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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船上,柳风舞让医官包扎好后,那个猎户出身的什长不由分说,将那熊胆从柳风舞的衣袋里取出来削开了,让柳风舞服下,嘴里还咕哝道什么"帝君自有仙药,眼下是柳统制要紧"。柳风舞拗不过他,现在他被包得严严实实,眼前也是金星直冒,只怕是因为失血过多,便将那片熊胆吞了下去。
熊胆的味道并不好,他闭上眼吞下去,闭目养神。那什长见柳风舞有些倦意,便不再说话,把柳风舞舱中的东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风舞听得他走到门口,忽然小声道:"两位姑娘也来看看柳统制么?"是朱洗红和伍秋晶么?他微微翕开眼,从眼缝里见到两个女子的身影在门口,正是她们。伍秋晶道:"柳统制没事吧?" "他壮得跟野猪似的,砸都砸不扁,稍有些破皮,一两天就好,没伤筋动骨,你们放心吧。他现在睡着了,你们要看他么?"朱洗红有点迟疑地说:"不用了,我们希望他早点复原。"门掩上了,再听不到她们的声音。柳风舞闭上眼,可是,眼前却总是闪动着郡主的身影——可那身影又仿佛更像朱洗红多一些。
怎么如此见异思迁!他有些恼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块玉佩。这玉佩冰凉,没一丝暖意,现在是贴肉抓在手心里,像握着一块寒冰。他努力想回想郡主给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脑子里钻来钻去的却总是朱洗红的面容,带着些泪水,肌肤有如透明一般。
破军号转而向南行进。这回已能看到岸边了,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现在便是遇到风暴,也只消靠岸下锚便是,较之在茫茫无边的海上,已是两个天地,船上人人都兴高采烈。玉清子也时常上甲板来看看,原先唐开的那些部下也对玉清子多了几分礼数。
柳风舞的伤原本只是些皮肉之伤,加上这几日服用熊胆,好得更快了,第五天上,结的痂也掉落了,肩头只是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疤,便没什么了。
一路南行,又过了十来天,其间也曾上岸,发现了一些椰果之树,采了不少上来。天气虽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却越暖和,蔬果也渐渐多了,只是一路从不见到人迹,恐怕这块土地就算有人,那也是在腹地生活的。
这一天破军号驶到一个沙滩边,眼见黄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异草不断,真有几分玉清子所说的仙境之意。这沙滩绵延三四里,海水把一地黄沙洗得清洁平整,如抖开一匹巨大的黄缎子。在这里度过一生,远离帝国的杀伐,那也不错吧。看着岸上的景致,柳风舞突然这样想着。
这时,那个什长过来道:"柳统制,看天气,今天晚上大概会有风暴来临,现在这地方极宜登岸,弟兄们让我来问问,是不是靠岸下锚,休整一天?"柳风舞看看天边,远处也有些阴云翻卷,晚间只怕会有些小浪,风暴根本谈不上。他心知定是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说破,点点头道:"好吧,我去请示一下玉清真人。"这什长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这一路上,都是弟兄们风头浪尖上过来的,他只躲在舱里,统制你怎的还对他如此尊敬?"柳风舞正色道:"我们都是军人。"那什长心中一惊,说不出话来。
柳风舞走到玉清子座舱前轻轻敲了敲门,过了半晌,宇安子才出来开门,见门外是柳风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脸一红,道:"柳统制,有事么?" 柳风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禀报。他有空么?"宇安子道:"请进吧。真人正要让我来请柳统制议事,你来了就正好。"玉清子舱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过柳风舞闻得到当中夹了些淡淡的硫磺气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炼丹的两味主药是硫磺和水银,这清虚吐纳派只怕也很看重这两种药。
玉清子正端坐在床上,柳风舞行了一礼道:"真人,看天色,风暴将临,我们想将船只靠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玉清子正眼观鼻、鼻观心地坐着,一听这话,和宇安子极快地对视了一眼,道:"柳统制,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台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统制有此议,那就正好。"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厌了吧?柳风舞有些想笑,脸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军团帮忙?" "我将带来的杂役带去,那便足够了,也不必麻烦列位统制。"他是怕水军团的人对他仍有余忿吧。柳风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靠岸,好了后便恭请真人上岸。"玉清子道:"柳统制,有件事请统制海涵,这台大醮不能为外人所观,请柳统制约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那是不让我们上岸啊。柳风舞有些恼怒,但脸上仍没有表情,道:"谨遵真人之命。"
