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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四周,除了几块破碎的木板之外,别无一物。傅青山怒气冲冲道:"咱们来晚了一步,塔中珍宝只怕被柳含烟这老鬼先取走了,却留下方章奇这死鬼消遣咱们!"陆鹤云叹道:"看来,方氏兄弟还是死在柳府中人的手上!"三人再上来时均觉沮丧无比。刘元吉道:"想来他们也是刚刚动的手,咱们再好好找找,看看有什么线索。"说完又燃亮了一个火捻子,三人借着火光在那两株古松周围开始寻找。
忽然傅青山叫道:"在这里了!"陆鹤云奔过去一瞧,只见松树南侧的泥土上有两道深深的车痕。三人循着那车痕一路向南,只奔到独龙岭下,便听到一阵车行辘辘之声。刘、傅二人对望一眼,均是面露喜色。三人放轻脚步,悄无声息地向独龙岭上掠去。
独龙岭的南坡险峻至极,但北坡却不太陡峭。马车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爬到了青龙庙前。柳含烟望着那破庙不禁仰天大笑:"哈哈哈,十载艰辛,终于得偿所愿!哈哈哈……哎哟!"笑声忽然一顿,月光下,陡见三道人影如燕子般在马车边散开。柳含烟手捂左肩,全身簌簌发抖,颤声道:"青霜,青霜,你好、好狠。"狄青霜疾退两步,声音竟也有些颤抖:"师父,师父,弟子……弟子一时糊涂……"侯崇古却在一旁摇头叹息:"可惜可惜,妇人之仁,终铸大错!"柳含烟扭过头来,紧盯着他,道:"侯崇古,这只怕又是你出的主意!"侯崇古还未回答,狄青霜已指着他道:"不错,师父,全是他……他告诉我说,只要杀了师父,他便成全我和小姐的亲事!那天绑架小姐也是他唆使弟子干的……"柳含烟暴喝道:"住口,眉儿又碍着你们什么事了?嗷,是了,必是想先将眉儿软禁起来,待老夫寻到宝物,再来要挟我!侯崇古,这必是你的高招了?"陆鹤云听了,暗想:"我早就瞧出绑架眉儿的是园内中人动的手,却想不到是这两人!"侯崇古依然冷笑不语,狄青霜却在师父积威之下,气为之夺,垂头道:"他知道弟子爱慕小姐,他说师父决不会将小姐许配给我,叫我乘早动手,弟子一时糊涂……"忽听柳含烟怒喝道:"孽障,你竟敢打眉儿的主意,当真是欺师灭祖,天理难容!"狄青霜倒退两步,蓦然大叫一声:"师父,弟子对不起你老人家啊!"手腕一翻,竟将长剑刺入自己胸中。月光下只见那高瘦的身子晃了两晃,仆地栽倒了。
只听侯崇古冷笑道:"我为财,他为色,这珍宝到手之后,你不会分给我们一成,而你的宝贝闺女更不肯许配给这三十多岁的独眼人,所以我们……"说到此,忽然住口。
柳含烟冷冷问:"所以怎样?"侯崇古蓦地一声冷笑,笑声中,数道蓝芒直向柳含烟激射而去。柳含烟振声长笑道:"我有金乌剑,何惧万劫针!"只见他高大的身子暴退如矢,跟着乌光闪动,柳含烟手中一把粗大的长剑一晃,数枚蓝芒全被他的长剑吸了过去。
侯崇古身形一挫,嘶声道:"原来庄主对我早有防备!"柳含烟长剑平胸一横,冷笑道:"老夫防备的倒不是你,而是万劫针!想不到这位秦淮月的后人竟然是你侯崇古!嘿嘿,那紫燕俞飞原来是你杀的。"侯崇古道:"不错,这小子色胆包天,那晚竟然敢到小姐房外探头探脑,我一时激于义愤,将他引到僻静之处便给了他一针!"柳含烟呸了一声:"你这厮几时又会激于义愤?必是那晚你和狄青霜劫持眉儿之时,给俞飞这淫徒撞见,这才狗咬狗!想来梅影那小丫头也是你杀的了?"侯崇古摇头叹息:"这小丫头竟会寻到沧浪亭,为了不让她坏我大事,也只得狠一狠心了。"