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中昏暗一片,热气蒸腾,有两名秦兵,一名正在操控战车,另一名则发射火箭。大约是车内实在太闷热,他们二人都赤条条光着上身,连甲也未穿。燕磊攻进来时,一个秦兵惊呼了一声,刚要取挂在一旁的佩剑,颐光已经刺穿了他的后脑。另一名秦兵身形瘦小,虽然握住了剑,却吓得浑身发抖,燕磊冷笑一声,跃步上前,一剑扎向他咽喉。

这时车内箭口外火光一闪,把昏暗的车舱衬得突然一亮,燕磊忽然发现眼前的是一张稚气未脱的面孔,黑黑亮亮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他心里一沉,手中剑加速刺下去。那双眼睛里的光最后闪烁了一下,异常怨毒,仿佛要把眼前的燕磊攥住、掐住、按住,把他一起带到无边地狱去。

燕磊打了一个冷颤,发了一会呆,才想起来要制止这辆可怖的战车。可操纵战车的枢纽和曲杆十分复杂,他摆弄了一会儿,反把自己颠得头晕眼花。他回过头,注意到后首有一个银色大钵,热浪升腾,气息刺鼻,走过去一看,钵中沸腾翻滚着一种炽白的液体,闪烁着淡淡的金属光泽。

"车挽提到过,墨家的木马木牛,以及各种攻战器具,皆用水银加沸驱动,果然如此,真是奇妙。"燕磊用剑刺穿了大钵,让那滚烫的水银激射奔流,他随即从入口一跃而下。战车如山的车身一阵子震动,又艰难走了两步,终于失去了动力,"轰"的一声巨响,翻倒了下来。

燕磊滚在草地上,听到燕骑们雷鸣般的欢呼,可这一次却没有往日的振奋和满足。他只觉得无与伦比的疲惫,他几乎不愿起身,不愿上马,不愿动一下。四周燕兵威力十足的叫喝,和秦兵凄厉不绝的惨呼,在耳中也失去了原有的感情色彩,倒像是十里之外传来的,空空洞洞。

秦人竭尽全力的一战,仍然遭到了惨败。他们一度自傲的机关战车,被燕兵窥实击虚,大破无遗。秦军锐气为之一丧,不得不退军五十里安营。

其后,秦人又以"风马"袭城,被燕兵用"冲椎"击败,十五辆"风马"俱被砸毁,秦人损兵二万。至四月中旬,秦兵以"火龙"袭城,但因用法不熟,十架火龙方位有误,火焰四射,自相焚烧。四月末,秦人以"翼展"于月夜飞袭临邑,四百架翼展随风而入,有一百架跌落城头,余三百架攻入城中,却被从城墙上飞来的"磁枭",如影随形地追击,最终一一击落。五月末,秦人以"墒伏"攻城,以五百人为一辆,大举掘地而入。时逢大雨,墒伏陷入泥中不能自举,二万秦人竟被生擒活捉。六月开始,秦人攻势暂止,他们又一次陷入死一般的沉默、沉默、沉默。

六、 白骨功勋"上天佑我临邑!佑我燕国!"满面酡色、身心皆醉的岳帅举杯向天,将酒泼向城下云集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慷慨激昂、豪情万丈地大声宣称着。夜色之中,他的身形越发显得威风凛凛,"秦人屡败于临邑,已无计可施,不日定会移师而退。秦人锐气已失,士气尽丧,我军趁势而追,定能大胜。秦王幽居于咸阳,暴虐无道,我等兴义师挥军横扫,定要将此贼从一统天下的美梦里拽出来,万唾其身,以雪诸国破灭之恨!"将士们饮着醇香的美酒,听着岳帅气吞山河的宣言,兴奋得不能自已,一起高喊欢呼、一起歌唱、一起把盛满美酒的金杯抛上天空,使得红色美酒洒落时,像是下了一场殷红的雨。许多酒水飞溅到羽儿的身上,它"嘶嘶"低鸣,不安地振着翅膀。燕磊面前也有大樽的美酒,他只饮了一口,却再也喝不下去,只用手拂了拂羽儿被酒水沾湿的翅膀,低声问道:"羽儿,怎么了,你不开心吗?打了胜仗了,你为什么不开心?"羽儿转了转脖子,冲着城头上的岳帅"嘎嘎"叫了几声。在微红的月光下,岳帅的身影被极度放大。"岳帅多像神呀……我们有这么一位统帅,难道不该高兴?"燕磊微笑着说。忽然,一个醉得手舞足蹈的人晃悠悠斜扑过来,一头栽进燕磊面前的酒樽里,弄得酒香四溢,酒花飞溅。

