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妇面带笑意,袅袅婷婷地站起身来,悠悠道:"师兄,我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梳着麻花辫子,只会傻傻的听你讲故事的阿缨了。我如今是金容天金大爷府上的第三房侍妾,金府里人人都称我做三奶奶,你可以叫我做缨娘。"老丐颤声说:"阿缨,你这是,这是干什么?"缨娘幽然叹了口气,说道:"师兄,我对你说的故事大部分都不假,只有一点不是真的,我嫁给金容天,并非身不由已,而是我心甘情愿。"老丐瞪圆双目,仿佛永远不能相信。缨娘环臂一指四周:"你看看这儿,几乎每样东西都价值不菲,再想想我们所住的竹林陋居,透风漏雨,没有一件像样的东西,我投亲不成,一路上流浪颠沛,吃尽了苦头,受尽了耻辱,这些经历,使我学会世间上至关重要的一个道理,做人首先不能穷,衣食住行,每样都要称心如意才有滋味。哼,什么深情至爱,难道当真的可以喝西北风饱么,金容天能给我所要的,你呢,你能么?你不行的,你永远只能给我买几朵破旧的假珠花。"缨娘转首望着窗外夜幕,缓缓说道:"其实这二十年来,我也过得不是很快乐,我一直怕金容天知道我和你的事情,怕我失去他的宠爱。又对你内疚于心,更害怕被你遇见,我连出门也要乔装打扮,不敢以真面目见人,幸好,至今谁也不知道,金府内雍容华贵的三奶奶,竟会是那跛脚丑陋乞丐的未婚妻。"老丐沉默半晌,低下头去,问道:"那金容天已经六、七十岁了,又有十多个侍妾,你忍受得了吗?"缨娘哈哈笑道:"师兄,或许我心中是喜欢你多一些,但即使金容天再老,侍妾再多,我也愿意跟他而不愿意跟你,无论财富、相貌,你想想你配得上我吗?"老丐转头颤声问王翔:"翔儿,你说,我跟你师娘是不是天生一对?"缨娘虽已经年近四十,但细皮嫩肉,犹像二三十岁的少妇一般,而老丐相貌本就丑陋,加之终年操劳,四十余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岁,王翔看看一个冰肌雪肤,容光焕发,一个黑不溜秋,满面皱纹,心中怎么也不能把这两人凑成一对,虽然不忍让师父伤心,终究还是摇了摇头。
老丐绝望已极,颓然坐下,低声垂首说道:"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再隐瞒下去,让我心中始终留着一份美好的希望和回忆,不致于像现在这般心如刀割的难受,你既然骗了我二十年,为什么不再骗下去?"缨娘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说道:"师兄,我在你心头,你也在我心头,郁郁凝结了二十年,这事终须要有个了结,是不是?何况我把真相告诉你,也不单单是为了这件事。你是否有个女弟子叫做小婷,她生得美,碰上好运,让金大爷看中,要收她为第十二房侍妾,师兄,你说好不好?"老丐听得此言,气得全身哆嗦,颤声道:"我想不到你、你竟然变成这样,我今夜就要杀……杀了你。"缨娘咯咯笑道:"师兄,论刀法我是及不上你,我忘了告诉你一件事,你适才喝的那怀茉莉香茶,我在里面偷偷放了'断肠粉',虽然要一顿饭功夫方能生效,但说了这么多话,想来时间是差不多了,而且……"她手中蓦然无声无息多了把金刀,原来一直藏在裙子之下,刀光如水,在烛火下流转不定,蔚然生光。"我还有把削铁如泥的金鲤刀,你也忌惮几分,师兄,你要杀我也不容易哩。"老丐脸色大变,站起身来,果然觉得小腹隐隐作痛,心脏微微似被千百支小针刺过一般。他一咬牙关,拾起地上钢刀,边朝王翔道:"翔儿,你快回去告知小婷和碾子,叫他们速速逃避,我很快就会赶来。"王翔应是,走到窗边,毕竟记挂着老丐安危,又立住不动。老丐缓缓行近几步,朝四周字画望了一眼,凄然道:"金银壮士情,富贵美人心,果然说得不错,嘿嘿,好联,好富贵。"蓦然提出桌几上的香炉,劈头劈脑朝缨娘掷去。
