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傍晚就要出发,张横舟还是准时来到了前庭,为御赐金匾擦拭灰尘。他知道这很可能是他最后一次为陈家擦拭这块金匾。所以擦拭时他尤其小心,好像他不是在擦拭灰尘,而是在抚摸情人的胴体。
忽然,吹在他背脊上的秋风变弱了。张横舟知道,这不是因为外面的风小了,而是有一种比秋风更强大的力量已经来到了前厅。风从虎,云从龙,真正的高手身上都会有一些特别的气息,让人即使没有看见他,都能感受到他的存在。陈六就是这样的高手。虽然经过几十年的磨练,陈六已经学会藏起自己身上的每一丝锐气,但是在另一个绝顶高手面前,高手还是高手,怎么藏也藏不住。
"六哥,是不是该出发了?擦完金匾,我就跟你走。"张横舟没有停下,还是在一丝不苟地继续着手上的动作。
陈六也没有动,脸上带着微笑,很欣赏地看着张横舟的擦拭动作,好像不是在看一个老人迟缓笨拙的老态,而是看一个高手在表演最深不可测的武功。
也许这个世界上真的只有陈六才能了解,张横舟这个简单的擦拭动作所蕴藏的无穷奥妙。张横舟手上的抹布擦到的只是匾上附着的灰尘,却没有丝毫触到这块金匾,这才是这个动作最难的地方。所以这块匾虽然被张横舟擦了四十年,却一点都不见褪色和磨损。
张横舟的左手虽然已不是江湖上最快的左手,而且有时还会微微发颤,但是这无疑已经是一只最有控制力的左手。
三十岁以前,陈六一直认为武功最高的境界是一个快字,所以他每天都要练一千次一个简单的拔剑出剑动作,因为他以为如果能把这一招练到最快,便可以胜过天底下的千招万式。
但是,三十岁那年,内宗大师李老子却用无招胜有招的"一气化三清"内功,让陈六的快剑像刺在一片深不见底的大海里。再快的剑都会有自己的终点,如果一把快剑找不到终点,快剑也会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从那以后,陈六悟到武功中比快更高的境界是"深"。陈六决定每天至少用四个时辰来打坐练气。
五十岁以后,陈六的想法又变了。他觉得武功最高境界不是快也不是深,而是控制。再快的剑再深的内功如果失去了控制,那么它在成为杀敌利器的同时,也会成为伤害自己的利器。所有的事物都有两面,最高的武功就是知道何时该拿剑,何时又该弃剑,该出十分的力时便出足十分,该只用一分力时就决不要多出半分。这是武功、智慧和经验的完美组合。
现在,张横舟擦金匾的动作就是这样一种完美的组合。所以,陈六认为张横舟的左手已经要比二十年前更强了。
"呵呵,六哥,让你等了这么久,真是不好意思。"张横舟终于擦完了金匾,佝偻着背从凳子上爬了下来。
"没关系。"陈六对这个亲如兄弟的朋友温和地点了点头。在那些刀头舔血的日子里,所有最亲密的朋友都已经离他而去。他身边可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只剩下张横舟一个人了。
"马车已经备好,正在门外等着,我们现在就走吧。"张横舟道。
"不,这次你不用跟我去了。"陈六目光闪动,一字一句地说。虽然有些意外,但是张横舟没有马上追问理由。因为他知道,陈六一定会给他一个交代的。"你觉得,如果我不带上你,独自去对付谢三,我的胜算大概有几成?"陈六也没有马上解释,而是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