四周醉醺醺的将士们都大笑鼓噪起来:"哈,宋先生醉了,醉得要淹死在酒里了!"那人抬起头来,喷出几口酒水,可不正是宋忌?只见他疯狂地大笑起来:"哈哈!直捣咸阳,杀死秦王。岳帅就是神灵!我们跟随着他老人家,我们就是被神灵庇佑的神兵,秦军纵然有千千万万,也不足为惧!"此刻的宋忌双眼火红,披发乱襟,双颊深深凹陷,一脸的酒水滴落,早没了一贯的温文儒雅的风度。燕磊吃了一惊,连忙搀起他,说道:"宋先生,你喝醉了。"宋忌醉眼迷离,看见燕磊,依然狂乱地笑道:"上将军,你今日又立下了大功吧,你杀了多少秦兵秦将?哈,没一千也有八百吧。不过……"他用手指指自己,"你不如我,你不如我——你一人一骑,再过神勇,一次也不过斩杀百余,可我造的"火轮车"、"火磷箭",一次杀秦兵何止万人?杀得天昏地暗、飞沙走石;杀得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我的功劳是你的十倍呀!"未等燕磊答话,他又用双手举起那硕大的酒樽,高声道:"我等追随岳帅,得益甚厚。我宋忌原本不过一个匠人,可自从与岳帅相谋,也成了英雄了!这都是岳帅神佑英明的结果……他老人家,只要发一下威、瞠一下目,秦人就不战自溃了;只要他老人家一声命令,那些刀枪剑戟,就会自动飞过去,把秦人头颅一颗颗斩落!"他那荒唐不堪的祝辞和尖声尖气的声音,使他这段发言显得诡异怪诞,乍一听来,令人心里有些发毛,可在这种狂欢喧闹的亢奋场面下,谁也不觉得有异,兴奋的将军们反而发出了一阵潮水般的喝采。宋忌顺势将一樽美酒满头满脸一浇而下,这豪爽举动自然又引来了声声叫好。

"先生!"燕磊劈手夺过酒樽,抛于地下,将宋忌拽出混乱的宴席。直到走到冷清僻静的地方,从街口吹来的几缕寒风刮在宋忌脸上,他才微微抬了抬头,清醒了一点:"上将军,不要扶我,我还没醉。"说完这句话,他立刻低头,吐得一地狼藉。

燕磊笑道:"还说没醉,都醉成这样了,就算高兴,也不能这么喝酒啊。"宋忌抬起头,失神的目光在燕磊脸上停留了一会儿:"我高兴?呵,我是高兴!我凭墨家遗术和鲁国工巧之术,可以和秦军对峙了。每一枝铬箭,每一杆铬戟刺进秦人胸膛,就像是我亲手施为的一样。那两万秦兵,不也在我所造"机关弩"的威逼之下,缴械而降了吗?哈哈!"他说着、笑着,泪水却迅速涌了出来,从他因为笑而向双颊拉伸的嘴角滚落。

"先生!你疯了吗?"燕磊摇晃着宋忌。宋忌脸色忽然涨得绯红,他咬着牙,似乎想竭力阻止泪水继续滴落。他突兀地说了一句:"人都死了。"燕磊一怔:"什么?"宋忌缓缓地道:"二万秦俘……都死了。"燕磊如遭雷击,疾声道:"岳帅不是说暂行拘押,待上报燕都,再做定夺的吗?" "哈哈哈,燕都的高官显贵哪有工夫管这些秦人的死活!二万秦兵,一夜坑尽,我就在侧。他们命令秦兵自行挖坑,再威逼他们跳入坑内,扬土掩埋,有几个不甘心的跳起来,立刻被弩箭击杀!二万秦兵,手拉手拥成一团,无声无息,看着土一寸寸落下,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直到没顶……"他忽然俯身于地,手指疯狂地抠着地上的土粒,嘶声道:"大地呀,你为何不说话,你能承受住那么多日夜哭泣的怨灵吗?那里面不仅有秦人,也有赵奴,可能还有燕人呀!为何要让我在侧啊?"二万秦奴,居然一夜之间尽数坑杀!燕磊倒抽一口凉气,半晌才说出一句话来:"岳帅的……意思?"宋忌点头:"岳帅说,这两万秦俘不好处置,容易骚乱,何况城中给养有限,也难以供养,不如杀了,以免后患。"燕磊无语了。宋忌忽然长身而立,声音有如水浸般的冰冷清晰:"上将军,我师从长卿子,学习机关之术,为的是利民以便。如今到临邑,为岳帅、为燕师打造战具,杀人无数,你且看我这双手,这双原本只会造车制轮的手,是不是沾满了血?"他惨白纤细的手指如树根箕张。

蓦地,耳边传来一阵雨点般的马蹄声,六匹快马从长街尽头飞驰而来。为首的黑衣骑士呼哨一声,六匹旋风般的骏马骤然止步,将宋忌与燕磊围住了。一瞬间的惊愕之后,燕磊沉着地问道:"是岳帅有事召我吗?"黑衣骑士扫了他一眼,目中寒光闪烁,激得燕磊心头猛地一跳,伸手按住了腰间的颐光。"岳帅散宴时不见宋先生及上将军,还有车挽先生,心中不快,遣属下来问,上将军可是身体不适?"燕磊一怔,这才忆起,岳帅说过宴散时要封赏的,只是那场饮宴已让自己失了兴头,对于封赐也没什么兴趣。而岳帅,在自己离席之时,不是已经醉意醺醺了吗?怎么还能在数千人的夜宴之中发现有三个人缺席?