缨娘不闪不避,挥金鲤刀直直劈下去,刀光一闪,香炉已然分成两半,烟灰飞散,刀势丝毫不减,朝老丐面门砍去,眼看倾刻间便要血花四溅,把老丐破成两半。
王翔未及尽呼,老丐钢刀半拖半垂,一圈一引,青梅刀法中"和羞走"已然轻巧地使出来,虽然缨娘的金鲤刀正砍在老丐的钢刀之上,但两刀相碰,无半点声音发出,老丐刀劲其软如泥,其妙如神,缨娘只觉刀锋劈中处如豆腐,如棉花,柔柔的受不住半点力,被老丐借力一引,立脚不住,竟踉跄向前冲了一步。
她大惊失色,知道处境危殆,奋力回刀圈转,拼尽全身功夫,才引开老丐劈向她左胸一刀,肩上犹被刀尖撩中,热辣辣火痛。老丐面色阴森,如野兽般低吼一声,人与刀合而为一,整个向缨娘扑去。
缨娘见老丐来势勇猛,不敢轻撄其锋,滑步轻退,拖刀凝守,使的也是"和羞走",她虽然嫁给金容天二十年,但保养得相当好,身材姣好,比少女时逊不了多少,这招"和羞走"不知不觉间使得神韵十足,不似老丐那般装模作势。老丐咬牙切齿的正要追杀,蓦然间见到她桃腮泛红,眼角含情,依稀是当年羞涩少女模样。身形登时缓了,明知她"和羞走"后必有历害变化,无奈怎么也提不起心神来。缨娘趁势划圆斜削,老丐惨呼一声,"含情脉脉"使得脉脉含情,却把这老情人的一条右臂给卸了下来。
这几下变化兔起鹘落,转眼间发生。王翔大惊喊道:"师父、师父。"抢上去抱住老丐,见他半身浴血,奄奄一息,右臂创口上的血急箭般喷出,只慌得王翔手忙脚乱地替他包扎。老丐恍似毫不知痛楚,只死死地盯着缨娘,眼睛中像有烈火喷出来般。王翔瞥了缨娘一眼,见她提着金鲤鱼刀,怔怔地站在一旁,面上表情既似欢喜、又似伤心,极是复杂。
王翔虎吼一声,抱着老丐撞开窗门,一同纵了出去,砰砰两声,撞倒了两个守在外边的心腹家丁。他背起老丐,择路而逃,外面是金府的后花园,才走得十数丈,便听见四面锣声鼓响,几十个声音一起喊道:"莫教走了飞天大盗。""他重伤在身,行不多远的。"花园中灯笼点点,人影幢幢绰,原来缨娘一早就埋伏好人手,有意诱老丐入围,不然以金府之大,能人之多,老丐岂能顺顺利利找到王翔?
四、碧绿竹马剑
王翔见花园中大多数灯火都朝东边聚去,当即背着老丐向西逃去,在树众花草中左绕右掩,好不容易逃出金府,他不敢稍作停顿,咬紧牙关直奔出三四里,忽然脚底一软,终于累得倒了下来。
老丐痛苦地呻吟了一声,王翔奋力爬过去,把他头抬起来,垫在自己手臂上,微弱的星光下老丐脸色纸白,呼吸细微,王翔惊道:"师父,您醒醒。"老丐睁开一线眼睛,看清是王翔,断断续续道:"翔儿,师父腹痛如绞,是支持不到天明的了。我死之后,你千万不要去找阿缨师娘,她武功在你之上,又有金鲤刀在手,你、你打不过她的,你要切记啊,别做傻事。"王翔含泪点点头。
老丐又道:"死了也好,反正我是不想再活了。痴痴地等了二十年,原来只是一场梦,一场发了二十年的大梦。翔儿,婷儿不是阿缨那种人,你以后要好好对待她,别再像我那么笨了。"王翔哭道:"师父,我知道了。"老丐眼睛慢慢闭落,脸上却露出了甜蜜的笑容,喃喃道:"阿缨,阿缨,别练得那么辛苦,不行就不要勉强,来,过来歇一会儿,阿缨,你看,天上好圆好大的月亮,真美、真美……"声音低了下去。王翔抬头一看,天上乌云滚滚,那有什么月亮。叫道:"师父、师父。"却听不到回答,四周野草风生,乱石增凌,老丐已经阖然长逝。
王翔无声悲泣,泪水汩汩而下,过得片刻,心道:"缨娘知道小婷住在竹林,我得赶回去告诉小婷和碾子,不然就来不及了,师父的尸首,只好天明再来埋葬。"于是在老丐尸身前跪下,恭敬恭敬叩了三个响头,拨足便朝竹林奔去。