柳含烟道:"当初你替我杀那方氏兄弟之时,我就该看出你这厮手段毒辣,便应对你多加小心!"侯崇古道:"呵呵,我撞见那方章奇之时,他已经重伤在身,最先动手杀方氏兄弟的人不是在下,我可不敢掠人之美。我杀了那奄奄待毙的方章奇也是为你着想。这十余年来,我倒也着实为你办了好些事,你才将我视为心腹。不想最后功亏一篑,竟坏在狄青霜的妇人之仁上。嘿嘿,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狄青霜做事婆婆妈妈,倒像极了你!"柳含烟的身子霍地一晃,喃喃道:"自古欲成大事者,当断则断!若是我未曾记错,当初你便是频频鼓动唇舌,用这句话挑唆我对两位义兄下手的!错了!错了!那是我一生中最大的错事。因那一场错事,不仅使我失去了两位义兄,还让梦珠视我如蛇蝎,终于离我而去。她……她到死也将我视做一个卑鄙无耻、见利忘义的小人!"蓦然间柳含烟长剑一振,叫道:"今日老夫便要为两位义兄报仇!"侯崇古怪笑一声,眼中精光大盛,矮胖的身子陡然弹起,疾向柳含烟扑到。柳含烟冷笑一声,手腕陡然一抖,只听得嗤嗤的破空之声大作。原来柳含烟竟以上乘内力将吸附在金乌剑上的万劫针全震了出去,劲疾无比地射向侯崇古。
侯崇古发出一声嚎叫,肉球般的身子砰地落到地上,那几枚万劫针竟全射在了他的身上。柳含烟望着在地上辗转哭嚎的侯崇古道:"侯崇古,那秦淮月到底死是未死?"侯崇古惨叫道:"这……你死也别想……"忽然毒性发作,口不能言,身子一侧,竟顺着山路疾滚了下去。
刘元吉身子一长,站了起来,叫道:"柳庄主,这几日多谢你好生相待,更多谢你替在下寻到这批珍宝!"傅青山见刘元吉不打招呼便忽然现身,心中老大不快,但也只得跟着站起身来。
柳含烟看见刘元吉,不禁大吃一惊,待见到了陆鹤云和傅青山,才明白了一切。他长长吸了口气,道:"不死天王果然名符其实,这诈死之计当真妙得很!老夫为这兵书珍宝,耗去多年心血,三位这么轻易地便想拿走么?"傅青山将脸一扳,道:"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柳含烟,你杀死义兄,是为不义;逼死徒儿,是为不仁;气走妻女,是为无情;主仆反目,是为无信。似你这等不仁不义无情无信之人,又有何面目活在世上?"柳含烟气得浑身发抖,但旋即冷静下来,淡然道:"二十年来,尚无人敢如此对老夫说话!重财巨宝,唯有德者居之,但江湖上却历来是弱肉强食。这荒山野岭,再无旁人,各位不必顾念江湖规矩,只管一拥而上便是。"傅青山笑了起来:"庄主不须用言语挤兑在下,青山也决不会和刘天王联手齐上的。傅某不才,先来领教!"其时天空黑暗似漆,素月淡白如纸,独龙岭上傅青山与柳含烟遥遥而立,森然对视。傅青山的长剑在腰间横挎,柳含烟的剑却斜背在身后。二人此刻虽都静如山岳,但全身劲气鼓荡,意气心力无一处不在比拼,无一处不在寻找对方的破绽所在。
猛听得一声鸡鸣遥遥传了过来,黑夜的沉暗终于被黎明撑破,露出一点血的颜色。天地间阴阳转换的一瞬,紫色光芒一闪,傅青山的剑直噬向柳含烟的眉心。柳含烟脚下倒踩七星,口中赞道:"好,这是崆峒派的抹眉剑!怎的不使六如剑法?"呼喝声中,这追魂夺魄的一剑,已被他从容避开。傅青山踏上一步,紫电剑当头直劈,柳含烟横剑封住。两个人身形游走,剑法展开,独龙岭上立时剑气纵横。陆鹤云忽然一惊:"这傅青山竟然也是左手持剑!"蓦然间只听得傅青山一声低啸:"柳庄主,请接在下这招剑法!"骤然间万点紫星纷乱如雨,齐齐聚向柳含烟!柳含烟一声低笑,金乌剑走了个极小的圈子,一道黑气惊鸿一现,万点紫星骤然不见!