"是宋先生醉了,我送他回去。岳帅回府了吗?""岳帅已经回府了,他老人家喝了很多酒,心中似乎却并不痛快,故而遣我等来寻将军。"燕磊心中突起警觉,沉声道:"岳帅有什么吩咐?""上将军的封赐,估计将军不会稀罕。宋先生功高,封赐什么,岳帅也没想好。车先生赐品在这里,请上将军带给她。"黑衣骑士说罢催动马蹄,从鞍上取下一只长盒,伸手递给燕磊。

盒子颇为沉重,燕磊只手接过,手陡然一沉。"呼"的一声,对方黑色的大麾有如一股黑瀑般飞扬而起,那一骑一闪而过,其余五骑铁蹄乍喧,已从四周疾电般插向中间的宋忌。黑衣骑士的骏马前蹄几乎踏在宋忌袍角,却又如铜浇铁铸般地止住了冲势。

"岳帅在城头敬酒,见先生醉后忘形,恐生意外,故遣我等送先生回府,请先生上马。"黑衣骑士阴沉沉说了一句,一骑旋即伸手来拉宋忌。蓦然,一条人影斜刺里掠出,一剑掠过。六名铁骑的手都悬在腰间剑柄上,手指关节处各有一线血滴,溅落在地。燕磊站立在六骑的中央,面如铁石,右手扶着刚刚惊醒又吓迷糊了的宋忌,左手捧着那长盒,盒上开了一处缺口,有一颗镏金的果子"叮当"滚落在地。他的颐光还静静插在腰间,似乎压根没出过鞘。燕磊淡淡道:"你们回去吧,宋先生由我护送回去,你们尽可向岳帅交差。" "劳烦上将军转告车先生,后日秦使来到临邑,岳帅请车先生准备机关战术,届时要与秦人斗术!"黑衣骑士冷冷丢下这句话,吆喝一声,六骑相继奔驰而去,转瞬消失在夜色中。

"车先生,这些珠宝是岳帅所赐。岳帅说了,先生身系临邑安危,这些薄物,实不能抵先生功劳之万一。"燕磊说完了这段谢辞,就等车挽说上几句回谢的话。可车挽只是微笑一下,将一盒珠玑放在一边,轻声道:"岳帅身子好吗?昨日夜宴,我没出席,只是因为你们太闹腾了,我又不会喝酒……唉,岳帅年纪不小了,酒确要少喝一点才是。你也要少喝些酒,将军醉了,怎么上阵迎敌呢?"车挽轻柔地说着,手指间那柄精巧的小刀左削一下,右挫一下,一会儿,就变成了一对精巧的翅膀,她唇间露出欣慰的笑意。

台子上已经放了一排翅膀,形态各异,有的双翅箕张,有的翅翼敛收,有的在自若地振翅,有的双翼张成一条弧线,似是正在天宇间无牵无挂地翱翔。

车挽又切下一块黄木,飞快地雕琢起来:"将军,昨晚玩得快活吗?"燕磊摇摇头,说:"我不太会喝酒,何况这些天来也喝得太多了些。""呵,那是我想错了,我以为大凡将军,都是要喝得红光满面、东倒西歪才叫痛快。以前我在赵国的时候,大伙就是这样,越是战事紧张、大伙越是痛喝。一边喝,还要一边唱歌,说是这样就能不怕死了。" "你也喝过酒?""怎么没有?"她眼波一闪,微笑着道,"我和师父一起坐在护城河边上,那是数九的冬天了,城头上白雪皑皑,护城河都结冰了,城中却灯火通明。大伙都知道明天就要与秦人拼死一战,过了今天就未必再有欢乐的机会了,就起劲地欢笑,起劲地唱歌。师父喝得大醉了,跳到护城河上狂歌乱舞,又把酒瓶扔给我,逼我喝了两口。那酒劲大,我只喝了一口就觉着浑身都像烧着了,也忍不住跳到护城河上,和师父一起唱起歌来……嗯,将军会唱歌吗,那种一听就让人能欢笑起来,忍不住想跳舞的歌?"燕磊摇摇头。

"那天师父就唱了一首歌,我听着听着,借着酒劲,快乐得像就要飞起来了。有一句,我还记得清清楚楚——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师父唱得好极了,声音像是从四面八方一起传过来,像是许多玉石和金钟交织起的动人心弦的颤音一样。大伙听了一起叫好,很多人也跳到冰面上,和我们一起唱,按着节奏起舞。我不会唱,只跟着轻轻哼,师父看着我的样子,说,'你现在的样子,就叫桃之夭夭,比歌中唱的还要好看。'师父又说,'你长大了,不能总是摆弄木工机关了,要想着找一个对你好的人……'"忽然间,车挽脸上一红,旋即停住了。那个少年将军,前额宽阔如砥,古铜色的面庞带着青春的朝气;两条眉毛浓得像是妙笔的匠人一撇一捺勾勒出来的;那双瞳仁,像两潭波澜不惊、墨玉似的湖水;坚毅的唇角写着一些执着,还有一点憨厚。他居然没发觉车挽的失态,依然孩子气说一句:"嗯,你师父后来怎么样了?" "第二天城破了,秦人攻入城中,将师父和我一起带回了咸阳。那里已经集中了天下最好的能工巧匠,秦王要在一统六国之后,在咸阳盖一座雄冠天下的宫殿,要让六国的王公贵族,都见识他的功绩和伟业。可他找到我师父,却是要我们替他制机关战具,去攻打未就范的诸国……师父不从,趁守卫不注意,用自己的头发悬梁了,我本来也要死的,可守卫赶回来,一剑削断了我的头发……"车挽细白的指尖一颤,一块木片被意外地削飞,这下木料再也雕不成翅膀了。一怔之后,小刀又飞舞跳动起来,嘴角还是带着恬静的笑意。燕磊想,她明明在伤心,为什么不愿表现出来?她是不想让自己的伤心感染到别人吗?"明日,秦使要来临邑,说是奉了秦王的召令,以沙盘为战场,以垒石为城郭,要与你较量机关战术,若燕国获胜,就不再攻打临邑,你有把握吧?"车挽觉着眼前一暗,一个阴森森的面孔乍然浮现,一个声音已被她逃避了千百回,现在又如一根细细长长、冰冰冷冷的针狠狠扎透了她的心:"你逃不掉的,白日就是秦人的利剑,黑夜就是秦人的长鞭,你能逃到哪里去呢?"她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但随即又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会的,我能赢,只要秦人还没掌握机关术的最终杀器。不会的,他们不可能掌握,即使掌握了,他们也不敢使用……"燕磊看见她的神色,还以为她是害怕了,又说:"我当然不会让你一人冒险,我会在旁边保护你。"车挽清如流波的目光微微一转,又专心雕起手中木器,但她的心却不由自主地怦怦乱跳,脸上也发起烧来。她有意无意地转移着话题:"昨日饮宴,你们喝了什么酒,让小宋都醉了?"燕磊笑道:"是葡萄酒,味道甘美,香气诱人,宋忌大约是太高兴才贪杯的吧。""就是那种又红又稠,颜色像胭脂一样的酒?有机会我也要尝一尝!"燕磊微笑,刚要答话,车挽突然将手中的木器塞在他的掌中,咯咯笑道:"好了,你看像不像。"那块木料已被她雕成一个人像,身材高大,铠甲负身,手中握着宝剑,肩上立着一只鹰隼,燕磊顿时也笑了起来。