"什么?不让我们上岸?他娘的!"那个什长一听得柳风舞传话,将手中的缆绳一扔,便大声叫了起来。柳风舞喝道:"闭嘴!"那什长闻言才不说了,只是嘟囔道:"我们还得在海上颠簸一夜,真是他娘的。"柳风舞呵斥了他一句,又温言道:"也不必多说了,反正那等大风大浪我们也平安渡过,明天无论如何,我也要让真人休整一天,让兄弟们上岸玩玩。"那什长被柳风舞一言说破,一张被风吹日晒得黝黑的大脸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这地方简直跟帝君的花园差不多,弟兄们也实在想上岸看看,打几只野味。统制,这些天吃那干粮干肉,弟兄们真个腻得不行。刚才我们打上来一条大鱼,不叫我们干活正好,等一会在甲板上烤鱼吃行么?"柳风舞道:"好吧,不过要当心火烛,别大意了。"这什长道:"是,我们是军人,不会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我这两条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边说一边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烧烤的美味。
破军号因为吃水太深,非得停在离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锚,他将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余艘小船来来去去了七八趟,才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红那一批是最后上岸的,送她时柳风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时,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脸上有了些难得的喜色,不时地看着柳风舞。柳风舞一边划着船,却只觉胸口那块玉佩越来越冷。
朱洗红和一些女子上岸后,柳风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个个都垂着头、诚惶诚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柳风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两人视线相接,柳风舞只觉胸口像被铁锤重重地一击,眼里也突然涌出泪来。
她们一个个都走远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杂役正在砍伐木材,倒像是要搭房子的架势。这七十个杂役都是玉清子带来的,什么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红夹在人群中慢慢走远,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来,又将那些足迹一点点变得模糊了。
这十余艘小船本来每船都是由一个水军团的士兵当划手,现在除了柳风舞,都已驶回破军号了。一个士兵见柳风舞还呆呆地在岸边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桨,叫道:"柳统制!"柳风舞被他一叫,加紧划了两下。但他与那些士兵离得甚远,划得最快的已经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划了一半,他才出发,哪里还追得上。
两手扳着桨,柳风舞又回头看一眼。现在岸上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军号出发时的样子。尽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们,可柳风舞心中仍觉得与她已如隔世。他加紧划着,可是眼里的泪水终于再忍不住,奔涌而出,流到腮边又被海风吹散了,星星点点,随风飞扬。
这时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条大鱼,这鱼足有一人多长,几百斤重,割成一块块的,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鱼上洒些盐末调料,一个个吃得很是开心。他们共有一百七八十人,在甲板上坐得东一堆西一堆。那逼柳风舞吃熊胆的什长给柳风舞放好几块上好的鱼肉,见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经回来,柳风舞却还只划了一半,不禁笑骂道:"常见你铁板个脸,原来也是个多情种子。"边上一个士兵道:"正是,统制寻常不苟言笑,原来也会为了看小姑娘误事。哈哈。"这时一个士兵打着饱嗝过来道:"老田,你那儿还有好鱼肉吧,给我一块。"那什长斥道:"这两块是给柳统制准备的,你去从鱼尾巴上割一块吧,我这儿不给的。"那士兵道:"今天这盐不知怎的,味道有点怪,可不加盐又嫌没味,真是怪事,海鱼味道居然也是淡的。"他话音刚落,忽然舱中发出一声闷闷的声响,那个士兵本在割着鱼肉,闻声不由一怔。这声音,便如底舱里关了一头巨兽一般。
