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谛善心下一凉:“调虎离山!”
“哧”一声掠下台阶,脚下如踩风御云,耳边风声嘶嘶,手中旱烟未灭,那条长长的红线在黑暗中宛若游萤急舞,只起落十几下,稳稳落在地牢中央,只见唐海双手张开,如痴如呆兀自立在原地,望见谛善归来,颤声道:“可见着是什么人?”
谛善见他神色如此慌张,心下大奇,摇了摇头,低下头抽了一口旱烟,眼角余光微微觑来。
唐海面色苍白,直如一张白纸一般,喃喃道:“一定是总舵的人,一定是总舵的人,先生救我,我背叛焚香会,又亲手杀死岑老大,他们定会拉我回去剥皮抽筋点天灯……这些人神出鬼没,杀人于无形间,先生救我……”
谛善冷冷道:“纵是你总舵主来了,又有何妨,老头子艺成之后,一生未逢敌手,正想会他一会。”
唐海退后几步,摇了摇头道:“先生未见过焚香会总舵主,不知晓这人的厉害……光绪十三年,曾有京门阳家耍得一手大玄阳手,长江以北未逢敌手,先生比之当阳掌门,高下如何?”
谛善道:“京门阳家手下有些真本事,老夫只怕也只是旗鼓相当,听说当年暴病而亡,你这般说来,难道……”
唐海点头道:“正是,当年阳掌门和总舵主过招,总舵主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竟连三招也没走完,阳掌门便吃了一掌,当场打得呕血,想是又气又恨,伤势也重,回去后便暴毙了,京门阳家顾及颜面,一直耻于提及此事。此人若是亲自来到广州城,只怕连总兵大人……”
谛善指间微微一颤,手中烟灰震落,嘴里却冷笑道:“纵是这人来了又如何,我与师兄二人纵横天下,可曾怯过何人?”嘴里虽还在叫阵,气势却已弱了,瞥见苏若山等人已穿好衣裳,一招手道,“把铁镣锁紧了,带人犯去密室见总兵大人。”

苦肉计 three

当下有人找来凉水,将苏若山泼醒过来,又使一具六十二斤重的木枷锁了众人,谛善在前领路,唐海领苏若山、李经、唐珂及狱卒五人,拾阶而上,缓缓走出地牢,苏若山诸人身上皆是手指粗的铁镣,微一抖动,便自当啷作响,地牢之中更显清脆。
众人出了地牢,沿花径往南而行,总兵府后花园极宽极阔,百花竞艳,异香扑鼻,水榭亭台不一而足,偶尔竟见得白鹤自园中池塘掠起,远处隐隐听得有人轻唱粤曲,乐音袅袅,直入青天,李经等人不由越看越奇:“听说这总兵极懂享受,居所之华丽果然名不虚传。”入走廊连过四道月牙门,也未望见尽头,直走到第五道,谛善方招了招手道:“要犯与百户大人进去,余人在门外候着。”众狱卒答应一声,退至两侧。
众人随谛善越过门洞,却见得眼前一亮,身前左右清一色的薄板门窗,门前各挂了一个大红灯笼,密密麻麻足有一百多间延伸过去,看得人眼花缭乱,辨不清各门各间有什么分别。苏若山与李经对视一眼,心下均想:“纵是杀到这里,哪间房都搞不清,更莫提行刺一事了。”往前走了七八十步,谛善推开一扇木门,大步跨将进去,走至房间中央,轻轻敲了敲地板,手掌贴紧,轻轻一移,地下露出个小洞来,谛善方抬头道:“自甲午战败以后,有好几位有关联的大臣死在焚香会手里,总兵大人深知焚香会对自己恨之入骨,大人为防风头,特意开了这间密室,哼哼,你们广州分舵最后还是到这里来了,不过是戴了手镣脚镣押来而已。”
手掌伸入小洞轻轻一压,机关启动,咔嚓一响,正前墙壁缓缓移开,露出一扇铁门,谛善取出钥匙,打开铁门,领着众人进入密室,回身复把铁门关严,那密室后竟还有一扇铁门,但隔墙较薄,里面沙沙之声隐隐传来,仿佛手摩书本,又似春蚕食桑,听得人头皮发麻。
谛善轻声道:“人犯已带到了。”
里面有一人粗声粗气答道:“总兵大人还在答复各地卷文,审问的事,暂且搁下。”
声音熟悉,却是谛恶在密室内。
谛善皱眉道:“刚刚熬的冰糖莲子汤,大人喝了没有?”
密室内静默半晌,方听谛恶道:“大人一天没吃东西了,连十七姨太都不曾见。”
谛善叹道:“既然大人身体不适,改日再带人犯来审。”转身便要牵众人回去,密室内谛恶忽道:“大人说,苏若山带来没有?”
谛善回身答道:“带来了。”
谛恶道:“大人说,带他进来,大人只想单独审他。大人说,他一直想见一见苏若山。”
众人听到此言,都是微微一惊,想不到阿泰勒竟如此看重苏若山。
谛善道:“甚好。”过去将苏若山手腕扣在手心,慢慢带向铁门,唐海忽然上前一步,扑通一声双膝跪倒,张手叫道:“奴才唐海,见过总兵大人,奴才来总兵府几次,都未曾见到大人一面,奴才对大人丰采神思已久,朝夕渴慕,只望也能见大人一见,沾一沾大人的仙气,奴才祖上八代,都要脸上有光。”
密室内复又静了一晌,谛恶道:“大人身子不便,下次见吧。”
唐海磕头如捣蒜般道:“奴才听说大人不日便要回京复职,奴才只怕日后见不着大人。”
他屁股撅得高高的,面庞直贴到地面上。
果然是个好奴才。
密室内忽有一个厚沉的声音道:“唐海,你若要见本官,来日方长,何必急于一时。”
阿泰勒终于说话了。
唐海听他答话,欢喜难抑,直起身子道:“奴才知道自己出身卑贱,奴才原也是焚香会的人,可奴才早弃暗投明,一心一意为朝廷做牛做马,大人……您,还是不相信奴才?”