七、 校场争锋雾从夜色刚刚褪尽的天宇轻泄而下,笼罩了整座临邑。飞舞的大旗之下,一队骑士缓缓入城——坚守了近两年的临邑,终于迎来了秦人马蹄。

岳帅的大幌设在校场之南。燕磊护送车挽来到校场。那个清秀娟美的少女一直躲在车幔之中,用小刀不停地雕着。拿出来给他看时,都是一对一对的翅膀。"这是信天翁的,这是鸽子的,这是鹤的,这是鸬鹚的。"每对翅膀都精致细腻,栩栩如生。燕磊好奇地问她,为什么要刻这么多翅膀,她用银铃似的声音,带着调皮的语调说:"我喜欢翅膀,我总是想着,如果我有一对翅膀,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可以一下飞回家去。"燕磊一下子笑了,这时听见岳帅在唤他,就疾步过去。

岳帅咬着下唇,目光闪烁不定。燕磊凑过来,他轻声问道:"与秦人斗术,事关临邑的安危,她可有什么制胜的绝招?""这个,末将不知。"岳帅的门齿在下唇上咬得更深了,迟疑了一下,说道:"我听说,墨门攻防机关中有一种利器,威力之大,匪夷所思,无论敌人兵力有多强,刀枪有多利,都可在弹指之间灰飞烟灭。不知她掌握了没有?"燕磊一愣,来不及思索就脱口说道:"若有这种利器,车先生不早造出来护卫临邑了么?" "嗯……是呀……"岳帅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句来表达自己的意思,突听校场之外有三声号角空落落地响起,是秦使的队伍即将入场了,于是他摆了摆手,燕磊旋即回身走向车挽的车驾。燕磊对正走过来的秦正使匆匆一睹,忽然间觉得脑中像是被烧红了的针扎了一下,刺心的一疼,冷汗立刻从掌心里涌了出来,沾湿了手中剑柄。

那个瘦骨嶙峋的秦正使,脸色腊黄,双颊深陷,两颚被宽大的头盔遮挡,更使本没有多少肉的脸有如一颗骷髅头一般,尤其可怖的是他的右眼,没有眼珠,只是深深的一个黑洞。这张面目似曾相识,直到肩上的羽儿惊叫了一声,他才忆起,这不就是在颐光剑下逃生、被羽儿啄去眼珠的那个秦将吗?

羽儿的惊嘶传到秦正使的耳中,他那只好眼的眼珠转了过来,一下子就泛起了光:有些惊异,更多是欣喜。燕磊伸手拂了拂正瑟瑟发抖的羽儿,别过头去,不再去看秦正使那副魔鬼般的尊容。他快步走到车厢旁,对车挽说道:"秦正使到了,你下车来吧!"秦正使的马这刻刚刚跃过燕磊的身边,步向校场的另一边,他的黑色的长袍,闪亮的佩剑,一晃而过,从他锋利的白牙之中隐隐约约喷出一句话:"飞燕将军好,你还记得我吗,还有我的眼珠?"燕磊冷冷一笑,按住颐光。此时太阳早已经驱破了雾气,滑向了天空的中央。火辣辣的光线,如亿万条炎流扑向地面,一场决定一座城市命运的豪赌即将开始了。

又一声号角响起,岳帅沉郁地点一点头,一名校尉起身,朗声道:"燕国与秦国,斗机关术,以日落为限,双方匠师,各出奇术,一方胜而止。"校场的西侧,早垒起一座"临邑",其城形、方位、攻防设施,皆与真城一般无二,只是体形要小上百倍。所有的目光此时都集中到这座模拟城池上,临邑甚至整个燕国的命运将与它荣枯与共,这恐怕是战争史中绝无仅有的吧。

秦正使左边的侍从打开两只黄木长箱的翻盖,呈现出来的是一具具摆放整齐、密密麻麻的机关模具,它们一些是木制,一些是金属的,还有一些镶了水晶和宝石,做工之精美,机巧之玲珑,实令人叹为观止。他的手指也如面容一般的枯瘦如柴,在一排机关上不停地抚摩,似是还未确定首先用什么器具,同时他的那只好眼冷冷地盯着车挽,等待她的反应。