王翔小心翼翼地潜入竹林,才行得十余步,便见到前面火光大作,一个女子咯咯笑道:"小婷,怎么样,仔细想清楚了没有?"竟是缨娘的声音。
王翔手掌浸汗,再行得十数步,靠近农舍,从竹丛中小心瞧出去,看见农舍空地前黑压压的排满了捧着火把的江湖汉子,最前一人婀娜苗条,一声劲装,双手叉腰,正是缨娘,施婷立在农舍前,持刀摆开架势,满是顽强的神态,另外地上还躺着三、四人,想是被施婷打伤的。
施婷怒道:"去你的狗头金大爷,待我师父和师兄回来,一个个把你们杀得落花流水。"缨娘笑道:"好一朵刺手的野玫瑰,难怪金大爷千方百计要得到你。"面色一沉:"你师父已经被我杀了,你师兄恐怕也跑不多远,你看这是什么?"砰地扔了一物到施婷面前:"这是你师父的手臂,你如今信了吧。"施婷与老丐生活了十数年,那里会不认得,心中顿时大乱:"师父、师兄,难道……难道当真的给这女人杀了不成?不会的,不会的。"手中刀不禁微微颤抖起来。
王翔躲在竹林边,忽然见到碾子鬼鬼祟祟地走出来,轻手轻脚的走到施婷身后,手中还拿着根木棒,不由一怔:"碾子干什么?"眼见他意图不轨,心中大急,但又不敢出声,恐被缨娘发现。缨娘也见到碾子,故意分散施婷心神道:"小婷,说不定你师兄还没有死。"施婷浑然不觉,喜道:"你说什么?"忽然手腕痛疼若裂,竟被碾子一捧重重击中手腕,缨娘大喜,连忙上前踢开单刀,吩咐手下把施婷缚起来。
施婷拼命挣扎,怒道:"碾子,你干什么?"碾子不答,砰声跪倒在缨娘面前,结结巴巴道:"这……这位大嫂,我喜……喜欢小婷很久了,但师父……师兄都憎厌我,非但不教我武功,而且还……还逼我离开小婷,现在我……我帮你捉住她,你能不能把她许……许配给我当老婆。"施婷与王翔皆是大为鄂然,又是十分绝望,想不到看起来木讷忠厚的碾子,竟是如此龌龊卑鄙的一个人。
缨娘听得好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碾子延起口脸,满面是献媚之色,说道:"大嫂,我……我叫碾子。"缨娘笑道:"你帮我捉住小婷,立了大功,但是小婷是金大爷要的,金府中婢女如云,你自己去挑一个为妻吧。"碾子大为失望,低下头喃喃道:"也好,也好。"王翔看着施婷被缚住手脚,一边挣扎一边大骂碾子,被缨娘押了出去,不由牙关咬得嗒嗒作响,屡次想不顾性命冲出去,但势单力弱,显是飞蛾扑火,终于还是强忍住不动。眼见众人持着火把依次行出竹林,最后四周只得一片寂静与漆黑。王翔的头脑也变得一片空荡荡。
直至天晓,他才回去葬了老丐。又回到竹林来,茫茫然然,不知如何是好,在农舍门槛上坐着,抱头想了半天,也想不出来个好主意,一想到施婷将被金容天污辱,王翔心如刀割,终于打定主意:"小婷定不甘受那恶霸欺凌,今夜我就再闯进金府,纵然救不了小婷,最多也不过是两人一起死罢。"想定了主意,心中反而轻松,站起身来,环顾四周,见平素生活、练刀的事物犹在,但老丐已死,碾子叛变,施婷被捉,自己受伤,种种人事已非,仿似刚刚发了一场大梦,心中大悲,滴滴眼泪无言淌下,他纵是顽强不屈,但一夜间忽逢巨变,眼见身边最亲近之人一个个离已而去,怎么也抑制不住心中悲伤。他心头渐渐恼怒起来,冲进农舍,砸开那口黄木箱子,倒出缨娘少女时的衣裙,连同梳妆盒、铜镜、木梳等物事一同扔到火里焚烧,眼见烈焱熊熊,心中方稍感快意。
