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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我?”
“你刚才是不是咬了他一口?”
于吉安的脸更红了:“我……我本来以为死定了,所以只想死前出口气而已。再说我咬他一口哪能就把他咬死了,我又不是毒蛇……”说到这里,他突然住口,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谢小雯难得地露出了赞许之色:“你虽然笨,可还没笨到不可收拾。”于吉安的汗水滚滚而下:“这么说,都过了那么多天,我的血里还有毒?血魔堂的毒药也太厉害了吧!”“应该是你厉害才对,”谢小雯笑得十分邪恶,“换了别人,都被毒死一百次了。我越来越发现你奇货可居了!”
于吉安装作没听见,走上前验看徐云阳的尸身,真是死透了。真没想到自己用这种诡异的方式替自己、当然更是替裘金玉报了仇。这时,他才想起一个问题:莫烟雨哪儿去了?
“我们赶紧逃吧。”谢小雯听他简述了此事的前因后果后,果断地说。
“逃?为什么要逃?”
“你现在是杀害著名正派侠士徐云阳的凶手,现场目击证人莫烟雨可以提供人证,你血液里的毒质就是物证。而你,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你有合法的理由杀死他,所以你必将受到江湖正义人士的围追堵截。”
于吉安吓得瑟瑟发抖,欲哭无泪。这世道,真是把好人往绝路上逼啊,他悲哀地想。
逃亡的滋味无疑很不好受。谢小雯略懂些易容术的皮毛,给于吉安涂了一脸锅灰,让他看上去像个从深山里跑出来的烧炭工。尽管如此,于吉安仍然惶惶如丧家之犬,每当和骑马佩剑的江湖中人擦肩而过时,总是战战兢兢,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以至于谢小雯建议道:“我直接拿绳子把你捆上,当成我的犯人,省得别人一看就知道你犯了事。”
后来,于吉安又开始目不斜视起来,即便是路过武林中人的血腥搏斗,连谢小雯都要忍不住看一眼的热闹,他却仍然眼观鼻、鼻观心,就连头发丝都不动一下。
“这样看上去像是被我点了穴,”谢小雯若有所思,“不过,路边有个美女,你还不赶紧看一眼?”于吉安正襟危坐于马背上,仍然没有扭头。谢小雯面露佩服:“真没看出来,你还有这等定力……”“不是定力不定力的问题,”北安大侠粗声粗气地回答,“我脖子僵住了,动不了啦!”
不过于吉安如此小心翼翼,倒也并非没有道理。二人沿途不断听到消息,整个武林都在为于吉安如此胆大妄为、敢于杀害青城派未来掌门群情激奋。尤其验尸结果表明,徐云阳身中多种奇毒,几乎每种都见血封喉。显然,这是血魔堂的邪魔外道们对武林正道的又一次公然挑衅。那个相貌平庸、连姓名都无人知晓的于吉安,想必是血魔堂新近培养出的高手。正邪双方的仇杀虽然一直没有断绝,但徐云阳这种身份的人被杀,毕竟还是很少见的。一时间于吉安成为武林中最当红的通缉犯。
“现在你也挺风光的哦,”谢小雯乐不可支,“没想到你这大侠虽然名不副实,倒俨然是一代邪派高手了。”
“我该怎么办啊?”于吉安目光呆滞,面前的一碗热汤凉透了都没喝几口,“难道这么一辈子逃下去?”
“那可说不好,”谢小雯淡淡道,“既然想在江湖上打滚,就要随时做好受屈的准备。江湖是血与火的领地,每个大中小侠的衣服里都藏着别人看不见的伤口。”于吉安侧过头看她一眼:“所以你选择做个捕快,为了替人洗清冤屈?”谢小雯嗤之以鼻:“国家的法律,未见得比江湖规则清明多少,只不过身在六扇门,有时可以少招惹很多麻烦罢了。”
“我看你不像是怕惹麻烦的人,”于吉安大摇其头,“我听说你是京师办案最不要命的捕头,而且办起案子来无论谁都敢追究……”“闭嘴!”谢小雯喝道,“我的事不用你聒噪,再废话我现在就把你交给青城派!”
于吉安一愣。两人结伴同行这么久,谢小雯在他心中总是一个模糊不清的倒影,怎么也看不明白。而她这样肆无忌惮地发火,却还是第一次。他心里知道,自己一定是无意中触碰到了她心里某一处的伤疤。
第二天,两人继续赶路,大家都绝口不提前事。眼见离京师越来越近,于吉安的心情也略微放松了些。说起来,对于把身体贡献出来研究,以对抗血魔堂,他还是很情愿的,毕竟这是他体现自己侠气的好机会。北安大侠到底有几斤几两,他可清楚得很,若不是发生这么一桩意外,恐怕这名头永远只能在北安镇内叫得响。更何况,眼下自己误杀了徐云阳——尽管这厮罪有应得——还得靠京师专家来替自己澄清。
“你仔细回想一下,这一生有过什么奇遇没有?”谢小雯循循善诱,“比如说,吃了什么奇怪的植物,吞了什么奇怪的动物,喝过什么奇怪的水……”“我难道会把地上的石头捡起来嚼一嚼?”于吉安很不客气地打断她,“我说过很多遍了,从来没有过!我这个人很讲卫生的。”
谢小雯皱皱眉头,接着盘问:“那你的武功究竟师承何人?也许你练过什么特殊的功夫,虽然我半点没看出来……”于吉安身子一颤,神情扭捏,吞吞吐吐了好一阵才低声说:“我师父……我师父是丐帮中人。”谢小雯点点头:“丐帮,那也是人才济济的地方。你师父是哪一位长老?”