张横舟沉吟片刻,低下头不敢直面陈六:"如果是十年前,你大概有五成的把握。但是,现在你的胜算大概不会超过四成。" "很好,你是个很公平的人。"陈六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六哥曾经告诫过我们,要想在捕快行里有所作为,最重要的就是既要公平地对自己,也要公平地对对手,这是我们捕快行当的第一要义。" "那么,你觉得如果这次你跟着我去。我们的胜算大概有多少?" "嗯……"张横舟想了想,然后横下心答,"还是只有四成。" "所以,我想请你留下来。" "不,"张横舟坚决地摇了摇头,"六哥,可能我真的帮不上什么忙,但是我已经老了,以后跟你一起办案子的机会越来越少。咱们是好兄弟,如果不能一起生,那么就一起死。" "好兄弟,果然是好兄弟。"陈六拍了拍张横舟的肩膀,"但是,我还是有些事情放不下,只有你能托付。" "你是说溪桥?" "哼哼,"陈六苦笑,"这孩子总是一副长不大的样子,我很担心我会没脸去见列祖列宗。" "现在他还年轻,将来他一定会明白的。" "但愿。"陈六目光沉重地看了一眼那块刻着"名捕世家"的金匾,"所以,以后还要你多费心。" "是,我明白。"张横舟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过,如果有你这个父亲在,溪桥一定会成长得更快一点。所以,无论如何你一定要设法活着回来。" "谢谢。"陈六淡淡地一笑,"虽然你说我有四成胜算,但实际上我可能连一成胜算都没有。三天前,大运道人给我寄来了一封命书。" "什么?!"张横舟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命书一出,大限将至。三十年来,武林三大史家居首的大运道人曾给两千三百三十三个成名人物批过命书,结果接到命书不出三个月,其中两千三百三十个都像命书所批的那样撒手西归。所以,大运道人被誉为江湖上能真正窥破天机的第一神算。
"不错,我的大限就在眼前了。"陈六的语气很平静,好像是在说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也许……这次大运道人算错了。毕竟这三十年中,他也失算过三次。" "但是,他更算准了两千三百三十次。"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十二年前他已经给你批过一次命书了。但是,你直到现在还活得很好。" "不错,我是很幸运,大运道人三次失算,有一次就失算在我身上。"陈六微微地停顿了片刻,语调竟变得伤感起来,"但其实大运道人并没有算错,那次如果不是最后关头我夫人挡在了我面前,没有人能挡住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我这多活的十二年,其实是夫人用自己的命换回来的。所以,直到今天我还情愿大运道人那次没有失算。" "六哥……"张横舟恨恨地低下了头,眉宇间一片悲愤之色。
"唉,夫人又是何苦,她的牺牲只不过是多给我换了十二年的生命。" "六哥,不管最后结果如何,你总不能现在就认输啊!" "我说的不是和谢三的对决。"陈六温厚地摆了摆手,"其实,十二年前,夫人替我挡掉的毒砂只有九百九十九颗,最后还是有一颗打在了我的肩上。十二年来,我只是用内力暂时逼住了毒气。这两天,毒发时间已经越来越长,我可能已经控制不住它了。所以不用大运道人给我批命书,我也知道我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 "为什么……为什么这十二年来,你不告诉我们这件事情?"张横舟说话时竟有些哽咽,眼眶里正有热泪滚动。
传说中,纤手毒观音的千擒千纵千毒砂只要中了三颗以上,就会当场毙命。但是,千擒千纵千毒砂最可怕的地方是只中一颗毒砂。三颗毒砂是死,一颗毒砂也是死,只不过中了一颗毒砂的人会死得很慢,而且每天至少毒发三次,每次都会让人痛不欲生。江湖上无数响当当的硬汉曾被纤手毒观音的这一招逼得说出了他们本不该说出的秘密,目的只为求一速死。千擒千纵千毒砂的名称既是指每一组毒砂都有一千颗,也是指这毒砂的毒性就像一条绞索,一紧一松一擒一纵,一次比一次更紧,来来回回一共有一千次。世界上最让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就是吃二茬苦,遭二茬罪,何况同样的苦要反复一千次。当年有江湖第一硬骨头之称的秦谋,甚至因为中了一粒毒砂,追着纤手毒观音在地上哭号着爬了三天三夜,一世英名就此毁于一旦。事后,纤手毒观音轻轻松松地解释了自己的动机:"我只是想看看究竟是秦谋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毒砂毒。"但是,十二年来,中了这种奇毒的陈六却没有显露一点蛛丝马迹。