傅青山还剑入鞘,道:"庄主剑绝天下,果然不虚!傅青山败得心服口服,这下只看刘天王的了!"陆鹤云实在想不到傅青山这么轻轻松松就退了下来,他想,这可是师尊的重托和事关一国之运的大事,决非江湖上点到为止的比剑。
刘元吉已然大踏步地走了上去,笑道:"柳庄主,刘元吉来领教你的剑法。刘某可不像傅大侠有礼,这一战咱们定要见个生死!柳庄主小心了。"声音才落,天王刀一滚,疾抹向柳含烟的咽喉。
柳含烟赞一声好,身形微侧,金乌剑仍是后发先至,直刺刘元吉左肩。刹那间,二人已交手三十来招。刘元吉的每一招均是两败俱伤的夺命刀法。柳含烟越斗越惊心,这刘元吉实在聪明,因为倘若单以功力而论,自己本可稳操胜券,但在刘元吉这种打法之下,不得不心存顾忌。又二十余招过去,刘元吉身中十余剑,但依然精神百倍,大呼狂战!
陆鹤云看到刘元吉身上点点血花飞溅如雨,却仍然只进不退,不由又急又痛,心中暗想:"这样下去,刘师叔迟早要丧命在柳含烟剑下,傅大侠言出如山,只怕不会上去帮忙了。我若是眼睁睁看着刘师叔战死,如何对得起恩师?"当下把牙一咬,冲了上去。
陆鹤云运足劲力将游龙剑向柳含烟刺去,与此同时,刘元吉的大刀横扫柳含烟的腰间。柳含烟脚下一滑,在间不容发中从刀剑中闪了开去,金乌剑顺势斜点,刘元吉左臂血出如注;右脚同时飞出,踢在陆鹤云的大腿上。
柳含烟以为这一脚会揣得这不知深浅的少年骨折筋断,哪知陆鹤云只晃了一晃,再次扑上。柳含烟一愣,就在这一愣之时,劲风呼啸,天王刀铺天盖地地横扫过来,柳含烟急忙低头,终是慢了半步,头上的员外巾被一刀扫断,他的长发狼狈不堪地散了下来。观战的傅青山叫道:"可惜可惜!"远远的一声娇喝:"休得伤我爹爹!"陆鹤云刺向柳含烟的一剑猛地一顿,他回转头来,便看到了柳舒眉已疾奔过来。那双满含幽怨的眼睛看了陆鹤云一眼,泪水便点点滴滴地流了下来,连日不见,那张明艳的面庞清瘦了许多。
猛然间刘元吉"啊"地一声大叫,手捂胸口腾腾腾连退三步。柳含烟一惊,他知道自己没有刺中刘元吉的胸口,不知刘元吉何以至此。但高手比拼又岂能放过如此良机,柳含烟的身子毫不停顿地欺了过去,长剑抖动,直指向刘元吉的双腿,口中喝道:"倒下吧!"便在此时,一道人影如电般扑了上去,啪啪啪连拍三掌,印向柳含烟背后。刘元吉右腿上的"环跳"穴同时中剑,身子一晃,终于栽倒在地。柳含烟连退数步,以长剑拄地方不致倒地,他指着扑上来的傅青山叫道:"傅青山,你、你……好手段!"陆鹤云与柳舒眉全被这变故惊呆了,只见傅青山冷笑道:"庄主连中在下三记五毒掌,竟然不倒,才是好手段!"刘元吉叫道:"傅大侠,适才激战中我的胸口为何如此憋闷?"傅青山甩过脸来,施施然道:"元吉兄,我倒忘了告诉你,昨日我在你背后印上那记五毒掌时,力道未曾拿捏好,竟然多用了三成暗劲!"刘元吉浑身一震,道:"那便怎样?"傅青山冷道:"那也没有什么,只不过你诈死时闭气多时,这份暗伤便会慢慢周及你的全身,适才你苦战一番,自然内伤发作!"柳含烟手抚伤处,冷笑道:"难怪你故意示弱退下。嘿嘿,你如此处心积虑,自然也是为了独吞那份……那份……"说到此,伤处一阵痛痒,身子一阵摇晃,柳舒眉忙上前扶住。
蓦然间刀光一闪,刘元吉奋力将天王刀向傅青山掷去。傅青山哈哈大笑,"扑"的一声,天王刀在他身前半尺处无力地落下。
陆鹤云心中惊怒无比,向傅青山道:"你也是左手使剑,最先向方氏兄弟下手的只怕是你了?"傅青山呵的一笑:"不错,如你所说,这方氏兄弟在张士诚手下效命,若是他们将园中埋宝之事报与那爱财如命的张士诚,岂不坏我大事?嘿嘿,这等道理,那浅薄浮浪的俞飞如何想得到?"柳含烟哼了一声,道:"阁下如此心狠手辣,竟在江湖上博得了一代侠名,可笑可笑!"傅青山慢慢转过一张削瘦的面孔,脸上已笼了一层青气,森然道:"也好叫你做个明白鬼!那傅青山数日之前便已死了,在下行不改名,坐不更姓,南阳华玉臻便是!"说着自脸上撕下一层薄如蝉翼的人皮面具,"柳庄主,刘天王,江湖之上胜者王侯败者寇,你们是自行了断,还是劳我费力?"