车挽感兴趣的还是手中木器,在又削掉了些棱角,锉掉了毛边之后,他信手把这只木器交给了燕磊,低声道:"你把它放在城池前面。"同时秦使的侍从也将十二具小车摆在了校场上。那车辆大小与稚鸡相若,下有四只立爪,前有四根长长触须。一放在地上,立爪随即动起,十二辆车灵活地在地上运转,每辆前端触须,都不住地颤动,相互之间频频接触、纠缠,宛如十二只牙尖齿利的甲虫,在校场上轻快地来回穿梭。燕磊在一旁看得清楚,那十二只小车的周遭,都伸缩着锋利的刀刃,战场上使用,于百万军中穿插,只一下,就可将人割得身首异处。

十二辆小车在校场上的运行忽然一滞,长长的触须颤动了一阵,每辆车子的身子突然一节节拉长了,原本如甲虫的小车,骤然有如十二条长蛇,电驰而发,疾刺向校场另一端的"临邑"。最前端的两条"长蛇"顶端已伸出了一对大钳,犬牙交错,黑光闪闪,小车身侧的茧式甲壳忽然间展开,随着两旁校尉惊异地"啊"声,四股黑色的水花"噗"一声急泻而下,在校场上飞快地流淌、扩展开来。那些黑色的水花其实是数千上万粒黑色的颗粒,十二辆小车急喷出的黑粒,有如一道瞬间爆发的黑色洪流,冲着临邑席卷而去。

最前沿正急奔着的两辆"长蛇",身子骤然一缩,弯成了弓形,接着陡然又增长一倍,两辆车已经离地而飞,长长的躯体有如一支支游弋的长剑,一瞬间已扎在石城之前的"木墩"上,扎得木屑飞扬。后首的十一辆战车,更如十一道闪电,跃过"木墩",直刺向临邑的城墙。

潮水般的黑粒滚滚而来,它们聚拢在一起,相互撞击,尖嘶惊鸣,声势惊人,无异于沙场之上千军万马的嘶鸣与喊杀。忽然间,"咔啦啦"一阵急响,"临邑"城前的"木墩"如磐石般震荡了一阵之后,陡然爆裂。在座的群将都觉眼前一亮,一道惨白色的弧光一闪,千万缕银白色的激流喷射而出,在半空中疾驰的"长蛇"被它迅疾无伦地一扫,瞬间燃着了莹白色火焰,熊熊燃烧着从半空中落下。十二条长蛇,有六条被白色的"银链"扫中,剩下六条,在即将被击中的一瞬间,从"胁"下生出两只长翼,薄如蝉翅,盘旋而上,在空中急速地兜起圈子。"银链"垂了下来,碰撞在地面,分裂了、粉碎了,溅起一股银色的风暴。

银浪与黑浪交织在一起,疯狂地撕扯、纠缠着,被推上浪尖的黑色颗粒,渐渐处于弱势,它们一颗颗四分五裂了。惊人的是,它们在分裂的同时,都飞溅出了水花,滴滴如雨般打在地上还在苦痛挣扎的同类身上。校场边的一些将官们忽而惊叫起来:"哎呀!这是什么?" "是血!是血!""那是活物吗?怎么会有血?"燕磊脸上也被溅了一点,热乎乎的,他顺手一抹,手上就是一条殷红刺目的痕迹。他心里一跳,听见耳边有人轻轻唱歌,声音不高,咬字却很清晰:"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一些血也溅在车挽手中还未成形的木器上,她依然恬静地笑,手中刻刀顺着血迹一刀刀雕了下去,这样看来,仿佛每一刀下去,就雕出一道血痕来似的。

校场上的局势已经明朗。黑色的浪花已变成了红色的潮水,又从校场的两旁退得干干净净,银白色的触须,一瞬间也凝固住,幻变成了千丝万缕的水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石城依然固若金汤,坚不可摧,代替着临邑继续着不败的神话。

秦正使咬了咬牙,手中的箱子又开了。箱子一开,光芒万道,从中飞出了一蓬黑色的"蜻蜓"。它们个头挺大,双翅黑亮,蜂拥而上,在天空中交织成一条硕大无比的黑龙,"呼"的一声,奔袭下来,带动一阵黑色的飓风。校场上那些虬枝陆离、千姿百态的水晶枝子,被那黑风一袭,都碎成了一片片的水晶片子,有如一颗颗闪光的宝石碎片似的。周围的将士们看见那道黑色的旋风,就觉得天也昏了、地也暗了,四面八方的煞气与鬼魅都汇集在一块了。黑云袭向临邑,发出一阵"啪啪"的急响,如同一千个迅雷在急不可耐地敲打临邑的城墙。

"叮叮叮"一串疾响,一溜金色的珠子从车挽的手中弹了出去,一线射上天空。如同亿万金色的小刀飞旋着,急切地分割着那条黑龙。"轰、轰、轰……"黑色的鳞片如雨般洒落,那条黑龙已四分五裂。

秦正使手中机关器不断地抛了出去,大若车轮的"螃蟹",小若隼鹰的"飞蛇",张牙舞爪的"凤凰"与"虬龙",有着两支触须、眼如铜铃的"白虎",吞吐着烈火的"角牛",在校场上咆哮着扑腾撕咬。车挽毫不示弱,抛入校场的金色珠子跳跃起来,变成了威力十足的弹头,如狂风骤雨般击打了出去。校场上阴霾更浓了,像是不断变黑的一潭死水。校场两旁的将士看得五官俱动,六神皆迷,只有燕磊,目光只放在车挽一个人身上。