忽然间觅见那柄五色丝带为穗、浴火凤凰为柄的长剑,王翔心想:"师父已经不在人世,我的誓言也不用再守了。"伸手拿起长剑,抓住剑柄,轻轻一拨,霎时之间,青光耀眼,寒意直透心底,那看起来平平常常、乌黑破旧的剑鞘里面,竟然是把吹毛断发,无坚不摧的碧色宝剑!王翔大奇:"为什么是把宝剑,师父又为什么不让我们碰它。"仔细端详,见这把宝剑剑身窄长,只有二指宽,极是细长,心道:"我在黄山派时,师父曾给我讲解天下剑器,说这等细长窄小之剑,必是如峨嵋、双凤等女子门派所用,莫非这柄剑的主人是名女子?"轻轻一压剑脊,不料这柄剑剑身虽然细长轻薄,竟是用力扳它不弯,也不知是什么金铁所铸,曲指一弹,起初毫无动静,渐渐嗡嗡作响,愈响愈大,最后竟似龙啸凤鸣远远传出,青芒吞吐不定,映得王翔脸色一片碧绿。王翔试得两试,砍竹削石竟恍似无物,不禁大喜:"我再也不畏那缨娘的金鲤刀了。"他喜不自胜,把碧剑入鞘又出鞘,爱不释手,忽然碧剑从剑鞘中拖出一物,落到地上,王翔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套剑法,细细观之,蓦然间脸色大变,冷汗涔涔。剑谱上绘有六名女子,那六个少女姿态优美,使剑轻灵巧妙,变幻无方,用剑要诣全是出自青梅刀法的心算之技,走的路子与青梅刀大同小异,显是同出一家。旁人只会击掌赞绝,但在深晓青梅刀法的王翔看来,少女使的每一剑一招无不是青梅刀法的克星,剑法狠、辣、诡、毒,似与青梅刀派有着难以化解的深仇大恨一般。若是以青梅刀法与之对阵,恐怕一招间便会开膛剖心、四肢齐断。
王翔大惊失色,心道:"莫非这是青梅刀派的大仇人,专创了这路剑法来对付我们,但若是仇家,师父又怎么会不告诉我们呢?"又见画中少女眉目如画,六幅便是六种神态,仿佛有无限伤心,也有无限悲愤,看到最后,用绢头小楷写着廖廖数字:"十年相恋,一朝负情,彼有青梅刀,我创竹马剑,愤哉、悲哉,人道青梅竹马无限好,认知今日竟相残——商柔绝笔。"那字迹纤细殷红,竟似用血写成。
王翔见这套竹马剑法对青梅剑法的破法绝妙,或从难以想到的死角刺出,或置之死地而后生,或与敌同归于尽,而剑快刀慢,先死的必是持刀之人。创这套剑法的人非但要大智大勇。王翔看到署名:"商柔绝笔。"猛然想到。"啊哎,莫非这商柔就是我祖师爷的小师妹,但她说什么"十年相恋,一朝负情,岂不是指祖师始乱终弃?这、这不是与师父所讲的大不相同吗?难道她还有第二个情人?"百思不解,大为困惑。
却不知老丐所讲故事前半截是真,后半截完全相反,他师祖董天心与商柔当初确是一对情人,两人也早定盟约,决意海枯石烂,永不分离。那知他师祖被逐出派后,移情别恋,还是爱上另外一位更适合的女子。商柔又爱又恨,苦心创下这套竹马剑法,要找董天心决斗。决斗前夕,悲痛欲绝,把剑法画在这张羊皮纸上并用血刺下几行字,藏在剑鞘之中,虽然在决斗中将董天心杀得大败,最终还是不忍动手杀死这负情郎,反而跳下悬岩。董天心愧疚心内,于是把这柄剑收了起来,睹物思人。
传到老丐手中,恰好是缨娘离他出走之际,老丐因他是师门遗物,不敢抛弃,但对缨娘一往情深,痴痴以为两人定能花好月圆,大为忌讳这柄剑上所凝的始乱终弃的故事,所以对王翔和施婷编造什么"白头偕老"的结果,又由人涉剑,视之为不祥之物,严禁王翔和施婷这对小情人去接触它,自己更是二十年未曾碰过这柄剑,虽然明知它里面有个绝大的秘密,还是强忍住好奇心,日夜盼望着缨娘归来,要两人一同分享这个秘密。
王翔虽然不得其解,但这套剑法的确是青梅刀法的克星,剑又锋利之极,不逊于金鲤刀,想到救施婷有望,欢喜若狂,俯在地上对空祷道:"师父,你在天有灵,保佑我把小婷救出来,替你报仇。"当下细细阅读剑法,把招式牢牢记在心中,睡了几个时辰,入夜后,点起十数个火把,弃刀改剑,苦练竹马剑法,这套剑法是女子所创,其间有不少轻灵绵软的变化,加之金鲤刀重量较之寻常单刀轻了一半,这柄碧剑更又比金鲤刀轻一半不止,王翔这般雄纠纠的少年使开,总觉得有点别扭,幸好竹马剑与青梅刀运劲用力的法门完全一样,他孜孜不倦练了一个多时辰,渐渐的也坦然顺手起来。