“你看我的功夫那么……那么……”于吉安苦笑,“你以为会是什么长老?和你明说了吧,就是帮中的一个无名老丐,因为我资质太差,没人肯做我的师父,只有他收下了我。而且严格说来他也没收下我,只是在临死前留了一本剑谱给我,我的武功都是照这本剑谱自己练的。”
“能把剑谱给我看看么?”
“当然可以,假如你不怕脏的话,”于吉安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本黑乎乎的小册子,“不是我不爱干净,而是他给我时就那么脏……”
谢小雯接过那册子,刚刚翻开,就惊呼出声:“孤雁剑?是真的么!”于吉安一呆:“什么真的假的,这还会有假?”谢小雯叹口气:“和你这种没见识的人三言两语说不清楚……四十年前,江湖上有个昙花一现的青年剑客,以一手孤雁剑法名震江湖,无数高手都败在了他手下。但是半年之后,他就离奇消失,从此再也没人听说过他的下落。据说他是受到女人欺骗,心灰意冷之下就此退隐了。”“你的意思是说……我的师父居然有那么大名头?”于吉安一脸愕然,“那他为何会在丐帮里混呢?”   NO.9

于吉安发现一个真理:其实要混入江湖,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做叫花子。而天下叫花子都归丐帮管,这么说起来,自己加入丐帮,貌似很有面子。
然而即便是天下第一大帮,帮众也得分个三六九等。于吉安这种毫无武功根基的小毛孩,连一只麻袋都背不上,只能干点跑粗浅拳脚,倒也像模像样。
与常人的想象不同,丐帮弟子并不总是固定在一个地方,他们总是处于流动之中,在同一处一般不会呆上超过半年。一直到于吉安已经换过四个地方之后,才有人告诉他这是怎么回事:“同一批人老呆在一个地方,容易培植出自己的势力,那样对帮主的地位便会形成威胁。所以丐帮自古以来都有这样的传统。”说话的是个看上去醉醺醺的老乞丐,一头银白的乱发,脸上布满疤痕,看不清面目。
此人其实并不好酒,但不知怎的,总是一副酒没醒透的模样。此刻,他就像酒后胡言一般,把这番真话吐出来,旁边的几人慌忙喝止,他只是翻个身躺下,充耳不闻。等到其他人都安静下来了,他再悠哉游哉地补上一句:“所以丐帮虽然不大容易被颠覆,但想要让上下一心,却也是不可能的。人数众多顶屁用,号称第一,也不过是一盘散沙。”
这老头还真有性格,于吉安呆呆地想。此后,他便开始留意这个酒鬼模样的老头:他发现这人经常说些大逆不道的话,出去乞讨也从不作揖磕头,也不唱莲花落,只是往地上一坐,脸上挂着半醉半醒的表情,过往诸君愿意施舍的请便,不愿意的也决不出声讨要。
平日里弟兄们没事总喜欢互相切磋武艺,老头从不参与,总是一个人靠在旁边打瞌睡,但他大概会点武功。
有一次于吉安误坐到一家布商的门口,那布商算是当地一霸,几个家丁撵将出来,拳脚交加地将他一顿暴打。眼看于吉安就要被活活打死,那老头却突然出现:“你们不就是要打人么,别打这小孩,打我。”
于是鼻青脸肿的于吉安被放开,老头被家丁们按在地上,胖揍了一炷香的工夫。打完之后,这老头居然若无其事地站起来,慢悠悠挪到另一处坐下,哼都没哼一声。
这是个什么人呢?于吉安想不明白。他打听此人来历,但他好像流动过好几个地方,以至于根本没人认识,而他记录在册的名字“陈新”,多半是个化名。
那时于吉安呆在保定府,正赶上血魔堂迅速崛起的年代,不时能听到消息,某某前辈被谋害了,某某大侠被毒杀了……于吉安心想,那都是高手之间的事,和我这种小角色没啥关系。那怪老丐陈新讥嘲地一笑:“覆巢之下,焉有完卵?”