——她在伤心,藏在骨髓里的伤心呀!临邑和燕国、岳帅与燕军,把所有的希望、所有的赌注都押在她身上,压得她不堪重负,压得她劳神乏力,压得她只想从心里哭出来。她在痛心呀,每一样机关,都是杀人的利器;每一次战争,都会牺牲掉无数条英勇的性命。她痛得皱紧了秀眉,好似手中的刀每刻一下,就是在她心里狠狠地剜了一下……

秦正使开始咬牙切齿了——他的机关战具正纷纷溃退。他尖利的白牙切入他的下唇,咬得鲜血淋漓,他已经按捺不住怒火了!秦王一怒,流血浮标;正使一怒,又将如何?

八、 大好河山眼见秦人的机关节节败退,很多人都叫起好来。秦正使蓦地长身而立,翻着惟一的一只白眼,发狂般笑道:"我奉秦王之令而来,不仅要取下校场之上的临邑,亦要将校场之下的临邑握于手掌之内!"说罢,猛地一举足,将身旁的箱子全部踹翻。狂风乍起,人人觉得眼前一暗,天地日头都不见了,股股黑流升腾而起,把整个校场都席卷于内!

岳帅怒吼:"拿下秦正使!"可他的声音刚出口,立即被大多数人的惊呼淹没了。"啊,那是蜂针……长蛇!还有蜈蚣……蝎子……"一些人被呼啸而来的飞箭射得血肉横飞,一些人被尖齿利爪的怪兽按在地上,又咬又撕,还有一些人浑身爬满了黑压压的小虫,直往五官和口鼻之中死钻。

车挽身子一晃,一头秀发被风吹散了。忽然,一条怪模怪样的虫子飞纵过来,她踉跄地一让。一道剑光掠起,那条蜿蜒扭曲的虫子已被钉在了地上。年轻的将军沉着如常,只是虎目里带着一丝焦急:"车先生,我护你离开!"车挽瞧见燕磊清澈闪亮的瞳仁,以及瞳仁里那浓得化不开的感情,忽而觉得心里一痛,脸色更是苍白:"离开,去哪?"燕磊一愣,脱口而出:"去哪都可以,我护在你身边,你不愿意吗?"车挽伤心地一笑:"我能逃到苍天覆盖不到的地方吗?"燕磊怔住了。她手里又握了一块木头,手中小刀轻轻一旋,刻、雕、削、剃,又一个浓眉大眼、身材高大的燕国将军被她雕了出来,它手持利剑,脸上充满了无所畏惧的神情。

"呼",它被抛在空中,一下子淹没在黑色风暴之中。忽然间,那原本黑得失却了日月星辰的天空不那么暗了,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映射出来。那如狂风肆虐的机关怪器,也渐渐收缩、急速回撤,它们当中似乎有个什么东西在闪电般斩刺、冲击。

那一大团黑已经凝聚成一道洪流,和手握佩剑的木偶将军不断碰撞,炸出一团又一团或青或白的光芒来,映得整个校场十分明亮。

岳帅被亲随骑士护着,一步步踏到校场边上,目睹校场之中黑煞与木偶将军之间的拼杀。他的双眉拧着,脸色青中泛红,那双原本慈祥亲切的眼睛,带着几分得意、几分紧张,他的嘴角歪着,流露出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拿下秦正使!格杀无论,杀!"岳帅阴森森的声音,竟引得燕磊打了个冷颤。六名黑甲骑士,响亮地应了一声,旋即飞奔而去,与秦正使的侍卫们拼杀起来。

燕磊没有动,他站在岳帅与车挽之间,手握着颐光。也不知为什么,他对岳帅原本的敬意和亲切感都一扫而空了,他总担心让岳帅和车挽面对面。好在岳帅全神贯注地看着校场之中霹雳电闪般的拼杀,没有留意到他。燕磊向后伸出手,想握住车挽的手,却握了个空。

"岳帅,你在骗我,是不是?"车挽冷不防幽幽说了一句。岳帅一惊,目光触到她的眼睛,忽又避开。"你说,秦正使已掌握了机关器术的最终利器,要我早准备,其实你是在骗我,秦人根本不可能完全掌握机关器术,你这么说,是让我务求必胜,而使用'刑天',对不对?"燕磊一惊:"刑天?"只见岳帅身子一震,说:"我身为燕国大将,镇守临邑,声威赫赫,当者披靡,骗你干什么?你的机关器术不过是机巧工具,又有什么值得我骗的?"车挽叹了一口气,轻轻说道:"原来你一直在骗我,从我第一天听到你的威名开始,你就在骗我。一个困守孤城的元帅,以个人之力抵挡秦人虎狼之师,心底里怜惜六国的无辜性命,是一个英雄,也是一个心底慈和的老人……我天真太过了,我师父被赵王骗了,我又被你骗。我本就不该相信这个杀人盈野、杀人盈城的时代里有什么英雄存在……你们都是为了名利、为了天下、为了你们用尸骨累积起的功勋!在你眼里,我不过是件工具罢了,明知道违背墨家禁令,制造'刑天',将酿出滔天大祸,可你们还是逼我。还有宋忌,他也被你骗了……"燕磊一惊,道:"宋先生怎么了?"岳帅惊诧地望着车挽,道:"你怎么知……"话刚出口,立刻意识到不妥,当即停住。车挽流不出眼泪的瞳仁中分明闪着一种动人心魄的光,说道:"你若不以死逼他,怎么会知道什么是刑天?他是燕人,年轻得像刚盛开的桃花,你也下得了手?你说秦人是鬼魅、是恶魔,其实……你又何尝不是?秦人杀人和你杀人又有什么分别?我在赵国制造机关器杀人,和在秦国制造机关器杀人有什么分别?"她有如无主的鬼魂一般在地上转了几个圈子,忽然间向天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笑声:"苍天呀!你为何要把我生在这个疯狂的时代里,为何要让我去学习机关战术,为何要逼得我去杀人呀?苍天呀,你要逼得我发狂吗?苍天呀,你是不是也发狂了?"苍天之上乌云翻滚,忽然,一道闪电映白她恬静秀美的面容。燕磊看在眼里、听在耳中,觉得心都揪起来了:"她伤心到极点了,她早就伤心到极点了,她哭不出来,是因为她的心已经碎了!"正要上前扶住她的臂膀,忽然发现岳帅眼中射出了阴森杀气。