这套竹马剑法一共有六式,逐招针对着青梅刀的六式刀法。起手便是一招"负心断盟"对着青梅刀中的"浅情人不知",接着"欲哭无泪"破去"花前月下","无情断义"的三剑更是凌厉无匹,把"流水情长"的三刀逐一击破。后三招更是绝毒,一出手便毫不留情,恨不得把对手霎时杀死。"千刀万剐"把"含情脉脉"的死角破绽显露无遗,"赶尽杀绝"将"和羞走"的退路完全封死。最后一招"同归于尽"刺向"倚门回首",不留半点后力,直至将对手一剑穿心。要知商柔创这套剑法时伤心肠断,创出来的招式不恶毒才怪。
王翔练到半夜三更时分,十几个火把已经熄灭了大半,浑身大汗淋漓,正要坐下歇息半响,忽然听见竹林小路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似有人向农舍奔来,不由一惊:"难道是缨娘又回来了?"连忙持剑戒备。
不多时那人已经跑近,王翔火光下一瞧,那人脸色苍白,神情憔悴,犹自掩盖不了她那清丽的容颜,不是施婷是谁?施婷喜道:"王大哥。"奔过来扑在他怀抱之中,王翔紧紧搂着她,疑在梦中。施婷被碾子出卖,缨娘捉入金府之后,早萌死意。缨娘几番软硬兼施,要她答应嫁给金容天,施婷坚决不从,还把缨娘骂得狗血喷头,缨娘恼羞成怒,把施婷锁入厢房,吩咐家人重重把守。施婷手脚被绑住,动弹不得,正惦着老丐与王翔生死未卜,自己即将备受凌辱,暗自垂泪。
到了半夜,施婷劳累过度,终于撑不住阖眼睡去,朦朦胧胧间,依稀觉得身边有动静,她睁开眼来,见厢房内灯烛全无,漆黑一片,一人竟立于身前,她大吃一惊,喝道:"你是谁?"那人持着件短短似小刀般的东西,低低地说:"小婷,是我。"竟是碾子。
施婷怒道:"你……你要干什么?"听得碾子慌忙道:"小婷,别那么大声,我是来救你出去的。"说罢赶紧用手中的小刀割开绳索,施婷松松手脚,既能动弹,心中稍安,甚是惊疑,拿不准碾子所说是真是假,听得碾子急促道:"随我来。"拉起施婷的手,伸头于房外左右看了看,方行出门口。施婷觅见台阶下草丛中露出两对脚,想来是守在门口的家丁被碾子用木捧打昏,拖入草丛中藏好了。
碾子拉着她的手,在后花园间左窜右行,片刻间便从一扇小门出了金府。碾子道:"小婷,你回去找师兄,远远避开这儿,别再回来了。"施婷问道:"那你呢?"碾子黯然道:"师父已经被那坏女人杀了,她还未曾怀疑我,待我回去伺机杀死那坏女人替师爷父仇。"施婷一呆,还未说话,碾子已经作个手势让她快点逃走,从小门奔回去,转眼间就消逝在黑暗之中。
五、金鲤新掌门
两人相拥良久方才分开,王翔问明因由经过,大为惊愕,说道:"我见碾子出卖你,还道他是个阴险小人,谁知他竟有如此勇气和计谋,唉,人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真是难以意料。他孤身一人为师傅报仇,我们也必不能舍他而去。"两人仔细思量,觉得这竹林不便久留,缨娘一但发现施婷逃走,必然会重来搜索。于是连忙收拾应有物件,打成包裹,连夜离开,施婷见碧剑与竹马剑法,也是大为惊奇,王翔道:"这事一言难尽,我也莫名其妙,总感觉似乎与师父讲的故事不一样。"边说话边行出竹林,忽然听见前头锣声当当,当中还夹杂着十数匹马的马蹄声。接着便见黑夜中火光大亮,前面嗡嗡嚷嚷的竟有上百人举着火把奔过来,行得稍近,瞧得清楚,缨娘劲装持刀,骑着匹高头大马,跑在最先。