阿泰勒慢吞乔道:“你这次做得很好,往后自有打赏。”
这是句客套话。
唐海自然听得明白,他涨着脸,表情开始丰富起来,他把手扬起来,长声叹道:“大人,奴才背弃焚香会,原也是冒着天大的危险,如果未得大人庇佑,奴才不定哪天便横尸街头。大人若不垂怜,奴才……奴才……奴才对大人忠心耿耿,赴汤蹈火……”
密室里忽有人“哧”一声冷笑,宛若一盆冷水将唐海慷慨激昂的言语浇灭,阿泰勒依旧不紧不慢道:“忠心耿耿?赴汤蹈火?这句话很多人都说过的……”
唐海闻得此言,抬起头来,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心中焦灼忐忑,双颊肌肉抽动,似下了极大决心一般,双拳一握,喝一声道:“奴才这就请大人明鉴!”蓦然回过身来,自怀里摸出一根唐门独制的青丝线,大步走向唐珂,唐珂识得那青丝的用处,心下一骇,脸色煞白,惊声道:“哥,你想干什么……”唐海喃喃道:“妹妹,你莫要怪我,你莫怪我……”不待她说完,青丝往唐珂脖颈上一圈,双手一拉,一只脚抵住唐珂背心,唐珂脖颈登时咯咯作响,身子弯成弦形,喉头被青丝深深陷入,窒息难语,身子瑟瑟颤抖,片刻间一张脸青如浮苔,青丝紧勒处鲜血微微渗出。
李经微微一愕,放声骂道:“畜生!你干什么!”不顾重枷在身,迎头扑向唐海,唐海侧腿一抬,砰一声将李经踢开几丈,苏若山张口结舌,站起身来,望了望李经,望了望唐海,喃喃道:“你疯了么?你疯了么?”连那谛善也收了烟管,一时不知如何动静。
唐海默然无语,双臂越勒越紧,唐珂双脚乱踢,不一会儿便没了声息,软软地瘫作一团。
唐海额上汗水大颗大颗渗出,恍恍惚惚上前几步,面向正方跪道:“请大人明鉴……请大人明鉴……”
李经被唐海一脚踢中小腹,疼痛难忍,半晌爬将起来,气血上涌,扬声怒骂道:“畜生!畜生!你这狗杂种!”复要冲过去与其拼命,谛善上前伸指轻轻一点。李经胸前巨痛,全身紧缩,登时一个字也不出来。
墙后的阿泰勒忽然道:“谛善……”
谛善上前一步道:“属下在。”
阿泰勒道:“带苏若山进来……”静了半晌,又道,“唐海也进来吧。”
唐海闻言大喜,俯首连磕几个响头,连声道:“多谢总兵大人,多谢总兵大人。”
谛善遂过去开了铁门,先将苏若山拉将进去,唐海正了正衣冠,正要抬脚进去,谛善一摆手道:“且慢!”伸手将他上上下下摸索一遍,连衣领头发鞋底也细细清理过了,方点了点头,让开门道来:“进去吧。”
待得三人均走进密室,谛善咔嚓一响,返身关上铁门,外间只剩得李经一人,李经摇摇晃晃站将起来,半晌方疼痛略去,回过神来,木枷沉重,自己又一日不曾食饭,头脑里晕晕沉沉,瞥见唐珂瘫死在一旁,心下凄凉,慢慢跪倒在地,细细看了看她秀眉深目,伸出手掌,与其肌肤一触,只觉余温犹在,平日里一言一行,一颦一笑,恍若眼前,心中一酸,眼泪簌簌而下,心下又怒又恨:“唐海卖主求荣,竟无耻到这般田地,此生纵是做鬼,也必要将此贼碎尸万段!”
心下虽愤懑难抑,苦于身系囚徒,脱身犹无计可施,哪里谈什么复仇雪恨?仇人不过一墙之隔,自己却只能作壁上观,心下一阵恨,一阵痛,一阵冷,一阵凉,正百感交集间,却听薄墙那头阿泰勒道:“本官知道焚香会广州一脉,不论武艺机智,青年俊才皆不如你,若山,你若依附于本官,何愁锦衣玉食,富贵荣华?此次甲午一战,北洋全军覆没,李鸿章罪不可脱,汉家大员必定失宠,旗人自有机会扬眉吐气,你随我回北京,将来面见太后,更有好一场名利。”
却听苏若山朗声道:“大人真是抬爱了,在下除了会耍得几手刺苍蝇的烂剑法,实在没什么本事。”
阿泰勒道:“本官曾派人潜伏焚香会多年,对你一直十分在意,佛山一本堂那起案子,做得真是干净利落,本官一生阅人无数,决不会看走眼。”
苏若山道:“原来在下一直落在大人的眼皮底下……”
李经听到此处,心下不由得冷笑道:“苏若山此人剑法虽好,毕竟骨气不够,竟还叫满清鞑子的狗官什么大人大人,若换作我,早将他骂得狗血淋头!”
却听阿泰勒又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若归附朝廷,本官便保你一个正五品守备,日后再调你赴京,以你的才干,好好辅佐朝廷,将来只怕不输于张香帅与李中堂……”
这是个极诱人的条件。
张之洞与李鸿章皆是当朝砥柱,南北洋领袖人物,手握朝廷命脉,一言一行,皆能使朝纲震荡,阿泰勒有此一比,实在对苏若山青眼有加,此言一出,小室里登时静悄悄的,众人心下或惊或妒,或讥或恨,一时无人言语。
苏若山忽然哈哈大笑道:“良禽择木而栖,有大人这番话,在下此生不枉。”
阿泰勒亦自笑道:“你可是答应了?”