陆鹤云静立在那里,华玉臻见他呆立不语,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笑道:"我倒忘了,你一直对这位柳小姐念念不忘。哈哈,只要你答允入我青蚨帮,华某今日便让你洞房花烛,如何?哎哟……"原来一旁的柳舒眉羞愤难当,扬手向他射出一把如意金针。
华玉臻大袖一拂,如意金针扑扑扑扑全插入地上。他邪笑道:"贼小妞可不好惹,不如先做我几天新娘子,我来调理调理……"就在这一瞬间,陆鹤云猛然跃起,已扑上了那辆装满珠宝的马车。华玉臻哼了一声,却并不着急,只是侧身退了几步,挡住了山道。独龙岭只这一条道,他不怕陆鹤云冲下。
哪知陆鹤云催动马匹,却向山顶冲去。华玉臻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叫道:"贼厮鸟,不要小命了么?"陆鹤云这时狂怒不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就是死也不能让珍宝落入这奸人手中。他陡地拔出剑来,扑扑两剑,刺入那两匹马的后臀。两匹马立时惊了,齐声长嘶,拉着马车疯了一般向前冲去。
华玉臻又惊又怒,急忙施展八步赶蝉的绝顶轻功全力追赶。青龙庙距山顶这一段山路已不很陡,马车虽然奔行极快,但到底比不上华玉臻急掠如风,几个起落之间,他已飞身跃上了马车。
柳舒眉这时才缓过心神,那马车已冲出了几丈远,望着陆鹤云倔强的背影,泪眼朦胧中,忙提气急追。
华玉臻大吼一声,长剑分心便刺,他已决意要杀了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少年。陆鹤云的游龙剑还插在马上,急切间忙举起一只木箱向剑上迎去。光芒闪处,木箱被一剑劈碎。哗啦啦一声,如同飞云卷雨,箱内飞出一片白花花光闪闪的珍珠来。华玉臻望见一颗颗珍珠从马车上滚下去,散得满山都是,不由心中大痛,叫道:"小贼,这多宝物都给你糟蹋了……"话未说完,陆鹤云已乘机扑了上来,双手分别扣住了他的手腕。华玉臻运力急抖,要将陆鹤云的双手震开。但陆鹤云怕他腾出手来施展剑法,拼命扣住不放。华玉臻急切之间挣扎不脱,这时马车又冲出了十余丈。
柳舒眉奔行中踩到滚落的珍珠,脚上一滑,几乎跌倒。抬头看时,马车载着两个正殊死恶斗的人就要攀上山顶了。山顶不过十丈方圆的平地,那一端就是陡峭的绝壁,柳舒眉双腿顿时无力。
这时,华玉臻提起膝盖重重地顶在陆鹤云胸口。陆鹤云只觉气血翻滚,五脏疼得似乎都移了位,身子一侧,向后倒去,但那双手却毫不放松。马
车一阵颠簸,两个人全滚倒在车上,四肢相缠,华玉臻便再有什么样的高深武功也施展不出了。
柳舒眉觉得两旁的山崖全在向自己阴阴冷笑。明亮无比的朝阳下,那段光秃秃的山顶闪着刺目的白光。碾着一路烟尘,马车正疯了般冲进那道白光!柳舒眉惨然闭上了双眼。
这时她就听到了那啸声——划空而来的啸声。那声音初时还在身后,瞬息间便如一条钻云破雾的怒龙从她身边掠过,直震得她耳朵嗡嗡做响。睁开眼,便瞧见一道白影冲上了峰顶!