田什长猛地站了起来,喝道:"出什么事了?"这声音像一个大铁球般滚过。突然破军号船身一侧,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烧烤,一个个全无防备,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长也站立不住,身子一歪。他扶着旁边一人,大声叫道:"出什么事了?去底舱看看!"一个坐在舱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舱走去,哪知他刚走下一步,忽然只觉一股灼热扑面,好像面前有一个太阳正迎面袭来,他张大了嘴,还不等叫出声来,火柱已将他周身吞没,几乎是一眨眼间便将他烧成了焦炭。
柳风舞此时正在划着船,船头的浪忽然大了起来,他不知其然,停了船,抬头望去。刚一入眼,便几乎被吓昏过去。
(一个火球从破军号当中升起,像是破军号正中突然间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球状鲜花。)
一个火球从破军号当中升起,像是破军号正中突然间开了一朵奇大无比的球状鲜花,呈球形的烟幕中火舌四吐,还在不断增大,夹着隆隆的声响,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动荡。火舌过处,甲板上的士兵、缆绳、桅杆,以至于铁锚都被迅速吞噬。
破军号竟然从中断成了两截!这艘有着"帝国骄傲"之称的巨舰,居然在这眨眼间便从中断裂!从断口处,着火的碎木还在四射,一个个小火球射向海面,还有一些熊熊燃烧的火柱在甲板上乱走,那是浑身着火的士兵们在挣扎,但火势实在太大了,他们即使跳入海中,只怕身体尚未碰到水面,便已被烧死了。
柳风舞死死咬住嘴唇,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唇,血直淌下来,但他恍若不知。破军号的残躯已在慢慢沉入水中,在周围激起一个个漩涡,浪头也更大,每划一步都要付出极大的力气,柳风舞双臂拼命划动着,人也好像已堕入了噩梦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还有两艘不曾靠上船身,出了这等事,那两艘船上的士兵也吓得目瞪口呆。破军号上原先坐在边上的士兵侥幸逃过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那两艘小船,船上送人的两个士兵已不知所措,任由水中的士兵不断攀上来。一艘本来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现在居然挤了三十多人,那船摇摇晃晃,似乎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里也坐了近二十个,水中还有十来个人拼命挣扎,向小船游来。但破军号周围的漩涡却像有极大的吸力,离得远的逃脱了,离得近的几个已被漩涡卷了进去,登时没顶,再浮不起来。
柳风舞划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终于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进了水里,又是一阵厉叫。柳风舞划过去,叫道:"快过来!"那些士兵拼命游着。但他们惊骇之下,本已筋疲力尽,此时破军号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涡也更大,有几个本以为已经逃脱的士兵又被卷了进去,他们发出了惊恐万状的叫声,但那漩涡却似有着无穷无尽的吸力,将他们吸了过去。那些人一旦没顶便没了声音,漩涡上却还露出几只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摇晃。
柳风舞的船也已被漩涡的余波所危及,正不停地摇晃。他拼命向外划着,一边叫道:"快过来!快过来!"现在海面上总还有二十多个人尚未上船,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船上那些水兵也不再管水里的人,正拼命地要划离这漩涡。海浪很大,每划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几倍的力量,柳风舞拼命划着,只不让船被漩涡卷入,却也不划远。
有两个强壮些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风舞的船,柳风舞叫道:"出什么事了?怎么会爆炸的?是你们烤肉出事的么?"工部在他们临出发前,已经研制出一些威力极大的火雷,但这一趟出海却一个也没带,照理说怎么会爆炸?那两个士兵有一个和柳风舞一起去送人,还没靠上船的,他那小船被争先恐后的士兵弄翻了,自己也掉进水里,他自己也觉得莫名其妙。另一个士兵道:"柳统制,我们也不知道,只见那火是从底舱起的,大得非比寻常,不知到底是为什么。"这时有近二十个士兵游到了柳风舞船边,一个个争先恐后地向船上爬去,将这小船也弄得东摇西晃。如果再这样,这小船也会沉没的。柳风舞明知道是这样,但他仍不忍拒绝他们,只是道:"一个个来,上来后帮一下忙,不要乱!"爬上小船的士兵不停地把还在水中的士兵拉上来,其中一个正将水中一个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里"哇"地吐出一口血,人眼睛一直,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将他拉到了水里。水里那人不知怎么回事,又惊又怕,只见这刚才还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还在抽动,嘴里却不停流出血来,吓得大叫起来。这时又一个浪头打来,将这两人同时打得没入水中,再没浮起了。