苏若山笑声戛然而止,蓦然间嘶着嗓子道:“要在下归降也可,只有一个条件。”
阿泰勒半晌不语,良久方道:“我从来不跟别人谈条件。”
苏若山道:“你只要答应这一条,我马上把焚香会总舵名册奉上。”
这也是个极诱人的条件。

阿泰勒戛然静默,半晌方道:“讲。”声音微颤,似是抑不住欢喜之情。
苏若山一字字道:“我要请大人杀一个人。”
阿泰勒道:“何人?”
苏若山似咬牙切齿道:“唐海!”
众人皆是一惊,小室里蓦然无声,落针可闻。
阿泰勒哈哈一笑,竟毫不犹豫道:“我答应你了,这人卖主求荣也还罢了,为了讨好本官,竟连亲妹妹也勒死,我叫他进来,可不是见他什么忠心可鉴,本也打算亲手了结了这畜生。”
唐海大叫一声,“咚”一声跪倒在地,抢声呼道:“大人冤枉!小人为表忠心,赤诚可见……大人,此次若不是小人通风报信……”
阿泰勒冷笑道:“有你这样的人在身边,只怕本官比以前还要睡不好。”
唐海扬声叫道:“大人明鉴!大人明鉴!小的确是一片忠肝义胆……”小室里咚咚咚之声不断传将过来,似是唐海在拼命磕头讨饶。
阿泰勒老不耐烦道:“谛恶!”
旁边谛恶应道:“奴才在。”
阿泰勒懒洋洋道:“手脚利落点……”
唐海忽然再不作声。
他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
李经纵然看不见,也能感觉谛恶那高大的身躯一步步逼过去的窒息感,小室里只听得谛恶全身骨骼噼啪作响,他那一身百炼成钢的外家肌肉,比花岗岩犹要坚硬几分,纵是拿铁剑去敲,不定也会锵锵作响,脚步沉重,每迈出一步,地板便咔嚓一响,已被踩裂一块,脚下不停,裂声不绝,唐海上下牙齿咯咯发颤,气喘如牛,声音渐渐清晰,想是已退到墙根。
阿泰勒在一旁道:“动手吧!”谛恶大喝一声,势如霹雳滚过,虽隔得一面薄墙,李经犹觉全身一震,耳膜微微作响,耳听得谛恶便要动手,蓦地里锵啷啷一片响起,好似铁镣拖动撞击,跟着呛一声轻响,什么事物被脆生生斩断开来,半空里哧一声拂过,恍若冷风扑面,兵器扎进骨肉时的声响顿时清晰在耳,谛恶登时如野兽般嗷嗷狂叫,嘶声喊道:“小贼,敢暗害老夫!师兄救我!”声音凄厉,显是被刺中要害。却听那谛善惊道:“软剑怎生又到你手里?”跟着衣袂拂过,乒乒乓乓一阵兵器交加,已有人如疾风骤雨般过了几手,又听唐海高声道:“若山,你挡住这老贼,我去刺狗官!”
声沉音亮,全无方才的慌乱之态。
苏若山道:“你快去!这老贼好厉害……”惊呼一声,想是手底下已吃了些亏。
谛善阴森森道:“就凭你们两个……”
谛恶重伤之下,兀自如荒洪怪兽般嗷嗷乱叫道:“今天一个也别想走!要死就死在一块!……小贼,先吃我一掌!”
小室里登时惊叫声、呼喝声、怒骂声、刀剑声响成一片,众人杀得难分难解,混乱不堪,却独独听不到阿泰勒的声音。李经心下又惊又奇,走近墙壁,想要伏耳去听个究竟,心下只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身子还未走近,铁门砰一声撞将开来,唐海如一只纸鸢般连人带门飞将出来,笔直跌到外室墙壁,重重反摔在地,哇地吐了一口鲜血,踉踉跄跄方爬将起来,谛恶一手捂住小腹,满面是血,身上衣裳早撕成一条条的,双目如火奔将出来,他肚皮上鲜血淋漓,生生划开一道口子,连肠子都露将出来,只一把死死遮住,重伤之下全凭一股凶狠之气支撑,杀得性起,理智全无,赶上几步,“呼”一掌拍向唐海。唐海竟也不退让,右指往左臂上一抹,竟从皮肤下摸出两根血淋淋的细针,伸指一弹,细针哧哧两响,正中谛恶左胸,此时谛恶亦已一掌拍到。砰一声结结实实印在唐海肩头,登时打得唐海肩骨粉碎,复又喷出一口血来,身子如不倒翁般向后歪歪斜斜连退几步,全身浑似没了骨头,双眼上翻,嘴角竟露出一丝古怪笑容,如烂泥般缓缓自后仰倒在地,不知是死是活。
谛恶一击而中,心下大喜,张手呵呵咧嘴怪笑,回过身来,望见李经犹惊立在一旁,一时杀得眼红,大步跨出,一掌若排山倒海拍将过来,掌力未至,掌风直刮得面目生疼,李经身披重枷,脚带铁镣,行动不便,微微侧身一闪,这一掌登时只劈到半截,哗啦一声将李经颈上木枷拍得粉碎,李经被掌力一压,整个人向前重重栽倒,咚一声额头撞地,脑子里晕晕沉沉,眼前金光乱冒。
谛恶哈哈大笑,举起手来,正待追加一掌,蓦地里双眼暴突,全身抽搐,胸前两道血线喷出,溅出半尺来远,真气登时没了影踪,心下一凉,嘶声道:“素手追心针!素手追心针……唐门暗器,果然冠……绝……天……天……”胸口中针处血线急喷,咝咝作响,口鼻耳眼中皆有血水流出,身子一软,踉踉跄跄向前走出两步,终瘫倒在地,再不动弹。
李经这一番死里逃生,冷汗直将背后湿透,双手一张,木屑簌簌而落,虽没了重枷,手上脚上铁镣未去,毕竟行动不便,撑地而起,望见那唐海尚有一口气在,右手手指犹扣着什么事物,轻轻一拉,地上微微轻响,原是那两枚细针,被他指间一根白丝线牵引在手,不想他重伤之下,尚能击毙谛恶。此时小室内苏若山与谛善犹自恶斗不绝,呼喝之声此起彼伏,李经犹不知缘何峰回路转,转身望向唐海。唐海躺在墙角,勉力低声道:“我心脉都被震碎……不成了……还有我妹妹并没有死,你先去助若山,快去……”
李经见他情真意切,又说唐珂并没死,心下微微一呆,故而转念道:不管如何,先杀了阿泰勒再说。提一口气来,急步跨入铁门,只见苏若山快剑如雨,正将谛善逼得喘不过气来,小室正中央一个四十来岁的大胖子,全身纹丝不动,端坐在一方太师椅中,只冷眼旁观二人恶斗,自是那阿泰勒无疑。