陆鹤云给华玉臻压在身下,张眼望着头顶浮动的白云,心中想着:"师父,弟子没能给您办成这件大事,可也没让奸人得手。"他的双手依然铁一般箍着华玉臻。华玉臻又惧又怒,张嘴便向陆鹤云颈中咬下。
这时两匹惊马陡然间前蹄立起,长嘶不止。柳舒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白衣人竟在绝顶峰头力挽惊马!车轮咬噬着山岩发出一阵尖锐而又绝望的叫声。在一片腾起的烟尘中,两匹马终于力竭,轰然一声,带着车身倒卧于地,颤抖的马身上淌出一片片汗水。
车上的两人全跃了下来,陆鹤云的口角已经渗出血丝,华玉臻的手腕也有些酥麻,但左掌依然紧握着紫电剑。
六、英雄天下谁能担
两个人望着兀立在马前的白衣人,不由齐声叫道:"是你?!"只是陆鹤云的声音亦惊亦喜,华玉臻的声音中却惊骇至极。那人长发披肩,身穿一身破旧的白袍,正是昨日黄昏陆鹤云在酒店遇见的汉子。
白衣人转向华玉臻,淡淡地道:"师弟,想不到今生咱们还能再见!"陆鹤云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这人竟是华玉臻的师兄!华玉臻咬牙切齿地道:"傅青山,你的命倒真大,这当口还假惺惺地称兄道弟做什么?"陆鹤云更是吃惊,道:"原来你才是傅青山!"白衣人直盯着华玉臻道:"不错,傅某竟有如此师弟,也当真让人心寒。当日我找到你,让你和我一起赶赴落梅山庄,以助楚先生一臂之力,那时你是如何说的?"华玉臻冷笑道:"那时的话现在还提来做什么?嘿嘿,你欠了那楚老头子的情,我却没有欠过,凭什么白白帮他?但你是大师兄,我若是不去,你定然板起面孔,用一番侠义仁德的大道理教训我!哼,自从我入门那天起,便日日听你用这些大道理训诫于我。哈哈,我偏偏不行侠仗义,偏偏要为非作歹,你又能耐我何?"傅青山的目光中燃起一片悲痛,道:"你不去也就是了,却为何派人伏杀于我?我从河南赶回,在路上等着我的竟不是我的好师弟,而是接二连三的青蚨帮贼人,还有六大杀手!"华玉臻酸酸地道:"青蚨帮人又怎能入你法眼?只是想不到,'金钱六福'各怀绝技,竟也非你敌手!"听到这儿,陆鹤云忽然想起青蚨帮拦截自己和柳舒眉的往事,不由慨叹这华玉臻为达目的,竟无所不用其极。只听傅青山又惨然道:"一场苦斗,我虽然得以脱身,但这'金钱六福'一路上纠缠不休,着实费了我不少功夫。赶到许公祠,却只见到楚先生的墓碑!"他叹了一口气,转而声色俱厉:"昨夜我赶到疏梅园,正听到你自称傅青山,又要替天下诛杀什么秦淮月,才知一切竟是你捣的鬼!我一时气愤不过,便将'金钱六福'所赐的青蚨镖都还与了你!"华玉臻怒道:"昨夜大闹疏梅园的原然是你。既然你昨晚就到了,为何缩头缩脑地忍到这时才现身?"傅青山道:"昨夜恰好听到庄户们喊那辛无伤和妙极和尚逃脱了!我想这两个元人鹰犬实是害死楚先生的罪魁祸首,又岂能容他们再留人间?"说着左手一扬,将背后一个黑布包袱抛在地上,骨碌碌滚出两个人头来,正是辛无伤和妙极和尚的首级。
只听得刘元吉的声音叫道:"傅大侠,杀得好!"原来刘元吉腿上穴道虽未全解,却已将就着爬上了峰顶。傅青山向他拱手道:"刘天王内息已乱,还是静坐调息为好,"又向华玉臻道:"师弟,五毒掌这等下三烂的阴毒武功你也去学?你费去这许多心计,事到如今还有何话说?"华玉臻黯然道:"古来征战一局棋,输赢千载下不完。这财宝本是彭和尚埋下的,徐寿辉想占为己有,现下又要阴差阳错地落入陈友谅的儿子陈理手中。师兄,你当真要将这批珍宝送到武昌陈理那里?可此刻朱元璋兵临武昌,破城就在顷刻,师兄纵然将财宝运到,也终究是落在朱元璋手里!"傅青山面色凝重,凛然不答。