如同传染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开始作呕,有一些也开始呕血。此时海中还有五六个士兵没上船,但这五六个士兵就算没呕血的,也气力越来越弱,反而离柳风舞的小船更远了,陷入了漩涡中心。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柳风舞茫然不知所措,这时一个士兵叫道:"柳统制,漩涡过来了,快划啊!"他还不曾呕血,手里也没桨,只用手在水里拼命划着。柳风舞猛然省得,抬起头看去,只见破军号已只剩了最后一段舱顶露在水面,舱顶上还有一个水兵站在那里,不知怎么逃过了烈火,但现在周围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涡,他一入水便会被吞没。那人抓着桅杆,也不知怎么是好,看着柳风舞也不说话。他也知道,此时漩涡已更急了,柳风舞的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动,他要靠过来只是自寻死路。
柳风舞猛地一扳手中的双桨,小船却像无力的老马,只向外移动了一小段。这时那士兵忽然将边上一个呕血已呕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声,这人本已昏过去,掉进海里也没吭得一声,便被漩涡带走了。
这时,只听得另一艘小船上发出一阵惨叫,看过去,却见那船已被一个漩涡卷住,正在水面上不停打转,船上二十多个人手足并用,但那船却只是转个不停,反而被漩涡带得移向破军号的残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却仍没有一个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风舞冲那士兵喝道:"不准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马上将你打进海里!"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个呕血的士兵,那人还不曾失去知觉,正在挣扎,听得柳风舞这般吼,人抖了抖,道:"统制,这船太重了,你划不动的。" "若见死不救,我宁可死在海中!"柳风舞目眦欲裂,吼声也变得沙哑了。他吼着时,只觉舌头又是甜又是咸,只怕是唇上的血还在流出来。他将一把桨扔给那人,道:"划!"那士兵接过桨,和柳风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动的人也都在划,每个人都知道,现在生与死已只有一线之隔,若是手上稍稍松劲,只怕便要万劫不复了。
这时破军号已只剩了一点还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声唱道:"魂兮归来,永守亲族!"他唱得不成曲调,声音也带了哭腔,直如鬼哭。柳风舞不敢再看向那边,头垂着,只是拼命在划。
海面上翻起了一个浪,破军号忽然又向上浮了浮,再加速沉下去,发出了"嗵"一声响。一层巨浪涌了过来,将柳风舞的小船一推,柳风舞只觉手中一轻,小船擦过浪尖,终于脱出了破军号带起的漩涡范围。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见踪影,只怕已被浪涛吞没,反是破军号上那个士兵还站着,现在座舱已全部没入水中,他坐在桅杆顶上的了望台里,还在断断续续地唱着。那里本来是船上最高的地方,现在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终于,这桅杆像一只绝望的手一样,在水面上举了半日,猛地沉了下去,水面上只剩了个特大的漩涡,海风中,隐隐的还传来那士兵最后的歌声,隐隐约约,如带血痕。
小船一到岸边,却见那些童男童女都远远地看着这儿,站在岸边打头的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杂役围在他身边。玉清子脸上带着些笑意,也不说话。柳风舞不等船停稳,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这一船二十多个士兵倒有十六七个已动弹不得,还有五六个也神情委顿,有气无力,根本连站都站不稳。柳风舞以一人之力拖着小船,船一触到沙滩,他便再也拖不动了,手一松,人就倒了下来,一半身子也没入海水。
天气温暖如春,但海水还是冰冷无比,浪涛轻轻打来,把柳风舞周身都打湿了。在水中,柳风舞只觉那块玉佩贴着胸口,寒意越来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只待积蓄一点力量,但周身却好像散了架一样。但他知道,与其说是太过疲惫,不如说只是因为心中太痛苦。这时,他听得一阵水响,却见玉清子带着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走了过来。柳风舞因为躺在水中,从下往上看去,只见那些人一个个都高大伟岸。