"所以,你应该知道,死对我来说也许反而是解脱。" "六哥,你不要再说了。"张横舟紧紧地握住了陈六的手,不让他再说下去,"我一定会竭尽全力,让少爷早成大器。" "好,这样我就放心了。"陈六感激地点了点头,"我也该出发了。"天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暗了下来,秋天的风凉得彻骨。陈六沉默不语,张横舟也沉默不语。陈六在前面慢慢地走着,张横舟在后面紧紧地跟着。
陈府门口,一队骑马的青年捕快已经在那里整装待发,每个人骑着一匹马,牵着一匹马,个个意气风发,踌躇满志,正想着要去大干一番,像他们的前辈那样在这一行里闯出自己的名头来。年轻时,陈六和张横舟也曾经像他们一样。然而现在他们都已经老了,当年的那些雄心都已经被岁月磨蚀。你强得过别人,却终于还是强不过时间和命运。张横舟到今天已经能完全体会到个中的无奈和虚妄。
陈六穿过人群,登上了中间停着的马车。马车启动,人群也跟着一起动。张横舟一直目送着人群,直到他们完全消失在他的视野中。
目送车队离开的,还有陈溪桥。他正带着书童三思趴在陈府的围墙上,看着世上惟一能管得了自己的人终于又离开了。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陈溪桥双手一松,任由自己像一片落叶,从墙上平平地跌落到铺满落叶的地上。他躺在地上,四肢舒展,闭上眼睛,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老头子走了,我们终于又可以放长假了。这些天练功练得我骨头都已经酥了,真搞不明白,他究竟是我爹,还是我的克星。" "少爷,有什么节目?"三思也从墙上爬了下来,在陈溪桥身边学着主人的样子躺了下来。虽然名义上三思是陈溪桥的书童,但他也是陈溪桥最好的玩伴和死党。
"我们上怡春园去会一会那些姐姐妹妹去,已经很久没见她们了,真是太想她们啦。"闭着眼睛的陈溪桥笑得很甜,那些漂亮姑娘的脸庞似乎已经浮现在了他的眼前。
轻歌、罗衣、美人,陈溪桥一直认为,这才是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六、穷寇莫追亦莫纵
扬州城已经就在前面。烟花十里扬州路。这是一个天下闻名的销金窟,也是一个人人向往的温柔乡。但是,陈六却没有带着手下进城。在离城五里开外的树林里,陈六让队伍停了下来。
虽经一夜颠簸,但捕快们的脸上还是毫无倦意,个个目光炯炯,腰杆笔直,正襟危坐在马上,跟他们出发时并无二致。他们不说话,也不下马,像雕塑一样停留在原地,只等着马车里的人向他们发出新的指令。
年轻真好。夜晚,陈六已经在马车里打过一个盹了,但他还是觉得很疲倦。所以,他有些羡慕马车外的年轻人,羡慕他们的身上永远都有使不完的精力。"你们可以按计划行动了。"陈六拉开马车上的窗帘,慢条斯理地吩咐。