苏若山手中长剑如蛇信吞吐,亮晃晃又似千万道银光绽放,正是他那柄拿手的独门软剑,不知几时又转到手中,谛善手中只是小小一个长嘴烟斗,手指间如蝴蝶翻飞,转、拈、点、迎、卸诸般要诀玩得炉火纯青,虽属守势,但全身如若布了一层金刚罩般密不透风,将苏若山剑招一一拆卸,边斗边道:“上回在小巷里不小心让你得了势头,这回便让你见识见识老夫的手段,十招之内,必叫你撤剑。”
当当谛善挡了两剑,将烟斗放在嘴边,深深吸了一口,呼一下吐出一片烟雾,喝道:“第一招。”一式普普通通的“剑指天南”,将烟斗点向苏若山眉心,苏若山知他本事,不敢轻敌,全身肌肉绷紧,退后一步,软剑一错,架开这一式,谛善脚下施展三才步法,如鬼魅般两三步一踏,转到苏若山身侧,口中呼地又吐出一口青烟,竟又是一招普普通通的“摘北斗”,再点向苏若山眉心,这一招本是青城剑法起手十三式之一,江湖上会用兵刃的人大都学过此招,谛善竟使出如此简单招式,苏若山越发心下大奇,犹不敢硬接,复错剑拂开,谛善绕着苏若山转出几步,始终将他困在核心,手下一式“凤点头”,转接一式玄阳掌,口中叫道:“第三招,第四招。”手下每一招越出越缓,劲气越出越重,谛善以童子之身修习玄阳真气,积数十年浸淫此学,当世已难逢敌手,手下招式已至大象无形、大音希声之境界,信手拈来一招遂有厚重朴实、返璞归真之气。苏若山此番被谛善全盘压制,越战越急,越战越乱,无论自己左突右冲,谛善皆如附骨之蛆般游荡在身子左右,犹如一口闷气压在胸口,无论如何都无法痛快淋漓倾泻而出,心下大惊:“上次在小巷还挡得他二十一招,不想这老不死的发起狠来,竟这般手段……”
再接得两招,只觉大脑昏昏沉沉,手中剑招似不听使唤,出招越来越慢,越来越软,登时背后复又惊出一身冷汗,心下清醒:“这老不死的烟里有毒……”情知再接两招,自己必死无疑,瞥见李经正站在门口观站,苦于双手被束,一脸莫可奈何,当下拼尽全力,反手一式自己最为得意的“彩曲飞环”,哧哧哧哧舞出数十朵剑花,将谛善逼退两步,手中软剑一掷,喝道:“李经接剑!”李经但见那软剑凌空舞来,举起手镣一迎,哧一声轻响,犹如利刃切腐,手指粗的铁镣应声而断斩作两截,锋势犹自不减,笔直插入后墙。
李经心下大喜,返身拔下软剑,伸指一弹,只听得剑身如龙吟般嗡嗡作响,赞一声道:“真好剑!”再不多言,手掌就地一撑,一式“犀牛望月”,全身如满月弓起,凌空挑断脚上铁镣,脚尖甫一落地,纵身一掠,身形急转,紧接一式“苍龙吸水”,好像一只急速旋转的大陀螺自半空笔直击向谛善。
谛善方避开苏若山剑花,回首只见李经剑势虽猛,全身却无一处不是破绽。冷哼一声,手中旱烟袋一递,指向李经胸门大开的“神封穴”,这一招原是以快打慢,后发先至,李经若不回剑自救,必定重伤于烟袋之下,不料李经本就是耿直性子,对阿泰勒又自恨之入骨,杀得性起时哪管什么自救不自救,任由他漏洞大开,手中软剑犹自笔直绞刺。谛善哪料此人如此不要性命,心下一惊,手下收势不及,咚一声烟袋击中李经胸口,李经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震飞而出,重重撞倒在墙上,谛善右手却也一凉,一根小拇指已被长剑绞飞。
那厢里苏若山被李经一剑解围,登时如释重负,长吸一口气,稳定身形,凝气于掌,拼尽全身真气,呼一声“碎空掌”劈向谛善后背,苏若山天资聪颖,不仅剑法卓绝,掌力亦自不弱,这一掌集聚全身真气,虽不至排山倒海,亦能开碑裂石,谛善不敢小觑,将手中旱烟袋一松,抵掌相迎,砰一声响,二人两掌相交,谛善纹丝不动,苏若山全身一震,手心掌力登时如云烟尽散,空荡荡力道全无,心下大骇。欲要抽掌回身,手掌竟死死黏在原地,动也不动,情知谛善使“黏”字诀将自己手掌吸住,片刻不退,必被他耗尽真气而亡,欲要提左掌相帮,竟软绵绵没了一丝气力,心下凄苦,暗自长叹道:“不想还是敌他不过。”
谛善一掌制住苏若山,心下正喜,忽觉左侧剑光如雪,李经手中软剑纷纷扬扬复又杀将过来,心中怒道:“这小子不要命了么!”竟也不回头,耳朵微微一动,早听得真切,左手食中两指状若拈花,轻描淡写着迎剑一夹,嗡一声响,已将李经手中软剑夹了个严严实实。
这伸指一夹,不论气力、时机、速度均拿捏得恰到好处,李经鼓足气力连抽几次,软剑如生根般就是不得动弹分毫,谛善冷笑一声,也不愿再多作纠缠,手臂一缩,将李经连人带剑拽将过来,手指松开软剑,一掌拍向李经天灵盖,李经自然而然举臂一封,谛善不待招式用老,半空里变掌为爪,急如电掣,轻轻一下按在李经胸口,李经心下一凉,只道此番必死无疑,谛善却未将掌力吐出,只死死印在胸前,满头白发陡然间倒竖而起,全身真气流转,衣袍高高鼓起,双目炯炯,暴喝一声,苏若山与李经各自浑身一震,全身如电击般微微一颤,喉头一甜,同时“哇”一声吐出一口鲜血。
谛善哈哈大笑道:“今天便让你们这些小子开开眼界!”双手凌空画了一个大圆。一手将李经高高托起,一手将苏若山摁倒在地,双手慢慢回转,一手接一手地凌空画圆,二人如黏在他手掌般任他游走玩弄,全身临空飘拂,虚脱无力,喉咙呜呜有声,真气更不听使唤滚滚倾泻,心中各叫了一声苦,苏若山博闻强记,心下更骇:“阴阳流转功!这便是江湖上大名鼎鼎的阴阳流转功么?”