结果还真给他说对了。没过多久,保定分舵就接到密令,要配合华山、峨眉两派的朋友,拔除血魔堂在保定分舵的一个秘密据点。
这一天深夜二更,分舵中的高手们斗志昂扬地去了,其余人等也都聚集在分舵的集会所——城外一座号称闹鬼的祠堂,等待他们凯旋。
可到了三更,二十多个人只剩下两人回来。其中一人刚一跨进祠堂大门就扑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另一人还能勉强说几句话。“我们上当啦!”他怒吼着,“那两派的人压根就没来!他们……他们来啦!”“谁来啦?”被吵醒的众人莫名其妙。“血魔堂!”他说出了这最后一句,如同绷紧的弓弦突然断裂一般,也倒在了地上。
一直到死,他都不知道,华山和丐帮貌合神离已经很久,这起行动不过是华山派假他人之口策划的一次骗局。事后丐帮追查起来,发现讯息并不是由华山派传出的,也只好不了了之。
在一片惊慌失措中,血魔堂真的来了!这是于吉安一生中第一次和真实的杀戮靠得如此之近。和他以往想象中血肉横飞的场面不同,血魔堂用的是毒,一种优雅、体面的杀人方法,几乎是杀人不见血。几蓬飞针、几道毒烟,就能在顷刻间取人性命。
于吉安仗着身子瘦小,缩到供桌下方的一道狭小缝隙中。他能看到同伴们接二连三地倒下,就像被割倒的野草。地上的尘土被扬起,钻入他的鼻端,令他很想打喷嚏,却不得不拼命忍住。
“何苦斩尽杀绝呢,”祠堂中突然响起一个声音,于吉安立即分辨出是那古怪老丐陈新,“这些人都只是低等弟子,对你们不会有什么威胁。”
于吉安把头略微探出去一点,看见陈新靠在墙上,仍是那副半醉半醒的样子,右手指间夹着一枚毒蒺藜。几名血魔堂子弟面色微变,又是数枚毒蒺藜向他飞去。他不慌不忙,从地上抄起一根寻常的打狗棍,看似漫不经心地挥舞了几下,竟然将毒蒺藜全部击了回去。
这毒蒺藜发射出去时的速度固然很快,弹回去时更是迅若闪电,噗噗几声,全都钉在了自己主人的身上。陈新也随之跃起,身形一晃,已欺到血魔堂众人面前。他手中打狗棍点、戳、刺、削,俨然如同使剑,招式精妙至极,很快将敌人全部放倒。
于吉安正看得咂舌不止,就听祠堂门口传来一声嫩声嫩气的喝彩:“好功夫!没猜错的话,你就是当年大名鼎鼎的慕容孤雁吧?”这声音听起来就像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于吉安将视线转过去,果然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少年人,看来似乎比自己还小两岁。
这个少年一张脸唇红齿白,看起来好不可爱,神情却颇为阴鸷,带有一种和外形极不相称的干练老成。
陈新听到“慕容孤雁”四字,身子微微一颤,随即恢复平静:“这名字……我已经许久没用过了。要说大名鼎鼎,也比不上六合童子吧。”
六合童子?于吉安听着这四个字觉得十分耳熟,正在想着它们的出处。却见六合童子慢慢掏出一个黑色小球,好似小孩子玩游戏一般笑容可掬地抛了出来。陈新却面色大变,一把抓过一张桌子挡在身前。
一声巨响,那小球爆炸后,从中飞出无数细如牛毛的毒针,在场还活着的丐帮弟子和被陈新击倒的血魔堂弟子无一幸免,身上或多或少都中了几针。几乎是在顷刻间,他们的面色发黑,拼命掐住自己的喉咙,身子扭曲几下,痛苦地死去了。于吉安幸好及时缩回头去,几枚毒针从他的脸旁擦过,吓得他几乎晕了过去。
“果然是血魔堂的作风,”陈新扔掉手中的桌子,桌面上插满了细细的毒针,“为了杀敌,伤害自己人也无所谓。”“谁叫他们碍手碍脚呢?”六合童子嘻嘻一笑,“我是专程来找你的,这帮废物不是我叫来的。何况,就算是跟我来的,要和你交手,身边也不能有任何不安定因素存在。”“你还真看得起我……”陈新喃喃说,“你还是那个独来独往、天皇老子也管不着的六合童子,我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慕容孤雁了。”
六合童子不再多言,双手缓缓探出,左右手指缝间各夹着一根细长的绣花针。陈新也扔掉手里的棍子,在地上捡起一把剑。“你的宝剑呢?”六合童子问,“随便从地上捡一把也能趁手么?”陈新伸指在剑锋上轻轻一弹:“早就丢啦。就算没丢,我也没脸再用它了。”

NO.10

“后来,陈新输了?”谢小雯皱着眉头说,“六合童子武艺高强是不假,可要和昔日的慕容孤雁相比,只怕还有点差距。”
于吉安低下头,过了许久才说:“都是我害的。我看他们斗得激烈,想起他曾经救过我,忍不住想要去帮忙,但依我的本事哪儿能帮得上什么,反而被六合童子借机利用。他放暗器袭击我,陈新为了救我,中了他一针。六合童子也被陈新反弹回去的一根毒针,弄瞎了一只眼睛,而且差一点被刺穿心脏,最后带着重伤逃走了。”谢小雯长出一口气:“原来六合童子的左眼是这么瞎的,他的武功突然退步也有了缘由。于是陈新剧毒无解,就把孤雁剑法传给了你。不过……如果真的是孤雁剑法,你怎么会这么不济?”