走到柳风舞身边,玉清子脸上还带着诡异的笑意,道:"柳统制,你能逃脱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贺。"柳风舞支撑着半抬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里也似要冒出火来,道:"这是你搞的鬼?"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统制,实是抱歉,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计划好了。我不能让你们回去报告我的行踪,便只能出此下策了。只是毒、火两药齐下,你这样居然还能脱身,真的是有神灵护佑了。"玉清子的脚踩在水里,一领长衫的下摆被海水浸湿,但他仍是风度闲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风舞道:"是你在底舱里放的火药?"玉清子笑道:"这是自然,否则哪有如此威势,一举便将破军号这等巨舰炸成两段?"柳风舞看了看身后的士兵,道:"你如此丧尽天良,难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给你报应么?"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报应?什么是报应?我清虚吐纳派本不问世事,是什么人要让我们进入朝中?一朝为大臣,一朝为死囚,这又是什么人做的?他得过报应么?这帝国已是一个腐烂至骨的死人,终有灵丹仙药,也不能给它一口活气了。我若不走,真归子会放过我么?便是我到了海上,他还派了那虚行子随时想来取我的性命!你们这等愚忠的兵丁,原来就只有给帝国陪葬的命,能死在这四季如春、风光如画的地方,那也是你们的福分了。" "那么,所谓出海求仙药,彻头彻尾都是个骗局了?"玉清子又抬头大笑道:"这等话连我自己都不信,你难道倒信了么?这一趟出海,你道我为什么要带这许多工匠,还要带这许多需要照顾的童男童女么?哈哈,今日是我清虚帝国的开国之日!柳统制,你若识时务,我清虚帝国的镇国大将军之职,就非你莫属。"他看着水天相接处,脸上已是神采奕奕,大声道:"这南北扶桑疆域万里,荒无人烟,在这里繁衍生息,不消数百年,这里将是天底下最强的帝国!到时我的子孙后代将率百万雄师,楼船巨舰,再跨海西征,必能以雷霆万钧之势横扫天下,统治这个世界!当年大帝率十二名将得国,号称'阳光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国领土',他可曾梦见这万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孙所建的帝国,那才是有史以来最大的帝国!最伟大的帝国!"他说得声如雷轰,柳风舞却听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疯子,真是疯子。"他突然从水中飞身跃起,双足一踢,水花猛地溅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挡面前,却只觉一股厉风扑面而来,那片水花如有形有质,被刀风割开,分向两边。他出招极快,猛地拔剑刺入那一片水花。只听刀剑相击,一声铿然,海水被溅得四射,边上宇安子和几个杂役被水珠溅到,只觉脸上也是一阵生疼。定睛一看,却见柳风舞已与玉清子战作一团。
法统都是剑丹双修,侧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内丹,但剑术也极强。柳风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气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点空隙,但他的剑总像一个无形而有质的钢圈,挡住了柳风舞的每一刀。边上众人只听得刀剑相击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没一刻停顿。
两人在浅滩相斗,先前边上的众人还能隔得五六尺,几个杂役还想上前帮忙。那些杂役其实都是玉清子清虚吐纳派中的弟子,多少也会些剑术,但他们只上得一步,就只觉一股大力袭来。一个不知死活的硬要冲进,却只觉脖颈处一寒,便多了一条深深的伤口。他身首异处时,也不知这是柳风舞趁势挥出的一刀,还是被玉清子所误伤。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时却惟恐后人,个个都怕这两个斗疯了的人会不会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剑来伤人。有两个见那小船里的水军团士兵还在挣扎,看样子有几个吃的盐较少,中毒不深,便要提刀上前,却被宇安子伸手拦住了。
柳风舞和玉清子两人像风车一样在浅滩里越转越快,一直转到水深处。所到之处,水花四射,其他的人只看得到两个模糊的人影,从那一片水花中才见两个人忽而靠近,忽而分开。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特大水花飞溅,落下来就如同一阵暴雨,洒近一丈方圆都是。