二人越转气息越虚,越转脸色越发苍白,轻飘飘若纸片飞舞,谛善一张脸却缓缓红润起来,瞑目不语,胸膛高高鼓起,眼观鼻,鼻观心,慢慢导真气流转全身,心下只道:“等吸尽这两个后生的真气,天下谁人是我敌手?纵是那焚香会总舵主……”陡然间脚踝处一阵剧痛,不知被什么事物深刺入骨,直疼得全身抽搐,手下顿松,苏若山与李经应手而落。谛善全身紧缩,半跪在地,喉咙里“呵呵”有声,回头看时,只见两枚极细极细的银针插入自己脚踝,针尾牵了两根几近透明的白线,唐海正斜倚在门槛处,双目无神,双手轻轻一扯,自己便一阵巨痛传来,心下大怒:“素手追心针!竟忘了这厮……”伸出手指掐住针头,忍住疼痛,死命扯将出来。素手追心针针尖生有倒刺,一动之间便能撕开皮肉,叫人失血而亡,亏得这一击只中脚踝,谛善双脚如撕裂一般,咬牙强忍,大喝一声,同时拔出两根银针,扣在指间,伸指一弹,银针疾刺而出,哧哧两响,唐海重伤下哪躲闪得及,生生贯透大脑,钉死在原处。
谛善一击得手,正舒一口气来,耳边哧一声急响,李经大步赶上,一剑如游龙长吟,挺身刺来,谛善哈哈大笑,竟单掌伸出,五指扣成鹰爪,径直去抓那剑身。苏若山这一柄软剑何等锋利,斩断铁镣也不过如切腐破竹,谛善竟伸手来抓,李经心下只道:“难不成这老妖怪是钢铸的不成?”剑锋不偏不倚,迎面直上,谛善目如鹰隼,双指轻轻一拈,掐住半边剑锋,手腕急绕,将剑身转了几个小圈,抓在手心。
李经剑身被扣,手心间顿时一股阴寒之气沿“劳宫”穴而入,与经脉真气对冲,迅尔后撤,真气如坠虚谷深渊,跟着那阴寒之气顺着剑尖源源传向谛善,全身上下一时如冰砭肌肤,寒意逼人,一时如沐温泉,暖意舒爽,软绵绵懒洋洋使不出一两分力道。谛善乘胜追击,左掌快如电掣,忽一掌击向李经,眼见这一掌必中,身后苏若山心急意切,早一掌拍来,谛善冷笑一声道:“来得好!”侧身一回,左掌回身一击,与苏若山正双掌相印,苏若山这一掌掌力若石沉大海,登时没了踪影。心下大惊,情知不妙,欲要撤手时,真气流转,手掌竟丝毫不动,复又被谛善吸在掌心。心下叫一声苦道:“又中了他阴阳流转大法。”
谛善哈哈大笑道:“现在看谁来救你们?”
李经被他一击得手,全身真气透涌,源源不绝,心下暗道:“再叫他吸下去,必定虚脱而亡……说不得,只有拼上一拼了。”吸一口气来,拼尽全力残力,将手中剑柄往下一压,软剑剑身登时微微弓起,谛善心中冷笑:“这小子如此虚弱,哪里有气力撤剑?你纵是撤开剑柄,又怎能伤我分毫?”只见李经一张面皮渐渐紫涨,色如秋茄,显是将一身劲气全压在剑柄之上,心下更冷笑不绝:“你越是用劲,真气流转越快……”陡然间李经暴喝一声,手指往剑柄上一弹,“劳宫穴”穴心终脱离剑柄,剑身早弯成弓形,劲气一撤,顺势反弹而上,砰一下正中谛善额头。
谛善稳操胜券,心下防备全无,这软剑剑身反弹直击更是出人意料,这一下结结实实打得脑壳一震,眼前一黑,满天星星乱飞,脚下微微退开,劲气登时散了,苏若山只觉掌心一空,手臂终得自由,李经趁势捉住剑柄,侧剑一扫,一式“回风卷叶”自下三路拂过,这一招思量已久,一气呵成,丝毫不给对方懈怠时机,谛善惨叫一声,右腿已被斩作两截,摔倒在地,此时全身真身鼓涨,一时抑压不住,断腿处鲜血直喷,将地板染得透红。
苏若山心思极快,不待谛善回过神来,夺过李经手中软剑,一剑将谛善穿透,谛善嘶吟一声,瘦瘦小小的身子抱剑而起,双手抓住剑身,嘴角鲜血淌出,双瞳暴缩,忽一掌拍来,只是重伤之下速度放缓,苏若山侧身一闪,轻巧巧避开,心下恨极,复又连刺几剑,穿透谛善心脏,谛善喉头咯咯有声,四肢舒展,终没了气息,
苏若山与李经各自对视一眼,心下各叫一声“侥幸”,慢慢望向端坐在一旁的阿泰勒。
阿泰勒犹自一动不动,双眼微闭,好似眼前之事皆与自己没有分毫关系。
李经捂住伤口,上前一步,扯住苏若山手臂道:“怎么回事?你与唐海用的苦肉计么?怎生也不招呼一声?”