她说到这里,打开书翻了几页,随即合上还给他。“里面的剑招和运气法门都很高妙,”她思考一阵说,“看来应该是真的。”“也许是练而不得其法,”于吉安低声说,“这套剑法是配合独门内功的,共有九重,但我只练到第二重,到第三重就怎么也练不上去了,丹田里总是缺口气,各处经脉剧痛,内息无法流通全身,剑法的威力也无法展现。”谢小雯“哦”了一声,心里隐隐奇怪,却也想不出个道理来,只是对于这位总是狼狈不堪的倒霉大侠多了几分同情,心里想着:我以后少损他几句吧。
其实于吉安有一点并没向谢小雯说明,就是陈新当时为什么会在临死前把自己的绝学传给他。
那时陈新以深厚内力抑制着毒性发作,也不过是多延一时之命。年少的于吉安在一旁呜呜咽咽地痛哭,后悔因自己一时的头脑发热,害了陈新的性命。
“别难过,其实我早就该死了,”陈新微笑着安慰他,“能苟活到现在,已经是赚了。”他仔细看了看于吉安,轻叹一口气:“临死之前,你能守在这儿,我俩也算是有缘。你是我所见到的第一个面对六合童子还敢站出来的人,这份胆气,很像我年轻的时候……我怀里的东西,就送给你了,希望你日后能有所作为。”
可惜自己直到现在仍然毫无作为,于吉安忧郁地想。江湖像是一扇充满诱惑的大门,门后歌乐飘飘,仿佛有无数美好而辉煌的事物隐藏于其中,但自己总是在门外徘徊,始终不曾真正踏入。如今看来是有了进入的机会,却发现其实武林的华丽外表之下,散发着一阵阵腐臭的气息。
“这件事了结之后,你如何打算?”谢小雯忽然问。于吉安愣了愣,发现自己还真说不清要作何打算。也许自己的血液里真能提炼出对抗血魔堂的解毒圣药,成为显赫一时的风云人物,一个月之前,这样的机遇还是北安大侠梦寐以求的,但随着谢小雯走了这段日子,他的心里有些莫名的动摇。“我也说不准,”他犹豫不决地回答,“我发现我似乎不大适合做一个江湖人,也许……回北安镇去做点小生意好了。”
“这可是你在江湖上扬名立万的好机会,”谢小雯看他一眼,“你就这么舍得?”于吉安苦恼地抱着头:“有些事看上去很容易,但人活一辈子,就是未见得想得明白。也许我还不如学你这样,去做个捕快……”“免啦,”谢小雯一颗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我们可不收这么笨的捕快。”
被通缉得久了,于吉安也渐渐麻木,并且发现没名气的好处:人家要抓你,却连你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一路上虽然看来步步危机,实则平安无恙,不日到达京师。
京城是一处繁华的所在,足以让北安大侠眼花缭乱。他本以为谢小雯会即刻带他人衙门,没想到谢小雯却反而不急了:“这一路辛苦,先到我家喝两杯,算是给你洗尘吧。”谢小雯笑眯眯地说。于吉安将谢小雯从头看到脚,直到对方狠狠瞪他:“对不住,我有点不大习惯。”
在他的想象中,谢小雯这等性格的姑娘,居处必然简朴,没料到出现在他眼前的却是一座大宅院,高墙红瓦,颇为气派。不等他发问,谢小雯已经抢着解释:“别想歪了,我没收受贿赂,这是我爹留给我的。”于吉安羡慕地点点头,心里想人和人就是不一样,有些人武功好,头脑好,人长得漂亮,还能摊上个好爹,回头想想自己,一阵黯然神伤。
待于吉安打水洗干净了脸上的锅灰,谢小雯已换了身衣服,看上去娇艳欲滴,倒似个京城里的富家千金。上来的酒很好,三十年陈的花雕,菜也好,据说那大厨当年也算是川中名厨。北安大侠素来心宽体胖,推杯换盏间,已忘了还有很多正道中人等着要他的命。
这时,厨师上了一盆水煮鱼,于吉安不知厉害,一筷入嘴被辣得面红耳赤。他用清茶漱了口,仍觉得从舌尖到咽喉都火辣辣的疼,泪花蒙眬中,看到谢小雯忧虑地看着他。“不要紧不要紧!”他摆摆手。谢小雯却仍然忧色不减,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开口:“其实……拿你的血来做研究可不是什么好玩的事,搞不好会有性命之忧。你现在要是回去,我也不会怪你……”于吉安怪叫一声:“小姐!你这一路可不是这么说的,等我走到京师了再说一没有你这么玩人的!”“这毕竟是工作嘛,”谢小雯的神情恢复了平静,“不过说真的,我越看越觉得你不适合卷入江湖,还是不要陷进去得好。”
这番话深深伤害了于吉安的自尊,他把手一挥,正打算反唇相讥,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尖锐刺耳、有如金属摩擦的声音:“小雯,你果然是个好心的姑娘,我一直都没看错你啊。”谢小雯的身子一震,手中酒杯掉到地上,摔成碎片。自打于吉安认识她,还从没见到她如此惊恐。但于吉安自己也同样吃惊,倒不完全是因为谢小雯的反应,而是因为那一股随着声音飘散而来的气味——那是一股药味,虽然很淡,但十分独特,肯定在什么地方闻到过。