水花散去,却见柳风舞和玉清子正站在没膝深的海水中相向而立,柳风舞颊边多了条伤口,腰间也被割出一条大口子,血染红了半边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稳稳的,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长衫已被割得条条碎裂,像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条,发髻也被砍开,一头长发披散在背后,肩头中了一刀,虽没柳风舞那么重,但他向来风姿潇洒出尘,现在却一如鬼魅,旁人见了几乎认不出那便是野云孤鹤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长剑,人不住地喘息,道:"柳统制,你真不要命么?" 柳风舞咬着牙,道:"不错!我柳风舞舍得一己性命,灭了你这伟大的清虚帝国,岂不快哉,哈哈。"他最后笑得两声,腰刀一指,人又冲了过来。这腰刀不长,但在他手中刀气翻涌,五六尺外便似已为刀光笼罩。
玉清子剑术虽高,却极少与人动手,哪里见过柳风舞这等性命相搏,见柳风舞受了这般重的伤仍是要冲上来,气势就一软。他手中长剑本来针锋相对,不落下风,但气势一弱,柳风舞冲过来时带起的水珠便无法阻挡,那些水花兜头盖脸地尽扑在他脸上。他一惊之下,手中剑法更乱,只觉柳风舞的刀直劈过来,慌得一侧脸,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让过柳风舞的刀锋,后脑还尤觉寒气森森。他在水中一个翻滚,一头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头来叫道:"快来帮忙!"以玉清子的清虚副掌教之尊,竟然用这等丢脸之极的招式才能闪开,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刚才有人要帮忙,却死得连谁出的手都不知道,便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来恩威并重,他们也不敢不听,不由一个个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亲近的两个弟子,可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龙的触手下,现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为尊。在玉清子计划中的清虚帝国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国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剑术据说也不下于玉清子,若他来帮忙,柳风舞自不是对手。他们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终于抽出长剑,一步步向战团走去。
此时柳风舞的刀大开大阖,势如风雷,也不知从哪里来了那么大的力量。玉清子左支右绌,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骂道:"真是太托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军团百夫长,却要在水里与他相斗。"玉清子空有一身剑术,但从来没与人在水中相斗过。现在他们所处之处,海水已是及腰深。他有心要逃向岸上,但柳风舞一口刀神出鬼没,玉清子只觉周身寒气森森,四面八方都是柳风舞的刀风,海水的阻力和浮力又让他的剑术大打折扣,柳风舞在水中却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们五尺许的地方,忽然竖起长剑,道:"柳统制,宇安子曾受统制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但师恩如父,今日要与柳统制刀兵相见,性命相搏,还望柳统制海涵。"玉清子刚才见宇安子过来,也不动手,却在斯斯文文地说话,不由暗自骂道:"小畜生,还不动手,要说什么?"待听到说什么"受统制救命之恩",吓得几乎当场晕过去,心道:"这小崽子是要反啮么?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后听得宇安子说要与柳风舞性命相搏,才松了口气,心中忖道:"宇安子这人食古不化,日后多半也要做掉他,只是可惜一个传人了。"他这般胡思乱想,分了分心,柳风舞的刀已舞了个花,人腾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闪电下击,直直劈下。玉清子横剑一挡,"当"的一声,长剑被从中砍断。在水中他行动大是不便,在海水中每走一步都东倒西歪的,哪里还闪得过去,他吓得屁滚尿流,只道无幸,一边忽然伸过一剑,剑尖一触柳风舞的刀,又是"当"一声,将柳风舞的刀引在了一边。
这正是宇安子。他将柳风舞的刀接过,两人翻翻滚滚,在齐腰深的水中斗了起来。柳风舞与玉清子斗了半日,刀气已减弱,可凭着在水中占了个地利,仍堪堪和体力完好的宇安子斗了个平手。两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溅,也看不出谁占了上风。
此时玉清子若上前帮忙,柳风舞气力将竭,肯定不会是他两人联手之敌,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极了柳风舞,又盼着柳风舞能与宇安子斗个两败俱伤,自己好坐收渔利,因此手提断剑,只在一边窥视。
柳风舞与宇安子斗得更是激烈,海水也不断涌起巨浪,玉清子在一边看着脸色变个不住,眼睁得大大的,眨都不敢多眨两下。但两人激起的海水几乎将他们两人掩了起来,只见两人人在里面忽前忽后,也看不清谁了占据上风。突然,柳风舞一声断喝,人从水中冲天而起,宇安子几乎也同时跃了起来,两人在空中一错,海水也溅起丈许高。玉清子在一边被海水溅了满头满脸,溅到嘴里的几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惊又喜,心道:"是谁赢了?"他心知就算柳风舞胜了,自己必定也受伤甚重,这个机会千万不能错过。