陆鹤云听了这话,脑中倏地划过一道闪电。苍白的闪电光芒中,恩师楚千里神色凄然地对自己说:"这天下大势,原不是咱们能……"陆鹤云知道师父临死前要对自己说什么了。他发现自己历尽辛苦却只是做了一件全无意义的事:这财宝就算送入武昌又有何用?武昌陈氏,指日间便会城破人降,恩师搭上性命换来的重宝还是要落入朱元璋手中。想到这里他双腿一阵发软,像是踩进了一片绵软无比的虚空中。
恍惚间他听到傅青山沉沉地叹了口气,道:"师弟,你自幼便能言善辩,做了错事总能找到冠冕堂皇的理由搪塞一番。只是这次你干出如此阴险无耻之事,我又怎能饶你?"华玉臻仰天大笑道:"阴险无耻?试问天下英雄,欲成大事的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那张士诚一面叫嚷反元,一面暗中助元人从海道运粮,接济元都,如此首鼠两端算不算阴险无耻?那方国珍四次反元,又四次降元,这样反复无常算不算阴险无耻?至于那陈友谅,弑杀其主徐寿辉,朱元璋溺杀其主韩林儿,这些人哪一个不是阴险无耻了?"陆鹤云听到这里,忽然觉得自己很是可怜,不独自己,楚千里、刘元吉、柳含烟和方氏兄弟这些震烁天下的武林高手在他眼中也变得可怜万分。陆鹤云想:这些人其实均是陈友谅、徐寿辉和张士诚等手中的一枚枚小棋子而已。正自心灰意懒,忽觉自己的手被一只绵软的柔荑握住,陆鹤云抬起头来,只见柳舒眉望着自己的双眸清澈如水,满含关切。二人四目交投之间,均觉心中一片拨云见日般的轻快惬意。
华玉臻依然在狂笑不止:"可见天下英雄原来全是阴险无耻的。要做英雄,便要先学阴险无耻!处处仁义的英雄,天下又何曾有过?傅青山,你终日以侠义自命,可你扪心自问,算得是个英雄么?"这句话问得独龙岭上柳含烟、刘元吉等人均是一愣。众人虽知他在强辞夺理,但细想之下又颇觉有些道理,不由心中均是一阵气沮。柳含烟更是想:"这华玉臻的话也有几分道理,真正的英雄二字,天下又有谁担当得起!"陆鹤云却想:"真正的英雄,天下未必没有,只是像我等这样平平常常之人,这一辈子注定要碌碌无为,如何做得了英雄?"傅青山霍地双眉一扬,朗声道:"傅某只求做个俯仰无愧于天地的好汉子,做什么狗屁英雄?师弟,你如此为非作歹,却又想出这连篇鬼话来终日自欺欺人,难道你杀人之时,一点也不觉心中有愧么?"华玉臻冷冷道:"杀得多了,也就无所谓了!"傅青山凝视眼前这张阴冷的面孔,缓缓点了点头,惨然道:"如此,我也只得替师尊清理门户了!"华玉臻呵地一笑,道:"你要杀只管动手便是,何必在此惺惺作态?"说着扬起手中长剑,当胸一横。
傅青山淡然道:"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自悟透六如剑法后,我已不再用剑了。"华玉臻低吼道:"你竟要空手接我的惊虹剑?好,咱们一招定生死!"说话之间,惊虹剑剑上紫气暴长。一道紫芒愈来愈盛,映得他须眉尽赤。众人见他剑气由内而外,威势逼人,无不心惊。傅青山的眼睛霍地明亮起来,一瞬间独龙岭上猛然生出一种寒冷萧瑟的剑气。那些野木衰草在剑气中齐齐打了个寒颤,然后便微微抖颤起来。在这一刻,傅青山在众人的眼中已变成一柄剑,一柄光耀八荒无坚不摧的利剑!