一阵细碎而有序的马蹄声,五十个捕快分成了五组,各自向不同的方向疾驰而去。只一眨眼的工夫,树林的空地上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陈六的马车在那里孤零零地停着。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的样子,一顶青衣小轿来到树林里面。一个师爷打扮的人从轿中走了出来。正是上次来京城通知陈六的那个年轻师爷。师爷走到马车边上躬了躬身,轻声招呼:"陈总捕头……"正在闭目养神的陈六打开车门,向师爷招了招手:"上来说话。" "是。"师爷再次躬身致意,然后上了马车。师爷在陈六对面坐了下来。陈六闭着眼睛向他点了点头。"总捕头,王知府已经在府上给您备了薄酒,还腾了一间院子让您住。"陈六还是闭着眼睛,摇了摇手:"等办完事再说吧。"师爷打扮的人恭首:"是,那您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你跟王知府说,我的手下已经发现了谢三的行踪,正在追他。让王知府通知各县捕快,准备快马,在路口等候。"说着,陈六把一个锦囊递到了师爷的手里,"这里是具体的安排。"师爷恭敬地接过了锦囊:"是。我们一定照办。如果没有其他吩咐,我就暂时告退了。" "对了,"陈六忽然睁开眼睛,停顿了一下,"请你转告王知府,他的儿子很好。" "难道……"师爷的头垂得更低了,"总捕头已经猜出我是谁了?" "有人曾经跟我说,王知府手下最能干的智囊,其实是他的儿子。虽然不过二十出头,但已是扬州府最好的办案高手了。以前,我觉得可能是别人言过其词,现在我却真的相信了。当今世上,像你这样沉得住气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少了。" "总捕头切莫见怪,因为一直仰慕您老人家,所以我才借着师爷身份来见您,以便有机会向您当面请教。" "其实,像你这样的官宦子弟,应该去走仕途,这样才更有前途,何苦想着要入捕快行当呢?" "总捕头,您连这事情都知道?"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不瞒您说,我乳母本是捕快之妻,所以小时候我是听着您的故事长大的,成为一个像您这样的名捕,快意江湖,是我一生最大的志向。请总捕头不要见笑。" "既然这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也没什么好说的,"陈六微微地点了点头,"如果办完这次案子,我还活着的话,你到京城来找我,也许我能给你安排点事情做。" "多谢总捕头。"这个叫王船行的年轻人向陈六深深地作了个揖。
噼啪!噼啪!鞭子像暴风骤雨一样击打在马儿绷紧的屁股上,马儿疲惫得连嘶鸣的力气都没有了,白色的鬃毛被汗水浸透,湿漉漉地耷拉在不断痉挛的身体上,马腿也在不断地打战,好像随时都有可能倒下来。
这本是一匹膘肥体壮的良驹,不用鞭打,便能知晓主人的心意。然而它的主人好像已经全然忘了这些,一点也没有顾惜它的意思。狠不过小谢。这种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狠劲只有谢三才有。
但是,谢三自己也很狼狈。他本是一个很注重仪表的人,平日里,衣服上不要说有一点污迹,哪怕是只起了一条皱纹,他就会忍受不下去。可现在,他的衣服不仅有很多皱纹和污迹,而且衣服的下摆还撕开了一个很长的口子。一向保养得很好的脸上已是胡子拉茬,盘在头顶的发髻也至少有一半披散到了肩上。此刻谁见了他,都不会相信他是那个优雅、傲慢、有洁癖的谢三。
任何一个人在被人追杀了三天三夜之后,都不会比谢三表现得更好。谢三没有想到这次的追兵会像附骨之蛆一样难缠。三天前他正抱着千金买醉楼的名妓花小小陶醉在温柔乡里,这群奇怪的捕快就忽然出现了。跟以前那些追捕过他的捕快相比,这些捕快好像是刚刚入行的新手,显得莽撞而笨拙,还没有摸清他在哪里,就咋咋呼呼地让三里地外的人都知道他们要来抓谢三了。
所以,谢三对他们失去了戒备之心。走的时候,还把花小小也掳到了马上,一边跑着,一边还抱着花小小在马上喝花酒说情话。他决定在好好逗弄他们一番后,再把他们一起解决。