王翔见势不妙,自己虽然有碧剑在手,但若被百余人一起攻上,恐怕立时被乱刀分尸,更何况旁边还有个武功不高的施婷。眼看四周都是荒野,无处可避,只得拖着施婷,奔回竹林农舍。过得片刻,听见竹林小路上嗒嗒作响,不久两匹马慢慢行到空地前。王翔从农舍窗户看出去,一匹马上是缨娘,另一匹马上之人华衣剽悍,手上玩着两枚铁胆,正是那老色狼金容天。两骑身后还跟着十几个持着兵器的江湖汉子,当中碾子满脸鲜血,身后被两柄刀架着,不由心中一惊:"碾子毕竟不及缨娘奸滑,被她识破了。"缨娘拉着缰绳,纵马慢慢行近农舍,悠悠道:"里面的人都出来吧,这次纵是生了翅膀都逃不掉了,这竹林里里内内,都埋伏了我的人,哼,金大爷要的东西,岂会得不到手的。"王翔闻言一惊,放眼仔细望去,果然在火光照映下,竹林深处,刀光剑影,隐隐约约,都不知有多少人埋伏其中。
他脑中急转,立时打定了一个主意,唤过施婷,在她耳边迅速地说了一番话。施婷犹疑片刻,点点头,到厨房搬了一大瓶菜油出来,把棉被撕成一块块,浸过菜油,再绑在十几条木柴上,制成十几个火把。正忙碌间,听见缨娘道:"小婷,你再不出来,我就要冲入去了。"王翔一闪身缓缓行出门口,口中哈哈笑道:"师娘,你好。"缨娘见是他,吃了一惊,喝道:"是你,哼,上次被你走脱,如今还有胆子来见我。"王翔走到她马前,恭敬恭敬作了个揖,说:"上次我和师父闯进金府去,被金容天的手下困着,幸好师娘鼎力相助,方能突出重围,师娘你此恩此德,我和师父没齿难忘。"缨娘大吃一惊,颤声道:"你、你胡说些什么?"王翔笑道:"师娘不用担心,如今也是跟金容天这老贼算帐的时候了,我、师父、师娘你三个人加起来,未必打不过这群乌合之众,你和师父青梅竹马,恩恩爱爱,虽然被金容天这老贼迫着分开了二十年,但夫妻情深,是永远难忘。是了,师父要我告诉你,红缨已经十八岁了,她很想见见你这个做娘亲的。"缨娘心中大乱,汗如雨下,她知王翔此番话皆在挑拨她与金容天之间的关系,但她确确实实与老丐相恋过,而金容天为人奸险霸毒,胸襟狭小,以前都曾几次追查过她的来历,幸好都被她用手段遮掩过去。此时单是王翔胡诌她与老丐有"私生子"的一番话被金容天听到,已经是后患无穷,难以收拾。她怕王翔还说出对她不利的话,连忙纵马上前,要杀他灭口。
那一直阴沉不语的金容天忽然马鞭一挥,喝道:"且住。"缨娘不敢违抗,只得停下。金容天阴森森地盯了缨娘一眼,问王翔道:"小子,你师父何人?"王翔故作气愤道:"哼,连我师父何人都不知,你枉做了淮安城的土财主。告诉你,我师父就是白天伪装乞丐,暗地里查看像你这种为富不仁的混蛋,晚上则劫富济贫,深受老百姓赞叹与尊敬的淮安城'老丐大侠',你这恶霸夺人之妻,害得我师父终日守在你金府门口 ,伺机与师娘相会,这段时间何等难熬。"金容天脸色发黑,转头向着缨娘,冷笑:"我一直道你这身功夫是那里学来,原来是那跛脚老乞丐,你是不是与他有这回事。"缨娘心如乱麻,不知如何回答,忽然眼睛定定望着农舍,啊声惊讶。
原来施婷乘王翔引他们分神之际,把一个个火把点燃,从窗户奋力扔到四面竹木,竹林茂密,又时值初秋之际,风高物燥,满地凋零枯叶。火把一扔过去,霎时间熊熊燃起十多个火头,向外如扇形般迅速烧开。
竹林里埋伏的百十人见到竹林起火,慌乱不堪,大呼小叫逃走,只是人多竹密,那里走得快,前头竹根绊脚,后首烈炎追股,加之竹林地处荒野之中,秋风极大,一刹时鬼哭神泣,也不知多少人烧个焦头烂额。
金容天与缨娘看得目瞪口呆,气急败坏:"给我上去把那小子杀了。"四五个汉子嗷嗷叫杀,向王翔冲过去。王翔昂立不动,待他们冲到身边,手腕一动,一道青芒直冲云霄,碧剑已经出鞘,刹那间,那众汉子手中一轻,两柄长刀断成三四截,一柄铜锤西瓜般割成两半,还有一对日月轮高高飞起,半空中又被碧剑一划一绞,也不知分开多少片。碧剑的锋利,真是匪夷所思。
蓦然间金光闪动,缨娘的金鲤刀劈来,王翔举剑一架,两人皆无内力,刀剑轻轻一交撞,青光金光一齐暴亮,嗡嗡不绝,碧剑与金鲤刀不损分毫,势均力敌。