柳风舞与宇安子两人几乎同时落下,又是"哗"地一声,两人都已将劲力用到顶点,海水也被逼了开去,虽没有破军号沉没时的那等势头,仍是有些骇人。玉清子被这一阵水流冲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静了下来,只见柳风舞和宇安子两人几乎贴在一处,宇安子的剑穿透了柳风舞的左肩,而柳风舞的刀却从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此时宇安子正背对着玉清子,那刀尖探出他背心,在阳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柳风舞的对手!玉清子心下一沉,但脸上马上又升起喜色。现在柳风舞的刀刺在宇安子体内,而他肩头也受了这般重的伤,此时自己一剑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对柳风舞的惧意尽去,他双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贴着水皮,人已闪到宇安子背后,一剑从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风舞的咽喉。他心知现在自己有宇安子当肉盾,柳风舞有再大的本领,一时也拔不出刀来反击了。
这时,只听得岸上一个女子哭叫道:"风舞!"也不知是什么人,玉清子暗道:"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还没想完,突觉胸口一疼,柳风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他惊诧之下,还不明所以,便已毙命。他的剑虽已触到柳风舞咽喉,但他的剑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里刺入进去?只是在柳风舞皮肤上留下个小小伤口而已。
柳风舞将手抽出宇安子的胸口,刚才情急之下,他一掌从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伤极重,此时更是雪上加霜。他满嘴是血,还不曾断气,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师……"柳风舞将右手在海水里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断了宇安子的剑,道:"宇安真人,我也没告诉你,唐统制教过我他的斩铁拳。"宇安子闭上眼,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嘴角有些笑意。也许,对他来说,不杀柳风舞,无法面对玉清子;杀了柳风舞又无法面对自己,这般死在柳风舞手里,他才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风舞从玉清子胸口抽出刀来,在他尸身上擦了擦。玉清子仍是双目圆睁,大概还在想着怎么会一下中刀的,也许,也在想着他那个永远也实现不了的清虚帝国。
柳风舞拖着两具尸体向岸边走去。他连斩玉清子和宇安子两人,已是接近油枯灯烬,玉清子那些弟子一拥齐上,自是可以将他乱刃分尸,但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剑,争先恐后向柳风舞奔去,嘴里叫道:"柳统制,柳大帝,小人叩头。"柳风舞看着他们,把两具尸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军团的弟兄们带上岸来,给他们解药,再把这两人好好葬了。从今天起,"他抽出刀来在空中一劈,如同闪过一道闪电,"这里没有帝国,现在有的,只是一个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风舞为什么不要做大帝,却要与他们平等,但现在他们对柳风舞已视若天人,还是叩头道:"是啊是啊,柳统制说得是,这里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国。"柳风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红。刚才她见柳风舞万分危险,情急之下,也不顾玉清子的禁令,终于越众而出。在沙滩上摔了一跤,身上的白衣也沾了许多沙土,半边脸被细沙擦出几道血丝。柳风舞轻轻抹去她颊上的细沙,微笑道:"现在,月亮已经近得我们能走进去了。"朱洗红眼里已都是泪水,她一把抱住柳风舞,也说不出话来。柳风舞将刀收回鞘里,一手揽住朱洗红的腰,另一手到衣服里抓住了那块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系绳扯断了,大概连皮肤也勒破了,颈后有点疼痛。他也不敢看这玉佩,手一扬,玉佩便轻盈地飞出,飞了一程,又如一只中箭的小鸟一样直落入海中,连个泡沫也不见了。
扔掉了玉佩,像终于扔掉了心头的什么东西,柳风舞长舒一口气,看着天边。水天相接处,几只鸥鸟正在那里翻飞,水汽弥漫。极目望去,大海苍茫一片,什么也没有,海浪不断打上岸来,一层又一层,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