苏若山一抹额头汗水道:“我也是方才才知道,岑老大此番瞒得好死。”
李经奇道:“你方才哪里知道的?我们一直在一起。”
苏若山道:“方才在地牢里,唐海往我身上涂盐,却是一笔一画在我身上写字……你们只以为我在受刑。哪里料到此节?”
李经微一回想,点头道:“是,正是。”心下却想:“此计甚是凶险,若你没发觉他在写字,我们哪有命在?”越想越觉侥幸,喃喃道:“可瞒得我好苦,又可怜珂儿……你软剑又怎拿到手的?”
苏若山道:“自是唐海骗得谛善寻敌,他帮我穿衣时悄悄系在我腰间的。我们原本身无寸铁,谁也未曾料到,也只有带在我身上,突施杀招,才有机会靠近阿泰勒。”
李经一一回想前事,越想越觉心惊,越想越觉心凉,额头冷汗直冒,喃喃道:“此番若稍有一丝差池,我们早死在狱中,哪里走得到这里?岑老大定是没法子。此番忒也用心良苦。”
苏若山点头道:“毕竟我们已走到了这里。”
李经也点了点头,喃喃道:“毕竟我们已走到这里。”
两个转过身来,同时望向阿泰勒。
终于轮到了阿泰勒。

决战 four

密室里干燥透亮,全无初春湿意,唐珂瘫在外间的地板上;谛恶腹部切开,腥臭扑鼻;唐海倚在门口,额头上两道细孔血流汩汩;谛善被刺了七八个血洞,直如筛子一般。
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苏若山长剑一挺,远远指向阿泰勒鼻尖,一字字朗声道:“此贼祸国殃民,鱼肉百姓,腐化朝纲,贪财好淫,此次甲午战败,丁提督与各舰号上众水手吸的鸦片烟,便是经此贼暗通所得,天可怜见,岑老大算计得成,今日若不将你毙于剑下,怎对得起天下黎民苍生?怎对得起我焚香会大好儿女?”
李经忽上前扯住苏若山手臂道:“此贼曾屠尽我全村乡亲,苏兄,这一剑还是交予我吧。”
苏若山点了点头,将软剑交到李经手中。
李经一步步靠将过来,怒火满目,离阿泰勒不过三四丈远。
阿泰勒戎马一生,多历风浪,此时身陷重围,竟面无惧色,直视青锋,眯了眼睛道:“苏若山,我如此器重于你,你竟如此报我?”
苏若山道:“一己之得失,怎能与一周之荣辱相提并论!”
阿泰勒颇感失望,摇了摇头,转向李经,双目如电,大声道:“你们焚香会这帮蠢材!当真蠢得不可救药!就凭你们手里这把破剑,也敢来取我性命?”
他全身气鼓鼓的,威势暴涨,简直似一个做父亲的在呵斥自己的儿女。
李经冷笑道:“事到如今,你还敢如此嚣张,阿泰勒,先吃我一剑!”
脚尖一点,身形凌空一纵,长剑笔直刺出,直指阿泰勒胸膛。
这一剑又快又狠,势如雷霆劈岳,眼见一击必中。
阿泰勒满面怒色,一拍坐椅,蓦然间长身挺立,手腕一翻,手中已多了一柄短枪,正对准了李经。
枪身锃亮,枪洞乌黑,却是德国最新研制的博尔夏特自动手枪。
李经身在半空,心下一惊,待要抽剑荡开,“轰”一声枪响,两只耳朵直欲炸开,胸膛一热,身子被打得翻转过来,啪一声跌落在地,全身扭曲,双瞳暴鼓,喉头呵呵嘶声,微一抽搐,就此不动。
苏若山心下一震,眼见阿泰勒举枪瞄向自己,脚尖一踮,身子如一只白鹤掠起,两脚紧贴墙面,快步疾走,噔噔噔与地面垂直连奔几步,阿泰勒连扣扳机,短枪砰砰砰打得碎石乱溅,苏若山奔出四五步,冲劲已失,全身贴在墙上,施展“壁虎游墙功”,恍若一只大壁虎趴在上面,四肢大张大收,沿墙疾游。
阿泰勒枪匣里子弹不多,气息凝定,只缓缓端枪瞄准。
苏若山行动迅疾,一口气游到墙顶,双手抠住天花板,眼见阿泰勒近在咫尺。料他防备不及,手掌一切,全身如一只大轱辘旋转坠下,劈向阿泰勒头颈。
阿泰勒却看也不看,抬手朝天一枪,“砰”一声响,苏若山肩头巨痛,鲜血喷洒,身子如一个大包袱般从天花板上重重摔倒在地。
再好的武功,也敌不过子弹。
阿泰勒持枪缓缓走近苏若山,缓缓道:“荣华富贵,本来只是你一念之间……”
苏若山伏倒在地,脸色惨白,右胸鲜血不住涌出,似是虚弱已极,眼见阿泰勒走近,乍然间暴喝一声,一式滚地堂的回风腿正中阿泰勒右腿,只听得咔嚓脆响,阿泰勒惨叫一声,半跪在地,一只脚早被硬生生踢断,苏若山不待他反应,忍住伤枪疼痛,嗷嗷狂叫,似一只棕熊般挺立而起,一把扑将过去,扣住阿泰勒右手脉门,阿泰勒虽是武将出身,但论单打独斗,自远远不敌江湖中人,这一抓之下竟毫无反抗之力,脉门已落入对方手中,手指连扣扳机,咔咔两下空响,不想子弹已经打光。苏若山一把掐住阿泰勒脖颈,指节勒紧,双目尽是红丝,状若疯狂。眼见阿泰勒呼吸窒息,颈骨几要被自己生生捏断,苏若山手下用力更甚,似饿狼般仰天长啸。
阿泰勒肥肥大大的脖颈被掐得深陷而下,肥肉层层堆积,血管直欲爆裂,如不是苏若山重伤下气力不济,只怕早掐作两段,双目暴突,舌头直要吐将出来,右手捉住苏若山右腕,只作垂死挣扎,左手却犹在自己身上上下摸索不绝。
苏若山全凭一口恶气撑住伤痛,杀得眼红,任凭胸口鲜血汩汩而下,手下越掐越紧,全是一派同归于尽的拼命架势,眼见阿泰勒双眼泛白,面色青紫,必定挨不过片刻光景,心下正喜,陡听得身下咔嚓一响,似是枪栓拉动,心下一沉,跟着“轰”一声响,一粒子弹将苏若山全身穿透,打得整个身子翻转过来,苏若山一声没吭,仰倒在地。
阿泰勒捂住喉头,单掌撑地,呼哧呼哧大声喘气,左手间却多了一柄短枪,一时惊魂未定,双腿瑟瑟作抖,柔绵无力,半晌也站不起来。稍息片刻,情绪稍定,手脚上渐渐平静,方扶着长桌站将起来,此时犹怕那苏若山死得不够干净,上前“砰砰砰”连开三枪。直把苏若山打得血肉模糊,终安下心来,从身上取出一方手帕,将短枪放在长桌上,缓缓去拭额上汗水。
他一边拭,一边喃喃自语道:“焚香会这班蠢材,哪里刺得到我?哪里刺得到我?”