缨娘一怔,挥刀画了个圆弧,斜斜辟向王翔左颈,使出一招"流水情长",王翔管她什么情长,闭目三剑刺出,缨娘未使得半刀,剩下的两刀半全被王翔的"无情无义"剑势封死。总算王翔的竹马剑法未练得纯熟。缨娘大骇之下,俯地一滚滚开,站起来时满身满脸都是泥沙,狼狈不堪,先前那股巾帼之气荡然无存。饶是如此,左肩上仍被王翔刺了一剑。
她不敢再出招,滑步拖刀,凝守不动,盼用"和羞走"引开王翔古怪凌厉的剑招。王翔冷冷地盯着她,种种仇恨刹时间涌上心头,忽然大吼一声,碧剑"唰、唰、唰"刺出八剑,剑势未定,又斜划纵削。当中无半分留情,无半点手软,正是那招"赶尽杀绝".缨娘眼前青光烁烁,剑影飘动,连剑也看不清楚,那里还说得上借力引力,只觉得浑身上下全是破绽,寒气浸骨,大为慌乱,金鲤刀胡乱挥舞,不成章法,忽然哀呼数声,金鲤刀脱手飞出。
王翔两招间大败缨娘,见她俯在地上,头发蓬乱,衣裳破碎,身上脸上不知被划了多少道伤口,污泥鲜血,形如厉鬼,那里还有前时那种艳丽浮荡,心中想道:"我此时若是一剑杀了这阴险妇人,非但胜之不武,而且还便宜了她,此时她隐情已泄,容貌已毁,武功已废,再也不能作恶害人,此后日日担惊受怕,生活在惭愧羞疚之中,比之杀死还要难耐千倍。"恨恨收了剑,走过去拾起金鲤刀。
忽然身后一人阴森森说道:"小子,你看他们是谁?"王翔急忙转过身去,金容天与剩下的几名汉子押着施婷与碾子。原来金容天乘着王翔与缨娘纠缠,冲进农舍,施婷手中无刀,论拳脚远远不是对手,顷刻间便被打倒捉住。
王翔见碾子被两柄刀架住后脖,神情委顿,施婷被金容天右臂夹住颈子,只要稍微一用力,颈骨立时即被夹断,他一时想不出如何解救两人,手足无措,金容天沉声道:"我数三声,你不把刀抛过来,我先杀秃子,然后……嘿嘿,就是这小妞,一…二…。"王翔无奈,只得把手中碧剑抛到他面前,一个汉子俯身捡起,金容天喝道:"还有一件呢?"王翔暗地里叹了口气,心道:"想不到我还是救不了小婷。"又把金鲤刀抛向他。
蓦然间黑影一闪,碾子不顾身后两把利刃,纵身扑出,他身后两名汉子一惊,齐齐出刀向他背门戳去,碾子恍若不顾,半空中倏地抢到金鲤刀,环刀圈转,削断两柄利刃。接着闻得痛呼一声,金容天踉踉跄跄倒退几步,一跤跌倒,右臂已经跟身子分了家,被碾子迅快无比的一刀劈断。
碾子一刀得手,脚不停步,足不沾地,手不留情,金光烁烁,转眼间惨呼连声,余下几名江湖汉子断手折足,无一幸免。王翔惊愕间,见碾子形如鬼魅,使的竟是青梅刀法,刀法精奇、圆熟老辣,法度严谨,较之自己不知胜了多少倍,不禁骇然……
天刚刚明,王翔与碾子、施婷三人就一同离开烧成灰烬的竹林,离开了这片伤心是非之地,来到老丐的坟前拜遒。
碾子摆了些酒肴果品,斟了三杯酒,缓缓洒落于老丐坟前,又磕了三个响头。王翔与施婷也跟着磕了头,王翔默默祝祷道:"师父,我们已经替你报了大仇,你在九泉之下也可以安息了,愿你以后保佑我和小婷幸福快乐、一世安康。"碾子静静地待他们磕拜完毕,低声问施婷:"小婷,你是打定主意跟他走了?"施婷知道"他"指王翔,黯然道:"我知道你对我有心,也待我很好,但我的一颗心已经完全放在王大哥身上,碾子,对不起,很对不起。"碾子慢慢摇摇头,凄然道:"我早就料到了。"王翔站起身来,问道:"碾子,我心中实在是有很多不解的疑问,师父说你不懂武功,但你明明懂得青梅刀法,还有,你平时木讷寡言,说话结结巴巴,但你如今说得很流利,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碾子木然看他一眼,举首仰天长长叹了口气,说道:"其实,你还没有遇见我们之时,师父已经开始教我武功了,都是暗中授教,这件事连小婷都不知晓。