他慢慢让记忆的河水逆流而上,绕过乱糟糟的礁石,一点点回溯,最后画面定格于一个多月前的那个雨夜,一座荒郊的破庙,一群霸道的奴才和一个未曾露面的病人,还有那些奴才送给他的那些伤。
“那是自幼身体半瘫但偏偏喜欢四处乱跑的公子徽,”当时谢小雯说,后来她还补充了一两句,说这人的瘫痪是由于某种重病,这病缠绵至今,以至于他每天都不能离开药物。
这么刺鼻的药味,换了我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了,那时候于吉安想,但这种示弱的话可不能说给谢小雯听。

NO.11

“这股药味实在太难闻了,”公子徽怪声道,“换了其他任何人,在里面呆一个时辰估计就得发疯,可我居然一呆就是四十年,有时候我都忍不住要佩服自己。”那几名曾经把北安大侠揍得遍体鳞伤的打手,此刻就站在公子徽身边,面无表情。于吉安仔细端详了一下公子徽,按他自己的说法,应当只有四十岁,但此时他在于吉安眼中却像是个八十岁的垂暮老者,脸上布满蛛丝般的皱纹,头顶光秃秃的没有头发,眼眶深深凹进去。他的目光始终冷冷的如同冰块,没有任何情感,令于吉安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你找我干什么?”他壮着胆子说,“我又不是医生。”“可能你还不清楚我要的是什么,”公子徽的嘴角扭曲一下,似乎是在笑,“我的身子不是由于生病才变成这样的,而是因为中毒。那是我刚刚三岁的时候,我家一个大仇人下的毒。他打不过我爹,就处心积虑通过我来报复。这毒的威力决不在血魔堂之下,事实上我后来甚至求助过血魔堂,但由于毒性深入脏腑,他们也无能为力。本来有一颗叫做若木灵丹的丹药,也许可以帮我解毒,但我花了几十年也没找到,不得不另想其他办法。”
于吉安的心头一阵狂跳,开始有点明白了。他扭过头去看谢小雯,却发现谢小雯在公子徽进门的那一刻起就低头垂首立在一旁,仿佛一个忠实的仆人。不知为何,于吉安心里微微一痛。
“你别怪她,”公子徽淡淡说,“我从小供她吃穿,授她武艺,再让她进人公门,为的就是身份方便。不过,今天她让我有一丁点失望,”他话锋一转,“她竟然会劝你离去,虽然是到最后关头才说。”
谢小雯的头垂得更低,似乎恨不能把身子缩成一团。于吉安却仍然死死盯住她:“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打算把我交给公子徽,什么对抗血魔堂,都是骗人的鬼话?你那么骄傲,原来不过是假象?”
谢小雯不答,于吉安也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倒是公子徽哑然失笑:“你这人果然与众不同,到了这时候,还关心这些细枝末节。不错,她本来只是办案,发现你之后才决定把你交给我。那天晚上打你一顿,也是为了在你晕倒之后,在你身上试验二十六种不同毒药,以便确定你的体质。我本来打算当场就把你带回京师,但那个害我终身的大仇敌恰在那一刻出现,我为了追他,只好让小雯一个人把你带回来。”
“我有一个很好的炼药炉,为了得到它,我当年灭掉了百草门满门一百三十七口人。如今把你放在里面,用你百毒不侵的血液,一定可以炼出药来,解除我四十年的困厄。”
于吉安已经顾不上恐惧了。无论谢小雯怎么逃避他的目光,他的视线都没有从她身上移开。一种发自内心的失望笼罩了他的全身,让他觉得疲惫不堪,以至于即将被扔进炼药炉似乎都显得不那么重要了。
一名随从轻而易举地制住他,如老鹰捉小鸡般把他拎了起来。经过谢小雯身边时,他尽量把头转过去,想要看谢小雯最后一眼。谢小雯仿佛感觉到了他的目光,缓缓抬起头来,那一瞬间,于吉安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眼泪,但很快,谢小雯就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突然之间,他听到一片激荡的风声,从声音可以推断,那是谢小雯正在驾驭她的长鞭。但随即他又听到一声闷哼,以及身体倒地的声音。
“你以为我手足瘫痪,就无法动武?”公子徽叹息一声,“你跟了我这么多年,理当不存这样的侥幸之心。你竟然舍得为了这小子拼命,难道你爱上他了不成?”于吉安一惊,只觉得心跳加速,有些不知所措,谢小雯却已冷冷回答:“和他无关。既然你已开始怀疑我,迟早我都难逃一死,还不如和你拼了。”于吉安如释重负,心里想,死到临头还嘴硬,这才是谢小雯。
现在,于吉安和谢小雯被一根非丝非革的绳子捆在一处,以谢小雯的武功也挣不开。于吉安只觉得背后靠着的躯体软绵绵的,还有一阵若有若无的淡淡香气悠悠传来,这又让他不禁开始想入非非。在那些美丽的江湖故事中,男女主角被绑在一处,难免会生出一些尴尬和一些同病相怜;倘若最后两人逃脱了,多半会产生点微妙的感情。如果这一次能够不死……正想着,谢小雯低喝一声:“把爪子收好,不然就剁下来!”