"铿——",岳帅充满怨毒、骤然刺出的一剑,被燕磊的颐光截住,直激得火花四溅。岳帅凝剑,沉声道:"磊儿,你让开,让我杀了这个妖女。"燕磊望着岳帅,大声道:"岳帅,她无罪呀,为何要杀她?"岳帅咬着牙道:"她已掌握了'刑天',那种可毁城灭国的邪器。若落在秦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二人还在对峙,忽听校场之侧传来一阵鬼魅般的尖声嘶喊:"杀!杀!杀!为何不杀!你不杀别人,别人就要杀你!杀杀杀!六国的山河还在分裂,还在碰撞,不杀尽六国的人,不收尽六国兵器,如何能杀出一个铁箍一统的万里江山?"说话的是秦正使,他每喊一声杀字,就凌厉无伦地劈出一剑。六名黑衣骑士被他劈得摇摇晃晃。为首骑士挥剑反击,他竟一跃身,以一个最不可思议的姿势跃过骑士们,身子如风筝一般飞向校场,从满口尖牙之中,又喷出一声凄厉之极的"杀"来。

一瞬间,正与木偶将军猛烈对撞的黑色风暴拔地而起,带着一种无比的愤怒和怨恨,直向岳帅席卷而去。秦正使的身躯如一条饿急了的鬼魅,从狂云乱涌的黑瀑之中穿了过去,也扑向岳帅。那个为首的骑士紧随其后,大麾飞扬,一柄银亮的长剑已刺入他的后背!

秦正使去势丝毫不减,在鼻梁就要撞中岳帅的鼻梁,牙齿就要啃到岳帅的嘴唇时,燕磊的颐光也从他的前胸刺了进去,两把利刃,几乎在秦正使的身体里会师。秦正使艰难地挣扎了一会儿,蓦地抬头,他那黑洞洞的眼眶里,突然就射出了一记浓厚如夜色的光!

燕磊觉得眼前白影闪了一下,车挽秀美娟丽的面孔就在眼前,近在咫尺,如同一张工笔素描的画儿,嘴唇微一挑,带出一个轻轻的笑,她的眼睛睁得很大,黑亮的瞳仁倒映着一个惊愕的燕磊。那都是一瞬间的事儿,她的笑容立刻僵了,眼中的光芒渐渐退却了。那黑色的迅光,已变成一根黑色的长矛,从她的左胸狠狠穿了过去!

燕磊的头"嗡"的一下炸开了,他觉得无数风暴在自己的胸膛里扫荡,心脏在发疯似的跳动。他的耳边又响起秦正使发狂的笑声:"哈哈哈哈!那个妖女死了!那个妖女死了,我不负使命了,秦人的鲜血没有白流,秦王的宏图大志终于可以实现了。一统的六国,完美的江山版图,哈哈哈哈!"一条白色的影子在他眼前乍现,他仅剩的那只眼珠便钻心地一疼,瞬间天地就黑了下来,什么也看不见了。接着,一柄冷冰冰的长剑在他颈上一割,他那颗头颅承载着满满的疯狂与兴奋,飞上天了!

"羽儿!"白色的隼展开白色的双翅,如同一只自由的精灵,在蓝天之上飞翔。然而天色旋即黑了,黑色的狂风像是亿万根愤怒的黑发,夹杂着尖锐的啸声,从苍天之上飞流直下。岳帅眼前一暗,感到那一股黑色的风暴之中,似乎纠缠着无数个长舌紫目、青面獠牙的魔鬼,是燕人、或是秦人、还是赵人……都吼叫着向他索命。狂风卷飞了头盔,一头华发披散开来,他惊骇地张大了嘴巴,眼看就要被风暴淹没了——忽然,在一旁被燕磊抱着,已经奄奄一息的车挽鼓起最后的力气,猛一击掌!

站在校场之中的木偶将军突然挥剑在喉,毫不迟疑地一横,它的头颅断了,颈中有一股殷红的汁水,喷洒在空中,竟奇异地幻化成了一朵朵缤纷怒放、摇曳生姿的花!