师父说我心机深沉,能断大事,说以后把青梅掌门之位传给我,但做一派掌门须得深藏不露,能忍别人所不能忍之事。所以叫我装得老老实实的模样,让敌人见了不会起疑。他还说他对阿缨师娘用情太深,日后定会误事,叫我记住这个教训,莫履前车之鉴。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做什么掌门,我只喜欢跟小婷在一起。" "你来了之后,师父,小婷都喜欢上你,我妒火中烧,终于在那个晚上把你打伤,本来我是想杀了你的,但……但我知道小婷会很伤心,会永远都不原谅我。那天夜里,我奔出竹林,跑到荒野,捶胸大哭,师父追上来,我本以为师父会狠狠责骂我一顿,那知他竟然要我跪下,把青梅派掌门的位传给我,并告诉我许多的秘密,小婷,你知不知道,其实我们青梅派,不只一套青梅刀法那么简单的,还有其它许多、许多……" "最后,师父要我答应一件事,就是不再阻扰你跟小婷相好,他说,他看见你和小婷,就想起他和阿缨师娘少年时两人一同练刀,两人一同嬉戏的情景,欢欢乐乐,无忧无愁。我虽然心中一万个不愿意,但是见到师父哀求的样子,到底还是不忍心,终于答应,因此以后我一见到小婷,就远远避开,其实,我心里是很苦很苦的……"碾子说罢,拾起金鲤刀,插在腰间,说道:"这柄金鲤刀,本是师祖遗物,是青梅掌门标志,所以我拿走。小婷,我要走了,祝你俩幸福。"施婷叫道:"碾子,你要到那里去?"碾子摇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总之是很远很远的地方罢,可能,我们以后都不会相见。"说罢缓缓远去,施婷叫了两声:"碾子,碾子。"碾子并不回头,越行越远。
王翔见他矮小的身躯在朝阳下映出道长长的身影,蹒跚而行,渐渐消没,心中一阵凄然苍凉之意油然而生,正怔怔入神,只觉施婷正扯他的衣襟。回过头来,见施婷跪在地上,用手扯住他的衣襟,怯生生的问道:"王大哥,过了几年,几十年后,你会不会对我变心,把我抛弃?" "你会不会对我变心,把我抛弃?"这话霎那间在王翔脑海中转了千百次,若是往时,以他的个性和脾气,一早就斩钉截铁地断然道:"不会。"那用什么思索。
但是此刻,他亲眼见到了老丐与缨娘的悲剧,碾子对施婷的失望,师祖与商柔之间的纠缠不清,想起自己昔日对师姐的恋情……一刹间千头万绪,模糊不清,竟不知如何回答施婷这最简单的"会不会"一问。老丐与缨娘的少年时何尝不像王翔与施婷一样情深款款,甜甜蜜蜜,自己没有遇见施婷之前,她对碾子何尝不是关怀备切,甚至为了碾子毒打自己,若是师姐没有许配给那张家二公子,师父不阻扰,自己与师姐又何尝不能够结为夫妻,恩爱百年呢?
倘若过了几年、几十年,施婷的容貌变老变丑了,或者是遇见一个更好的女子,或者因为对财富和其它的渴望,自己会不会移情别恋?又甚至倒过来,施婷遇见一名英俊的少年……如果自己说不会,岂不是欺骗了施婷,情人眼里容不下一颗沙粒,日后自己若是真的负心,岂不是令施婷伤痛欲绝?
如果说会,现在就会令施婷很伤心、很伤心,望着她那纯真的眼睛,渴望说"不会"的神情,自己忍心这样去伤害她吗?令她对自己大为失望吗?但又忍心欺骗她吗?
到底是会,还是不会?
王翔心中想着答案,施婷也渴望着答案,两人一时默默无言,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野草根根直立,乌鸦啊啊呀呀乱叫,伴着老丐坟头燃尽的纸灰,漫天飞散。这正是:"青梅子,微如豆,颜欢笑浅羡煞人,谁解其中涩。
长相思,烛淌泪,风寒屋漏人孤影,一夜到白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