于吉安慌忙把双手费力地拢成拳,暗骂自己:你这白痴,分明是她害了你,你还老想着她做什么!但服下除了胡思乱想,也没有其他事可做,谢小雯都被制住了,以他北安大侠的本事,逃脱的可能性为零。
捆得像粽子一样的两人被带到了炼药房,里面已经燃起了熊熊炉火。既然这味“药”如此珍贵,公子徽自然要亲自监督。两个炼药童子起劲地煽火,炉火越来越旺,于吉安的心却越来越凉。公子徽倒是神情悠闲,坐在软椅上,他的助手们忙忙碌碌,手里摆弄着刀子、钩子、锯子、链子……每一样都让于吉安有种憋不住尿的感觉。
通常炼丹的地方都会非常热,这里也不例外,尤其是对于内力不足的人来说。于吉安的汗水慢慢湿透了衣衫,连带着也弄湿了谢小雯的,死到临头他也顾不上抱歉了。看上去,正在煽风的两个童儿也有些支持不住,其中一个更是身体摇晃不止,几乎就要晕厥。
那夜在破庙里抢先出手的干瘦老头皱皱眉头:“云风这小子今天怎么如此不济?你去替他一下。”这后一句是对他身边的一个年轻武士说的。那年轻武士应了一声,走上前去,童儿恰在此时晕了,他忙顺手托住。
但他的身体就在这一刻僵住了,保持着弯腰扶人的古怪姿势。公子徽猛然反应过来,大喝一声:“快退!”但是已经太迟。那晕过去的童儿猛然睁开眼,以武士的身体作为盾牌挡在身前,探手打出一枚黑色弹丸。
于吉安一惊,想起这是什么东西!他几乎本能地一歪,将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带倒,然后用自己的身体把她挡在后面。一声爆炸的巨响后,他感到许多细密的小针扎在了身上,十分疼痛。
当然,这些毒针对于吉安而言,仅仅意味着疼痛,可对其他人来说却是致命的。几乎是在一眨眼的工夫,炼药室里的人便统统倒下了。公子徽从软椅上滚落下来,狼狈不堪,但他在那一瞬间擒住身前的仆人,挡住了所有射向他的毒针。
“六合童子!”他一向冰冷冷的声音此刻变得说不出的扭曲,充满怨毒,“我不把你挫骨扬灰,誓不为人!”“这句你已经说了好几十年,”六合童子微笑着,“我的耳朵都听起老茧了。”
果然是六合童子,于吉安想,幸好我这次反应不慢,不然谢小雯就死定啦。但他随即又有点迷惘:我干吗要救她?落到这个地步,难道不是拜她所赐么?他继续想,真是没料到,自己竟然会被六合童子所救。这个大魔头当年害得自己莫名其妙被嵩山派点了穴,他还杀死了陈新师父——但他却救了自己的命。
就在他思索着这个复杂的关系时,六合童子已经和公子徽交上了手。
多年不见,六合童子的相貌居然还是没什么变化,除了被打瞎的那只眼换了个假眼珠,他的身形依然灵动如鬼魅,在小小的斗室中趋避自如。公子徽则正相反,坐在地上毫不移动,没有瘫痪的左手不停凌空虚点,一缕缕指风激射而出。
“公子徽身上的毒,就是六合童子下的,”谢小雯低声说,“后来公子徽设计把六合童子唯一的爱徒杀死,还把尸体分成数块,抛到不同的地方。可以说,这两个人之间仇深似海。”于吉安心中隐隐有些快意,觉得这样的狗咬狗真是妙不可言,但他马上反应过来:这一战还是六合童子赢比较好,至少这家伙没兴趣拿自己炼药。
不过战局并不如他期望的那样发展,公子徽的内力沉厚超出他的想象,而六合童子自从被陈新刺伤后,元气大损,功力已不如以往。两人战了大概一百来回合,六合童子的脚步渐渐缓了下来。
“六合童子要糟,”谢小雯说,“这样我们也要糟啦!”
