然有人给玉清子下了药,决斗之时玉清子才发现一点内力也使不出,这下二少爷有口难辩,武当顾惜面子,也不容分说,二少爷心高气傲,一说僵动上手,伤了武当好几人,这下给武当及武林中的名门正派追杀得无处可追,只得改名换姓,跑到海上去当了海盗头子。"时非我道:"只可惜这强盗也没当长久。"花满庭抚掌道:"是啊,二少爷用武力,耍心机,好不容易收服南海七岛的海盗组成七海帮,啸聚海上,南海十四国九十城的金银财宝,就像是二少爷家中之物,任拿任取,恍若南面为王一般,那是何等的威风快活,只可惜,偏偏遇上龙八。"时非我道:"龙八是侠,我是盗,他来灭我理所当然,我闻得他前来,一则不是他对手,二则他是江南武林中首屈一指的人物,也不想让他看出我的武功来历,只好再一次当缩头乌龟,倒叫花庄主笑话了。"花满庭道:"你那时倒还知道顾着花家声誉,那放马滩一战为什么亮出花家招牌?"时非我的声音依然是淡淡的:"因为我已决定退出江湖,临走之时,想给花庄主交些朋友,以报答花庄主一直对我的关怀。"花满庭摇摇头,叹气道:"原来如此。你一直恨我,所以把你以前做的坏事、结的仇怨全都引到花家来,甚至还带走了神龙令,你以为花家这一代的主人是我,想让他们来对付我,哈哈,这想法自然是不错的。而且,你的确应该恨我,因为,不仅你在花家的时候我是你的敌人,就算你出了花家在江湖上去闯荡的时候,我也做了很多害你的事。"他仿佛很高兴,几乎忍不住要笑出声来。

时非我道:"说来听听。"花满庭恶作剧地眨眨眼,道:"当年在长安请玉清子喝酒的是我,在他酒中下药的也是我,因为我知道他不是你对手。你跟武当派的梁子自始至终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后来你当了七海帮帮主,哈哈,又是我去找龙八,言道花家有这样一位步入邪道的子弟,请他代为出手,就连你投到四平镖局,商山四皓那一场戏,也是区区向司空平揭破了你的阴谋。"时非我沉默半晌,才叹了口气道:"原来我一直想不通,司空平为何出尔反尔,出卖我不说,连亲口许给我的话也翻悔,原来如此。"花满庭道:"当年父亲给你取名叫花错,原来那就是说你一出生就是错,哈哈哈,你想在四平镖局尽快爬上去,商山四皓昔年欠着你的情,所以配合你来演这一场戏。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我在暗中将一切查得清清楚楚,趁着四平镖局庆典告知司空平。你想那司空平何等厉害角色,你既然想糊弄他,他也便要糊弄你,派你入川保这神龙令,却一边在江湖中放出风声,让人来劫杀你,自然是要让你栽个大跟头,摔得灰头土脸的,那许了的副总镖头也自然告吹。那真的神龙令却由他儿子暗中保回。"时非我道:"只怕花庄主还怕来对付我的人不够,还将我的身份泄露给武当和唐门?"花满庭道:"正是!只可惜放马滩一战,不仅二少爷居然看破了司空平的安排,武当和唐门那些废物居然还是奈何不了你,看来咱们花家的功夫你是真正练到了家的,也怪不得父亲一向都喜欢你。"他忽然叹了口气。

"我哪里看得破司空平的心思,只不过恰巧碰到任公子给我点醒而已!" "是啊,想不到江湖中的大盗任公子居然是杭州城里的名士苏友白,这实在是令人想不到啊。就像谁也想不到二少爷居然有余惊澜、萧谈笑、时非我这三个名字一样,一身化而为三,三名皆动江湖,我们的二少爷花错真不愧是人中之杰啊!"时非我淡淡道:"只可惜这人之中杰到底还是斗不过花庄主,处处受制,每受挫败,终究是一事无成。"花满庭打了个哈哈:"那也不是大哥我高明,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向来都是这道理的。"他微笑地看着时非我,就像在说着别人的事一样从容。

时非我也盯着这个害他、恨他的兄弟,这个令人闯荡江湖一事无成的人,不知怎的,心中却没有恨,只是觉得累,沉默了好久,才淡淡道:"谢谢花庄主将这些告诉我,解了我藏在心中很久的疑团。花庄主还有什么指教?若是没有什么的话,我想回去陪浅浅了。"花满庭呵呵笑道:"二少爷什么时候这样儿女情长了!你以为你得罪了武当与唐门,拿走了神龙令,还有你是花家子弟的消息传出后,当年七海帮的冤主还有不知多少会找上门,你就这样想一走了之?"时非我道:"我是想一走了之。花庄主,我累了,厌倦了,我决心从此退出江湖,再也不会参与这些是是非非了。神龙令你拿去吧。"他从怀中将那放着神龙令的盒子拿出来。