但是,一天一夜后,当他玩腻了这个游戏,准备把这些愚蠢的家伙全部解决时,才突然发现,追捕他的人已经换了一组。他没有把追捕者玩得精疲力竭,却把自己玩得精疲力竭。而这些所谓的新手也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样笨,虽然他们一直在后面追着他,但是始终和他保持着五百步的距离。他跑得快,他们也跑得快。他跑得慢,他们也跑得慢。他决定逼近他们的时候,他们反而向后退却。他决定停下来休息时,他们就开始用弩具机关向他射击。
谢三终于看出来,他们的目的并不是想要追捕他,只是为了拖垮他。
大漠里的狼在追踪比自己更强的猎物时,也不会马上扑上来攻击,只会远远地跟着,不即不离不眠不休,直到猎物完全崩溃,才扑上来将其吞噬干净。在谢三的眼里,现在身后的这群捕快就像这样一群大漠里的饿狼。
但是,谢三觉得真正可怕的不是这群饿狼,而是狼群背后指挥行动的狼王。从空气里那股让人窒息的气息里,他差不多已经勾勒出狼王的身影。精不过老陈。普天之下,大概只有陈六才能布出这样一个天衣无缝的局,把他谢三逼到走投无路的绝境。
陈家六条龙,陈六是其中的老五,在江湖上,陈六四个兄长的名声远比他大。但是谢三却认为,如果陈六的四个兄长加在一起,和陈六来一次对决,输掉的一定是他的四个兄长。陈六的四个兄长虽然名声大,但是他们在江湖最多只领了三、四年的风骚,便相继一命呜呼。惟有陈六,出道以来竟然四十年屹立于江湖而不倒。其间遇到过的对手不仅更多,也更强更狠更狡诈,但是都被陈六轻轻松松地搞定了。
谢三曾经跟陈六一起办过几次案子,亲眼见识了他的武功。谢三觉得陈六的武功虽然看似简单,却是世界上效率最高的。他真正的杀着只有一剑,朴素到了没有一点变化,但是普天之下却很少有人能逃得过这朴素的一剑。而比他的剑法更为可怕的是他的内功,据说他曾得到过内宗大师李老子的真传,不用动一根手指,就能在无形中取高手的性命。很难相信,陈六这一身武功是从十七岁那年才开始练起的。
而陈六最让谢三佩服的地方不是他的武功,而是他运筹帷幄的大将气度。在陈六接掌总捕衙门以前,六扇门里虽然也会出一些传奇人物,但是整个捕快组织的效率却很低。十个人出手,常常只能发挥出五个人的力量。但是经过陈六的组合和调教后,现在总捕衙门十个捕快在一起却能发挥出一百个人的力量来。只要有三个武功二流的捕快,就足以打败一个一等一的高手。
同时,对江湖上的帮会,陈六也改变了以前只要是帮会就一律剿灭的成规,而开始采取招安策略,为江湖帮会定下规则,只要他们在规则之内行事,便可以自由发展。困扰江湖多年的帮会之乱,也因此平息下来。三十年来,因为有陈六在总捕衙门坐镇,虽然江湖上依旧是非不断,但很少再有殃及平民百姓的事情发生。
所以,当年在总部衙门时,一向眼高于顶的谢三虽然谁的账都不买,但惟独对陈六这个干干瘦瘦的小老头子尊敬有加。谢三一直认为如果普天之下还有人配做自己的对手,那么一定就是陈六。
名驹绝影白光终于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两条前腿一软,趴在了地上,嘴里吐着白沫。那群奇怪的捕快也停了下来,虽然大呼小叫,却一点没有要追过来的意思。
"你们想抓我的话?现在可以动手了。"谢三目光闪动,沉声说。
"谁说我们想抓你?"身后的那群捕快双手叉胸,两眼望天,好像连看也不愿意看谢三一眼。
"那你们干吗跟着我?" "我们就是喜欢跟着你。"谢三叹了口气,身子却已在倏忽之间腾空而起,只一刹那就已经逼近了两百多步。捕快们也早有准备,一低头,身后背着的连弩机关已经发动,密如蝗虫的利箭铺天盖地地向谢三射来。谢三并没有止住向前飞纵的身形,身上的长袍像蝉蜕一样脱落成一张白色的幕布,随着谢三双手舞动,长袍像一个漩涡在空中激转起来,将箭都吸了进来。箭越来越多,白衣像个帐篷一样膨胀着,终于胀出了它的极限,一下子爆裂开来。无奈,谢三只得向后退却,身形竟飞得比箭还要快。