岭上众人给这威势逼得一凛,不由一起向后退去。华玉臻忽然觉得自己手中握着的不是削金如泥的惊虹剑,而是一根软软的稻草,这是他习剑以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惊恐中,他陡地刺出一剑,惊虹剑犹如怒龙出海直噬傅青山的心口!
傅青山仍然凝立不动,气势沉稳如山。剑已到,那道紫虹映红了他的脸。
就在这一瞬间,傅青山的身子忽然迎着那道紫虹切了进去。
陆鹤云只觉眼前一花,竟然瞧不清傅青山是如何挡开这威风八面的一剑的。但随着那道惊虹的消失,华玉臻忽然惨叫着飞起,从那道骇人的绝壁上跌了下去。
众人听得这声郁闷的惨叫,全是长出了一口气。柳含烟忍不住道:"想不到六如剑法精妙如斯!傅大侠只怕已无敌于天下了。"傅青山眼望绝壁摇头道:"世间又有谁能无敌于天下?华玉臻性情乖戾,心神大乱之下使出这等有死无生的险招,必然一败涂地。"柳含烟忽然问:"傅大侠,你当真要将这重宝运往武昌?只是依老夫之见这陈理终究是个扶不起来的阿斗。此刻朱元璋已将武昌围得水泄不通,据传武昌城内人心惶惶,陈友谅手下不少官员正大肆搜刮民财,以备城破之时用来买命。傅大侠便将这几车财宝运到武昌,也挽不起这将倾的大厦。"一种落拓寂寞的神色掠上傅青山的脸,他转向陆鹤云和刘元吉道:"在下只是受人之托,却不知刘天王和陆公子有何见解?"刘元吉古铜色的脸上已渗出豆大的汗珠,低下了头久久不语,显是心中犹豫至极,隔了良久才道:"就是杀进武昌城中,这许多珠宝也只是便宜了那些官老爷们用来买命!但若不送回武昌,岂不是辜负了先帝重托?"傅青山道:"其实,你那先帝陈友谅根本也不想要这财宝!"岭上众人齐齐一惊,刘元吉瞪起泛着血丝的双眼道:"傅大侠此话怎讲?"傅青山长叹了一口气,道:"刘天王和楚先生此次奉命出行原本是极隐秘之事,但你可知为何你们动身不久,便被汝阳王得知了兵书珍宝的消息,更奇的是数日之间便传遍江湖?"陆鹤云心头一直存着这个疑团,这时听傅青山一问,忙道:"不错,而且江湖之上更将兵书传得神乎其神,说什么文者得之可席卷于天下,武者习之可无敌于江湖。这到底是谁走漏的风声?"傅青山神情寂寥地道:"走漏的风声的人正是楚千里楚老先生!"他看到岭上众人均是一副将信将疑的神色,又道:"而且楚先生是奉命行事,令他走漏消息的人正是陈友谅!"刘元吉大声道:"万万不能!先帝命楚先生和在下舍身忘死来这落梅山庄取宝,却又命楚先生故意走漏消息,天下哪里有这样的人?先帝断不会做出这等糊涂事来!"陆鹤云的眼内忽然有泪涌出,颤声道:"莫非……莫非陈友谅是想借此引开朱元璋的追兵?"傅青山沉重的点了点头,道:"陈友谅一代枭雄,如何不知逐鹿天下绝非几车珍宝一部兵书所能做到?但他鄱阳湖大战被朱元璋打得一败涂地,自己又重伤将死,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即便突围逃至武昌,也会被朱元璋穷追猛打。他死前命楚先生和刘天王取宝,其实是个幌子,陈友谅的用意是要将这落梅山庄埋宝之事传扬出去,只盼朱元璋一时心动,也派兵前来争掠。而杭州是张士诚之地,若二人开战,他大汉陈氏便可乘机休养生息!"刘元吉喃喃道:"那为何、为何楚先生从未将先帝的这番意思告诉我?"