公子徽继续催动指力,六合童子的身形却越来越滞,看来已有些吃不消。公子徽狞笑一声,陡然间单手撑地,身子腾空而起,化指为掌向六合童子袭去。六合童子的身体已完全在他掌力笼罩下,眼看无法闪避。
于吉安正在哀叹,忽然觉得捆住自己的绳子一下松开了,耳边嗖的一声,一道寒气掠过。正在半空中的公子徽突然身子歪了一下,本来劈向六合童子的一掌中途改向,劈到了于吉安身边。“咔嚓”一声,于吉安就见对面的墙壁上突然多了一柄匕首,锋刃深深地插了进去,直至没柄。
竟然是谢小雯——身上几处要穴被制,并且牢牢和于吉安捆在一处的谢小雯。她竟然不可思议地挣脱出来,并且用一把匕首偷袭了公子徽。
公子徽毕竟半身瘫痪,在空中想要转换姿势躲避,已经不可能了,只好用掌力将匕首震开。六合童子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抛下手中钢针,十指箕张,指尖猛然间暴长,却并不出手。等到公子徽的招式用老、眼看就要落地时,他才霍然前扑,双手变爪直插公子徽咽喉。
公子徽咬咬牙,拼着身体硬生生摔在地上,反手点向六合童子胸口要穴。噗的一声,一道血光溅出,公子徽的咽喉已被生生抓断。而六合童子也挨了重重一指,口中鲜血狂喷,瘫软在地,动弹不得。
于吉安等了一会儿,确认这两个凶魔都动不了了,这才敢站起身来。他背后的绳子并没被割断,而是被谢小雯摸到了绳结解开的,他对此表示出万分的不可思议。
“公子徽太自信了,”谢小雯解释说,“只要看到我倒下,就不会再有什么怀疑,但他没想到,我为了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好几年!”
“你太厉害了,”于吉安满脸崇拜,“我们现在该怎么办?”谢小雯的面上浮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怎么办?六合童子一向是正派侠士欲杀之而后快的人物,公子徽表面上恶名不著,其实背地里干了很多坏事,证据也不难找到。眼下公子徽死了,你再去把六合童子杀掉,不但可以洗清你以往的冤案,还能让你大大地扬名立万。你看,要做大侠,有时候真的很简单的。”“你为什么不动手?”于吉安疑惑不已。
“我又不想做大侠。”
于是,于吉安慢吞吞地拔出剑来,有点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只要一剑下去,自己就能亲手铲除无恶不作的六合童子,再揭穿公子徽的真面目,成为武林中的大英雄。而就在一盏茶工夫之前,自己还是个药人,等着被炼化——天上的馅饼掉得如此之大,真让人怀疑是在做梦!
六合童子嘿嘿一笑:“还真是报应不爽,没想到我居然会死在你手里,我本以为欠你的已算还清,现在看来还得还得更彻底些。”于吉安一愣:“你欠过我什么?”是指杀死陈新么?但当时陈新根本没传自己武功,仅仅是个同门而已。更何况他还提到还过——他什么时候还过了?
六合童子淡淡道:“当年你因我的缘故,全身经脉受损,此生无法修成上乘武功,所以我把天下唯一一枚令人百毒不侵的若木灵丹给了你。”

NO.12

于吉安的思绪恍惚飘回到十二岁。那个一腔豪情的小小少年,一个人踏上了通往江湖的路,却被人一指点中了穴道。而直到十多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那一指已经彻底粉碎了他成为大侠的希望。当日他听到嵩山派众人的对话,心中恼恨非常,晕了过去,以至于漏掉了最为关键的几句,恰巧被路过该处的六合童子一字不漏地听了个分明:
“……我嵩山派的点穴手法何其有威力!幸好你功力尚浅,他的命虽然捡回来了,但全身经脉都受了伤,日后已无法修习上乘武功了!”
“嘿,不过是个寻常的乡下小孩,学什么武功?七师弟虽然鲁莽点,也不过是割了聋子的耳朵,没什么大不了。多给他点银子,让他这辈子都吃穿不完,也就是了。”
“说起来,这孩子还算是因祸得福,白捡了_大笔银子呢,哈哈!”
“那当然,我嵩山派乃名门正派,断不可像邪魔外道那样胡作非为。”
“这么说……其实我从那时起就已是半个废人了?”于吉安低声问。
六合童子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把他们杀了之后,意外地在尸体上搜到了一枚若木灵丹。这枚灵丹本来属于血手药王乌洱,想必是他们为了对付我,杀了乌洱抢了灵丹。这枚灵丹对我没什么用,可如果让公子徽得到了可就糟了。正好我看你躺在地上,便干脆把灵丹给你服下,让你日后不惧天下毒物。此刻,我决不是想要向你表功,以乞性命,”六合童子的脸上现出一股傲气,“我受公子徽一指,半个时辰之内内力散尽,全身毒质便会反噬,没有若木灵丹,这条命是铁定保不住的。所以你若是一剑杀了我,反而是让我免受痛苦。”
于吉安不答,抱着头坐到地上,种种乱七八糟的念头全部挤作一团,让他头痛欲裂。原来自己的江湖梦,从一开始就已经碎得干干净净,但自己居然始终不知,还在勤奋地修习武功,还在努力地想要做一个大侠。
但自己应该怪谁?怪六合童子?怪嵩山派?还是该怪自己压根就不该有当大侠的念头。他想要哭,却发觉其实没什么可哭;想要笑,脸上的表情却比哭还难看。似乎整个世界正在片片碎裂崩塌,最后只剩下那块写着“北安大侠”四个字的牌匾,冲着他挤眉弄眼地发出阵阵嘲笑。
“但是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药给我吞下?”于吉安怒吼,“也许你一转身,我就被一个强盗砍死,这灵丹不是彻底浪费了?更何况,你难道没有想到,以后你也许会像现在这样,躺在地上等着被毒死?”