花满庭嘴一扁,啧啧有声:"这些小小挫折会息了二少爷的英雄之心?打死我也不信的!"时非我吸了口气,瞪着他:"我以我母亲的名字发誓,花庄主,我从此退出江湖。你走吧,我虽然这次给你、给花家带来不少麻烦,可是你以前也做过不少对不起我的事,咱们恩怨两清如何?何况你既是花家的庄主,这些麻烦你就有责任自己去应付。我真的退出江湖,只希望花庄主从此不要再来打扰我。"他停了一停:"我怕浅浅吓着。"花满庭却不接他的盒子,怪笑一声:"这盒子还是你自己收着吧,花家的麻烦是你惹来,还是你自己来解决吧。"时非我道:"为什么一定要我来?"花满庭眼中露出一丝怨恨与刻毒,切齿道:"你说得对,谁做花庄主,这麻烦就应该谁来应付,父亲已经召集各房长辈商定要让你回去接掌这庄主,我来就是找你回去的,哈哈哈,这下你终于如愿以偿,可以名扬江湖了!花错花二少,你以为你最后想报复我,给我惹下这么多难缠的对头,想不到这下全变成了自己的活罪了,花错,我说了你一生都是在做错,每一次错误都要你自己要承受,这本就是命运,你逃不了的!"时非我身子一颤,却又定住,"这样的啊?怎么会是这样的啊!"这一个念头电光火石一样在他脑中翻滚,浑身的血好像突然被冰水激了一下,变得冷彻骨髓,木然不知痛痒,脸色在月光下白得吓人,怔了很久才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笑得太过,眼泪也出来了,"想不到这花家居然会让我这样一个侧出的浪荡子来做主,那真是老天有眼啊!哈哈哈。"等到他的笑声平息了,情绪也平静下来,花满庭才缓缓道:"老二,你终于赢了,是的,我一直都在算计你,因为我看你从小读书习武都比我高明,觉得这花家迟早都要交到你手里,你迟早都是我的对手,所以花家十几房几十位子弟中,我惟一对你不好,从小就想压着你,可是,最终还是你胜了,父亲喜欢你母亲胜过我母亲,喜欢你也胜过喜欢我,你也的确比我强,父亲把花家交给你也完全是应该的,从今以后,你也不是什么时非我,也不是什么余惊澜、萧谈笑,你是花错,花错花庄主。"他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仿佛有些苍老而混浊,忽然对时非我深深一躬。

时非我静静地凝注着他,凝注了很久很久,才慢慢地摇了摇头,轻轻道:"大哥,对不起,我说了我要退出江湖了。如果十年前,我会欣喜若狂,甚至就算是一个月前,我也会趋之若骛、当仁不让的,可是,现在,我觉得我不需要了,我只想从此后安安静静地过那种普通人的平静生活,我走了。替我把这些话转给父亲。"他嘴角忽然露出一丝笑意,"也许,有一天,我会带着他的孙子回去看他的。"他把那盒子往呆怔的花满庭手中一放,转身慢慢向胡同深处走去,走得虽然很慢,却很坚定,很稳。

花满庭就那样呆愣着看着他渐渐远去,直到他走到浅浅家门口,抬脚便要迈进大门,才高声叫道:"等一等!"时非我的脚停在了半空,花满庭已一阵风似的冲了过来,冲到时非我面前大声道:"你不能这样走!你还算不算是个男人?你还算不算是花家的子弟?你的雄心呢?你的英雄豪气呢?花家的二少难道会因为一点点挫折,一个低三下四的女人就什么都不要了?你想想,你若不回去,这么大的一堆烂污谁来收拾?就算你恨我,可是父亲呢?他这些年连拳也不练了,你让他去应付那些强仇大敌?你好好想想再回答我,你到底是跟我回不回去,你到底是回不回去?"他说到最后已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大声嘶喊起来,仿佛提到他们的父亲,已忽然间令他真情发现,瞪着时非我,又是失望又是伤心。

时非我也看着他,两兄弟就这样对视着站在门前。

十一 月下笛在这扇门后,有一个女孩儿已经痴立多时了。

她听见了这兄弟二人的所有对话,心中也早已反反复复地转了无数的念头:他到底该不该跟他回去呢?

他一生渴求名利,渴求尊重,渴求出人头地,却屡遭挫败,错过了多次出人头地的机会,而今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成为武林中倍受尊敬的花家的庄主,这一次自然不应该再错过了,可是她呢?她如果跟他回去,就算他还会要她,她会不会又像他母亲当年一样,她以后的儿子也会不会就像现在的他?

那么他不回去吧,那是她希冀的,她也不想要他去做什么副总镖头的,她只想他们二人安稳平静,相亲相爱过这一生,不要像她父母那样,可是,她内心深处也知道,像他这样的男儿,是绝不会永远甘于那种平凡的生活的,他的生活永远应该是铁血弓刀,叱咤风云,属于那种风云际会的生涯的,他就算以后跟她相守,他心里也一定是不快活的。那样,她也会不快活的。

可是他就真能够这样弃她而去?他并不是无情的人,他以前浪荡江湖也许是,可是浅浅已经让他心中一些东西渐渐复苏,他已体味了除了名利外还有一种平淡的幸福。可是,他心底的英雄壮志又真的消融了?他又真的可以断然放弃以前的一切?他这一生到底要过的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花错,他这一生已经选错了几次,这一次不想再错了,可是也许他这次选择,无论什么都还是错。

她已经听得了他走到了门口,那一只进门的脚已经抬起,可是,他为什么还没有落下呢?

这女孩儿手中折了一枝柳枝儿,轻轻地咬着嘴唇一片一片地掐着:第一片,这只脚踏进来,第二片,这只脚收回去,第三片,踏进来,第四片,收回去,第五片,踏进来,第六片……

这柳枝儿的叶,总是会尽的,也许,这柳枝儿叶折尽的时候,她就知道结果了。长街寂静,明月如霜,清风吹着这深秋的江南,这个凄寒的夜啊,他这一脚,到底是踏不踏进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