傅青山道:"楚先生怕你性急误事。当初他传讯给我,命我在和他会合之前,将这落梅山庄埋有兵书重宝之事遍传天下。那兵书神乎其神的故事也是楚先生杜撰出来的,"说着展开一张纸笺,递与刘元吉,"这是当初楚先生给我的书信!其中原委,刘天王一看便知。"刘元吉接信瞧了片刻,不禁黯然道:"这确是楚先生的手迹……原来咱们在先帝眼中只不过是个过河的卒子!"陆鹤云听了这话,暗想:"师父舍去性命,要我将秘图交给刘师叔,倒未必想让我替他夺回珍宝,只是替他将这谎言说到底罢了。原来我历尽艰险所做的只不过是有进无退只败不胜的事罢了!"想到此犹如一觉醒来发觉自己一个人在茫茫无际的大海上飘荡。
柳含烟双目一亮,道:"既然如此,傅大侠,你们又何必冒奇险将这珍宝送进武昌……"他这时死里逃生,不禁又对这珍宝大是动心。
傅青山扭头望着陆鹤云,道:"鹤云,你是楚先生的弟子,依你说这珍宝要运去何处?"刘元吉道:"不错,若是楚先生在,我便听他的;楚先生不在,我听他的弟子的便是了。"陆鹤云看到岭上众人全都神色异样地盯着自己,不觉一阵迷茫,半晌不语。柳含烟目光闪动,道:"那不如还将它们留在此间!"柳舒眉摇头道:"不好不好,若是留在这里,疏梅园内只怕又无一刻安宁了,这么提心吊胆的日子我可一天也不愿过。我……我宁愿回峨嵋山去!"柳含烟看看爱女,瞧瞧珍宝,一时哑口无言。
陆鹤云忽然道:"刘师叔,你与我师父最是熟稔,若是他老人家在此,又会如何?"刘元吉望着远处飘动的浮云,道:"楚先生历来视钱财如粪土,他必将之散诸天下!"陆鹤云听了这话,顿觉眼前一亮,道:"傅大侠,曾听说河南大旱,人们饿得连人肉也吃了,咱们何不以这一批珍宝置人手,购粮米,大赈灾民?"傅青山伸手在他肩头重重一拍,道:"好,小兄弟,凭你这句话,傅青山交了你这个朋友!"午后的日光更加耀眼,清爽的风中有一抹淡淡的花香,恰似一首哀婉而又无韵的歌,在别离人的眼中心中浅浅地唱着。柳含烟望着装满了大车的数箱珍宝,忽然间有一种说不出的轻松,他有几分疑惑地想:"这些年我为它们费尽了心机,怎地它们要离我而去,心中却一片欢喜?是了,这些年我虽日夜盼着找到它们,可心中却也将它们视为了一个重负,只是我自己不知道罢了。现在我有了眉儿,这便是天下无价的珍宝!"傅青山看到柳含烟脸上的阴霾忽然一扫而光,不由笑道:"柳庄主,拔除欲箭,究竟安稳!"柳含烟哈哈大笑:"傅大侠此番不但医好了柳某身上之伤,更医好了我心上之伤呀!"柳舒眉这时已换了一身紫色衣裙,恰是二人初遇时的打扮,在陆鹤云眼中更觉妩媚。柳舒眉给他看得面上发红,暗道:"这一去,只怕要天涯海角人各一方了,他怎地不和我说句话?"一阵心慌意乱,不由低下头去。
陆鹤云见她慢慢垂下头去,心中不觉黯然,暗想:"她低下头去,不再看我,莫非终究对我心存芥蒂?"正自怨自艾,猛听得刘元吉一声吆喝,"啪"的一声马鞭声响,马车已缓缓开动。郁闷之下,陆鹤云忽然伸手自刘元吉腰间抢过酒葫芦,昂首便饮。
柳含烟回过头来,见女儿脸上珠泪莹然,不由问道:"眉儿,你怎么了?"柳舒眉淡淡笑道:"没什么,风好大,我的眼给迷了一下。"车队渐行渐远。忽然间陆鹤云掉转头来,大声喊道:"眉儿,等我——我定会回来看你!"刹那间柳舒眉的眼泪像断线的珍珠般止不住地洒落下来。