——桃之夭夭……

花散开了,无数的花瓣变成了红色的急流,千线万线,飞缠着那阵黑云。飞旋、舞蹈,似乎还带着轻快悦耳的"叮当叮当"的乐响,黑云被它渐渐舞散了,天亮了,日头出来了,金色的光线又投向大地了。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殷红的花瓣变成了红色的雨水,从天幕之上淅淅沥沥地落下,落在燕磊的头上、身上,他伸开手掌,掌里落了几滴。它像红宝石一样晶莹,像鲜血一样浓艳,而比宝石晶莹、比鲜血浓艳的,是一个伤心的少女沉积心里的泪水!燕磊抱着车挽,觉得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无论抱得多紧,也无法感到她真实的存在。她眼睛已经闭上了,燕磊觉得心里疼煞了,可偏偏一滴眼泪也没有,莫非自己的心也碎了,所以再也哭不出来了?

燕军将士们交换着不知所措的眼神,岳帅也从惊愕中恍悟过来,上前一步,轻声道:"磊儿,你没事吧?"年轻的将军木木地看看岳帅——那个老人的样子悲愤交集,满头华发混乱地搭在额上,显得又憔悴又伤心。他没有说话,抱着那个死去了的少女,缓缓向前走去。将士们一边地让开道路,一边轻轻唤道:"神燕将军,神燕将军,我们又胜了,秦王又败了……"他只是充耳不闻。直到身后老人唤道:"磊儿,你要去哪里呀?"燕磊抱着车挽,自语似的说了一句:"苍天覆盖不到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九、 临邑之殇惊雷激起亿万条疾电,在苍穹之上劲舞,千万条雨点,猛烈地击打在临邑城头,溅起一片灰蒙蒙的水雾。在水汽蒸腾之中,有一位年轻将军,肩头落着一只白色的隼儿,静静地伫立着。

在他的身旁,一个巨大的轮盘正被树立起来。它是用黄铜所制,大轮盘套着小轮盘,层层叠叠共有十数个,在轮盘的中央,有一颗水晶珠子,发着淡淡的白光,在暴雨激打、电闪雷鸣之中,与脚下这座藏青色的城市一般的诡异狰狞。

一些士兵汇集在它周围,兴奋地议论:"终于造好了,费时费力了三个月,总算没有白干……""岳帅他老人家高兴极了,还亲自给它取了一个封号,叫'神威刑天大将军'呐……""呵……真有那么威风八面?""何止,听说这是墨家最终的禁器,威力之大,无可比拟,可以将秦人百万之师,一举全歼。""哈,要真那么厉害,击溃了秦军,我们就真能过上太平日子。"年轻的将军静静听着他们的议论。他对肩上的白隼轻轻问道:"羽儿,刑天终于造成了,我们终于可以击败秦军了,你不开心吗?"白隼敛着翅膀,静默无声。忽然,一道闪电击下,遒劲的电流击在轮盘的顶针上,外围最大的轮盘像是受到了什么激发,随即开始旋转。

"转了!转了!成功了!"轰隆隆的雷声伴随着燕兵们惊喜的呼喊,外侧的轮盘一转,内侧轮盘也随即旋转。轮盘每小一号,速度便增加一倍,所有能量都被急速转动的轮盘集中在中心的水晶石上,使得水晶石的光芒陡然暴涨。

一名满脸是水的燕兵匆忙奔上城楼,对那个蓦然失神的将军说道:"神燕将军,我们整理车先生遗物时,又发现了一张图纸,你看是不是'刑天'上的零件?"年轻的将军接过图纸,展开看了一眼,禁不住浑身一颤——那是一张羊皮,上面只绘了一对白色的翅膀,似乎正要跃纸而出,飞上天宇。"我喜欢翅膀,无论走到多远的地方,都可以一下飞回家去……"他的心一缩,闭上眼,一下子就回到了几个月前那个阳光明媚的天气里……

轮盘越转越快,内侧水晶的白芒已经大如月轮,还在不住暴涨。一瞬间,白光吞没了内侧轮盘,又向外侧的大轮蔓延,两个黄铜支架似乎承受不住白光的重量,"咯吱吱"扭曲了,渐渐开始熔化。燕兵们惊恐起来,大声喊道:"神燕将军,情况不好了!"将军回过头来,那倔强的脸上,已经淌满了滚烫的泪水……

"轰——",巨大的"刑天"倒塌了,那璨如月轮的白光如水银一般铺散开来,有如一千个太阳一起爆炸,"轰——轰——轰——",近在咫尺的人瞬间有如水汽一般被蒸发了。白光迅速席卷开来,像是亿万条愤怒的鞭子,临邑的城墙、房屋、街道,都在震颤,在它狂烈的冲击下,全都四分五裂了。白光又深深扎进了大地,不断地爆发,像是要把这座坚不可摧、有如墓碑的城市以及它的根基之中那千千万万的血肉、白骨,也连根拔起……

坐断东南、固守西北的临邑,秦王心中的尖刺,在那个风雨之夜,有如烧透的牛油红烛一般闪烁了一下,便灰飞烟灭了,从苍茫广阔的大地上、从千年沧桑的历史中,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一点痕迹。

三年之后,燕灭、齐亡。雄才大略的秦王,站在了长城之上,他极目四方,将这壮丽的山河尽收眼底,欣喜若狂。可他的佩剑和长鞭却没有闲着,强制统一度量衡、文字、车轨,为了让那铁桶一般的江山能千秋万载地承继下去,他收天下之兵而铸鼎、焚百家之书而禁言,阴沉的目光将山川大河的每一个闪着异端光芒的角落都不放过,墨家机关之术,除了车辆制造之法,遂尽数失传。

然而,天下一统,机关尽废,却仍未能长治久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