地上忽有人接口道:“是吗?”
跟着眼前一晃,那仰躺在地上半日的李经忽然鱼跃而起,挺剑一纵,若银光激射,“哧”一剑将阿泰勒自小腹刺穿到后腰。
这一剑突如其来,阿泰勒万万料想不到,闷哼一声,双目暴突,噔噔噔连退几步,缓缓跌坐在太师椅上,他低下头,看了看腹中软剑,眼见那剑柄颤抖不绝,似是犹不信这一剑已刺在自己身上,抬起头来,手指李经道:“怎么可能?方才明明打中你……”
李经上前…步,哧一声撕开身上衣布,露出满是鞭痕的肌肉,露出胸前缺掉一角的金锁,恨恨咬牙道:“苍天有眼,这一枪正打在这里。”
阿泰勒细细打量,不怒反喜,喉结耸动,仰天嘶笑道:“天意,天意……”
李经亦自叹道:“苍天有眼,国仇家恨,终是报应不爽!”伸出手来,就要拔阿泰勒腹中长剑。
阿泰勒忽然张开手掌,挡在身前,忍痛低声道:“等一下,你一拔剑……我立死无疑,我有话说,我有话说……”
李经冷笑道:“死到临头,你还想耍什么花样?”
阿泰勒咬住牙齿,面自如纸,半晌方道:“你说什么国仇家恨,哪里来的国仇?又哪里来的家恨?”
李经越发不齿道:“你竟还有脸问起?好,我便一件件问你,今年岭南大旱,朝廷三十万两赈灾银款,你倒有多少花在十七姨太身上?她头上那一枚翡翠簪子,不是就价值万两?”阿泰勒闻得此处,忽然间全身抖动,一抽一抽着似要大笑出身,苦于疼痛难忍,笑声白喉中哽作数截,倒似粗气般抽将出来,他伸出手指,嘶声道:“三十万两?你从哪里听说有三十万两?”李经喝道:“朝廷下发的布告,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讲到这三十万两纹银!”阿泰勒摇头道:“说说而已,说说而已,这三十万两纹银,只见白纸黑字,老夫是一两也未曾见着。纵是真有这三十万两,从户部到总督,再到将军、都统,一路盘剥下来,到我这小小的总兵手里,还能有几分油水?”
李经道:“你休再为自己狡辩!北洋水师的鸦片烟,难道不是你从香港暗递过去?你只图中饱私囊,水军上上下下抽大烟抽成孱弱病夫,此次甲午战败,少不得拿你人头祭奠冤魂!”
阿泰勒抬起头来,冷冷看着李经,一字字道:“鸦片烟是经我手送的,我不给,别人自也会给,何不由我来赚这一笔?这个世界多得的奴才,有何值得同情的?”
李经冷笑道:“好啊,照你这般说来,你倒是有理了?”
阿泰勒冷冷道:“你们焚香会这班蠢材,哪里有开阔万里的眼界?”
李经一拍长桌,扬声怒道:“你左一句蠢材,右一句蠢材,今日还不是死在我们手里,我们焚香会为国为民,顶天立地,杀的是贪官污吏,救的是受难百姓,个个都是热血好汉。”
阿泰勒“哼哼”几声道:“也就只剩下没有脑子的热血了,如今时代不同了,洋人只要手里有枪,人人都是武林高手,你们纵是再修炼武艺,也抵不过别人抬手一击,我今虽败,但火枪胜于武功的代终究已经来到……”
他说完这些,似是宣泄已足,抬起眼来,正对李经道:“我话已足,你现在可以动手了。”
李经手指微颤,伸手握住剑柄,沉思半晌,一字字道:“十年前你曾经屠尽我满村乡亲,十年后我焚香会广州分舵精英尽丧你手,这一剑不可不拔。”
回剑一抽,阿泰勒腹间鲜血喷出,直溅出一丈来远。
正在此时,地上发出一声低吟,被勒死的唐珂竟然活了过来,李经猛然想起唐海临死前所说的话,原来他只是用手法假装将唐珂勒死过去。
扶起唐珂,李经走出了密室。
大战已过,前头会有什么呢?