捕快停止射箭,继续追赶谢三。然而再快的骏马也快不过谢三的轻功,等到谢三跑累了的时候,他的身后连一个捕快的影子也没有了。
谢三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里却感到满意极了。陈六的布置虽然精妙,但还是低估了自己的潜能。现在,谢三已经开始想着要到下一个集镇好好地大吃大喝一顿,然后找一个美娇娘,抱着美美地睡上一觉,接着好好地杀几个人,好好地做几件惊天动地的大案子。但是,等到谢三再次抬起头来,他才发现前方不知什么时候又多出了一群捕快。密密麻麻的利箭像一片乌云一样扑向他的头顶。
谢三的嘴巴开始发苦,连胃里的胆汁都已经翻了起来。
七、高手间的暗战深秋的山谷空旷而荒凉,树叶成片成片地凋落着。乌鸦已经又回到了这里,在空中盘旋,发出凄楚的叫声。在经过七天的逃亡之后,谢三终于借着深山老林的掩护,把追兵甩掉了。然而现在他已经彻底精疲力竭,随时都可能像摊烂泥一样倒在地上。
谢三不明白,为何陈六一直都没有出现。本来他以为,陈六四天前就应该现身了。从那时候起,他原来因为年轻十五岁而拥有的体力上的优势就已被消耗殆尽。只要陈六亲自出手,他连一点胜算都没有。但是,陈六好像过于小心了,结果反而给了他逃出绝境的机会。虽然时间拖得越长,让他的消耗也变得越来越大,但也让他终于可以从地形舒缓的江南来到山岭险峻的皖南。也许,陈六真的已经老了。所以才会因为过于小心,结果把所有的努力都付之东流了。
跨过蜿蜒的溪流,穿越一片老树林,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竟然出现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村子。梦村。这是谢三给这个村子起的名字。村里的村民都是些未满十八岁的少男少女,天真浪漫、清秀脱俗。从他们还未记事那天起,谢三便把他们带到了这里。多年来,谢三一直都在苦心经营这个小村庄。这里的树是他亲手栽的,这里的房子是他亲手设计的,这里的篱笆是他亲手扎的。他教少男少女们说话唱歌,教他们种地织布,教他们渔樵猎饲,教他们舞文弄墨,教他们琴棋书画,惟独没有告诉过他们山谷外还有另一个世界。
这是谢三为自己建造的仙境,在这里他慈祥得就像一个真正的神佛。而梦村之外的世界,则是他的地狱,在那里他是一个最狠的煞星。但是无论仙境还是地狱,他所要体会的感觉只有一种,那就是神的感觉。
虽然衣衫已破得无法整理,但谢三还是特地在小溪边上洗了洗脸,整了整头发,然后强打起精神,向村子里走去。"村长回来了!"一个站在村口张望的小女孩,一下子跳进了谢三的怀里,小鸟依人般地将脸贴在了谢三的肩上。谢三露出一脸慈祥的神情,把小女孩抱了起来。村里的人都听到了小女孩的呼唤,很快聚了过来。此刻,谢三的心情就像天上的阳光一样明媚,原来的倦意一下子不知道跑到哪儿去了。
村子的尽头有一幢用木板搭起的大房子,上面没有一颗钉子,看上去却很坚固,在大风催动下,竟没有一点摇曳的意思。"我有点累了。"柴扉前,谢三露出了一脸歉意,"想一个人呆一会。"虽然脸上有些失望,但这些神仙人儿般的少男少女还是很快就散开了。
推开柴扉,谢三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屋子。他想一头倒在床上,好好地睡他个三天三夜。然而他却不能,因为屋子里早已经有人稳稳地坐在椅子上等着他了。陈六终于现身了,在最不可能的时刻和地点。谢三这时才想起,整个追捕过程虽然严密,但还是会留下一些缺口。本来,他以为这些缺口是他自己闯出来的,但现在才发现,这些缺口才是真正的杀招。一个连着一个,目的只是为了把他赶到这里。
"是你?"此刻,谢三心里反倒一点都不紧张了,好像觉得这一切是理所当然应该发生似的。
"是我。"陈六永远都是那副平静如水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