六合童子想了想,最后答非所问:“最聪明的人,往往死于自己的愚蠢。做人恩怨分明,也就是了。”于吉安点点头:“嗯,恩怨分明,死于愚蠢,你说得不错。”说罢提着剑,大步走到六合童子身前。
恩怨分明,于吉安想,做人的确应当恩怨分明。但什么是恩,什么是怨?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不会被废掉武功,如果不是六合童子,陈新不会死去。但同样的,如果不是六合童子,自己也不会造就这样抗毒的身体,如果不是六合童子杀了陈新,自己也不会获得绝世的武学秘笈——尽管自己完全不能修炼。另一方面,今日自己的性命是六合童子所救,但如果不是因为他,自己也压根不会沦为公子徽的阶下囚,那么此人对自己,到底是有恩还是有怨呢?
于吉安心潮起伏,脸上阴晴不定,时而攥紧了剑柄,时而又松开。
六合童子冷笑一声:“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就不能爽快一点么?”于吉安又点点头:“好的,爽快一点。”他慢慢提起剑。
六合童子微微一笑,闭目待死。但猛然,他却感觉一只手捏住了自己的下巴,强行将自己的嘴分开,随即一股带着浓烈血腥味的液体灌了进来。他心头悚然,睁眼一看,竟是于吉安在手腕上割开了一个大口子,让血液流进他的嘴里。他顿时明白了于吉安心中所想,于是凝起最后一点内息,缓缓出掌,拍在于吉安的丹田上。于吉安顿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
“你替他把伤口裹好,”六合童子喘息着对谢小雯说。谢小雯忙奔过去,一面包扎伤口,一面问:“你为什么不让他救你?”
“就算能保住性命也不过是个废人,六合童子可以死,但不能做废人。这些所谓的正派人士从来不顾别人的想法,只是一心想着自己的侠义。”
谢小雯冷笑一声:“你呢?你给一个注定无法修炼上乘武功的孩子吞服若木灵丹,难道就顾及到他的感受了?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为什么要把那么珍贵的灵丹给他么,你难道真是安着好心,或是觉得内疚想要补报吗?‘恩怨分明’?鬼才相信!”她低头看看躺在地上人事不省的北安大侠,慢慢说,“不让公子徽得到灵丹犹在其次,最重要的不过是想表现出你的骄傲和你对名门正派的极度蔑视:看啊,天下无双的辟毒灵丹,人人求之不得的至宝,我六合童子弃如敝屣,随随便便就给了一个路边小孩。我多么了不起,多么卓尔不群,名门正派多么丢脸啊!”
“为了这点可笑的虚荣心,你糟蹋了一枚灵药,改变了一个白痴的一生,比起那些‘从来不顾别人的愿望,一心只想着自己的侠义的正派人士,你又好到哪儿去呢?”
六合童子面色惨白,沉默半晌,方道:“所以我活该死在这儿。”
“你确定不去领功?”谢小雯一面帮忙填土,一面问。于吉安不答,汗流浃背地挥舞着铲子,直到把两具尸体都埋好了,才擦把汗说:“算了。我早就命中注定没有做大侠的运气,也不想折腾了。”
“你真要回北安镇去,做点小买卖?”
“嗯,退出江湖才是我应该走的路,虽然实际上我似乎并不怎么算踏入过江湖。”
谢小雯的神色怪异,半晌才吞吞吐吐道:“那你为什么不干脆留在京师?要做买卖,我可以借给你本钱。这房子挺大的,多你一个不多……”
于吉安看着谢小雯脸上难得的红晕,一时间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忧郁。他的目光闪烁不定,心里生出了七八种不同的念头,最后还是咬咬牙说:“我……我还是先回北安镇吧。”谢小雯轻叹一声,不再多说,看着于吉安慢悠悠推开大门走出去,呆立在原地,许久都没有动弹。她终于摇摇头,转身准备进屋。
突然,门却被推开了。于吉安面色煞白地钻了进来,轻手轻脚掩上门,立即转身把门别上。
谢小雯不禁纳闷:“你干什么呢?”于吉安咳嗽一声:“我改变主意了,其实你这里也挺好的,我可以在这儿多呆一段时间再另作打算。”
谢小雯满腹狐疑,纵身一跃。攀到墙头往外张望。她一眼就看到了鄱阳帮的莫烟雨,此女全身素缟,一脸杀气,还带着失恋的悲苦,身边跟了好多人,手里都拿着亮晃晃的兵器。
她再也忍不住了,跳下墙来,捧腹大笑。
“小声点!”于吉安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浑身都在颤抖,“我一出门就看见他们了,要不是逃得快,差点被看见!”谢小雯哈哈大笑,眼泪都快出来了:“差点忘了,你现在还是一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血魔堂新一代的杀手……哈哈哈……”
于吉安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咬牙切齿道:“别笑了!你就不能有点同情心么……喂,说好了,我先在你这儿住下了啊,等风头过了再说。”
“要是风头过不去呢?你就一直赖在这儿了?”
“那可说不准,反正我也不是什么大侠,赖在这儿也不丢人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