尾声 five

见到阳光的时候,李经忽然打了个冷战。
已到了傍晚时分,暮色欲收,总兵府旁的街市上人烟稠密,有人把辫子盘在颈上,束着手站在屋檐下和别人嘀嘀咕咕说话;有人艰苦地拉动着黄包车,任凭汗水吧嗒吧嗒砸在地上,似拖动一座泰山般往前挪动;有人挥动快刀,仔仔细细地斩切砧板上的卤肉;有人穿着满是补丁的衣衫,叮叮当当地敲动着手巾的破碗,一板一板地唱莲花落;有人的瓜皮小帽油光发亮;也有人的西装皮鞋似模似样。这些人像潮水一样流过来,又像潮水一样流过去,他们脚踵擦着脚踵,肩头撞着肩头。当李经满身是血、神色恍惚着走进他们中间的时候。他们似是看到一个怪物般哧哧地笑起来,于是他们露出了黄澄澄的牙齿,远远伸出手指来指指点点,他们议论纷纷道:
“你看街市上来了两个疯子。”
“这两人怎么到处都是血……你看你看,哎哟脸上都是。”
“一定是失心疯了,莫吓了人,远一些,远一些。”
他们总隔得有三四步远,却总没有散去的意思,他们兴致勃勃地评头论足,津津有味地驻足旁观,隔了会儿,有几个满面稚气的孩子从人群里钻将过来,拿树枝远远隔着去捅李经和唐珂,他们只是轻轻一碰,便咯咯乱笑着跑开,他们似是得到了莫大的满足,他们拍着手,洋洋得意着说:“我碰到疯子了,我碰到疯子了……”
李经身上的骨头直似要散了架,他吃了谛善一击,又中了他阴阳流转大法,全身的气力都慢慢吸干了一般,他慢慢挪动着步子,看着眼前的这些人,他们或拢着手,或拿着斩肉的菜刀,或捧着破碗,或顶着皮帽,他们嘻嘻而笑,有一下没一下地指向自己。
这些人,这些和他流着同样血液的人,这些和他:一般模样、一般肤色的人,正迫切地希望在自己身上搜寻叫人兴奋的东西,他们的眼睛里好似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那白雾迷住了,他们的心窍,叫他们看不到远方,叫他们不见光彩。
李经低下头,只觉一阵苦涩涌上心头:纵然刺死了一个阿泰勒又能怎样?杀掉一个,别人不过再立一个,来的一样是贪官污吏,来的一样是鱼肉百姓,只治其标而不治其本,刺得再多又有何用?如果不开民智,依旧只会出现整街满脸冷漠、爱看热闹、习惯于磕头跪拜的民众。
这种苦涩让他感受到了钻心的疼痛,他握紧拳头,依旧低着头,一步一挨地走。
他害怕看到他们的眼睛,他们的目光让他从骨子里感到发凉。
但他的担心明显是多余了,只听得人群里有人高呼一声:“那边热闹更好看!”人群使自发地哗动起来,大家复又开始接踵摩肩,一窝蜂地往发声处涌去,大家很快忘却了李经的存在,他们打着呼哨,大步迈着朝前面冲将过去,一边叫喊着一边伸出手指来,向着前面叫道:“在那里在那里,那个人在那里。”
李经眯着眼睛抬起头来,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到街市中央叠了两张八仙桌,一个中年汉子穿了一袭长袍,深眉浓目,英气逼人,在八仙桌上来来回回走了两步,望向台下的百姓,朗声说道:“各位乡亲,各位同胞,大家静一静,在下有话说。”
这几句说得并不是很大声,但喧哗的声音立时便安静下来,那人的目光缓和而深沉,坚定而有力,他只要望向哪里,那一片便迅速在这目光中沉静下去,那人只是站在桌面上环视一圈,众人便似是施了魔法一般鸦雀无声,整个街市静悄悄的。
傍晚的春风无声无息地拂过来,卷起了那人的衣角,那人在春风里长身挺立,气定神闲,远远望去,教人顿生亲切温暖之意。
远处茶楼的招牌在春风里咯吱咯吱地晃荡,数千人眯着眼睛站在这里,却无一再作声,只要你竖起耳朵,便听得到旁人呼吸的声音。
只听那人重又朗声道:“各位乡亲,在下刚刚收到朋友从日本发来的电报,各位可能还不知道,就在今天,李鸿章和日本人签订了《春帆楼条约》,满清政府把台湾、澎湖列岛拱手让给了日本人,并且要向日本人赔款二亿五千万两白银!各位同胞,各位乡亲,在下在北洋的朋友曾经说过,海军腐败之甚,已到了拿煤灰、泥沙充当炮弹的地步,这个满清政府,在我们汉人的头上作威作福了几百年,为了控制我们汉人,他们杀光了我们有骨血的汉子,大兴过文字狱,篡改过史书,他们阻止历史的进步,以愚钝治国,以至于英国人打上门来,法国人打上门来,现在,连日本人也可以打上门来!”
那汉子说到此处,不由得微微激动起来,他握紧拳头,顿了一顿,望向桌下黑压压的百姓,又道:“各位同胞,我们中华民族已经到了最危难的时候!朝廷已经病得很重,迟早就要亡了,这个病不是病在毛孔里,不是病在皮肤上,这个病早就深入骨髓,早就烂掉了五脏六腑,而且无药而治,我们不能再对这个满清政府寄予一点点希望了,我们不能再低着头甘心做满人的奴才了!各位同胞,要救中国。就只有靠我们自己!唯有奋发图强,方可自强不息!”
那人说到此处,忽然从身上摸出一把亮晃晃的剪刀,一只手从背后摸到青丝长辫,扯到身前,张开剪刀。将长辫置于刀下。
那汉子抬起头来,面向青天红日,面向万千同胞,一字字朗声道:“在下今天在这里誓明此志,从今日开始,与满清王朝一刀两断,也许我一个人的力量很小,但是我相信只要我们去做,终会有一天推翻这腐朽的朝廷!”
手起刀落,“咔嚓”一声,登时将手中长辫剪作两截。
看到此情景,李经忽然间释然:是的,只要我们去做了,纵然一时无效又何妨,终会有希望的一天到来。
于是李经搀扶着唐珂,转过街角,在民众的热闹声中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